梵文与藏文化之关系
——访梵文专家林温·白玛格桑先生
2018-02-09多杰扎西
多杰扎西
(阿坝师范学院 四川阿坝 623002)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是当代藏学界知名的梵文专家,精通《波你尼文法》等四大藏传梵文语法理论,先后培养了一批研究梵文的学生,对几近失传的藏传四大梵文语法理论的传承和发扬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先生对藏族传统诗学、藏文语法、过去西藏公文写作等方面也有颇深的研究,已发表30余篇文章,出版专著5部,在学界有较大的影响。
笔者:林温·白玛格桑先生您好!受西藏大学期刊中心的委托,今天特来向您采访。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接受我的采访。您在藏学研究方面成果丰硕,精通藏传四大梵文语法理论,尤其在藏族传统声明学之三十颂、正字法、诗学、音律学等方面著述颇丰,见解新颖独到。首先,请您简要介绍一下您的成长经历及研究成果等方面的情况。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1938年,我出生在羊卓附近的林温巴家族,幼年时在拉萨私塾学校学习藏文。先后师从羊卓赤雪仁波切、洛扎巴唯色、阿勒活佛学习藏文三十颂、正字法,以及诗学等传统学科;师从宗萨堪钦贡噶旺秋、慈诚坚赞堪布、果觉巴白玛德钦,聆听内明学;尤其是跟随原西藏藏医学院院长楚如·次朗仁波切四十余年,系统地学习了藏传四大梵文语法理论、藏文文法、诗学、音律学等。1983年至1984年,我在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工作;1985年至2005年,在西藏自治区政协工作,期间,担任西藏自治区政协委员,完成了《西藏文史资料》第8—26辑和5部专刊的整理、编辑、出版工作。2005年退休后,应北京民族出版社请求,撰写了《西藏地方政府公文》一书。自1988年起,在楚如·次朗大师的嘱托下,主要教授《妙音声明论》之连音法(sandhi)、梵文识读、韵律学、公文写作及古藏文等课程。1993年开始先后系统地讲授了《妙音声明论》和《声明集分论》。
在学术成果方面,已发表文章30余篇,出版专著5部。文章主要有《藏族早期佛经翻译史》《近代西藏重大会议纪要》《格达活佛简传》《藏族传统书信格式》《乃琼寺志》《龙王潭简史》《桑耶寺佛塔与舍利》《哲蚌寺甘丹颇章及藏经阁》《藏历新年》《藏语文法的特点》等,专著有《节庆和服饰》《梵文识读》《原西藏地方政府公文用语》和《作品集》等。
笔者:据说,古印度有十大或八大梵文语法著作,其中,历代藏族学者翻译了《波你尼经》《旃陀罗声明论》《声明集分论》《妙音声明论》和四部语法理论并流传了下来。请问这些文法著作是何人何时所著?历代藏族学者又是如何看待上述作品的?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总体而言,古代藏族学者们将梵文(sanskrit)称之为“殊胜的雅语”,或“天神的语言”,认为梵文源于天界,其内容浩如烟海。相传,天界的大觉仙遍知(sarbajhana)撰写梵文理论《sarbajhana》一书,从此梵文流传天界。关于这部著作如何流传于人间的问题有诸多传说。其中,较为流行的说法认为,古印度婆罗门波你尼所著《波你尼经》,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梵文语法著作。司徒·却吉迥乃在《旃陀罗声明论释》中说:波你尼是古印度西部键驮罗国娑罗覩逻邑(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附近)人。他出生后,请手相师为他看手相,手相师对他说:“根据你的手相,日后很难成为一个精通梵文的学者。”于是,他用小刀改划了自己的手纹,并从此刻苦学习梵文。据说由于他天资聪慧,从老师那里听闻了汇集a i uṇ等三总括字母后,便通晓了三域之一切声明学,并著成了《波你尼经》一千颂及分讲要义颂。在此之前,印度的语法学有悠久的历史,但没有权威、公认的声明学论著。《波你尼经》汇集了古印度各声明学家的成果,在分析总结各家长处的基础上,加以规范化,故被认为是声明论著之根本。[1]多罗那他的《印度佛教史》中记载,阿育王之后勇军王()圆寂,其子难陀王()继位,难陀王之友婆罗门波你尼为了学习梵文而改手纹的故事。这些资料为我们研究《波你尼文法》的成书年代提供了一些线索。在《波你尼文法》出现后,《因陀罗声明论》等著作相继问世。据《印度佛教史》记载,佛教第三次大集结后,旃檀迥王的一位好友修习释提桓因陀罗,请求释提桓因陀罗讲授声明论,并一一作记录,后整理成了《因陀罗声明论》,此论共有二万五千颂。[2]相传,古印度共有十大声明论,但是《因陀罗声明论》等现已失佚。目前,只有《声明集分论》《旃陀罗声明论》《妙音声明论》及《波你尼经》四部文法著作传世。根据《印度佛教史》的记载,阿闍梨龙树之友婆罗门婆罗 流 支()曾 任商羯 罗 王的诵 读师。此时,国王有一妃子略通声明学。一日,国王与妃子在花园中戏耍时,国王向妃子泼水嬉戏,妃子说出了一句:“(不要向我泼水!)”国王则根据南印度方言将其理解为“给我油炸的尼波罗豆饼!”妃子很失望,并准备自尽。得知事由后,为了讨得妃子的欢心,国王拜婆罗流支为师学习梵文。[3]商羯罗王想学习梵文时,得知有一个叫施舍(śeṣa)(司徒班钦认为是无边龙王)的王精通《波你尼经》。于是,命婆罗流支把他招来,让他以十万颂概括注解《波你尼经》的要义并进行讲授,由阿闍梨婆罗流支负责作笔录。据说,当讲到二万五千颂时,施舍王逃跑了。因此,这部《波你尼经》注释的后半部分是由阿闍梨自己作的补注,然而只完成了一万两千颂左右,史称“龙传声明论”,梵文称商羯罗王对阿闍梨婆罗流支所作的注释不满,又命婆罗门飒多跋摩(saptavarma)前来讲解,据说当讲完siddhovarṇasamamnvaya一句后,国王便掌握了梵文。
在西藏,学者们对《声明集分论》的起源说法不尽相同。有些人认为《声明集分论》前四品是由六面童子所授;有一些人认为,《声明集分论》是由飒多跋摩所著。该作品由声明学各部分正论集合而成,故称《声明集分论》。后者同时也认为,把飒多跋摩的名字解释为“自在铠”()是不正确的,梵文sarvavarma也是别字误传的结果,正确的应该是 saptavarma(),意为“七铠”。司徒·却吉迥乃在《旃陀罗声明论释》中说,他曾在尼泊尔见过《声明集分论》梵文原版。当时他虽未系统学习该著作,但根据欢喜月所著《波你尼释文君陀花开》(kaumudī)[4],与 bhuktibrahmaṇapradyuma进行了深入的交流。[5]由此可知,当时有《波你尼文法释文君陀花开》传世。
《旃陀罗声明论》是由印度著名学者旃陀罗閣弥所著。据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记载,旃陀罗閣弥是印度东部孟加拉地区离遮毗族狮子国王时期的历史人物,与那烂陀寺的月称是同一时期人。他曾拜读过保存于印度南部一座婆罗流支庙中的《波你尼经》释文,并认为《释文》本该是言简意赅、简明扼要的著作,但该《释文》却是鸿篇巨制,空洞乏味,晦涩难懂,且内容不全。故他著波你尼文法释义《旃陀罗声明论》七百颂,共有二十五品。此外,他还著有《字经》等其他声明论著。根据《司徒文集》的说法,旃陀罗閣弥曾拜读了那烂陀寺月称的《旃陀罗声明论释》,发现其句子简短,措辞精练。[6]由此可知,《旃陀罗声明论》问世之前还有一部月称论师所著的《旃陀罗声明论释》。
总之,《声明集分论》和《旃陀罗声明论》均是以《波你尼文法》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波你尼文法》对古印度梵文语法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妙音声明论》是阿努菩提大师所著。据说,它是由妙音仙女所授,故得名《妙音声明论》,由阿努菩提大师作了注。多罗那他在《妙音声明论释殊胜显明论》中说,阿努菩提大师与摩揭陀国“六贤门”属于同一时代的人物。[7]《印度佛教史》认为,摩诃波罗王的后半生与斯哩史吒波罗(sraiṣṭapāla)王的时代,大概是藏传佛教后弘期开始时期。[8]另外,摩诃波罗王长子斯哩史吒波罗继位三年后逝世。当时次子只有十七岁,因而有一时期由他的舅父遮那迦(canaka)执政。遮那迦在位时,迎请阿闍梨扇底波(sāntipā)等,“六贤门”的称号也出现于此时。[9]以此来看,《妙音声明论》有可能是后期的作品。我认为,这些说法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研究。
简而言之,据传古印度有十大或八大语法著作,在后期的发展中,在《波你尼经》的基础上,主要有《声明集分论》《旃陀罗声明论》和《妙音声明论》三部流传。
公元13世纪以前,藏文史料中未见有翻译声明学典籍的相关记载。但是,公元7世纪,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遣吞米·桑布扎到印度求学,并翻译了一些佛经。赤松德赞时期桑耶寺建成,并在寺院里修建译经院,迎请各方班智达进行大规模的佛经翻译工作,此事一直延续到了公元10世纪大译师仁钦桑布时期。由此可知,吐蕃时期就已有了学习声明论著的传统。
笔者:请问上述梵文文法典籍是何时传入西藏的?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在西藏,在梵文语法典籍的藏文翻译和传播方面有些零星记载,如《丹珠尔目录汇总》记载:《旃陀罗声明论》由旃陀罗閣弥所著,由班智达jaiakara和塔尔巴译师尼玛坚赞从梵文译成了藏文;《前接词二十注》由旃陀罗閣弥所著,班智达jaiṭakarṇa和塔译师尼玛坚赞从梵文译成藏文;《字经释》由dharmatrāi所著,大译师尼玛坚赞译成了藏文。[10]上述内容均与北京版《丹珠尔》目录和纳唐版《丹珠尔》中所记载的内容完全一致。另外,根据德格版《大藏经目录》的说法,《旃陀罗声明论》是大译师雄敦·多吉坚赞翻译成藏文的。[11]上述史料中,各译师出生的先后顺序稍有不同,但其内容与其他《丹珠尔目录》是完全一致的。
还有些学者认为,《妙音声明论》是公元10世纪由拉通译师从梵文译成藏文的,但目前尚无可靠的资料可以证实这一说法。司徒·却吉迥乃认为,大译师雄敦·多吉坚赞把《旃陀罗声明论》翻译成藏文之前,在西藏并没有学习梵文的传统。[12]《声明集分论》最初由托林寺的香曲沃通过梵文注释翻译了一小部分,后来由大译师邦·罗追登巴和雄敦·多吉坚赞把全文译成藏文,并由多罗那他和达尔巴·阿旺平措译师进行校对。《妙音声明论》是多罗那他在班智达takṛṣṇa和balabhadra的帮助下首次译成藏文的。五世达赖时期,达尔·阿旺平措译师根据自注曾对《妙音声明论释·显明论》进行重新翻译和校对,在他的《释义》题记中有:“《妙音声明论》之注释《显明论》”一句。司徒也提到:“‘达尔译师对论著进行校对’[13],并打算重译‘注释’。”[14]我们在查阅论著译稿时发现,译稿中翻译非常得当,而注释在梵藏对照时存在较多问题。所以我们认为,注释应该是达尔译师所作,而非由梵文译成藏文的。[15]其实,司徒·却吉迥乃通过阅读《显明论》并与达尔译师重译部分进行校对后发现,译文存在诸多问题。这就说明达尔译师所作注释是《妙音声明论自释显明论》的译文。另外,还有一些资料也持《波你尼文法》是达尔巴·阿旺平措首次从梵文译称藏文的观点。对此,笔者认为这个观点是符合史实的。
总之,在藏族传统声明学中,除了把《声明集分论》《旃陀罗声明论》和《妙音声明论》三大文法著作及其根本经典《波你尼文法》译成藏文外,由历代学者翻译的梵文文法书籍不计其数,对四大梵文语法经典的注疏更是数不胜数。20世纪末,在十世班禅大师的指示和深切关怀下,1990—1991年间楚如·次朗教授克服种种困难,在拉萨为来自各地的50余名学者系统讲授了《声明集分论》《旃陀罗声明论》和《妙音声明论》三大语法体系。在此之前,他为我们系统讲授过《妙音声明论》和《韵律学》。后来,又有机会在大师足下系统学习了三大文法体系,使我受益匪浅。
笔者:请问三大文法体系各有什么特点?它们之间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三大文法体系的特点不尽相同。一般认为,《旃陀罗声明论》流行于班智达阶层,不适合初学者;《声明集分论》的研习者以国王阶层为主,因而易学;《妙音声明论》流传于婆罗门阶层,难易适中。我个人同意司徒班钦的说法,就《旃陀罗声明论释》而言,整体内容分为六章。每章又分四小节:一是字母的对收,如ak指从“a”至“l”间的所有元音字母等;二是“an”和“tiṅ”的拼法;三是第三章的第一部分至第四章的第二部分,是二百多个后缀(包括直接后缀与间接后缀);四是第五章开始的元音和辅音的连声法。在经论中,起始阶段并未说明字性、数目、术语等,加之后缀部分的术语又晦涩难懂,因此,对于初学者而言,直接学习《旃陀罗声明论》是很难的。但是,此论汇聚了《波你尼文法》和《声明集分论》之优点,是一部独具特色的声明论大作。
《声明集分论》首先讲解了字母的对收、字性、数目和术语,为初学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内容比《妙音声明论》更为详细、全面。萨桑·玛底班钦认为,一些后缀术语在藏语中无法找到相对应的词汇。因此,在进行连声时,对经文(原文)的记忆和连声规则等的掌握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关于《妙音声明论》,从我所读过的达尔译师的释文来看,此论比《声明集分论》更为简略,尤其在词内连声的后缀方面更是如此。但在理论次序方面类似于《声明集分论》,以字母的对收、字性、数目、术语和章节的学习次第进行讲解,并且把经文中的对字全部译成了藏文,这为初学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可谓是打开声明经典宝藏的“金钥匙”。
目前广泛流行的三大声明论著均是以《波你尼文法》为基础的,三大论著中最早的《声明集分论》和《旃陀罗声明论》也是以《波你尼文法》为基础而产生。《妙音声明论》虽传说由妙音仙女传授给阿努菩提大师,并由大师作注而成,但从其《自注》及后期出现的各种注释中可以看出,它是由《波你尼文法》《声明集分论》及《旃陀罗声明论》增补而成的。由此可以看出,各梵文文法论著之间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笔者:您在教学过程中为什么选择《妙音声明论》和《声明集分论》?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我从1983年开始在楚如·次朗教授的门下学习梵文文法,首先对达尔译师的《妙音声明论释》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学习。1990年前后,根据老师的嘱托开始讲授梵文文法。刚开始时,以达尔译师的《妙音声明论释》进行讲解,后来,在此基础上增加了老师所作的《注释》的内容。2000年以后,就根据萨桑·玛底班钦所著《声明集分论注释》讲授《声明集分论》。以个人感觉来看,《妙音声明论》难易适中,易于讲授,尤其是“普说”部分的每个术语全部都有藏文译文,这对研习者而言,具有易学、易记的特点。
《声明集分论》的原文经句比《妙音声明论》多。对我而言,萨桑·玛底班钦所著《声明集分论注释》是从老师那里传承下来的,所有连声也都进行过详细的学习,也曾多次讲授过该论著。因此,除了书中“普说”部分的个别术语在藏语中尚无对应的词汇需要背诵和熟悉外,其余内容比较熟悉。《声明集分论》的内容比《妙音声明论》更为详细、周全。
从我个人多年的从教经验来看,初学者首先应学习《妙音声明论》,要背诵和熟悉五连声法,并且对各连声中的每个例子要进行反复练习。逐渐学习si等后缀部分,这样做有助于将来学习《声明集分论》。
笔者:梵文文法是由五连声法、变格、变位和句法等组成。这些内容概括起来都囊括在投词、缘、复合词三大内容中,烦请先生对上述三大内容一一进行讲解。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历代学者均认为“投词、缘及复合词,乃为语法之核心。”其中,投词有两种意义,即字性、种属及所有词根;任意加缘而由界变词或加直接后缀由词变句。总之,界与任意词根均称为“投词”。
“缘”是指由名词变句的所有后缀及词尾。根据《妙音声明论》的记载,有si等21个格位,有由界变句的ti等180个缘(后缀及词尾)。直接后缀,如《旃陀罗声明论》第三章第一节至第四章第二节,均为论述后缀的内容(直接后缀及间接后缀)。司徒·却吉迥乃所著《旃陀罗声明论释》中,也记载了上述后缀,共有300多,并在第五章中讨论了上述后缀的相关内容。与此同时,书中还讨论了与间接后缀相关的“业”的内容。直接后缀,也有多种分类,还有由界变界的后缀a ṅ等,由界变词的各种kṛt类的词尾。《妙音声明论》中,kṛt一章中囊括了后缀uṇ(不规则后缀)及阴性词缀,二者同时出现。因uṇ等不规则后缀不计其数,故《旃陀罗声明论》中这部分内容单独列为一章进行论述。总之,在梵文文法中,缘可分为具有格的意义的“缘”和不具有“格”的意义的“缘”,故“缘”的种类和差别较为繁多,不可胜举。
复合词,是指上述界与词。通过对投词添加各种缘,可由界变句或由界变名词、由界变界,以及由名词变句,或由名词变名词等,通过连声规则,原有字的形状及意义都发生变化,叫做“复合词”。例如:ḍukṛñ+tṛ(kṛt)=kattṛ(作);ḍukṛñ+si=kattā(作者);ḍukṛñ+tīp(现在陈述)=karotī(作者)等,对一个界添加不同的缘,其字形与意义均发生不同的变化而称复合词。总之,投词、缘、复合词是梵语语法之核心内容。
笔者:五连声法是梵文的重要内容,尤其是关于二十一格、后缀及词尾均的内容。请问五连声法的特点以及它与藏语语法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呢?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梵文《妙音声明论》《声明集分论》等文法书中,第一部分均为五连声法,这是为了使初学者能够快速系统地掌握梵文字母的字性与命名、种属关系、元音连声法、辅音连声法、不变连声法。其次,还有(visarga)连声法及(Anusvāra)连声法的变化等入门知识。在梵文文法中尚有一般与特殊的连声规则,只有系统掌握这些连声规则,才能轻松掌握其他知识。因此,梵文文法之五连声法具有简单、明了之特点。
现在我们所使用的藏文是吐蕃时期吞弥·桑布扎依梵文字母进行增补及删减创制而成。藏文文法书《三十颂》及《正字法》中关于藏文字母字性分类也是以梵文字母的字性分类为依据,以梵文字母的字性分类作为标准加以分类的。因此,藏文与梵文在字母的编排与字性的分类等方面有一定的联系。
笔者:梵文文法之“格”有两大分类,即添加在词尾的二十一个格和添加在界后的名变词si等二十一个缘。这些与藏文文法中的“八格”之间有何联系?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由于语言结构的关系,梵文文法中的si等二十一个格与藏文文法中的八个格的使用在各自的语言中有一定的区别。梵文文法中si等格有几个特殊的构成方式。在梵文文法体系中,格的特殊添加方式要用特殊的“经”来表示。如“bināpapaṃsarvaphalati”为例,pāpa(恶)+am(业格单数)=papaṃ,依binā给pāpa加业格,翻译成藏文大意为“未做之孽缘均为果”。在此并未加以说明果是善果还是恶果,但是藏族学者从梵文译藏文时把它译作了“善有善报”。梵文文法变格中的si等缘的数量和类别与藏文文法不同,但是,吞弥·桑布扎的藏文文法是以古印度梵文文法理论为基础,以藏语语音规律为准则进行创制的。因此,藏文语法与梵文文法相比,除了性、数、格的区别外,体格与呼格二者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充分证明了藏文文法是依据古印度梵文文法进行再创作的。
笔者:梵文文法中的六省文与“七格”应用关系非常密切。那么,梵文文法中的六省文与藏文文法中的省文间有何区别?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以梵文文法为例,在《妙音声明论》中把省文分为六类,即略虚省文、实词省文、留末省文、名数省文、同喻省文和名形省文。《声明集分论》中说:“实词同喻留末及,略虚乃为四省文。”实词省文又分为名形省文等若干类。《妙音声明论》中,名数省文与留末省文有时相互交替使用,较为混乱。在各省文中,若以留末省文为例,被省词汇的上下文的主要意义、元音较少,并以i、u、r结尾的词作前提,省去了中间的格等后缀,后加任意一格。如以意义为主的短语rājacapuruṣaśca为例,省去rāja与capuruṣaśca中间的格与虚词(连接词)后,加上第一格双数au,构成rājapuruṣau,意为“国王和臣民”;以元音较少的短语agniścamarutiśca为例,省去agni与ścamarutiśca中间的格与虚词(连接词)后加第一格双数au,构成agnimārutau,意为“火和风”。又如,留末省文之仅省时,省去多名词间的连词“”,然后加第一格单数si或复数jas。在paśāścakuśāścapalāśāśca 一 句 中 ,省 去 śaśaḥ 与kuśa、palaśa间的连词ca和si(格),加第一格单数si(变am),则可构成śaśakuśāpalāśaṃ一句,若又加第一格复数jas,则第二个śā将会变成长音,即构成śaśākupalāśaṃ。由此可知,除省文的省略法外,其余省略方式及性质是一样的。因此,省文是指略去上下文意义不相违的两个及以上词之间的格(啭声)与虚词,使语言更加精炼生动。这是梵文中省文的概念。
根据一些藏文史料的说法,吞弥创制藏文时共著有8部文法著作,其中6部著作现已失佚。在现有的藏文文法理论中,目前尚未发现有关省文类的理论书籍。但是,藏文也同梵文一样有省文功能,其省文方式言简意赅、要言不烦,这在以往的西藏地方政府公文中比较常见。
笔者:梵文语法中是否有与间接后缀相关的内容?
林温·白玛格桑:梵文文法中,词间连声的各种缘被称之为“间接后缀”。如任意“界”变成词时,给“界”添加任意kṛt所构成的两个词,同时有利于把两个词组合成一个新词的缘被称为间接后缀。间接后缀,分为具有格功能的缘和没有格功能的缘。具有格功能的缘有 aṇ 等。以一句为例,若在kuṅku上加aṇ,根据梵文连声规则前面的元音将变为o,因而kuṅku变为kukoru,然后对其添加si,再加am,则构成koṅkumaṃ。在藏文中,若不加业格是不能完全表达其意义的。尚未具有缘功能,但与缘相同的有vat等;表示有、存在的缘有matu等;表示年、时间的缘有tīya等。词的原意并不表示数,但加在词后则能表示数词的“缘”有kati、katipa等。这种理论在藏文文法中并不存在。但在藏文文法中与之有相同功能的相似词有存在、有、何(哪)、什么(几多、如何)、如、同(似)等,表示数词的有十、二十、三十等,这些与梵文间接后缀的功能大致相近。
笔者:普说缘在梵文文法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们特殊的文字构成与藏文文法中的三时(ུ )、能事与所事()分类有何异同?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梵文文法中普说部分的核心内容是讲述界如何构成句(界+缘=句),即用180个普说缘来说明动作、作者、直接宾语和三式在句中的语言变化现象。这在梵文文法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和特殊意义。具体来讲,由界构成句的十八个动词词尾可以把它分为两个部分的内容,其中前四个为一切界,后六个为半界前。动词词尾变化,可分为“为他言”和“为自言”,二者各有你、我、他三个人称,每一个人称又是单数、双数、复数词加在界后组成。
上述内容,虽然说都是十八个动词词尾,但其性质与后六个半界前的缘是有一定区别的。也有缘的性质与一切界时的缘相组合应用的,如半界前时的将来时十八个缘是一切界时的现在时缘“tip”等;半界前时的未完成过去式和过去式的所有缘是一切界之非今缘“dip”等十八个词尾。这些因词尾(缘)的不同而其意义也不尽相同。在“普说”一章中讲述了表示事物、宾词及夸饰的词尾(缘),但该内容未单独列出。总而言之,缘的功能表明事物及其属性,也有特殊的作用和意义。
“普说”一章中的一些核心问题,后来的学者中各持己见,众说纷纭。普说缘的十八个动词词尾,分为两组,每组有九个。其中,前一组被称为parasmaipada,藏语称“为他言”;后一组被称为ātmanepada,藏语称“为自言”。这种分类是根据在连声过程中需要命名的。若把此时的“为他言”和“为自言”理解为藏文文法《正字法》中的“能事”与“所事”,以及“外动”和“内动”是无法解释和理解的。但是,普说缘中所讲的所做、能做及时态,与藏文《正字法》中的动作、作者以及宾词相同。梵文文法中的过去式,分为完成过去式和未完成过去式;将来时又分为将来第一式、将来第二式等,这在藏文文法中是不存在的。所依,梵文文法中对时态的细微分类对我们进一步研究藏文文法具有重要的借鉴作用。
梵文文法普说一章与藏文文法《正字法》的不同之处在于对“界”是否可以添加各种缘,从而形成不同的词、句的问题。普说之一切界的四种用法与藏文文法中的能作者事、所作者事、命令词、过去式的概念和半界之事物、宾词、时态等有相同之处。由此可知,吞弥·桑布扎在创作藏文文法时借鉴了古印度的梵文文法。
笔者:kṛt在梵文文法体系中有什么作用?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kṛt类的词尾,是指由“界”如何变“句”的各种缘。这好比是给藏文字根ཀ加前置字、上加字、下加字和后加字,从而形成各种不同含义的词汇。kṛt类词尾在由“界”变“句”的过程中有重要的作用,其内容贯穿于梵文文法的各方面。《旃陀罗声明论》中,有48个后缀(作)和tiṅ等其他3个后缀,共计51个。达尔译师的《妙音声明论自注·显明论》中说,kṛt类词尾多指“作”和“做”,也就是说kṛt也有能做、所做、相似等意义。而且不受uṇ等条件约束,是三式等后均可自由添加的“缘”。多罗那他的《妙音声明论释·殊胜显明论》中,在讲述kṛt类词尾的概念和范围时指出:kṛt表示施事者和作(做),作也有施动之意,故为施事缘,统称为“作缘”。[16]在此所讲的“作”是藏文文法中的能事之“作者”与“作”,与主要作者与从属作者大致相近。但是,这并不表示与kṛt类词尾完全一致。
也有学者认为,表示现在式或能作者事的“普说”和kṛt的例句与藏语的措辞相一致,如ḍupacaṣ一词加普说时的现在式tip,构成pacati,意为“烹饪”;给界 pacati加 tṛ,ca 变 ka,构成 paktṛ,意为“熟”。藏语中,加tip与加tṛ二者相差无几。“普说”时主要由界变句,此时“烹饪”和“熟”在藏语中则表示能作者事;而kṛt时给界pacati加tṛ构成paktṛ,则应理解为“烹饪者”或“施动者所用的方法和工具”。又因paktṛ是名词,给名词加si,si将变成ā,再进行连声,构成pakatā。对此,达尔译师也将其理解为“能作”(烹饪的方法和工具)。
笔者:梵文文法理论与《诗镜》的修辞特点有何联系?
林温·白玛格桑:《诗镜》是古印度诗人、文学家、小说家檀丁所著,是一部诗体的论诗著作。现流行于西藏的《诗镜》是该著作的藏译本。藏译本《诗镜》源于梵文,其中的有些修辞手法与梵文文法有直接的关系。如《诗镜》第一编论述印度东、南两派不同的修辞之雄姿手法时指出,其共相为“多数雄姿之省文,皆以散文为核心。”[17]东派认为,其主旨是偈颂和散文;而南派则认为,共相仅指散文。总之,这种修辞要通过梵文文法的对收规律和字音轻重来体现。梵文原文指出,字音轻重要结合规律,如同海浪般有不同的形式和对收规律。这些均与梵文文法有直接联系。又如《诗镜》第三编在论述字音修饰法之同一字母修饰法时,讲述了一偈中元音不同而辅音全是同一个字的问题。此时,在一个偈颂体诗词中所指内容要通过梵文文法之连声规则和对字相关内容进行解释。若不懂梵文文法理论,内容是无法理解的。可见《诗镜》与梵文文法密切相关。
笔者:梵文文法理论与《音律学》之间有何关系?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事实上,《音律学》属于梵文文法理论,主要论述诗句组合规律和梵文偈颂轻、重音组合规律。因此,要掌握《音律学》,首先必须对梵文辅音、元音字母的音长短、轻重有所了解,尤其对性、数、格,元音、辅音的连声法,以及对字法要有一定的认识,这样才能在诗歌创作方面有所成就。反之,则无法创作优美的诗歌。
笔者:梵文文法与咒文识读之间有何关系?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藏传佛教各宗派密教经典中的咒文都以梵文形式流传。要准确掌握经典中的咒文,首先要拜师听闻;其次,要掌握梵文辅音、元音等字母的发音部位、音位、发音动作、重音、轻音、长音、短音等,并且要掌握重叠字及其中的性、数、格及连声的分界等语法问题,这是咒文识读的关键。司徒·却吉迥乃在《旃陀罗声明论善说宝藏之舟》说:“如今翻译佛经之事较少,而现存于藏区的佛教经典大多是由梵文译成藏文的,想完全通达这些佛经的内容,梵文是重要的工具。译文中的训释辞()①笔者认为是指“虚词”。等仅靠藏文是无法教授的,故要通过梵文来理解其意义;准确理解咒文的隐义、明义,以及准确识读咒文都要通过梵文来实现。而且,译文中所存在的问题和教授者传授的错误等问题均要通过梵文来进行慎思和明辨。”[18]总之,识读咒文与梵文文法之间有深刻的内在联系。
笔者:最后,您长期从事梵文文法传授工作,一定积累了不少经验,掌握了不少学习技巧,在此可否与我们分享?
林温·白玛格桑先生:当然可以!对于学习梵文,藏族前辈学者们早有一些非常好的经验总结:认为梵文难以精通,尚有许多不解之义;学习十明文化,首先要学习梵文等,充分说明了学习梵文的意义及目的。就当下的佛学研习者而言,至少要有一定的梵文基础,正如司徒班钦所言“译文仅靠藏文是无法传授的,须通过梵文来理解其意义。[19]”说明佛学研究,尤其是一些重要的咒文的隐义、明义等必须通过梵文方能理解和解释。若不懂梵文,便不能准确领悟佛学要义。如今,我们所研习的藏文《三十颂》与《正字法》是大约一千年以前藏文创制者吞弥·桑布扎借鉴梵文文法,汲取其精华,并结合本土藏语及语言习惯创制而成。因此,要深入研究藏文文法,须有一定的梵文文法基础,这就体现了梵文文法的实用性和应用价值。
1983年,按照楚如·次朗大师的指示,我开始学习梵文文法。大师专门为我传授达尔译师所著《妙音声明论注释》(),用时两年之久。期间,依照大师的教诲,我开始背诵一些常用的“经句”(),并结合实例加以巩固。此后,学习了《音律学》和《声明集分论》中的连声部分。1990-1991年,我有幸参加了藏区梵文培训班,认为机会难得,不敢怠慢,再次跟随大师系统学习了司徒班钦之《旃陀罗声明论释》、萨桑·玛底班钦之《声明集分论释》以及大师本人所著《妙音声明论注释》。此后一直到大师圆寂,利用业余时间去拜访大师,向他请教学习中遇到的一些疑难问题。1988年,由于大师工作忙,所以安排我去给几个学生讲授梵文文法知识,于是我依照大师的授课方式,首先讲授《妙音声明论》之五连声法,之后逐字逐句进行讲解。在授课期间,遵照大师在世时的授课方式,当场为学生解决疑难问题。讲授《妙音声明论》时,中途穿插了《声明集分论》的部分内容。
总之,从我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来看,流传于藏区的四大声明论著中,《妙音声明论》难易适中,条理清晰,通俗易懂,适合初学者学习。初学者须背诵一些常用的原文“经句”和五连声法,并且要经常练习和巩固论著中的所有例子。梵文文法理论博大精深,一年半载难以学成。《妙音声明论》有几个藏文注释,其中,达尔译师所作注释语言通俗易懂。相传,该注释是阿努陪达所著《妙音声明论注释》的藏文译本。司徒班钦的《旃陀罗声明论注释》的偈首语中说,达尔译师对原文进行了修改,并打算重新翻译注释,但最终未能完成翻译。
初学者学习《妙音声明论》到一定程度后,可学习《声明集分论》。因为,《声明集分论》的结构和次序与《妙音声明论》大致相近,经文、实例、直接后缀及间接后缀等,比《妙音声明论》更为详细、丰富。这对提高学生的学习水平,扩展学生知识面有一定的帮助。掌握了上述两部梵文语法论著后,可学习《旃陀罗声明论》和《波你尼》两部著作,这样对提高梵文文法理论功底大有裨益。
笔者:通过今天的拜访,我们更进一步了解到梵文与藏族文化间的关系,受益匪浅,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访谈就此结束,再次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最后祝您贵体安康,阖家欢乐!
注:藏文版发表于《西藏大学学报(藏文版)》2017年3期,作者为索朗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