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福建地区的韩文研究
2018-02-09丁俊丽
丁俊丽
(陕西理工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宋以降,福建地区有着浓厚的研韩风气,尤其宋、清两代,产生许多韩集文献,为韩愈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梁章钜说:“编注韩诗者,多出吾乡人之手。”[1]15现保存下来的宋代韩集注本基本出自福建地区,而清代的韩文文献,福建地区则独占鳌头。清代专选韩文文献约十种,福建地区则有四种,林云铭《韩文起》、李光地《韩子文钞》、李馨《韩文翼》、高澍然《韩文故》。林纾《韩柳文研究法》《评选古文辞类纂》虽不是完成于福建地区,但作者在福建的生长经历为其评韩奠定了基础。清代福建地区研治韩文将主流文化与地域文化紧密结合,揭示韩文背景、意旨深入,分析创作技巧细致,评点文章风格独特,这些是其他地区韩文研究难以相比的。
一、研治韩文体现清代主流文化与地域文化交融的特色
清代福建地区的部分韩文文献是主流文化与福建地域文化交互作用下的产物,体现了儒家道统思想与福建地区神信仰文化融合的特色,以及考据学与福建地区浓厚的朱熹心性之学结合的特点。
(一)儒家道统思想与福建地区神信仰文化相融合
清初理学复兴,成为学术主流,经世致用之学亦渐兴起。上至统治者,下到文人学者皆寻求文统与道统合一,倡导醇厚文风,呼吁文学归于雅正,济世致用。闽县林云铭(1628-1697)心系民生,最为推崇韩愈的大一统思想,极力维护国家统一,反对叛乱。林云铭曾受福建三藩威胁,宁可入狱,不与其同流。福建民间神文化信仰由来已久,海神妈祖是宋初福建莆田望族林氏后裔,一生行善,卒后被封为海神。林云铭生长于闽县,与莆田毗邻,深受神文化观念的感染,信鬼神,信天命,具有一定宿命论思想。其《林四娘记》曰:“康熙六年,陈补任江南驿传道,为余述其事,属余记之。余谓《左氏传》言涉鬼神,后儒病其诬。然天下大矣,二百四十余年中,岂无一二事出现于见闻所不及乎!”[2]92清代妈祖文化始与儒家文化结合。林云铭《韩文起》以道统思想为核心,结合清初经世思想,又融入神文化信仰,是清初特殊文化背景下的产物。
1.在体例编排上以道统和经世思想为核心,贯以神文化色彩。卷一关涉道统之文,《韩文起·凡例》曰:“择其有关道统者,定为卷首卷。”并将《师说》放置卷一,解释曰:“史臣称其与《原道》、《原性》诸篇,皆奥衍闳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故以列之卷首。”[3]卷二为治世之文,“以表、状、议、论、辨、解为世道治体学术,官方所系者次之”,迎合了清初经世致用思潮。“表”有《谏迎佛骨表》《为裴相公让官表》,皆是韩愈忧国忧民之文。《韩文起》“碑文二卷”坚持“先神后人,先国后家”[3]的原则,将《南海神庙碑》《黄陵庙碑》置于碑文卷之首。而李汉《韩昌黎先生集》则将其置于碑文卷之末,诸家按体裁编排的韩集文献基本都依照此顺序。《韩文起》此种编排在韩集文献中独一无二。
2.评析韩文深入揭示其蕴含的道统思想,又有神文化信仰影响的特质。如评《清河张君墓志铭》曰:“铭词虽写张君,却句句骂世人之偷生。此义若行,乱臣孤矣,真有关世教之作也。”[3]李师道、张弘靖、韦雍乱军骄纵跋扈,张彻娶韩愈从侄女,调停匡救其间,致祸而亡,韩愈写此文盛赞张彻仁义之行。林云铭针对史实,分析韩文讥讽小人,是有关教化之作。评《凤翔陇州节度使李公墓志铭》曰:“至铭词云‘惟昧之诒’,是明明欲使河朔诸镇不明道理者,咸知以忠为法,以不忠为戒,无不可以转祸为福。其用意有关于世道人心不小,尤非文士所能及者。读者当细心参考,不然,则懵然置之矣。”[3]林云铭揭示此文意在维护国家的大一统,批判藩镇割据。其他如《送董邵南序》《送殷员外使回鹘序》等篇,皆立足韩愈维护大一统思想,揭示其为文用心。韩文解析中又体现着天命观思想,如《答侯继书》评曰:“侯与公同年进士,不得留京而去,寄书与公。嗣公三求试于吏部而辄见黜,三上书于宰相而不见收,决意东归,作此以答之也。谚云:早知穷达有命,悔不十年读书。”[3]又如《送孟东野序》,林云铭深信韩愈少时梦东野这一神秘故事,认为人的才能由天赋予、人的命运由天注定,体现其宿命论思想。
(二)福建地区朱熹心性之学与乾嘉考据学相结合
福建地区自朱熹在此著书讲学之后,理学风气便日渐浓厚。清初施闰章《送魏惟度归武夷山序》曰:“自南宋以来,道学莫盛于闽,而闽莫盛于紫阳”,“好文辞”者,“归而求之,其必有进于是者”[4]卷4。梁启超也曾说:“福建,朱晦翁乔寓地也,宋以来称闽学焉。……康熙间则安溪李晋卿光地善伺人主意,以程朱道统自任,亦治礼学历算等,以此跻高位,而世亦以大儒称之。”[5]清中期以后福建地区考据学渐兴,韩文文献融考评于一炉,尤为凸显此地浓厚的心性之学,以高澍然《韩文故》为最。
1.在编排体例上,《韩文故》借鉴安溪李光地《韩子粹言》,从心性之学出发将《原性》置于《原道》之前。李光地曰:
此书大指明仁义,排佛老而已。然仁义之道皆出于性,而释老言道之谬皆由其见性之差也。故《原性》之篇首言五性而主于一,深得以诚为本之意;末言二氏言性之异,以斥虚空断灭之非,然后道之大用流行于天下者,皆性之固有,而非自外至矣。故《原性》一篇乃此篇之根柢,自编文者失次,而学者诵习又专此而捨彼,反缘此而滋无本之疑,则韩公之扶树教道有所明白者,何自而使后人知之哉[6]。
李光地认为“仁义之道皆出于性”,《原性》所言之性是《原道》根柢,必然置在《原道》之前。高澍然重心性之学,倡导为文重在有道心,吸取李光地观点,《原性》题解曰:
李文贞公选《韩子粹言》先《原性》,次《原道》。云《原性》篇乃《原道》之根柢,故《原道》言仁义就发用处说。自编文者失次,反缘此而滋无本之疑。今按两篇一总挚五性,一分释仁义,一结段带起佛老,一力辟二氏,次第瞭然,足正从前之误,从之[7]。
同时期广东林明伦《韩子文钞》也多引用李光地韩文评语,但对韩文的编排顺序则未采纳李光地观点,其他传世韩集皆将《原道》置于《原性》之前。
2.《韩文故》注重分析韩文气于性出的特点,评其“广博易良”,更体现了福建地区朱熹心性之学影响下的韩文观。高澍然究心性之学,与其交往之士多为福建理学家,如梁彣。高澍然与友人往来书札论文重养气、道心,且强调气于性出及性之培养。其《与梁维韬书》曰:“澍然学文者也,与先生异趣。然尝谓古文近道,必根诸中者为道心,发诸外者为道气。道气充腴,文与道俱,则学文学道二而一者也。夫其所谓二而一者,岂必谈性命讲道德,乃与道俱哉。”[8]650为文必具道心与道气,气由心而发。高澍然论文重气,刘炯甫《李习之先生文读·跋》评曰:“先生论文主气体,尝言:‘吾之求之也,合气于朕,合神于漠,以追取其气与神,而冥与之会,然后循其本以出之。’”[9]卷8论文要养成“冲和之气”“淳茂渊雅之气”,非逞才肆辨之气。“气”于性出,重在养性,培养个人道德修养,才能达到“仁义之言,其言霭如”的效果,文章才能形成醇厚渊懿、冲和平易之风。其《答熊松臣书》:
盖古文一衰于六代而再弊于南宋,非六代所拟也。其人类皆通才绩学,言仁义,言而文卒不工,何也?无气体载之也。夫气体者,才与学所托以行远也。气不醇,体不厚,虽有新安、金溪之学,永康、永嘉之才,非漶则薾耳,未见其能载也。则试求诸韩子之书,其气浑灏渊冲,其体广博淳易,所谓吐辞为经者不诬矣[8]659。
高澍然认为韩文气醇体厚,广博易良,正是气由性出使然。故《韩文故》注重揭示韩文气于性出的特点,以及由此形成的广博易良、宽平渊懿的风格特征。其《李习之先生文读序》曰:“昌黎之文,广博易良,余于《韩文故》言之详矣。”[10]如评《尚书左丞孔公墓志铭》曰:“每读古人文,不胜老景颓唐,而公作是志未数月告终,其雄浑质厚如此,可谓性于文矣。”《答杨子书》文末评曰:“寻常问答,不失直温之旨,气化于性也,故治气必先养性。”[3]韩文雄浑质厚、宽平渊懿的风格皆因气于性出、重“性”之培养的结果。理学家认为文章要文从字顺,平易温和才能更好地传道。朱熹曰:“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正欲使天下后世由此求之。”[11]3341高澍然运用“广博易良”概括韩文平易温和的特点,与朱熹的韩文观一脉相承。如《进学解》,林云铭评曰:“其格调虽本《客难》《解嘲》《答宾戏》诸篇,但诸篇都是自疏己长,此则把自家许多伎俩、许多抑郁,尽数他人口中说,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气处之。”[3]高澍然亦曰:“是文精能如孙评,而体之庄重,气之冲和,直证诗人温柔敦厚之旨。”[7]多数评家看到的是韩愈发泄牢骚、抒发怨怼一面。林、高二人则辨析此文平易冲和,仍不失“诗教”之旨。朱熹最早探析韩文平易特点。莫砺锋说:“在朱熹看来,韩愈诗文虽然有奇险的一面,但其主导倾向却是平易自然,韩愈不会为了追求奇险风格而损害字句的自然通顺。朱熹的这个见解是深得韩愈诗文之真谛的。”“事实上朱熹才是最早以‘平易’评价韩诗韩文的。朱熹对韩愈诗文风格的洞察力堪称千古卓识。”[12]333高澍然对韩文的评点显然是受其所处的地域文化的影响。
福建地处偏远,但在个别汉学家的影响下,清中后期亦渐入考据之风。《清儒学案》曰:“闽中诸儒承李文贞、蔡文勤之后,多宗宋儒,服膺程朱。自左海始,兼精汉学,治经重家法,辨古今文。”[13]404左海即陈寿祺,福建汉学家,与高澍然交往密切。高澍然受此风影响,整理韩文采取考评结合的方法。《韩文故》选韩文298篇,“有注有附考,又以其所心得者评于上,于旁,于后”[7],对韩文中人物、典章制度等知识细加考释,几乎每篇逐字逐词注释,如高氏所说“注则有资论世及考证者特详”。有些篇章后有附考,少则数百字,多则千余字,详细考证相关典制、地理沿革等知识,利于解读韩文。此体例《韩文故》独有。如《禘袷议》后附考详细考述此制度在唐代的发展情况。
《韩文故》深受地域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影响,对韩文的研治具有福建地区浓厚的理学特色,秉承朱熹的韩文观,又深具乾嘉考据学的精神气质,在韩文文献中实属典型。
二、细解韩文技巧、意旨与精评韩文风格并具
清代福建地区韩文文献中,韩文章法技巧的解析详尽细致,韩文创作背景、意旨的揭示深刻准确,韩文风格的总结精练独特。
(一)详赡解析韩文创作技巧
韩文章法鱼龙百变,难以捉摸,对初学作文者来说不易理解。林云铭、林纾深谙韩文之内在脉络,运用通俗详尽的方式解析创作技巧,寻出文章眼目、笔法,探其神理奥秘。林云铭说:“韩文全在立意吞吐轻重、布局付应起落,人不能及,总要寻出他眼目来,然后知其个中神理。”[3]林云铭分析韩文所用之法有“秘密法”“无中生有法”“卸担法”“倒映法”“省笔法”等。如评《刘统军碑》曰:
墓碑之作,总露不得一毫色相。看他开手提出“好事”二字,便有若褒若贬口气。“嫠不恤纬,而忧宗周”,是亦不可以已乎!故于其走脱也,谓之还;其沉浮也,谓之卧;其受招也,谓之起,多方掩覆。而嗣职一节,不言有朝明乎,则为自立可知。其通蔡一节,谓上无可怨,则上之怨已可知。又以军心所属,民心所安,做个卸担之法,备极斡旋[3]。
此文作于元和九年(814),刘统军卒于元和八年,时为陈许军节度使。林云铭认为文章写刘统军与淮蔡交好成通途,德宗似无怨而实已怨。紧接着巧用军心之向、民心之安转移话题,作以周旋,是为“卸担之法”。可见林云铭对韩文文法理解之深刻。评《唐河中府法曹张君墓碣铭》曰:
“志不就”三字,是一篇眼目。盖惟“有气”“有吏才”,所以得成其为志也。至于不能就时无可奈何。惟有死后求其不至“沈泯”而已[3]。
此碑文作于元和五年(810)。张圆举进士不第,为韩弘旧吏。“坐事贬岭南”,后迁河中府法曹参军,又迁绛州刺史。元和四年(809)“遇盗”卒于汴州。张圆“有气”“有吏才”,但遭际不幸。林氏分析“志不就”是全篇眼目,确实道出了韩愈为一生怀才不遇的张圆写此墓碣铭的真实意图。林纾评《原道》曰:
此篇要旨全在“端”、“末”二字。“端”是仁义道德,“末”是日用饮食之类,推极至于刑政伦常。盖云:人之道,端末皆备。而佛老之道,不惟紊其端,而且害其末。通篇尊古而绌今。四用“古”字,六用“今”字,其郑重出之者,斥其徇于今不能复古。不能复古,即所以昧先王之大道,欲推原大道所在,则不能不辟佛老也。起手分按仁义道德四者之真际,是通篇主意已定矣[14]15。
林纾抓住文章眼目,厘清文章脉络,文意便清晰可见。林纾《春觉斋论文·用笔八则》阐述了古文用笔之妙,如顿笔、提笔、起笔、顶笔等,关乎文章制局。韩愈巧用各种笔法,“能因事设权”,使文章布局变化万千。林纾评韩文善用顶笔,“用顶笔必须令人不测,此秘亦惟熟读韩文,方能领会”。林纾详细分析《送齐皞下第序》巧用顶笔纡徐宽缓,引出文章正意,批判“当时俗尚锢蔽”。林纾曰:“大家之文,每于顶结之先,必删除却无数闲话,突然而起,似与上文毫不相涉,细按之,必如此接法。”[15]121即所谓“文最要挺,即专说紧要之言,而删除闲语,且使断脉与来脉相续。古来能此者,唯左氏、太史公、昌黎而已”[16]6530。林纾又分析《送廖道士序》巧用顿笔、《送齐皞下第序》善用顶笔,等等,对韩文用笔之巧领会颇深,解析颇详。
(二)深刻揭示韩文创作背景及意旨
清代福建韩文文献对韩文创作背景及意旨分析也极为深刻。林云铭对所选韩文逐一揭示其为文用心,林纾对所选韩文亦多分析其创作意图。如《答刘秀才论史书》,林云铭评曰:
……故以“天刑”带说,俱放在古人身上,而以事迹实录之难据,伴讲一番,方不着迹。至于中间所谓年志衰退,君相未曾督迫,宁自甘为浅陋偷惰之人,以安举朝群小之心,正恐此辈窥伺其意而中伤之,纯是一片忧谗畏讥隐衷,无处对人言也[3]。
林云铭用大量篇幅详细分析韩文创作背景,及韩愈所言作史之难的原因,揭示了此文的真正用意。秦蓁《韩愈修史态度考辨——以〈答刘秀才论史书〉为中心》梳理创作背景,认为:“《答刘秀才论史书》作于是非无准、真伪相杂而又随时可能被深深卷入权力斗争,成为无谓的牺牲品的背景之下,‘人祸天刑’之说,殆有感激而云然,其情可悯,其心可谅。”[17]此与林云铭的分析颇为一致。又如《平淮西碑》,关于推碑原因,众说纷纭,林云铭分析最为深刻。林氏认为韩文“叙李愬之功,最为详明”,推碑是朝廷中党争使然。范道济说:“石孝忠是否受李逢吉辈‘阴遣’,尚待考证,但林云铭的分析是抓住要害的,因为韩愈之文一针见血地刺中了主和派,他们‘阴谋释憾’,演出了一场《段碑》换《韩碑》的丑剧。”[18]又如《与鄂州柳中丞书》又一首,林云铭透过文字分析韩文意在“使得行招募之法”,以便柳中丞“甲兵足用,以图进取”。此成果被阎琦《韩昌黎文集注释》所吸取。
(三)精练评析韩文风格并凸显其平易之风
福建研韩者亦注重分析韩文风格特征,尤凸显韩文平易醇厚之风,评语较为精练,其中《韩文故》最为典型。高澍然评《河南府同官记》曰:“盖其体之坚,气之厚,辞之朴,神之洁,易直恍惚。”[7]此文气厚,故文风平易。评《考功员外卢君墓铭》曰:“苍莽雄厚,气以神行。”[7]总结韩文风格精练。评《答李翊书》中“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句,曰:“宽平渊懿,其音清越以长。”“宽平渊懿”意谓平易醇雅,是高澍然评韩文惯用之词。《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文后评曰:“志廉栗而中裕,铭奥崛而中朴,均不失易良之体,非涩也。”[7]此皆指韩文宽厚平易,与瘦峭奇奥之貌相对。又如《送浮屠文畅序》“人固有儒名”句,评曰:“发端宽平,气亦洁易。”[7]评《原毁》曰:“无剩语,无懈字,无矜情嚣气,宽平渊懿,长言不烦。”[7]评《送何坚序》曰:“结体宽平。”《祭柳子厚文》文后评曰:“树骨《左》、《国》,兼有风骚。其哀丽芊绵,出以质厚,行以易良,则公本色。”[7]《守戒》文后评曰:“人人意中能道语,而文以易良之体,足以佐佑六经。此载道之文,不徒系夫陈义高深。”[7]《蓝田县丞厅壁记》文后评曰:“苍直廉洁而归于易良。”《韩文故》中此类评语不胜枚举。高澍然分析韩文冲和醇厚之气,进而揭示其平易渊懿的风格特征。这种突出分析韩文平易风格的评点属福建韩文文献所特有。
三、研析韩文力图振兴古文
清代福建地区韩文文献自始至终与振兴古文密切相连,为古文复兴做出了巨大贡献,也体现了韩愈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至关重要的地位。
(一)谫涤时艺陋习以振兴古文
明清时期,科考以八股文为主,为士子科考服务的质量较低的坊间古文刻本泛滥成风。士子为了考取功名,弃古文不学,只摘取其中个别词语窜入八股文中应付科考,形成一种剽窃陋习,清初甚为严重。引导士子作文,以振兴古文,便成为古文家亟待解决的问题。福建地区刻书业自宋代以来就十分兴盛,尤其是坊刻业极为发达。坊刻本带来的负面影响使林云铭颇为忧心。为了挽救时艺剽袭之风,重振古文,林云铭悉心研治韩文,探究其中神理奥妙,供士子学习。《韩文起序》曰:
因以起衰之义,额之曰《起》。夫昌黎生八代之后,顾于波流苐靡中能自树立,屹然不仆,是众人皆不为而独为,则所谓起者,有振起之义焉。余不佞,有宋穆伯之好谬取家诵户习之书,扫尽俗解传讹,独摅管窥一得,是前此未曾有而始有,则所谓起者,亦有创起之义等。海内君子得是编,当见韩文堂奥,必能于剽窃词句之时,溯流穷源,湔涤故习,慨然自命以为一代作者,是古人不可学而可学,则所谓起者,又有兴起之义焉。知此三说,思过半矣。“起”之时义大矣哉![3]
《韩文起》之“起”便有三层含义:首先力主振起古文,改变古文之颓境。欧阳修赞誉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之功绩,林云铭亦有承接韩愈振兴古文之意,通过解析韩文以期振兴古文。其次期望深解韩文,以扫除当时人错解、误解古文之流弊,给士子提供一个精当之习本。当时盛行于士人中的坊刻评注本错乱严重,影响士子解读韩文。再次提倡“以古文为时文”,要求作者真正领会作文之法,避免只剽袭个别古文词句入八股文。故《韩文起》振兴古文的目的昭然若揭。林云铭详细解析韩文创作技巧,探流溯源,深入挖掘韩文构思成因,便于士子学习。林云铭曰:“海内君子得是编,当见韩文堂奥,必能于剽窃词句之时,溯流穷源,湔涤故习。”[3]《韩文起》在当时已广泛流布,并起到了不小的反响。仇兆鳌评曰:“别有《庄子因》、《韩文起》、《古文析义》行世,领异标新,每阐前人所未及,故薄海内外咸奉为准绳,其所以开后学津梁者,又岂在《左》、《史》、韩、苏下?”[2]3《韩文起》在当时振兴古文的价值便可见一斑。
李光地《韩子粹言》依然是为教授子弟作古文而编选。《韩子粹言序》曰:“公言学圣人之道自孟子始,吾亦言学古之文自公始。……今摘公文授子孙辈,则择其发于理济于事者,而文之简质明锐,亦似非他酬酢所及。欲令后生识文章之正的,且以发明公之雅志。”[6]李光地亦肯定学古文必从韩愈开始。在韩文解析中,李光地注重评韩文创作技巧,揭示韩文道统思想,以便子弟领悟古文创作之真谛。高澍然反对时文陋习,认为韩愈“上规《六经》、《语》、《孟》作者”,学古文必由韩愈而始,故“就全集删其伪窜者,用时式者,脱误不可读者、伪醇者,存二百九十八首”[7],成《韩文故》十三卷,详加分析,为士子作醇正之古文指点迷津。
(二)反对白话文以坚守古文阵地
林纾认为“文运之盛衰,关国运也”,故处处以守护古文作为自己的使命,以维护摇摇欲坠的当朝统治。因而面对清末以白话文运动为重要内容的文学革命,林纾极力宣扬古文,坚守古文阵地。林纾曰:
然此辈尚非废书不观者,所苦英俊之士,为报馆文字所误,而时时复搀入东人之新名词。新名词何尝无出处?如“请愿”二字出《汉书》,“顽固”二字出《南史》,“进步”二字出《陆象山文集》。其余有出处者尚多,惟刺目之字,一见之字里行间,便绝不韵。而近人复倡为马、班革命之说,夫马、班之学,又焉可及!不能学马、班者,正与革命无异。且浮妄不学者,尚不知马、班,又何必革?仆为此惧,故趁未朽之年,集合同志,为古文讲演之会[14]2。
林纾生平最为推崇韩文,认为韩文各体俱佳,各具特色,书与赠序文吞言咽理,墓志铭古朴典重,声沉韵哑,而哀辞则情韵兼胜。林纾明确韩文是古文正轨,雄而能正,曰:
今妄庸巨子,饤饾过于汪伯玉,哮勃甚于祝枝山,用险句奇字以震眩俗目,鼓其赝,力斥桐城不值一钱;而无识之谬种,和者嗥声彻天。余则以为其才不能过伯玉,而其顽焰所张,又未能先枝山也。吾友桐城姚君叔节以余为任气而好辩,余则曰:‘吾非桐城弟子为师门扞卫者,盖天下文章务衷于正轨,其敢为黔黑凶狞之句,务使人见而沮丧者,虽扬雄氏之好奇不如是也。’昌黎沈浸于雄文,然奇而能正,盖得其神髓,运以关轴,所以自成为昌黎之文[19]5。
故韩文是通向先秦、两汉文之必经之途,“由韩之道而推及左、庄、史、汉,靡有不得其奥”[20]31,“欧、曾二氏,不得韩亦无能超凡入圣也”。因而宣扬古文,韩文则是首选。林纾毕生研治韩文,晚年教授韩文,其《百大家评注韩文菁华录序》曰:“今笃老无用,尚集诸生讲南华、左、史及韩、欧之文。每授韩文一篇,辄加评语至数百言,务发其覆而后已。”[21]林纾《春觉斋论文》亦多以韩文为典范,总结一套较为成熟的古文理论,可供士人学习。
四、结语
清代福建地区韩文评点成果在韩文文献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价值。韩愈大一统思想被深刻阐释,韩文文学特点被细致分析,从创作技巧、意旨、风格到各体特征,皆不乏独到见解。这些文献在清代已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深受肯定。清中期华达高度肯定《韩文起》:“韩文专选,向有林西仲《韩文起》。虽非全集,已十登八九矣。章句分析,细注既详,总评尤精透。”[22]华达《韩文集成》主要吸取前人评韩成果,清代主要借鉴林云铭的韩文评语。何焯韩文评析、林明伦《韩子文钞》多吸收福建地区韩文评析成果,尤其《韩子文钞》,以吸取朱熹和李光地的韩文评语为主。刘声木评《韩文故》曰:“诚能得通儒之书,深知文体者评点,其嘉惠后学,裨益文章,至远且大。兹举予所闻见者,略举于下:……高澍然编《韩文故》十三卷,道光□□□□□自刊本;《李习之先生文读》十卷,同治十年抑快轩福州原刊本。……以上七种,皆评点精粹,批却导竅,实能启发人意,足以流传千古,允为学人于式。”[9]
对今人研究韩愈而言,这些韩文文献依然具有重要的借鉴作用。作为福建地区振兴古文开风气之先的林云铭和坚守古文到最后的林纾,皆心仪韩愈,力图通过评析韩文以振兴古文。在韩文文献中,两家对韩文创作奥秘的解析最为详尽,便于读者学习。黄乔生说:“历史上拥护韩愈的一派如茅坤(1512-1601)著有《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卷》,清代林云铭著有《韩文起》,林纾(1852-1924)著有《韩柳文研究法》,指出文章优点,颇为细致周到,足以启发后学。”[23]今人的韩文整理成果,如阎琦《韩昌黎文集注释》评笺部分吸取林云铭《韩文起》、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及《评选古文辞类纂》中评韩成果较多。陈克明《韩愈年谱及诗文系年》、罗联添《韩愈古文校注汇辑》等对林云铭、李光地、林纾韩文评析成果吸取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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