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家政集》成书过程及其治家思想述论*
2018-02-09何伟史献浩
何伟,史献浩
(1.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浙江温州325003;2.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学校,江苏南京210046)
一、王十朋及其《家政集》考辨
北宋初年,为了躲避战乱,王氏先祖自杭州南迁至山原荒僻、人烟稀少的乐清左原,至王十朋已历经七世。迁居乐清后,王氏家族繁衍不息,子孙分派繁多,一片兴旺景象。好景不长,“魔寇杀伤,及死绝无后者,所存仅二十余房,然皆未有能奋然起家之人。”[1]1034在仅存的二十余房中,有的世代以农桑为业,只够自给自足之用;有的虽然有所结余,但是“鄙野不知书”;有的虽然读过书,有一定文化知识,但是不能读书科举,走上仕途,光大门户;有的贫穷到不能守其祖业而沦为台舆皂隶之类的低贱差役。只有王十朋这一房在祖父的教育之下,真正做到了“诗礼传家”,“再世业儒”,光宗耀祖。①绍兴十三年,其父王辅去世,时年三十二岁的王十朋开始整理王辅的治家管理思想,并缀以成文,是为《家政集》。
(一)《家政集》确为王十朋所作
现存最早的王十朋文集《梅溪集》并未收录有《家政集》一书,《宋史·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书中亦不见有《家政集》。直到在1936年重修的《左原王氏宗谱》中,《家政集》得以出现在世人面前,后被收入《王十朋全集》。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家政集》一书成书何时?是否由王十朋所写?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李裕民先生发现,今本《永乐大典》引用了王十朋《家政集》26条,其中诗23首,文3篇,均可以在《梅溪前后集》中找到。这一发现的意义有三:“其一,证明王十朋确有《家政集》这本书。《家政集》这个名称,宋元时期已经出现。其二,其内容为王十朋所作诗文。说明它是另一种版本的诗文集。其三,目前最早的是明天顺本,此所据则为宋元本,可以校正明本之脱误。”[2]
《永乐大典》成书于明代永乐年间,是中国古代一部重要的类书。然而,据明代《永乐大典》来证明南宋王十朋《家政集》的真伪,证据略显不充分。一般而言,倘若能够找到与王十朋同时期人的相关记录,方可证明王十朋是否著有《家政集》一书。
同是南宋士人的陈宓写有王十朋《家政集》的题跋:“右梅溪先生詹事王公所作《家政集》四篇,大要不过孝廉二字而已。”[3]364《又跋》:“梅溪先生于人伦可谓尽矣……此其所以言为世法、行为世师,宜乎人诵而家传也。”[3]364陈宓,字师复,号复斋,莆田人,丞相俊卿之子。陈宓生于王十朋去世后不久,其文集中明确载有《跋梅溪王先生〈家政集〉》一文。因此,上述材料足以证明王十朋确实写有《家政集》。但是,该跋又引出一个问题:跋文表明王十朋《家政集》有四篇,然而,现存《家政集》除去“自序”尚有五篇。这一矛盾作何解释?
一般而言,古代文献都会经历文本化过程。最初的原本或者杂乱无章,或者标题缺漏,或者在流传过程中因时因地而千差万别。因此,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人看到或记载的同名文本会存在差异。王十朋写作《家政集》是出于教诲王氏子孙修身治家之目的,属于私家范围,未有教育世人的公共意愿。那么,最初的《家政集》或许是零散不成体系的,且只在家族内部流传,所见者甚少。陈宓作为异姓后生,所见《家政集》未必是全本,其所作题跋中对《家政集》的篇章书目记载有误,也可以理解。
《永乐大典》的引用,加之陈宓的题跋,两者充分证明了王十朋确实写有《家政集》一书。不过,今日所见之《家政集》恐非南宋原本,其中或许经历了一个文本化过程。有关这个问题的充分展开,尚待新资料的进一步发掘和解读。
(二)《家政集》的写作缘由
一般而言,家训的作者多为经历丰富、德高望重之长辈。《颜氏家训》作于公元6世纪末,颜之推已60余岁;《石林家训》写于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叶梦得55岁;《家训笔录》书于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赵鼎时已60岁,三年之后,卒;《放翁家训》作于乾道四年(1168年),陆游44岁,正值中年;《世范》作于宋孝宗淳熙戊戌年(1178年),袁采入仕为官已达15年之久。然而,王十朋写作《家政集》时年仅30岁。不禁疑问,年纪轻轻的王十朋为何要写作《家政集》,目的如何?
绍兴十一年(1142)十一月十二日,父亲王黼去世。此时,王十朋年满三十,然科举未中,功名未就。次年三月二十五日,王十朋深感“不肖,大惧不能遵奉义方之教,以获不孝之罪。于是采古圣贤之明训,与历代史传所载,仁人义士、孝子慈孙前言往行之可法者,及我先君祖先君畴昔居家所行之迹、所言之事,编于一书,名曰《家政集》,以为修身治家之法,且以告二弟及后世为吾子孙者,终身奉之,世世守之,庶使君子之泽,百世不斩”[1]1033。
从《自序》中发现,父亲之死是导火线,直接让王十朋自觉不肖,“有不孝之罪”,从而促使其写成《家政集》,以反思自己、教诲后世。在传统社会,家中长子的责任重大。他应当继承父亲志愿,光大门楣;同时承担家庭重任,为兄弟子孙做出模范性表率。然而,肩负众望的王十朋于绍兴十年(1140)第四次参加科举失利。对王十朋个人和整个王氏家族而言,这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对王十朋个人而言,科举四番失利意味着之前的努力又一次付诸东流,只得重新开始。自唐宋开始,科举逐渐成为读书人入仕做官的唯一制度性“阶梯”。众多贫寒子弟彻夜苦读,为的就是“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作为南宋读书人的王十朋自然不能免俗。无论是国家政策的引导、家族的期望或者个人的梦想,王十朋参加科举“以士易农”的理想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南宋科举的录取率呈现走低的趋势,考试人数不减反增。[4]149-171这意味着每个人的科举成功几率越来越低。王十朋的失利在理论上不难理解,而情感上很难接受。再者说,一次失利也罢,可能有偶然因素,接连四次的失败不得不叫人难以面对!王十朋内心的痛苦与紧张可以想见。
更为重要的是,对王氏家族而言,科举失利意味着祖、父、孙三代“以士易农”的努力与希望随之再次化为乌有。更为不巧的是,父亲王黼此时去世,更加重了王十朋的痛苦。
据王十朋回忆,祖父“天质淳朴,长者人也。以孝敬奉先,以谨厚持身,以勤俭兴家,以诗书教子。”父亲王黼“平生乐教子,生三子皆遣从学,不以家务夺其心,满望诸子读书成名,以变白屋……欲亲见诸子有成,以慰其意。”可见,王黼对于爱子的科举之路寄予厚望。然而,王十朋却四次科举不中,辜负了先人的“倚门之望”。父亲在生病之时,“执十朋手语,甚悲,叹十朋福命之薄,以不得试为恨。”此后命人更改祖墓的风水,以求转运。可惜,不久之后,王黼一病不起。这让王十朋感到愧对先父,甚至一度产生了“先人既不及见矣,诸子又何必读书,以怀进取之心耶?纵使他日为卿为相,适足为恨,不足为荣也”[1]1043的消极思想。
如是观之,王氏家族自祖父时便开始了三代“以士易农”的努力。其子王黼平有望子成龙、科举入仕的心愿。在接连遭到十朋科举失利的打击之后,只得感叹命薄。这令十朋难受不已。然而,王黼在耳顺之年“遽然不禄”,更加剧了王十朋对科举失利的沮丧失望之情,以及对父亲辛苦教育的深深愧疚。不过,这种情感上的紧张与冲突终归需要解决!王十朋“又念圣人立身行道,扬名显亲之教,为孝之终,虽不及荣之于生前,亦足以慰之于九泉之下也。是则继仙人之志,未有大于此,诸子可不勉焉。”在王十朋看来,最终最好的孝是“立身行道,扬名显亲”。对先人来说,虽然来不及“荣之于生前”,“亦足以慰之于九泉之下也”。这才是继承先人之志的最好方式。
视角一旦转变,立刻开启了一种积极进步的新观念,随之带动了一系列新行为的产生。《家政集》的成书就是一种富有代表性的行为。王十朋希望以自己的经验与行动来言传身教,勉励后世子孙。
二、《家政集》的治家思想
依据思想内容分类,宋代的家训大致包括专论道德教化的“德教类”、专论生计的“治生类”、专论节制理财的“制用类”、综合上述三者有之的“综合类”四种类型。其中,“德教类”以北宋司马光的《家范》、两宋之际王十朋的《家政集》为代表,主要教导家人子孙修齐治平之道;“治生类”以两宋之际叶梦得的《石林治生家训要略》为代表,主要讲述如何生计;“制用类”以两宋之际赵鼎的《家训笔录》为代表;“综合类”以南宋袁采的《袁氏世范》为代表。在这些形式纷繁的家训中,《家政集》的思想内容具有自身的特色。
除《自序》外,《家政集》包括《本祖篇》、《继志篇》、《奉母篇》、《夫妇篇》与《兄弟篇》五部分,约23 500字。从篇名即可看出,王十朋深受传统伦理所宣扬的“五伦”影响。表面上看来,王氏并未涉及“君臣”与“朋友”二伦。实际上,该书只是没有将二者单独成篇,而是将其放入“三伦”中叙述。以下试图分别叙述之。
《自序》主要是《家政集》的解题释义,即书名含义,写作原因。该书名为《家政集》,看似治家,其实不仅限于此。在王十朋看来,“有公家之政,有私家之政。士君子远而见用,有爵位于朝,外则行公家之政,以泽民生;内则修私家之政,以化子孙。”这便是取名《家政集》的含义,家有公私之别,家政亦有公私之分。仕途顺利则外行公家之政,内修私家之政。不过,这种家国之政兼修当然是最为理想的状态,然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美好。如果遇到“躬而未通,藏而未用”的失意境况,那么“公家之政虽不得行,私家之政不得不修。”联系王十朋四次应试皆不取的遭遇,不难发现家政集写作的原因所在:十朋接连科举落第,仕途不顺,公家之政不得行,只得行私家之政。私家之政的修行,关键在于“植德积善”,即父子孝慈、兄弟友爱、夫妇相穆……男子知书、女子习业、亲戚往来、宾朋交接等45项具体内容。如果切实做到这些,那么“家道修明,内外无怨,上天降祥,子孙逢吉。移之于官,则一官至(之)政理;移之于天下国家,则天下国家之事乎。”最后,王十朋感叹道:“有家君子,其可不修一家之政乎!家政不修,其可以治天下国家之事乎!”
《本祖篇》主要介绍王氏祖先渊源、始迁祖及其子孙各派情况、祖父先人生平事迹以及家族坟墓、祖讳、祖忌、支派等情况。在文章开篇,王十朋将人的祖先比作树木的根,提出“木无根则枝叶曷为而蕃?人无祖则子孙曷为而昌?君子其可不知报本返始之道与!”形象地说明了祖先的重要性。接下来,王十朋花费大量笔墨证明王氏祖先其来有自,引发族人的崇敬自豪之情。通过回忆大父、先人的言行与祭祀仪式等活动,既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与孝顺,更重要的是借此来表明“王氏自祖宗以来,可谓积善之门矣,子孙其昌乎!他日必有高车驷马,锦衣故里,以光吾祖宗者,姑待之”的期许与宏愿。
《继志篇》主要围绕父亲王黼展开。首先,王十朋详细叙述王黼的生平事迹,实际上带有为先人立传的意味。接着,王十朋还列有“饮酒”和“食”两个日常生活细节,描绘出王黼的两大嗜好,活生生地刻画了王黼在生活中的形象。最后,以“画像”作结,要求子孙“敬奉画像,想像慈颜,如亲立先人之左右”。整个《继志篇》看似松散无关,实际上围绕了“继志述事”这一宗旨,而其核心是“孝”!文章开篇,王十朋便将武王、周公所谓继志述事之天下国家之事创造性地运用到匹夫之家中。在王十朋看来,一国之事与一家之事,虽然大小不同,“其为孝则一而已矣。”因此,对父亲的孝心就体现在“继志述事”之中。在追述先父言行事迹之中表达自己的孝心,并以此来勉励自己和后代子孙继承先祖之志。
《奉母篇》并非只提母亲,而是父母并称,主要涉及事亲之道、养志之道、谏亲之道、外姓之亲、贻亲之忧、亲有疾等问题的讨论与教诲,其核心在于如何侍奉双亲。在王十朋看来,“事亲之道,以养为先;养亲之道,以敬为主。”侍奉双亲的前提就是供养父母,满足其口体之奉,而供养父母双亲要以敬心诚意为主。否则与犬马之类的动物没什么区别。按照身份地位之不同,王十朋主张“养亲之道”有庶人与士君子之别。“养亲之道,养志为上,养体为下。养志者,士君子之养亲也;养口体者,庶人之养亲也。”[1]1054接下来,王十朋列举了日常生活中的养亲之道予以说明。
《夫妇篇》以乡里士人之家较为常见的姑妇地位颠倒现象为例来教诲家人:夫妻要孝顺父母。一般世俗之人在娶妻之后,婆媳关系往往不合,出现“是姑反为妇,而妇反为姑”的不孝情形。对此现象,王十朋认为责任不在妇而在子之不孝。因为,妇人很少有生来知道侍奉舅姑的,需要丈夫的朝夕教导,必要时可以采取一些惩罚性措施,比如怒骂、笞打,甚至休妻。但是,休妻需要正当理由,如“悖慢舅姑,不修妇检”,而非以容貌丑、家贫、色衰爱弛、听信谗言等原因随意休妻。
《兄弟篇》主要讲述兄弟和谐相处之道。首先,王十朋认为“兄弟者,天属之亲,同母父之气者也。”因此,兄长要爱诸弟,诸弟应当顺从兄长,这样家道才能和睦。接下来,王十朋列举了高祖、先人“兄爱弟顺”的例子具体解释了如何成功实践兄弟之伦的和谐共处。其中,王十朋提出了“教”的概念,并以此作为兄弟之间解决冲突的核心。所谓“教”,并非“教其通章句,缀文辞,习技艺而已”,也不是“教其治生业,晓财利,识簿书而已”,而是“教其为人之道如何耳。”而且,教育的方式不在于“谆谆耳提而面命”,而是“先正其身以率之”。接下来,王十朋引用了历史上的名人名句来论证自己的上述观点。最终,王十朋将兄弟之伦与父子、君臣关系联系起来:“大抵孝父母者,必友于兄弟;友于兄弟,未有不孝于父母也……故人之为人父,则孝者必慈,而不孝者必不慈;以之为人臣,则孝者必忠,而不孝者必不忠;以之事长上,则孝者必顺,不孝者必不顺,此孝悌所以为立身之本,百行之先者也。”[1]1073这段话的逻辑明显与“家国天下”的逻辑相一致,家中父子、兄弟能做到孝顺友爱,在朝廷侍奉君主时才能忠君爱国。由此看来,王十朋虽取名《家政集》,本意上是教诲后人治家之道,实际上蕴含着治国济世之深意。
三、结论
父亲王黼去世后不久,王十朋将自己对治家管理的思想主张缀集成《家政集》一书。缘由有二:一方面,该书字里行间饱含着自己对父亲的深深哀思,并且勉励自己继承父亲“以士易农”之志;另一方面,他也借此来训导后代子孙孝悌治家,和睦相处,成功实现先祖先人“以士易农”的愿望。
家政一词,实际包含公家之政与私家之政两层含义。由于未能科举及第,无法双管齐下、兼而治之,故只得行私家之政。在《家政集》具体内容中,王十朋分五章重点讨论先祖、父子、母子、夫妇与兄弟的责任及其相互关系,提出“父子孝慈,兄弟友爱,夫妇和睦”的主张。不过,王十朋明显不满足于上述三伦关系,于是提出了“植德积善”这一原则:“士君子欲修一家之政者,非求富益之也,植德而已尔,积善而已尔。”“三伦和谐”是“植德积善”的具体行为表现与基本条件,后者则
注释:
① 南宋时期,一些耕作务农的家族通过科举成功转变为“诗礼传家”的士人家族,如陆九渊家族、陈亮家族和王十朋家族。台湾学者祝平次先生将此现象称为“以士易农”,参见《王十朋〈家政集〉研究》一文。
[1]王十朋.王十朋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034,1033,1043,1054,1073.
[2]张志杰,谢加平,吴济川.纪念王十朋诞辰900周年全国学术研讨会综述[N].光明日报,2012-11-21.
[3]陈宓.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64.
[4]Peter Bol.The Examination System and the Shih[J].Asia Major 3,1990(2):149-171.
[5]刘本栋.从《家政集》看王十朋的治家及从政理念[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4(10):5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