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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喜马拉雅史诗比较研究现状与问题分析
——以《格萨尔》《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为中心

2018-02-09多布旦仁欠卓玛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格萨尔藏文史诗

多布旦 仁欠卓玛

(西藏大学文学院 西藏拉萨 850000)

喜马拉雅作为东亚大陆和南亚次大陆的天然界山,其周边有中国、印度、不丹、尼泊尔、巴基斯坦等国。这一区域的文化主要有中国西藏、不丹、印度锡金邦、拉达克邦、尼泊尔木斯塘、以及巴基斯坦国巴尔蒂斯坦地区流传的以佛教、苯教和伊斯兰教为核心的西藏文化,和以印度教、古耆那教和伊斯兰教为核心的印度河流域的巴基斯坦、恒河流域的印度平原和克什米尔,以及尼泊尔高地的印度文化组成。其中西藏文化以草原游牧经济型态为基础,印度文化以农耕森林经济型态为基础。从文史资料来看,喜马拉雅是印藏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两支文化既相互融合渗透、又各自独立发展,构成了具有典型地域特色的喜马拉雅文化圈。其中以早期神话、故事和历史事实为基础而形成的英雄史诗,是喜马拉雅文化圈中最具有代表性和特色性的文化现象。喜马拉雅周边的史诗主要有藏族史诗《格萨尔》和印度两大史诗,即《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此三部史诗流传在喜马拉雅周边所有地区和民族当中,承载了当地各种文化、民俗、宗教、历史和口头传统。正如黑格尔所说:“史诗就是一个民族的传奇故事、书或圣经。每一个伟大的民族都有这样的绝对原始的书,来表现全民族的原始民族精神。”[1]三大史诗是汇集环喜马拉雅古代文化的“百科全书”。

一、史诗比较研究现状

随着比较文学理论的传播,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国学者开始了中外文学比较研究,其中包括中国史诗与外国史诗比较。从有关资料来看,《格萨尔》与印度两大史诗比较研究始于1991年,研究者索代在1991年第3期《南亚研究》上发文《〈罗摩衍那〉与〈格萨尔王传〉》[2],是一篇研究史诗文学性的论文,从两部史诗的结构、内容与倾向性三个方面进行了对比。另外,古今在《青海社会科学》1992年第5期发表《〈格萨尔〉与〈摩诃婆罗多〉的对比研究》[3]一文,也集中在史诗的文学性比较上,作者从史诗的内容和结构、主题、人物塑造、神话色彩、社会道德等方面进行叙述性对比。李郊1994在《四川师范大学学报》上发表的长篇论文《从〈格萨尔王传〉与〈罗摩衍那〉的比较看东方史诗的发展》[4],通过两大史诗展现的生活方式、描述内容、艺术风格的差异对比,揭示出东方史诗从神话走向历史,由从个人命运的述说转向对社会生活的描绘的发展方式。1996年古今发表《〈格萨尔〉与〈罗摩衍那〉比较研究》[5],从两部史诗的文学特征入手,对史诗的结构、主题、人物塑造、美学感化作用等方面进行了较全面的叙述。王恒来的《〈格萨尔〉与印度两大史诗的言语模式比较》[6]一文,通过对三大史诗的言语模式进行对比,认为《格萨尔》中全知视角模式和内视角模式交替使用,韵文部分大都合辙押韵,音调婉转,其韵文部分程式化特征非常突出;而印度两大史诗在言语模式上更注重律的一面,并使用了大量的敬语,突出印度史诗言辞委婉的柔情特征。和建伟的《〈格萨尔〉与〈摩诃婆罗多〉人物言语模式比较研究》[7]一文,通过人物的诵唱和对话,分析人物言语模式之差异。此篇脚注显示该文为作者主持的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摩诃婆罗多》与《格萨尔》比较研究”(sk2013B137)、安徽科技学院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格萨尔》与《摩诃婆罗多》叙事比较研究”(SRC2013323)两个项目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潜明兹的《〈格萨尔〉与〈罗摩衍那〉比较研究》[8]一文,对史诗的结构和风格、艺人神授等命题进行了比较。罗明成撰写的《“争夺英雄妻子”母题的社会文化研究——以几部有代表性的英雄史诗为例》[9],作者以我国三大史诗、印度两大史诗和荷马史诗为代表,将“争夺英雄妻子”母题与作品相结合分而述之,并分析了英雄妻子的人物原型。王恒来、倪新兵的《文化背景语域下史诗人物的思维模式及命运解析——以〈格萨尔〉与〈罗摩衍那〉为例》[10],根据康德的“先验综合判断理论”和“先验图式论”对两部史诗的人物命运进行了探究。法国藏学家石泰安在其巨著《西藏史诗与说唱艺人的研究》[11]中,认为藏族史诗《格萨尔》是以印度“四天子”传说为其理论基础,通过传教师(佛教布教者)、香客、说唱艺人、粟特商人和穆斯林作家传播到西藏东部,与当地的民间故事相结合而形成。郁玉龙先生所著《中国印度文学比较》[12]中也认为《格萨尔》受到了《罗摩衍那》的影响。以上研究成果,单纯从史诗的故事性和叙述性进行了比较,对印藏史诗产生的不同文化背景、经济基础、宗教传统、价值观念及地理环境等问题没有论述;史诗在发展过程中对周边国家和民族文学的影响及流传中的变异性问题,基本没有探讨。

从藏族传统文献看,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在吐蕃时期已传到西藏,据专家考证,距今已有近一千年的历史。《罗摩衍那》译文随着1899年敦煌石窟藏经洞遗书被世人发现而问世。1907—1908年间随着敦煌石窟的藏文手卷一起被英国人斯坦因和法国人伯希和先后盗运至英法两国,分别藏于大英博物馆图书馆和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这一译文共有五部文卷,其中编号I.O.73A、I.O.737B、I.O.737C、I.O.737D(I.O为藏于伦敦印度事务部图书馆的敦煌本藏文文献的缩名)等四种文卷藏于英国伦敦,编号P.T.983(P.T为法藏敦煌本藏文文献缩名)藏于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这一版本堪称敦煌古藏文译本,于上世纪80年代在国内首次公开出版,是目前西藏发现的最完整、也是最早的《罗摩衍那》译本。另外,收录于德格木刻版《大藏经》之《丹珠尔》颂部ཀ函《殊胜赞》和《胜天赞》中有印度两大史诗的故事记载。《殊胜赞》和《胜天赞》是印度婆罗门教皈依佛教的尚洛迦兄弟所著,后来由孟加拉比丘西饶郭恰注解;正文部分由公元8世纪吐蕃译师班第仁青翻译成藏文,注解由11世纪大译师仁青桑布翻译。这是藏文文献中有关印度两大史诗的最早记载。13世纪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在《萨迦格言》中引用两大史诗作为典故,同时代学者尊巴仁青贝对该格言进行阐释、注解,成为藏族学者书写的较为完整的印度史诗故事。同一时期,藏族译师雄顿·多吉坚参将印度著名的修辞理论《诗镜》翻译成藏文后,依照印度研习修辞之传统,凡研习修辞之人多数例举罗摩衍那的故事,成为当时典型的修辞题材之一。到公元1469年,格鲁派学者象雄·曲旺扎巴根据《诗镜》原理撰写了第一部西藏本土的罗摩故事,即《罗摩衍那之可技乐仙女多弦妙音》。20世纪三四十年代藏族学者更顿群培和热拉智通合译一本《罗摩衍那》,于2005年民族出版社出版。此版前言记载,两位译者所依据原文版本不同,但起到了使故事完整的作用。除上所述,藏族历代文学作品中,关于罗摩衍那故事的记载也很多,有格律诗、戏剧等不同体裁形式。近代西藏作家拉莫益西慈成根据《摩诃婆罗多》的故事创作了《般度五族的故事》。敦煌古藏文本《罗摩衍那》因为流失海外,引起了海外学者的高度重视,罗摩衍那研究已成为当时比较重要的一个命题。主要有托玛斯的《中国新疆发现的藏文罗摩衍那故事》(1929)[13],拉露的《藏文中的罗摩衍那的历史》[14],巴尔比尔(J.K.Balbir)的《敦煌藏文本罗摩衍那故事研究》[15],德庸的《一份藏文本的罗摩衍那故事的残卷》[16]和《古藏文本的罗摩衍那写本》[17]等对敦煌吐蕃文献《罗摩衍那》的藏文译本进行了考证和译释。20世纪80年代,随着流失海外文献的回归,我国以王尧和陈践为首的学者开启了敦煌古藏文文献研究、整理和翻译工作。其中王尧和陈践在《敦煌古藏文〈罗摩衍那〉译本介绍》[18]中,首次将敦煌古藏文本《罗摩衍那》翻译成汉文;任远的《〈罗摩衍那〉敦煌古藏文本与梵文精校本》[19]中对两种文本进行比较;柳存仁的《藏文本罗摩衍那本事私笺》[20],季羡林先生的《〈罗摩衍那〉在中国》[21]将我国境内各语种的《罗摩衍那》进行了比较细致的研究。

二、研究问题评析

20世纪初,随着西方史诗理论的传播,我国学者逐渐开始研究本土史诗。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组织大量专业人员,开展了民间文学收集整理工作,其中包括《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我国三大英雄史诗。同时,根据原有的西方史诗理论和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特征,提出了全新的史诗概念、分类和特征等学科基础理论。我国的史诗研究事业如雨后春笋般繁荣起来,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格萨尔》研究,从单纯的只有文学性研究,发展到文化、宗教、军事、民俗、历史等多学科的《格萨尔》研究。但在比较研究方面,成果甚少。从上述研究现状来看,印藏史诗比较研究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这一新的研究方法推进了我国《格萨尔》学的发展。其主要表现在:首先,比较文学理论在《格萨尔》研究中的尝试性应用,为史诗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理论思维。其次,通过印藏史诗比较研究,从整体上掌握了东方英雄史诗的产生和发展问题,具有理论补充意义。第三,通过印藏史诗内容和结构对比,揭示了不同民族的文化和语言的独特魅力。

同时,印藏史诗比较研究存在诸多问题,且涉足领域甚少。就印藏史诗对印藏民族文学的影响乃至国际学者的关注程度而言,其比较研究环节非常薄弱,研究成果无法承载精湛的文化内涵和庞大的诗文篇章。主要反映在以下几点上:第一,从研究成果来看,几乎所有研究者从史诗的文学性出发,对印藏史诗的内容、结构、主题、人物塑造、语言等构成作品的基本要素方面做了对比。只立足于“史诗”这一共同体裁,至于何故构成差异的文化背景只字未提,甚至有些对比始终是两条平行线,从头至尾未能相互交融。研究队伍薄弱,成果稀少。据粗略统计,涉及印藏史诗比较研究的学术论文不到20篇,专著几乎为零。第二,由于研究者的学术背景,印藏史诗比较研究中喜马拉雅与印藏民族之间的特殊地缘关系问题,基本无人涉足。第三,印藏史诗宗教文化对比研究成果空白。宗教是构成印藏史诗的重要因素之一。佛教脱胎于印度教,后传到西藏与苯教融合。印藏史诗中的宗教文化元素追本溯源有其共通性,也有分化演绎后的个性存在。宗教文化对比研究能揭示史诗载体群众的原始文化心理和审美取向。第四,印度森林农耕文化和藏族草原游牧文化,是印藏史诗构成差异之根本。目前的研究成果基本无人涉及史诗背后的文化本质。

三、命题研究价值思考

印度两大史诗和藏族史诗《格萨尔》是藏印民族文学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学中最古老的遗产之一。它们以自己独有的魅力,在世界文学史上赢得了极为崇高的地位和不绝的盛誉。鲁迅先生在《罗摩诗力说》中对印度两大史诗评价为“亦至美妙”,茅盾在《世界文学名著杂谈》一书里,以独特的视角详论了荷马史诗和古代巴比伦史诗之后,极赞印度两大史诗是“东方民族最伟大的史诗,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而藏族史诗《格萨尔》至今仍在藏族及相关民族群众中口头流传,以活态形式传承,同时其流传地域之广、民族之多、篇幅之长,世所罕见,堪称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

印度两大史诗与《格萨尔》之间是否有关联,一直是中外学者关注的学术命题。石泰安在其藏学巨著《西藏的史诗与说唱艺人研究》中认为格萨尔是“凯撒”的谐音。国内学者郁玉龙也认为《格萨尔》受到了《罗摩衍那》的影响。西藏本土学者中也有认为《格萨尔》之《降魔》部,无论从人物还是故事,其原型均脱胎于《罗摩衍那》。《格萨尔》中与岭国敌对的所有部落君主都被称为妖或者魔,但其外形是以人类形象来塑造,其中还不乏长相俊朗者。唯《降魔》篇中的鲁赞长有九个脑袋,九个脖子上缠绕着九条毒蛇,身躯堪比高山,四肢覆盖群山,其形象极为恐怖狰狞。鲁赞夺走了格萨尔王妃梅萨,后来鲁赞之妹阿达拉姆仰慕格萨尔,在她的帮助下格萨尔降伏鲁赞,夺回妻子。《罗摩衍那》中十首魔王达夏支瓦,长有十个脑袋,位于中心的是马头。他贪婪罗摩王妃悉多的美色,将其夺走,后来罗摩在神猴哈努曼达的协助下救得妻子。《降魔》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与《罗摩衍那》极为相似,至于《罗摩衍那》中达夏支瓦也有一位妹妹非常爱慕罗摩,不料被罗摩所杀,这与藏印民族不同的宗教观念和审美标准不无关系。无论历史还是现实,藏族社会中寡妇再嫁和一女侍二夫(一妻多夫)的现象屡见不鲜,描写爱情的文学作品中极力颂扬一妻一夫者鲜少,因此格萨尔迎娶仇敌之妹阿达拉姆是无伤大雅之事,不像《罗摩衍那》用大量的篇幅去描写悉多对爱情的忠贞。不同于《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被印度人尊为印度教圣典,因此不及《罗摩衍那》颇受西藏文人青睐。除了《胜天颂》《萨迦格言》《诗镜》等极少的作品中,作为典故以格律的形式呈现外,再无任何有关《摩诃婆罗多》的文献。

《格萨尔》《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中主人公都是带着使命降临人间的天神,他们历经坎坷和磨难,降伏妖魔、斩杀仇敌,最终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王位,让百姓过起了幸福安乐的日子。三大史诗的大圆满式结局,构成了东方史诗浓郁的喜剧色彩和审美情趣。同时“争夺英雄妻子”和“资源战争”等英雄史诗的共性主题,形成了史诗精彩绝伦、气势磅礴的内容,与古希腊《荷马史诗》同辉相映,成为东西方文学史上的最高成就。另外,除了这些英雄史诗的共性特征外,不同的自然环境、宗教传统和文化审美也构成了印藏史诗独特的个性。以印度精耕农业文化为基础的森林和海洋生活在两大史诗中有大量的描述,而《格萨尔》以草原游牧经济类型为基础的经济文化生活,形成了史诗的高原型特征,史诗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游牧生活的描述和价值表达。同时,印度两大史诗以印度教教义和大神毗湿奴信仰为思想基础,而《格萨尔》展现了藏族历史上佛苯之争,同时也有白梵天王、大自在天等从印度引进过来的天神,也有西藏本土的护法神,其体系非常庞杂、枝叶繁茂,无法从根本上梳理清楚。这些篇幅巨长、内容丰富的史诗,流传在喜马拉雅北麓和南麓广袤的高山平原间,成为这一地区民族文化的精神密码,是喜马拉雅文化圈中最典型的文学现象,其命题的研究价值可谓无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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