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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的隐喻:近年来国产医疗剧的“治愈性”叙事分析

2018-02-09牛鸿英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建构医疗

■ 牛鸿英

苏珊·桑塔格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麻烦的公民身份。”①它既是身体缺陷的外在表征,也是社会困境的内在隐喻。从经典的《急诊室的故事》《实习医生格蕾》,到新剧《周一清晨》《仁医》等,医疗类美剧作为当代大众文化的重要类型,持续引领着全球电视市场的强烈关注。2000年以来,中国电视剧的生产也把医疗剧作为类型探索与市场突破的重点方向,出现了《白色陷阱》(2000)、《都是天使惹的祸》(2000)、《爱在生死边缘》(2001)、《永不放弃》(2001)、《最后诊断》(2004)、《无限生机》(2005)、《柳叶刀》(2009)、《医者仁心》(2010)、《感动生命》(2012)、《心术》(2012)、《今夜天使降临》(2013)、《到爱的距离》(2013)、《爱的妇产科1》(2014)、《产科医生》(2014)、《产科男医生》(2014)、《青年医生》(2014)、《长大》(2015)、《急诊室故事》(2015)、《爱的妇产科2》(2015)、《外科风云》(2017)、《急诊科医生》(2017)、《儿科医生》(2017)等系列作品。2017年是中国医疗剧的突破之年,不但有三部医疗剧先后登录上星卫视,而且表现出一种创新性气质,特别是在类型化与专业性、话题性与公共性、商业性与艺术性的结合方面大胆尝试,以写实性的态度和治愈性的叙事,在建构主义的立场和专业主义的视域中,缝合着个体生命与社会认同,推进了公共话语的协商与社会共识的建构,成为中国当代大众文化在微观政治领域的典型实践。

一、疾病症候与审美治愈:文化研究与新叙事学的遇合

疾病是身体系统的问题症候,医疗剧关于疾病的叙事是一种大众文化的症候,它与社会结构系统的困境异质同构。疾病叙事以身体的病症为情节内核与修辞表达,暴露出生命的物质性缺陷,也隐喻着社会的隐蔽性裂隙。医疗剧以叙事本体特殊的材料介质,成为大众文化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微观政治”实践之一。它直面作为生命“惰性呈现”②的疾病和社会问题,以兼顾多元价值立场的矛盾性叙事,在对“充满感染力的可怕力量”的逼视和对主流话语的协商中,把极端的批判抵抗转化为“治愈性”的审美,实现了大众文化“符号游击式”的策略性表达,兼顾了文化生产的公共性价值与学术研究的方法论意义,是文化研究与新叙事学在消费语境中的奇妙遇合。

兴起于上个世纪60年代的英国伯明翰学派楬橥了文化研究的范式转换,他们打破了精英文化的阶级局限,肯定了大众文化的积极作用,以鲜明的介入性姿态纠正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大众是“单向度的人”和“乌合之众”的悲观观点,他们强调在跨学科的立体性视域,把大众文化与权力、阶级、种族、性别、意识形态等更广泛的社会政治经济背景联系起来进行探讨。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叙事学也实现了“从发现到创造,从一致性到复杂性,从诗学到政治学”③的升级改造,不但注重阅读行为和读者在意义构成中的积极作用,也强调文本本身的复杂性和多义性,甚至是矛盾性,强调叙事是参与社会话语讨论与文化建构的重要权力形式和现实路径。劳拉·穆尔维曾经指出:“银幕是社会学、心理分析和美学相重叠的地方。”④叙事本身就具有心理“治疗”的作用,“叙事治疗”是后现代心理治疗的一个分支,其理论主要源于社会建构论和福柯思想,强调重构故事,摆脱主流绝对价值和单一真理的藩篱,发现生活的多元意义。这种治疗强调了叙事对主体的建构性功能,与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高度一致。

不同的是,以近期医疗剧为代表的大众文化的治愈性功能超越了被“他者”化的命运,以一种兼顾了矛盾性和协商性的话语策略,表现出对生命意义和生存价值更具包容性和多元性的理解。费斯克认为大众文化是在日常生活中维持抵抗的微观政治,它虽然是自下而上的,却以快感消费的方式日复一日地融入日常生活,发挥着“使弱势者获取一定的权力,并维持他们的自尊与身份认同”⑤的文化建构作用。医疗剧作为以消费为中介的大众文化,不但提供了社会公共空间中流通的娱乐性文本,更作为一种超越文本的审美意识形态,参与了主体性的生成、公共问题的探讨与社会共识的建构,文化研究的跨学科视域与新叙事学的殊途同归。作为一种特定的审美意识形态,以医疗剧为典型文本的大众文化有望变成一种“真正的解放力量”和文化赋值的手段,实现伊格尔顿所说的使“每一主体在达成社会和谐的同时又保持独特的个性”⑥的目标。这不但是我们研究近期国产医疗剧的方法论基础,更是我们发掘并激发大众文化抵抗霸权、探讨共识、促进民主、建构文化等巨大潜力的前提。

二、国产医疗剧的“治愈性”叙事与“多层级”指涉

大众文化的叙事对于我们十分重要,“我们了解世界和了解自我最重要的途径之一就是通过叙事。”⑦医院既是身体病痛集中呈现的平台,也是社会各种阶层各种角色表演的舞台,更是命运黑洞与灾难偶然性显影的聚集地。在这里,疾病叙事不但衍化为人类生存“悲剧性”真相的多层级隐喻,更具有着“治愈性”的主体建构和心理治疗功能。亚里士多德曾经指出悲剧性的审美体验能够使心灵在经历了充满着怜悯和恐惧的“卡塔西斯”过程中获得净化。疾病叙事不但带领我们跟随着人物的命运去认识身体的局限、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困境,更在人物进击命运的努力抗争、包容关爱与价值选择中体验到了审美的超越性与存在的价值意义,把我们“从蛰伏状态中唤起而进入意识的明亮而强烈的光照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疾病叙事与审美不但是一种“自我解放的手段”,给了我们一种“内在自由”⑧,更具有了照亮艰辛人生的巨大“治愈性”能量。

1.生命的身体与心理层面

医疗剧的故事主要集中在急诊科、胸外科、神经外科等部门,这里集中了突然降临的各种伤病和不幸,特别是肿瘤、艾滋病等各种重大身体疾病。再加上车祸、溺水、气胸、癫痫、食物中毒、心脑血管病的突发等等,这些突然爆发的身体伤痛与疾病,逼迫出命悬一线的危机时刻,切割、移植、补漏、缝合……身体在此暴露出了它最尴尬和无力的一面。与肉体的伤病相比,各种精神疾病,特别是以抑郁症为典型的心理疾病日益成为医疗剧关注的内容。《急诊室故事》中的女患者在被男人欺骗生子后神经失常;《无限生机》中的孩子因为家庭和学校问题酗酒自杀;《儿科医生》中的小男孩模仿母亲的暴力行为对流浪猫进行残忍虐待;《永不放弃》中的外科主任梅云因为工作压力酗酒自杀;《外科风云》中的院长傅博文由于犯错内疚和病痛折磨导致自杀……这些病患,无论他们是普通人,还是有专业知识的医生,在面对不能解决的肉体剧痛、人性缺陷与现实问题时,都陷入了深深的心理困境与人生死角。当死亡的阴影覆盖了生命的光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被残酷地暴露。如何正视现实、对抗阴影,在身心的治疗中获得精神的解放?加缪曾说:“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⑨医疗剧不但向我们残酷地揭示出生存境遇的哲学性悖论,也给出了生命存在“向死而生”的方向与价值。这些病人在专业的治疗中正视各自的问题和错误,承担相关的责任和义务,真诚地忏悔和道歉,大度地原谅和包容,以微笑和行动与渺渺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对抗,以无限的热爱和激情超越了自己的命运。脆弱的肉身和溃败的心理虽然以狰狞的面孔向我们道出了生命虚弱与沉重的一面,但也向我们揭示出人类坚忍强大的一面。

2.社会的问题与制度层面

疾病作为一种隐喻,也是社会问题和某种机制缺陷的象征。在许多境况下,它体现为现实问题和社会矛盾爆发的直接后果。在近三十多年中国的经济转型期中,由于物质利益分配不均,社会阶层分化断裂,基本医疗保障不到位等问题,中国社会呈现出了许多问题,疾病也成为了“时代病”的直接症候,其内核直接指向中国社会发展的症结。在近些年的医疗剧中,伤病患者从未婚先孕、恋爱不和、夫妻吵闹、打架斗殴、故意伤人、第三者插足等社交性冲突,到偷工减料、抛家弃儿、贪污腐败、弄虚作假等社会道德性顽疾,再到医疗行业中的乱收费、非法药品采购、医疗器材使用的幕后交易、职称评审中的论文造假、晋升职务中的权力斗争等等这些具体的行业问题,以及其背后隐藏的医疗资源分布不均、行业管理的功利化倾向、社会评价体系的数量化偏差、社会保障机制的不完善等制度层面的隐患,这些情节全方位地呈现出当前中国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

其中有三个方面的问题特别值得关注:其一,是对弱势群体基本生命权利的叙述,在《急诊室故事》《无限生机》《急诊科医生》《外科风云》《儿科医生》等大多医疗剧中都出现了农民工受伤无钱治疗,农民工用跳楼的方式讨要工钱,妇女遭受到家庭暴力,儿童被拐卖等等现象。其二,是对诚信丧失导致的恶劣医患关系的叙述,这种关系性叙述的重要之处在于,它并不是简单地把问题归结为病人对医生的不信任,而是通过对没钱治病的患者与诬赖赔偿的家属,委屈挨打的医护人员与非法牟利的掌权医生等等在内的复杂性叙事,揭示出整个社会诚信丧失的顽疾与恶劣后果。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异质性和矛盾性增加,“利益分化则主要是扩大不平等”⑩,这种不平等和制度改革的滞后直接导致了功利僭越诚信、社会共识缺失的严重后果。其三,是对现代社会官僚制度的局限性叙述,医疗剧的核心情节矛盾之一即是医院行政管理中的人事斗争。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这种源自工业时代又奉行技术主义与工具理性的现代管理制度,作为统治关系“社会化”的工具,具有“无法避免的‘等级的’性质”和非“人格性”,极易带来封闭僵化、应急迟钝的后果,还会忽略人的独特差异与多元价值,导致各种腐败问题等,暴露出一种全球性的社会治理危机。

3.存在的偶然与匮乏层面

伤病是生活的不速之客,它以毫无征兆的方式突然降临,作为一种不幸的偶然,它显示出命运的无常与匮乏。而疾病的救治又受到医学发展水平和个体身体差异的直接制约,并不是每一种疾病都能医治,成熟的救治方式也会有例外,即使是著名的专家在自己的疾病面前也是束手无策。《到爱的距离》中的廖主任、《外科风云》中的傅主任、《产科男医生》左主任和《急诊室故事》中的骆主任等,他们虽然都是著名专家,但对自己的疾病却束手无策。疾病的偶然是每个人在生命的过程中都必须面对的匮乏面向,拉康认为“匮乏”既是人存在的一种心理属性,也是人探寻存在价值的本质动力。只有“精神上的自我肯定”“把自己作为意义的参与者来加以肯定”,有勇气成为他自己,去面对真实世界永恒的悖论,人的生命才有意义。《医者仁心》中的钟立行选择亲手把刚刚在车祸中去逝的妹妹的心脏移植给了一个美国老太太,《儿科医生》中的申赫决定在调养自己的臂丛神经和心理问题后再回到爱人身边,《感动生命》中的韩子航经过痛苦的心理斗争最终放弃了仇恨而选择救治……这些医疗剧中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生活中的偶然与匮乏层面,更让我们看到了他们在黑暗中仍然期待光明,在挣扎中依然不断求索的勇气,这种人生态度正是治愈生命匮乏、赋予人生意义最有效的良药,更是关乎人类存在终极价值的意义坐标。

三、治愈性叙事的“本体性”建构与“戏剧性”策略

近期医疗剧的治愈性叙事通过对现实问题的反思性呈现和戏剧性故事建构出了自己独特的叙事本体。这种叙事本体以兼顾人格塑造与情节设计,涵容矛盾策略与情理逻辑的话语策略,建构出了一种直逼现实问题并探寻集体命运的“超真实”景观,有效地把观众卷入到了一场集体的镜像化反思与象征性治愈之中。

1.从现实性反思到真实性呈现

十九世纪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竭尽全力去描摹客观现实的细枝末节,被吹捧主观性真实的现代主义艺术家们嘲笑为“锁孔式”的偷窥和表面的真实。但现代主义意识流式的心理真实却缺乏认同的基础,更加难以寻觅到知音。消费社会的来临,大众文化的机械化生产与复制性传播导致了商业性逻辑对“现实景观”的参与性渗透与建构。大众文化作为当代社会最重要的公共空间,更需要一种能够容纳更多元化价值的话语系统,更需要在叙事中主动透视人性和现实的复杂性,在表达中寻求社会更加合理化的交往路径,以诗性的大众叙事为公共的文化空间厘定出健康的秩序与规则。近期医疗剧表现出了一种从现实性反思到真实性呈现的、兼顾了现实多样性矛盾的叙事。这种叙事放弃了“抵抗性”的或者是“认同性”的简单而粗暴的态度,而是选择了“协商性”的立场,拉开了现实对错的弹性空间,逼进了人性善恶的矛盾对立,以复杂性圆型人物的塑造和超越正负的多极性现实,打造了一种具有积极建构功能的“超真实”。在这样的一种真实境遇中,有人残忍地抛弃自己亲生的孩子,有人义无反顾地抚养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有人死不认错、顽固到底,有人为自己曾经的罪恶行径困扰忏悔;有人利用权力谋取私利,有人为了救治病人犯规停职;有人选择逃避问题放弃生命,有人选择坚守正义拥抱生活……在生命的黑洞与光明的向往之间,在人性的怯懦与勇敢之间,“绝对化”的一元真相被一种“多向度”的人性与现实所裂解和取代,一种具有公共立场和建构性的“超真实”被呈现出来。《无限生机》结尾时,男女主角正在积极地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病人,急诊室的门打开了,他们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摄影机,他们真诚的眼神弥合了虚拟与真实的裂隙,联通了急诊室与现实生活,赋予了我们共同的身份命运与价值认同。

2.从情节驱动到人格驱动

近年来电视剧的叙事大多采用情节驱动的基本策略,以戏剧性的情节设置,传奇性的人物命运,结合较为密集的叙事节奏和悬念铺展来吸引观众的眼球。观众常常被超出日常生活经验的故事所吸引,在猎奇心理的驱动下观看。这种叙事策略以诉诸紧张和好奇的审美体验为目标,突出了娱乐性和消费性,但同时也弱化了人物心理的矛盾性与人物性格的成长性,在人物塑造和情感表达上呈现出明显的缺憾。2007年的医疗剧明显地改变了倚重猎奇性和快节奏的戏剧性策略,在情节驱动的框架中填补上了人格驱动的丰满内涵,变成了兼顾骨架与血肉的“双轮驱动”策略。强化人物形象的塑造,并注重由人物性格的发展带动故事的走向。《外科风云》的内在叙事框架是庄恕为母亲张淑梅申冤这一经典的“复仇”原型,其中填充的却主要是以女主人公的个人成长为肌理的人格塑造;《急诊科医生》的深层框架是女主角父母的死亡之谜,表层叙事主要是她在急诊救治工作中的情感取舍与价值选择;《儿科医生》的基本框架是一个关系结构,是男女主人公从隐婚到真正领悟爱情,重新找到彼此的过程,而表层叙事则主要是女主人公在与带教医生、病患家属、父母长辈、同事朋友等充满了问题障碍的交往中,逐渐改掉“大小姐”脾气,真正获得成长与成熟的过程。“双轮驱动”的基本结构以人物性格的表现和塑造为基础的,特别强化了人物不同的身份立场与情感取舍在戏剧性情节中的合理化碰撞与推进,使得故事能够既跌宕起伏又入情入理。

3.从矛盾策略到情理逻辑

与戏剧性的情节相呼应,矛盾策略是故事呈现的具体方法,也是叙事推进的基本动力和人物关系布局的前提依据。经典叙事往往以是非对错式二元对立的基本关系为深层结构,讲述好人怎样战胜坏人、正义如何征服邪恶,成熟的当代叙事则讲究矛盾的多元化与立体化,矛盾冲突的合理性依据与情感性内核。《外科风云》的叙事在基本二元对立矛盾的基础上不但融入了更多层次和更多性质的冲突,而且还特别聚集于冲突爆发的情节点,把矛盾点演化为一个横截面,让核心人物直接面对面地表达和碰撞,充分呈现矛盾双方的立场、情感和诉求,把人物的情绪性格、目的逻辑与价值立场直观细致地呈现出来,以情理逻辑赋予矛盾的结构以血肉的肌理,使得矛盾不再仅仅是戏剧性的策略节点,而是切实发展成为激动人心、憾人心肺的情节高潮。庄恕和傅博文、修敏齐的交锋是故事结构中基本的二元对立,庄恕坚持真相、步步紧逼,傅博文从极力掩饰、强词夺理到心虚理亏、眼神流移、反思改变,而修敏齐则冠冕堂皇、以势压人,最终死不认帐、拒绝道歉。这不仅仅是情节的发展,更是一场关于善恶是非、职业道德的灵魂拷问。在这样的冲突与较量中,人物的性格特点被充分展开,正义与真相的价值被自然凸显和强化。这种兼顾了矛盾性和情理逻辑的立体化叙事显得既骨骼硬朗又血肉丰富,不但增强了叙事的动力,还兼顾了戏剧性的张力和情感性的感染力,能够牢牢抓住观众,“借助思维和想象,我们不仅具备了情感,而且也获得了充满情感的人生。”使观众在强烈的矛盾冲击与情感共鸣中获得现实启发,同时也使作品显示出一种卓然不群的艺术品质。

四、镜像化治愈的“缝合性”诉求与“公共性”书写

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比较恰切地诠释了影视作品欣赏中,主体通过与镜像故事的想象性实现了对现实的理解与认同,并被想像性地“治愈”和潜移默化地“缝合”进了社会的主流话语之中。医疗剧叙事以个体生命疾病与社会问题“症候”的暴露与解决方案的公共探讨,为大众提供了一种治愈生命疾病与解决社会问题的策略。

1.主体性:生命价值与个人成长

医疗剧关注人的生命健康,更关注生命的价值和个人成长的意义。在国产医疗剧中有一种“成长型”人物设置,这种类型设置既包括对年轻医生线性化生命成长和专业学习过程的讲述,也包括人在自我反思中不断成长,进行永恒性自我探索的描述。“成长性”是医疗剧对人主体性进行诠释和建构的关键词,大多数医疗剧中都有实习医生、年轻医生、进修医生等人物类型,而《无影灯下》《青年医生》《长大》《儿科医生》等几部医疗剧则完全以他们为主体,《儿科医生》更是特别聚集于90后的年轻医生。这些年轻医生从害怕看到死人,见到伤处呕吐,不敢在实验尸体上练习,面对死亡几近崩溃……到逐渐战胜恐惧心理,坚定专业学习的决心,以爱心耐心面对病人;从想当小说家、漫画家,不理解带教医生严格要求的苦心,不安心于医生的工作,到逐渐感受到救治生命的意义,医学专业的公共责任,选择把自己的热情和生命奉献给医疗事业。而已经是专家的医生们也在不断地正视和反思自己中成长,《心术》中的“孤美人”、《到爱的距离》中的韦天舒、《青年医生》中的欧阳雨露、《外科风云》中的叶晨曦、《儿科医生》中的叶梅等都是业务水平很高,但脾气不好,外冷内热的医生,他们也都在与病患的交往中不断认识自己并超越自己。“孤美人”曾经说过“我治病救人靠的是技术,我卖艺不卖笑”的话,但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她彻底改变了工作态度,学会了站在患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生命的成长不是仅仅年轻人的成长,更是主体不断打破封闭性自我、突破自身局限性、逐渐达成自我实现的过程。国产医疗剧中这种对人生命成长性的探讨是一个具有普世性价值和人文性内涵的重要主题。

2.公共性:生存伦理与群际互动

医疗机构作为一个象征性能指,隐喻着社会结构中最核心的公共空间,医疗剧以此为前提展开对社会公共问题的探讨,切实揭示出现代社会中公共性的基本原则。首先,是社会语境中以专业主义和公共服务为基本秩序的行业性原则。医学领域的专业原则首先就是实事求是,严格遵照科学的规律,不断探求医学禁地,不断寻找最有效的治病救人的科学方法。医疗剧以专业主义的立场和人道主义的无私精神给出了我们人心的底线和人类行为的精神高标。

其次,是社会矛盾中以“交往性”和“协商性”为路径的沟通性原则。大众文化有一种“阴谋论”的叙事惯性,倾向于以极端二元对立的矛盾来增强戏剧性和娱乐性,但这种叙事的意义性较弱。医疗剧在处理社会矛盾时转向一种建构性的“交往性”原则,以人物的真诚互动为基本的行为模式,超越了阴谋斗争的狭隘人性,为公共性的交往方式提供了一种良性竞争的公共性原则。《青年医生》中的程俊与沈青川、《儿科医生》中的申赫与于西,他们是情敌却可以和平共处,甚至在危机时刻互相帮助;《急诊室故事》中的骆一禾与汪晓寒、《柳叶刀》中的顾明道和李肖一等,他们是竞争对手却在交往中放弃敌对,成为共同奋战的朋友。他们的交往实现了哈贝马斯对交往行为有效性的要求:真实性、真诚性和正确性。

第三,是公共关系中以“高估血缘”和“超越血缘”为目标的伦理性原则。在现代开放性的社会环境与密集的公共交往中,家庭和血缘已经被重置在更立体多元的生活方式与社会框架之中。“高估血缘”式的肯定亲情仍是大众文化叙事的基础,但“超越血缘”并善待“他者”更具前瞻性的意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亦是现代社会需要提倡的公共性伦理原则。2007年的三部医疗剧《外科风云》《急诊科医生》《儿科医生》中出现了单亲、收养、重组等各种家庭形态,其中男女主角都是在养母或后母的扶养下健康长大的;《无限生机》《外科风云》《急诊室故事》中不但都有积极在医院中服务的志愿者,还有远涉非洲帮助别国的“无国界医生”;《儿科医生》和《急诊科医生》中更是涉及到了流浪儿童、福利机构等公共扶养保障问题。汉娜·阿伦特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是在不同的位置上去看去听的。这就是公共生活的意义”,但只有从各个不同方加以观察,“在纷呈的多样性中看到了同一性”,才能真正建构一种能够平等对话的公共性原则,医疗剧的公共性叙事无疑提供了这样一个整合性的审美治愈途径和建立社会基本共识的平台。

3.当代性:多元价值与复调审美

近年来的国产医疗剧虽然以“疾病”隐喻着生命的阴暗面,却以“治愈”性的姿态,在人物故事中寄寓着积极的生命态度和价值取向,体现出了鲜明的当代性意义。首先,在对待个体的层面上,基于对人的复杂性和差异性的理解,故事给予了每个人以犯错容错的成长空间和实践多元价值的可能性。《外科风云》故事情节的设置不但给予曾经因为过失杀人而被判处死缓的病人和因一念之差被传染艾滋病的患者以温情的临终关怀和无歧视的救治,也给予了坏脾气的女主角和弄虚作假的院长等其它人物以改变成长和忏悔道歉的机会;不但给予了作为行业翘楚的专家医生以尊敬,更给予了切实工作在基层并无重大创举的大夫以嘉许。从根本上提倡一种向善和奉献的社会氛围,从拯救生命到包容不同,从同情缺陷到宽恕错误,从奖励强者到肯定弱者,在理解不同、尊重差异、包容误差、共情共进的话语建构之中,一种热爱生命、创造美好的前瞻性态度与包容性价值被立体地呈现出来。另外,在文化生产和消费的层面上,医疗剧融合娱乐性与审美性的叙事为一体,创造了一种当代化的独特文本。医疗剧包含着突发性的疾病、偶然性的意外、灾难性的后果等等,这一题材本身就提供了特殊的审美介质,其中凝聚了悲剧性和崇高性,以及一种存在主义的“英雄”态度。这种美学形态是马尔库塞所谓的“审美的压抑”,在透视现实问题中把“绝望变成升华,痛苦化为美丽。”与此同时,医疗剧的故事也注意兼顾商业性的策划,比如《永不放弃》中的毒贩案件、《柳叶刀》中的杀人案件、《急诊科医生》中的买卖器官案件等灾难性、悬疑性要素,也共同参与并建构了一种独特的多元化的叙事与复调性的审美。

五、结语:疾病的隐喻

隐喻是一种言谈方式和艺术修辞,是一种带有语义潜能和审美活力的双层指称结构,也是一种带有思辨性的哲学话语。它以带有空间悬置性的能动话语激活意义的空间和阅读的思辨力,不但包含着奥妙无穷的审美价值和召唤结构,更是一种艺术生存逻辑和文化结构指认,是“最本源和最隐蔽的辩证法”。卡西尔曾经指出神话和诗也都是隐喻,人类通过隐喻性的叙事不断地反观和审视自身的发展,在想象性的叙事创造活动中实现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化生存。苏珊·桑塔格以疾病为隐喻,在福柯谱系学和权力论的视野中梳理和透视了人类社会对待疾病的历史与困境,尖锐地揭示出主流话语权力无处不在的压迫性与偏执性,同时也显露出公共空间中疾病话题的文化反思与建构性价值。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汉认为“文化与社会对患病与治疗会起到根本性的作用”,这种作用至少包括“建构(construction)”“调节(mediation)”和“生产(production)”等三个方面。医疗剧的生产与传播既是典型的文化自我调节与建构的过程,也是人类借以认识自身与世界,获取意义的重要途径。我们在观赏医疗剧的过程中不但跟随着人物的命运重温了人性的缺陷、身体的脆弱、命运的偶然和社会的局限,更在人物进击命运的努力抗争与包容关爱中看到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获得了一种集体的身份、共同的命运和精神分析式的治愈。这种“治愈”既是审美主体对人生真相洞察后的认识性治愈和心理性治愈,更是对主流价值进行多元化拓展和民主化协商后的社会性治愈。医疗剧以疾病为隐喻,以自己特殊的叙事材质、审美风格与意识形态,在复杂的大众文化权力场中再造了成长性的主体和公共性的秩序,在微观政治领域建设性地重构了我们与世界的话语关系。

注释:

①[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②[斯]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页。

③[英]马克·柯里:《后现代叙事理论》,宁一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④[英]劳拉·穆尔维:《恋物与好奇》,钟仁译,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页。

⑤[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0页。

⑥[英]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王杰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

⑦[美]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姚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

⑧[德]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90页。

⑨[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杜小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60页。

⑩孙立平:《转型与断裂: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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