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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验他者视角下的他者表征
——库切小说中的他者问题研究

2018-02-09陆海霞

关键词:盲女库切南非

陆海霞

(重庆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 重庆永川 402160)

南非白人作家J. M. 库切的小说以别具特色的手法、丰富多样的内容、深邃思辨的主题而备受瞩目。迄今为止,库切共创作了《幽暗之地》《等待野蛮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福》《铁器时代》《耻》《凶年纪事》等15部小说,它们为库切赢得多项国际大奖——诺贝尔文学奖、布克奖等。随着库切的名声大振,国内外也掀起了对库切小说的关注与研究热潮。他者及其生存困境问题是库切一直关注的焦点,亦是贯穿其小说的主题之一。另外,他者问题更是近年来的一个研究热点,因此对库切的研究中自然不乏对其作品中的他者问题的探讨。而在现有的此类研究中主要是对库切的单部小说中的某一他者形象的解析,或是某一视角(如伦理学、后殖民主义等)集中讨论小说中他者他性或他者化的问题。

本文另辟蹊径,从库切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特殊的历史境遇入手,结合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学理论,来探析库切小说中的他者表征问题以及文本中所折射出的特有的“为他者”的伦理内涵,力求对库切小说创作伦理意识有一个较为深刻的认识。特殊的文化身份、人生经历及历史境遇给予了库切超验的他者视角,置身这一特殊的观察角度,库切小说文本中的他者表征既打破了权力话语对他者的任意想象与建构模式,又有别于“后殖民”创作的一贯模式即老生常谈地渲染殖民主义对他者的压迫与剥削,而是极力摆脱一切外部权威力量或主流呼声的操控与干扰,力图呈现他者的本来面貌与声音。在小说创作中,库切始终避免自我主观因素的掺杂,冷峻客观地再现他者的生存困境,并尽力凸显他者不可同一的“他性”,同时致力于他者遭遇的种种不幸的成因的探索,继而将问题引向伦理道德的深层反省,尝试从伦理的层面来寻求自我与他者生存的出路。从而,小说中的他者表征呈现去他者化、去政治化的特点,渗透着列维纳斯式的伦理诉求:关爱他者、尊重他性,从而打破本体论的同一性。

一、超验他者视角的形成——库切的流散经历

库切生长于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亲眼目睹了南非惨烈的种族矛盾和冲突,成年后曾旅居英国、美国,从开普敦大学退休后又移居澳大利亚,并最终加入澳籍,经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流散生活和状态。这种特殊的社会历史境遇和独特的人生经历给予了库切超验的他者视角。

库切1940年出生于南非开普敦,父母是荷兰裔布尔人,他从小在家说英语,这使他身上承载着双重文化身份,也给他带来了认同困惑。一方面,说英语并不能使他成为真正的英国人,英语作为一门外语没法给予他归属感。正如他在《凶年纪事》中说:“英语从来没给我栖息或归家的感觉。”[1]同时,库切与说南非荷兰语的布尔人也有隔阂,他曾在访谈中说过,“没有布尔人会认为我是布尔人”。[2]父亲因对布尔系统治推行的种族隔离政策持反对立场而丢了工作,库切本人对布尔人的生活作风也极不认同。从而,库切心理上缺乏对南非本土文化的认同感,俨然成了霍米·巴巴所说的“夹缝中人”。因此,库切踏上了流散的征程,他先后去了英国和美国,希望能到西方去寻找文化之根,也或许能成为真正的英国人。但英国人却对他极为冷漠,美国也由于反越战的原因而拒绝了他想成为美国公民的申请。库切在《我是如何认识美国和非洲的》一文中道出了在英美的感受:“此刻我置身于美国,至少在德克萨斯,然而在我眼中这里的青山和萨里郡的高地一样的疏远。我怀念的似乎是某种空旷感—那种我在南非所熟悉的天高地阔。”[2]52可见,库切在英美并未找到渴望的归属感,而对南非则怀有一种想要逃离又难以割舍的矛盾情怀。于是,在向宗主国靠拢的尝试失败之后,他又回到南非。

回到故土后,库切把视野转向了南非本土,但又感到与那里格格不入。此时的南非仍处于政治形势紧张的局面,身处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库切见证了种族隔离时期激烈的种族冲突,亲眼目睹了处于他者地位的黑人的生存困境,在种族隔离政策废除后,库切又经历了后种族隔离时代失去主导地位的白人的生存窘境。对于黑白文化的冲突问题,库切并未老生常谈式地站在某一立场进行激进评论与批判,为此,库切被批评为缺乏政治意识和立场。事实上,库切一向主张应该与政治保持距离,坚持着自己独特的认识。他不赞赏纳丁·戈迪默的“写作是一种政治行为”的主张,认为作家应与政治划清界限,避免被政治奴役。要在南非保留自我的独立空间,库切只能选择精神流散,遁入自我的私语空间——文学创作。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流散使库切陷入了身份认同的困境,让他深感“无家可归”,无论是对于宗主的欧洲文化,还是南非本土文化,他都是一个“他者”。流散经历更多的是给予了库切切身的身份认同、焦虑的体验以及因体验而积累的思辨力,带给了他多重文化身份的可能,而且给予了库切一种超越种族、超越地域和超越一切的观察视角,即超验他者视角。

二、他者再现——超越一切具体类型的表征形式

英国文化研究批评家斯图尔特·霍尔对表征问题有着精辟的论述,在《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中,霍尔指出:表征是某一文化的众成员间意义产生和交换过程中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它包括语言、各种记号及代表和表述事物的诸形象的使用。[3]在霍尔看来,表征将语言、文化和意义联系在一起,最终生产出某种文化意义。语言是表征意义实现的最为重要的途径,而语言又受说话主体的操控,因此表征与话语权力、意识形态、种族等密不可分,任何表征实践与形式都是特定历史文化的惯例产物,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客观再现的表征。那么,以往那些所谓的“客观真实”的表征实际上就有可能是主流意识形态下或权力话语操控下扭曲、错误的再现。这一现象在文学表征实践中普遍存在,尤其在对他者的表征上。

他者表征不再是单纯、简单的客观陈述与真实再现,其中掺杂了太多的思想意识形态和权力话语的干扰因素以及作者个人的思想文化、人伦导向等因素。那么,如何客观真实地再现他者便成了诸多文学研究者及创作者所关注和力图解决的问题。置身于超验他者视角下的库切对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下模式化的他者表征持明确的否定态度,并以小说创作的形式予以了反击,《福》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改写就是最好的例证。浸润于自我主体意识的作者站在自身所处的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空间的至高点,审视他者,扭曲了“他者”形象。在他们笔下,他者成了任意书写、表征的对象,正如萨义德所言:“她从来不谈自己,从来不表达自己的情感、存在或经历。相反,是他在替她说话,把她表现成这样。”[4]长期以来,处于边缘、被支配地位的他者的声音被湮灭,形象被刻板化。在《福》中,库切借苏珊之口对此作出了深刻的剖析,“星期五的沉默是因为他不能说话,所以只好日复一日任凭他人肆意地塑造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取决于我想将他塑造成什么样的。”[5]库切用星期五这种无助的沉默来揭示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他者”只能被迫保持沉默、听任权势话语者任意塑造的现实处境。笛福笔下的星期五是一个俯首帖耳、愿为主人牺牲性命的忠实奴仆,他的声音和自我意识完全湮没在主人所代表的权力话语之中,是殖民主体话语书写下被征服、被同化的典型“他者”形象,已成为文学史上他者形象的经典代表。事实上,这并非“他者”的真实面貌。通过改写,库切对笛福的殖民写作意图及殖民权力话语下的“他者”形塑模式进行了大胆颠覆。

另外,库切小说对殖民主体意识的质疑与批判并未像以往的“后殖民”创作那样,老生常谈式地展现处于强势地位的西方殖民霸权主义对弱势国家的压迫与剥削,为此库切小说在南非招致了诟病,库切本人被批评为缺乏政治意识和没有政治立场。[6]事实上,库切不愿为政治所奴役,拒绝受任何外部权威力量和主流呼声的操控与干扰,也十分憎恶对其小说政治化的解读。正如有论者所言:“库切创作的最大特质之一莫过于他对权威性主导伦理观的持续排斥”。[7]库切对一切趋向某一价值观念或权威力量的表征予以了否定,无意于迎合任何主流呼声而大量描述南非所遭受的不幸与沧桑,而这些事实的成因(“他者”是如何被压制、湮灭)才是库切小说所要关注和再现的。库切以超验他者的视角,反观西方文明,并清醒地认识到西方本体论传统思想正是他者遭受种种不幸与困境的根源所在。有论者认为:“在流散过程中,他学会寻找更好的思考方法,一种否定精神,从而具有了更为机动灵活的批判力量。”[6]52对帝国思维、殖民话语的思考与批判贯穿库切小说的始终。从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开始,库切就表现出对殖民霸权主义的深度思考,通过相隔两个世纪的故事来揭示同一个事实:强势的殖民主体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弱势的当地人(他者)身上,给双方带来了灾难。《内陆深处》用意识流的形式反映了殖民者个体在殖民过程结束之后的苦闷与无助。《等待野蛮人》中“帝国”对“野蛮人”的酷刑充分揭露了帝国意识的暴力本质和对他者人性的践踏。对帝国与殖民意识、暴力的揭露,实际上是库切对他者遭遇种种不幸与生存困境的思想根源的探索与揭示。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库切对弱势的他者的张扬与人文关怀。

三、他性表征——库切的坚守

“他性”,亦即“他异性”,是列维纳斯伦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他者具有绝对的、不可还原的特性。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指出传统本体论哲学“并不是与他者本身的关系,而是把他者还原为同一”“不是与他者和平相处,而是对他者的消灭与占有。”[8]的权力哲学。本体论追求“同一性”,以毁掉“他异性”为指向,必然会导致对他者的暴力、他性的践踏。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正是“同一”思维在现实社会中的投射。列维纳斯认为要逃离同一性哲学以及“同一”导致的暴力,必须把他者从本体论中解放出来,以他者的他性唤醒自我的伦理意识,担负起对他者的伦理责任,提倡尊重他者的“差异性”,并以“他性”打破“同一性”。库切在小说创作中体现出了同样的关爱他者、尊重他性的伦理诉求。库切小说把他者的“他性”置于一个前所未有的至高点,并通过人物与情节设置充分地展现他者不可同一的他性。尤其在《等待野蛮人》《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福》三部小说中,库切冒着重复的风险,通过相似的人物和情节设置,反复重申了尊重、凸显他性的伦理诉求,彰显他者不可同一的他性。

三部小说中的他者人物——蛮族盲女、迈克尔·K、星期五同是处于弱势地位的边缘人,在库切笔下,他们以一个个独具个性的鲜活生命体跃然于纸上,不再是权力话语中被遗忘或剥夺了声音的附属品,而是拥有自己的意志和选择独立存在的个体。蛮族盲女有着自己的荣辱观,虽深陷生存困境,却不轻易接受老行政官提供的工作与住所。《迈克尔》中库切更是直接用渺小的黑人迈克尔·K作为主人公。K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他超乎常理的存在,在看似愚钝无知的面容之下却隐藏着对信念的坚守。正如医官所说,他就像一个“小泥人儿”一样,“毫不注意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历史的车轮在继续隆隆转动。”[9]《福》的星期五不再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奴仆,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他独有的、绝对的他性。在荒岛时,苏珊目睹了他在大海中撒花瓣祈祷的场面,这说明他是有灵魂,有信仰的。在与克鲁索的关系中,库切也并未描述他作为奴仆的顺从和忠实的表现,而着重讲述了他作为一个个体是如何在岛上生活度日。离开荒岛到了伦敦之后,并未被“文明”同化,穿上长袍沉浸在舞蹈中的星期五更表现出了神秘莫测。这些都体现了列维纳斯所说的他者具有不可同一、不可还原的他异性。

库切文本他者表征不仅注重对他者他性的凸显,还通过反复设置相似的情节来彰显他性的不可同一、不可被占有性。老行政官把盲女的身体当成考古的物品一样来研究,试图从中找到检视历史的线索与真相,多次询问盲女身体致残的细节,但盲女一直闭口不答;营地的医官用尽各种言语想要引导K张嘴说出他们想要了解的故事,K始终一言不发,使对话以失败告终;苏珊对星期五的经历充满了好奇,多次尝试从他身上找到答案,而没有舌头的星期五使之成了一个永远的谜。老行政官、医官和苏珊都无一例外地有意无意地将对方置于“他者”的位置来审视,试图将其纳入自我的知识范畴来把握。他们的尝试皆因对方的沉默而未能如愿。沉默是库切小说中他者人物共同的特征,也是抵制一切主体意识的书写的武器。以沉默拒绝探知,是他者本能地排斥主体意识的心理投射,同时也意味着他者的他性是不能被驯服和占有的。福柯认为他者的身体是权力规训的对象,他者的身体也是库切小说中他性表征的一个重要载体。小说通过丰富而寓意深刻的他者身体的描述及情节的设置来表征其不可规训的他性。三部小说中他者的身体都因遭受了某种创伤而残缺不全。蛮族盲女的眼睛和脚在乔尔上校的酷刑下致残;K因天生兔唇而不善言谈,显得木讷甚至有些智障;星期五的舌头在贩卖途中被殖民者割掉,因此无法发声。库切对他者的残缺面容的情节设置不仅是对他者遭受戕害的指证,更是为唤醒主体伦理责任意识所作的铺垫。盲女面容被毁、星期五舌头被割掉都揭露了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赤裸裸的暴行对被殖民他者身体的戕害,同时,被割掉舌头实质上象征着被剥夺了话语权,没有了话语权的“星期五”们在殖民霸权话语下只能被任意书写和塑造。老行政官把盲女救回家后每晚给她清洗身体,企图通过洗礼仪式将她同化到“文明”世界中来,却总是在洗礼的过程中沉睡,沉睡暗示着自我对他者身体解读、规训的失败。《等待》中多处用“空白”来形容盲女的面容:“那张脸一片空白”“我端视她的脸:空白一片”“那个女孩该有的位置,却是一个空当、一个空白。”[10]这些“空白”完全体现了盲女作为他者的不可知和不可占有的特性,作为非我之物的他者以他异性抵抗主体意识的书写。将他者纳入自我的知识范畴的企图是一种“同一”的暴力,导致自我与他者之间永远也无法达到理解和交融。后来,盲女和星期五残缺的身体对老行政官和苏珊造成了心灵触动,进而陷入了道德困境与反思中,企图把握他者的主体意识最终在与他者的“面对面”中逐渐转变成一种伦理意识。

看似简单、不经意的重复,实则是有意的安排,不可还原、不可同一的他性在巧妙的设置中凸显得淋漓尽致。通过对他者他性的表征,库切小说超越了主体话语下的“想象的他者”书写模式,尝试从伦理的层面来寻求自我与他者生存的出路,体现出了“为他者”的伦理内涵。

结语

至始至终,库切小说都以“局外人”式的冷静叙事方式再现他者的本真面貌,避免掺入任何介入性的评论,留给读者足够的思考空间。善于思辨而又有着超验他者视野的库切不断地将他者问题引向伦理道德的深层反省,为世人提供各种突破自我与他者生存困境的尝试。小说虽触及的是南非的历史与现实问题,却蕴含了普世的主题,库切站在超越政治的立场,对南非黑白文化的冲突与对抗进行伦理反思,提倡双方的文化和解。因此,库切小说跳出了南非本土的地域局限,既具有超越种族的、跨文化的特征,又富含深刻的伦理内涵,为我们认识他者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为解决文化、种族、性别等冲突与对抗提供了一种可能。结合库切的流散经历,对库切小说中他者表征问题的探讨,有助于读者对库切小说所蕴含的伦理内涵有更深入的理解,进而引发人们对自我与他者、种族文化冲突等现实问题的伦理反思,使不同种族、文化间的平等交往与对话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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