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庄子休闲哲学研究
2018-02-09孙文静
孙文静
(安徽大学 哲学系,安徽 合肥 230039)
“休闲”作为研究对象传入中国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大多数学者是从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美学、旅游学等方面对其进行研究。随着时间推移进入21世纪后,有学者将休闲与中国哲学相结合,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中国休闲哲学。在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思想宝库中,记载着十分丰富的休闲文化,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休闲观念。这吸引了众多学者将目光关注到中国休闲哲学的研究上。研究庄子休闲哲学,对于中国休闲哲学来说有其典型性。庄子休闲哲学的研究也在近十年成为学界的一个热点,研究成果的数量呈现上升趋势。对近十年的庄子休闲哲学研究成果进行评述,有利于更好地把握庄子休闲哲学研究的现状和趋势。
一、休闲:庄子哲学的一个阐释向度
庄子作为道家学派的巨擘,对于庄子哲学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的一个热点。学者们尝试用不同的视角对庄子哲学进行研究,“休闲”则成为庄子哲学研究的一个全新视角。
陆庆祥认为人的自然化是休闲的本质,而人的自然化思想则充斥在庄子哲学之中,可以说庄子哲学就是人的自然化思想的典型体现。故而,休闲与庄子哲学之间有内在的联系。陆庆祥用休闲来阐释庄子哲学,并指出庄子休闲哲学有三大重要原则。其一,庄子休闲哲学的个人化原则是无为自然。庄子的无为是基于自然原则之上的一种生活的方式,是基于日常生活实践的一种内在的超越。要想彻底地斩断生活中的功利性和目的性,进而使完全自然化的纯净的人生得以复归,就需要我们如同哲人般“无己”“无功”“无名”(《庄子·逍遥游》)。其二,庄子休闲哲学的自由原则是逍遥游。庄子提出的“逍遥游”是在“无待”的基础上进行的,这才是庄子自由的应有之义。故而,庄子的自由才会显得更加洒脱。其三,庄子休闲哲学的超越原则是“无江海而闲”(《庄子·刻意》)。“无江海而闲”是庄子提出来的非常重要的休闲命题,它反映出休闲的超越维度。即使逃离现实社会、摆脱社会百态、退居山林之中,在庄子看来也是与清苦为伴,并不能在真正意义上使得心灵得到平静和安宁。圣人真正的“休”不是依靠物质环境来屏蔽除我之外的一切,也非为闲而闲,圣人之休在于获得“平易、恬淡”“虚无无为”(《庄子·刻意》)的本真的生存状态[1]。
在庄子哲学的视域中,“休闲”与自然之道有着一种微妙的内在联系。只有能够体认自然之道的人才能真正地感受到休闲之乐。赵玉强总结得出庄子哲学以自然之道为基础,以生命为本位。在庄子哲学中,休闲即是人向道而生成的一种自由的状态。继而赵玉强从自然、社会、人生等视域,对庄子的休闲哲学做了系统探析。在自然之域,赵玉强认为庄子的休闲哲学思想可以分为江海避世而闲、退居闲游和技进道而闲三个方面。就境界而言,这三个方面呈现层层递进的关系。江海避世而闲是最低层次的休闲境界,它体现了人在自然环境中悠闲自得的情形。退居闲游的境界比之前者更高一层,是基于对自然之道所进行的体认之上的,如此才可能展示出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休闲生活,才可能展示出具有充实、丰富内涵的休闲,才可能展示出休闲的真精神。要达到技进道而闲的境界则需要合于道的技术。技术即是在顺应自然之道的前提下,通过恰当的形式作用于自然,而合于道的技术就可能让人们获得一种特殊意向中的休闲感受。在社会之域,庄子探讨了人在社会中实现休闲的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相忘于道术而闲,一种是天下无道,修德就闲。在庄子的理想社会图式“至德之世”(《庄子·马蹄》)、“赫胥之世”(《庄子·马蹄》)中,充分体现了一种“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大宗师》)的情境,人们在道的自然境遇中自适相忘,实现了饱含自然之道的真正休闲。而在现实社会图式“天下无道”(《庄子·天地》)中,人们只能做到独善其身,远离政治中心,在相对闲暇的地方修德就闲,即提升自我的道德修养进而过上悠闲自适的生活。在人生之域,庄子就个人一己的生命休闲情况提出了两个具有关联性的理论命题:“心闲而无事”(《庄子·大宗师》)与“无江海而闲”(《庄子·刻意》)。对“心闲而无事”,赵玉强做了两点阐明:一是,“心闲”是一种内心安闲、恬静、愉悦的心灵、德性状态;二是,“无事”要求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不要为了功名利禄而去有所作为,将“心闲”贯彻到个人的生活实践活动中去。对“无江海而闲”,赵玉强从三个方面论述了其丰富的内涵:其一,“无江海而闲”摆脱了江海等外在之物的束缚,它象喻的是一种得道之后、摆脱了外物束缚的自由状态;其二,“无江海而闲”意味着最真实的快乐感受;其三,“无江海而闲”有赖于得道者具备一种虚明广大、宏大包容的精神境界,它需要人们用持之以恒的道德修养来支撑[2]。
孙敏明认为,休闲问题内含在庄子对生命意义、自由精神的追求之中。所以,孙敏明结合现代休闲的几个特征来解构庄子的休闲思想,并以此为基点来揭示庄子休闲思想的内涵。首先,休闲对于个体而言是一种主观的心理体验。休闲的关键在于“心闲”,而想要达到心闲境界的关键则在于如何“用心”。孙敏明以“乘物以游心”(《庄子·人间世》)为例,解说了庄子的游心之法。其次,休闲是一种当下的生活方式。庄子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应该回归自然,也为人们提供了可以用于现实日常生活中的休闲智慧,如“性体抱神”(《庄子·天地》)要求人们去除心机,从而回归自然的本性;认识现实日常生活中的“无用之用”(《庄子·人间世》);有针对性的重复性的操作可以使人“技进于道”等。再次,休闲是分层次的。休闲所追求的人生理想、生命意义都具有超越性。庄子休闲的核心是游心于天地之间,其最高境界是与道合一、体验道的境界[3]。
二、美学、运动学视角下的庄子休闲哲学
对庄子休闲哲学的研究,跨学科研究成为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如苏状、王济远和宁秀丽从美学的视角研究庄子休闲哲学,贾学鸿从运动学的视角来探究庄子的休闲哲学。
苏状在其博士论文中围绕“闲”这一范畴展开研究,通过“闲”的体用二维来谈“闲”的审美艺术关联。从“闲”之体的方面看,“闲”最高等的层次是超越德性的精神境界,其对应的正是中国先哲的审美人格;从“闲”之用的方面看,“闲”即是人们日常闲暇时间里现实的生存状态,这正是审美艺术文化之所以能够产生的契机和审美之所以能够存在的场所。在对“闲”的体用二维的认识基础上,苏状对庄子休闲哲学进行了探究。他认为《大宗师》中突出了“心闲”的一个重要哲学内涵就是“自然”。“自然”即是顺应自然而不刻意,并尊重天道的造化之功。“自然”的实现是通过“无事”来完成的,“无事”即是心“无为”,内在的心灵要脱离外在的形体,摆脱知识、礼仪等观念上的束缚,超越世俗才能不为世俗而为。无事而心闲在庄子看来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实现:一是,心闲无为是通过外在身体的无为来实现;二是,心闲无为通过“无江海而闲”来实现。第二种方式所达到的“心闲”是真正意义上的心闲,这种心闲是不依据任何外在条件的、不存在目的性的绝对精神自然之“闲”。其后,苏状对《天道》中的“闲游”一词进行了分析。“闲游”将“闲”与“游”关联起来,可以看出,“游”是道家有闲人生的一种主要实践方式,即通过现实的“游”来达到心灵的自由超越,进而抵达心闲。在庄子看来,“游”兼具二义:一是“身游”;二是“心游”。“身游”所强调的是游之所在自然环境,《庄子》展现为在超脱世俗人间生活的自然山水或野外仙境中游历。“心游”主要是由于心达到“无己”“无功”“无名”(《庄子·逍遥游》)的自由状态时与物、与道合一时所达到的一种状态。《庄子》不仅在表述上提出“闲游”,将“游”视为一种有闲人生,同时也将“闲游”确立为一种有闲人生的审美范式。这种审美范式在《秋水》篇中有集中体现[4]。
庄子对于老子的崇尚自然采取的是继承的态度,同老子一样,庄子也认为人应当复归其自然的本性,维护个人心灵自由的本性。《庄子》中描绘的自然世界包括鱼、虫、鸟、兽、山、水、草、木等意象,这既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也是一个万物都得以自适其性、自由自在的世界。与此同时,庄子也意识到人们在现实社会中对功名利禄、知识礼仪等外物的追求成为束缚和困顿人们的枷锁。如何从这种物质环境和文化环境的外在压力中挣脱出来,从而回归人的自然本性是庄子在思考和探索的问题。虽然人们所处的外在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和物质文化环境都难以改变,但人们可以通过自身内在的心理调节来达到某种精神层面的自适。在《达生》篇中庄子就提到了“身适”与“心适”这两个概念。王济远与宁秀丽认为,从“身适”到“心适”,其实就是庄子通过创造性地运用一种审美的方式来达到他对现实的超越,即自适。这正是庄子休闲观的核心,即现实生活中的审美活动所展现出来的智慧。在某种意义上,审美与休闲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审美活动与休闲活动亦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审美与休闲都呈现出功利性与超功利性、自律性与他律性、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高度统一。审美与艺术成为休闲最主要的方式和最高级的形式,甚至可以说,休闲的内涵就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化和审美化。王济远与宁秀丽认为,庄子就是通过审美的方式来进入休闲的状态,进而维护个人心灵自由的本性[5]。
贾学鸿从运动学的角度着重对庄子所述的水域中的休闲活动进行了研究分析。他认为《庄子》中人的水域事象,是哲理与运动的结合。《庄子》对神人、至人、真人所做的渲染亦是风险与闲暇并存。贾学鸿以《逍遥游》的“大瓠”和《列御寇》的“不系之舟”为典型事例表明了庄子顺水而游的思想,并以人们在水域活动中所感受到的闲暇和惬意度作为一条重要的研究脉络贯穿于对《庄子》水域活动的研究之中。贾学鸿认为,虽然庄子在《逍遥游》及《列御寇》中所描述的人在水域活动中所表现的休闲状态都可视为逍遥之境,但它们两者在立论的角度上还是存在差异的。《逍遥游》论述的重点是水域活动的客体,关注在水域进行活动所需要凭借的对象事物,认为人们在进行水域活动的过程中应该顺应客体的本性。《列御寇》论述的重点则是水域活动的主体,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主体的内心,正是因为人自身的冲虚才使得人们能够在水域活动中感受到休闲和逍遥,进而达到休闲的状态和逍遥的境界。贾学鸿又以《达生》篇中的“津人操舟”和“丈人蹈水”这两个寓言为例,表明水域活动是有危险的,但人们亦可以从化险为夷的水域活动过程中体验休闲与逍遥之乐。《庄子》中人在水域活动的事象,透视出庄子的休闲观念。一方面,通过借物遨游于水上,获得身心的闲适与轻松,这种常态的逍遥,是生命的本能需求。另一方面,在深渊或湍流中处乱不惊、悠闲自如的戏水活动,实现了人性与水性的完美合一,这种融危险与休闲于一体的逍遥,是生命的高层需求[6]。
三、逍遥之境
庄子休闲哲学实则是人生哲学,它的提出亦是始于人生的困境。陆建华认为庄子在《齐物论》中把人生表面的万千烦恼、种种苦痛提炼为哲学意义上的三重困境:一是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表现为主体改造客体、客体压迫主体的矛盾斗争,这种斗争永无止境,它使人陷于物的摧残之下;二是人的意志目的与行为结果的对立,人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从而使人降为不能主宰自己的异己存在,面对未来“不知所归”;三是形化心化、形灭心灭,形决定心,人沦为无自我内涵的形式存在,悖离了心不死、心不变的人生本质。“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齐物论》)这种种人生的困境都是由认识上的“芒”而导致的。“芒”是人们的错误认知,这种错误的认知既包括人对外在世界的,也包括人对自身的。正是因为这种种错误认知,导致人沦落为自己和他人的工具,成为他人的“有用”之物,成为自己和外在世界所奴役的奴隶。摆脱掉这种种人生困境的路径就是人由非本质的存在转化为本质的存在,就是人从必然走向自由,这个过程在通往自由的意义上就叫逍遥之路[7]。
来晓维则是从生死、时命和情欲三个方面解构庄子笔下的生存困境。其一,人生而在世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最根本、最困扰人心的莫过于生死。人的存在是有限的,人有生亦有死,人类自出生就注定了会死去的结局。所以,人们珍爱生命,因为生命的有限;人们害怕死亡,因为人终有一死,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其二,命运和时势构成了又一困境,即时命之限。“命”是自然与社会的力量的积聚作用下的一种必然性,它是内在的,起决定作用的。“时”是现实社会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制度环境共同作用下的一种必然性。其三,除了前两者,还有一重自我设置的障碍,即哀乐之情和利害之欲。《庄子》通篇展现了庄子对个体生命的终极关怀和深刻思考。庄子通过对生命的思考为我们展现了一幅理想的休闲图景,即“逍遥之境”[8]。
黄承贵从自然之限、时命之限和自我之限三个方面论述了庄子寻求自由心境所面临的困境。庄子所处的时代战乱丛生、矛盾重重,生活在那个时代人生充满困苦和艰难。第一个困境是自然之限。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在大自然中寻求生存则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危险,在死亡的阴影下无奈挣扎以求生存。生与死就是人存在于世的形式,亦是人无法回避与跨越的。第二个困境就是受社会世俗之累,逃避不出时与命的安排。时与命是一种必然性,它们决定着人们生存的轨迹和趋势,也是人们提升生命境界的障碍所在。第三个困境就是心灵之弊、自我之限。前两个困境都是外在的困境,第三个困境则转向人们的内心世界。庄子试图从人们的内心中找到能够超越生命精神的那个支点,以此支点来达到精神自由的目的[9]。人生逍遥自当逍遥,逍遥乃心之所适,只有克服“物役”“情累”“心滞”“意染”,即克服被外物所奴役、被情感所负累、心有所凝滞、意识被污染,才能真正实现心的逍遥与自在。黄承贵认为“逍遥游”是庄子哲学的总纲,是对人生的理想,对精神自由的祈向,是精神从主观形体和客体现实环境中破空而出。对逍遥游的理解,是理解庄子休闲哲学的关键。庄子的逍遥游就是生命寄托的一种途径,是心灵敞开的绝对自由,是精神之绝对自由[9]256。
曹智频认为庄子的“齐万物”“一生死”“泯是非”使得自由的呈现成为可能。将人们赖以生存的各种外在或内在的、物质或精神的因素进行归纳分析,可以将其分为“自然的”和“人为的”两大类。将其映射到庄子的论述中,自然因素包括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而人为因素则主要关联着知识问题。首先,“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庄子·庚桑楚》),任何有形物体都存在相对时空和绝对时空。然而,“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这样的认识让人们有了突破时空限制的可能性。其次,人们在生活的过程中会逐渐对世界产生不同的认识,这涵盖于知识论之中。而知识一旦涉及评价问题,不同的评价者之间就难免有是是非非。在庄子看来,这些是是非非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所以,要让人们不陷入由这些是是非非带来的困境,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庄子·齐物论》)。对于是非问题不去区分,达到突破是非对人的制约。总之,为了使自由的呈现成为可能,必须通过“齐万物”“一生死”“泯是非”来解决人类自由受空间、时间和知识方面的限制,使个体生存超越肉体的生命,扩充到无限之中[10]。
参考文献:
[1]陆庆祥.庄子休闲哲学略论[J].贵州社会科学,2011,259(7):21-27.
[2]赵玉强.走向休闲:庄子哲学的一个阐释向度[J].湖北理工学院学报,2013,30(1):19-23.
[3]孙敏明.论庄子的休闲观[J].湖北理工学院学报,2014,31(5):22-26.
[4]苏状.“闲”与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人生[D].上海:复旦大学,2008.
[5]王济远,宁秀丽.先秦时期的休闲思想与休闲智慧[J].东岳论丛,2014,35(10):100-104.
[6]贾学鸿.休闲与历险:《庄子》逍遥境界中的水域活动[M].体育科研,2016,37(2):11-15.
[7]陆建华.庄子人学阐释[J].天中学刊,2001,16(1):9-14.
[8]来晓维.庄子“逍遥之境”[D].杭州:杭州师范大学,2013.
[9]黄承贵.超越与逍遥:老庄境界论研究[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3.
[10]曹智频.庄子自由思想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11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