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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惧为史官发覆
——以《答刘秀才论史书》的绎说为中心*

2018-02-09李芳民

关键词:史馆史官韩愈

李芳民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27)

元和八年三月,韩愈自国子博士一职迁为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履职未久,即有刘秀才者作书以史官职守相勉,韩愈因作书奉答,其文即今存《昌黎文集·外集》之《答刘秀才论史书》。由于韩愈在答书中表现了对于作史的畏葸,以为“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1](下)474,并多有懈怠史职之议论,从而引起了远在永州贬所的友人柳宗元的不满而遗书驳正。嗣后韩复又作书申论①按,柳宗元在永州看到韩愈的《与刘秀才论史书》后,有《与韩愈论史官书》致韩愈。而据柳宗元的另一文《与史官韩愈致段太尉逸事状书》中“前者书,进退之力史事,奉答,诚中吾病”语,则知韩在接到柳书后,复有致柳之书,而柳也因韩之第二书,对韩第一书中语因理解而释然。,这即是元和年间韩、柳二人围绕史官职守而生论争的一段公案②围绕韩、柳史官职守论争的讨论,朱维铮先生《史官与官史——韩、柳的史官辩》(《复旦学报》,2006年第3期)一文有精彩的论析,文中关于韩愈任史官现实境遇的分析给笔者以很大的启发,本文对朱先生的观点也有所借鉴,只是本文的讨论,主要以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一文为中心,偏重于探讨韩愈写作此文之心迹以及其对于体现韩愈性格及其文人形象的特殊意义,与朱文偏重于从韩、柳围绕史官职守的论争来讨论中国史学历史进程的取向有所不同。。由于在韩、柳往复论辩的书信中,韩愈两书仅存前者而佚后者,遂使其围绕史官职守的进一步辩解与说明不能为后世所知,而前书中畏葸畏祸、惧为史官的言词,则不免引起人们对其任史职时道德操守的误解。本文以《答刘秀才论史书》中相关的文本绎说为基础,结合韩愈任史职前后之仕宦心态、韩愈认同的史家文化立场与现实环境的冲突以及韩愈为史官之实际作为,对韩愈任史职期间一段特殊的心迹作出阐析,庶可揭橥其“畏为史官”之心理幽赜,并消除由此而产生的对韩愈道德持守的误会。

《答刘秀才论史书》文字不长,大旨以史不易作、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为主旨,而这层意思,在文中韩愈又是分为几个层面分别述说的。清人孙琮曾从文章章法角度对此文之文理意脉有所分析概括,谓:“通篇皆说史不易作。如说作史必有人祸天刑,一也;唐史不能卒卒而作,二也;自己无史才,三也;善恶爱憎无凭信,四也。叠叠四段,皆说史不易作,不知一起一收,作史之法已自说尽。”[2]206林云铭也说:“初言史不易作,次言作史之人多有阴祸,三言所以不易作者,在蒐罗必不能期其无漏,四言所以畏祸者,在传闻必不能保其皆真。”[2]206两位文章选家对此文内容之分析概括,皆撮其要而言简意赅,对把握韩文意旨颇有助益。但若要探韩愈此文之隐赜幽微,仅依此表层的文意概括是不够的,故以下对韩文的解读,着重截取其中较为重要的部分展开分析,以期对韩愈的文外之隐做出诠解与绎说。

文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以下数语:

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衰老,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于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1](下)476

细味之,韩愈这一段话显非正言,而是意在言外的牢骚语。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文人对于史官向来慕仰而尊崇之,充任史职,在唐代也曾经是士人企羡之仕宦荣选①初唐薛元超尝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刘餗《隋唐嘉话》,第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在韩愈生活的时代,史官即使不是仕宦者所追求的最理想之职位,但从体现士人之人生价值看,其在士人心目中仍然充满着神圣与庄严。早在贞元年间韩愈向友人崔立之表达自己的人生志向时即曾谓:“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去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必有一可。”[1](上)252可见他很早就把享有“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之文化权利的史职,作为自己一生志向与追求的选项之一了。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在二十年之后,当朝廷授其以史馆之职时,其又何以会如此地牢骚满腹呢?

解释韩愈这一反常的表现,不能不注意到韩愈特殊的仕宦境遇以及由此引致的充任史职时复杂的心曲。关于韩愈任史职前之仕宦经历以及此次职官之迁除,《旧唐书·韩愈传》有较详记载:

……寻登进士第,宰相董晋出镇大梁,辟为巡官。府除,徐州张建封又请为其宾佐。愈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调授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不专机务,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为连州阳山令,量移江陵府掾曹。元和初,召为国子博士,迁都官员外郎。时华州刺史阎济美以公事停华阴令柳涧县务,俾摄掾曹。居数月,济美罢郡,出居公馆,涧遂讽百姓遮道索前年军顿役直。后刺史赵昌按得涧罪以闻,贬房州司马。愈因使过华,知其事,以为刺史相党,上疏理涧,留中不下。诏监察御史李宗奭按验,得涧赃状,再贬涧封溪尉。以愈妄论,复为国子博士。愈自以才高,累被摈黜,作《进学解》以自喻曰(文省)。执政揽其文而怜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官修撰。[3]4195—4198

《新唐书·韩愈传》所载大略同②按:《新唐书》本传与《旧唐书》本传文意略同而文字略异,其中于韩愈迁转史职一段云:“(愈)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喻(文略)。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新唐书·韩愈传》,第5256、525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2月)洪兴祖对比两书叙述文字,以为“执政怜其数黜,且以有史才,故除是官,非止奇其能文而迁擢之也。《新史》务简,遂失其实”。以为旧《书》强调执政“怜其数黜”与愈“有史才”,胜于新《书》执政仅“奇其才”,所论或较近情实。(宋吕大防等撰、徐敏霞校辑《韩愈年谱》,第5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5月)。据此可知,韩愈在改授比部郎中、史官修撰前,曾三除博士,而其任博士职,又每多与其仕宦之挫折经历相关。

韩愈所任博士之职,乃国子监学官。据《唐六典》并两《唐书》之《职官志》,唐国子监有国子博士、太学博士、四门博士、律学博士、书学博士、算学博士之设。而诸博士中,国子博士二人,正五品上;四门博士三人,正七品上;太学博士三人,正六品上。国子博士“掌教文武官三品已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已上曾孙之为生者,五分其经以为之业”[4]559;太学博士“掌教文武官五品已上及郡、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为生者,五分其经以为之业,每经各百人”[4]560;四门博士“掌教文武七品已上及侯、伯、子、男子之为生者,若庶人子为俊士生者。分经同太学。”[4]560。由于唐代国子监中多为贵族子弟,其侮老慢贤、凌傲长上、谇辱有司之事时有出现③关于唐代官学学风情况,王勃《送劼赴太学序》(《全唐文》卷一八一,第81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柳宗元《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柳宗元集》卷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等文皆有述及,可参。,且国子学官,名清而事冷,其地位不能与同品阶之他官论。这种情况,从白居易所撰《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文中用语可知④按:据白居易《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白居易集》卷五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韩愈改官前所任为太学博士而非国子博士,与两《唐书》异,疑以白所撰制文为是。而改任比郎中、史馆修撰时,白居易代撰制文有“太学博士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求之一时,甚不易得……仍迁郎位,用示褒升”之语。强调郎位以示褒升,可知职方员外郎之实际地位要高于学官博士。。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韩愈末一次所任之太学博士,不仅较其元和初所任国子博士品级为低,而且是因上疏论柳涧事经御史按验后,朝廷以其妄论而由兵部属官之职方员外郎再授,故其屈辱之感,就可想见了。这样,其任太学博士期间借《进学解》中训诫诸生,反言若正地发泄仕宦不得志的郁闷,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摆脱仕宦数黜之屈辱,获得参与实际朝政活动之职官,应该是韩愈内心的仕宦愿望,而此次由国子监太学博士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毫无疑问是他仕宦生涯的一次转折,也是向着他所希冀的仕宦方向前进。据史志,比部郎中为尚书省刑部属官,从五品上,“掌勾诸司百寮俸料、公廨、赃赎、调敛、徒役、课程、逋悬数物,周知内外之经费,而总勾之。”[3]1839不仅品阶与太学博士相比略有升迁,更为重要的是其作为尚书省属员,可以参与朝廷具体政事之处理。这本是值得韩愈高兴的事,但是对于韩愈而言,细味此次迁转之缘由,却在内心难以使他产生职位升迁所带来的荣耀,因为此次迁转乃是因其《进学解》文传布后,执政者“揽其文而怜之”[3]4198的结果。韩愈在《进学解》中尝有自嘲曰: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1](上)70

执政读此,不难会意韩愈屈于卑位的牢骚,而因悯其投闲置散的境遇为其改职,也不能不说是一番善意。但执政之意虽善,于韩愈而言,却难免不产生因受人同情而迁官之愧。因此,对韩愈来说,此次转官入史馆,虽朝廷有褒升之制,却于其个人的自尊心不免有所刺激。这种难言之郁闷实在需要一个途径去宣泄,刘秀才来函以史官职责相勉,可说恰好给了他一个宣泄的机会,这也许就是其何以发出“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衰老,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于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1](下)476这样充满牢骚意味之语的心理款曲了。

其实,《答刘秀才论史书》中韩愈论史职,也不只是涉及其畏为史官的问题,其中还涉及到韩愈对著史原则的认识与理解。将此两层意思结合起来看,韩愈所表达的,实是一个有良知的史官因现实纷扰而引发的愤激。体味信中如下数语,或不难体会其内心的幽隐:

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1](下)473

……

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騃,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1](下)476

两段话中,前者为韩愈对于著史原则的认识,后者则是他对于当代史官所遭遇的现实困境的认知。中国史官的设置,源远流长,而且很早就形成了以实录为尚,重视褒贬的史家传统。其中孔子之《春秋》作为史家典范,其“春秋笔法”一直在士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韩愈根据自己的理解,将著史之境界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如孔子作《春秋》而取褒贬大法,其次则为据事迹实录而使善恶自见。在韩愈看来,史官若属浅陋偷惰者,不仅难以做到著史有褒贬,恐连据事实录也做不到。在他看来,史家崇高的修史原则,一旦遭遇现实人事的情境制约,难免不会使史书修纂的严肃性遭遇世俗荣利者蝇营狗苟的亵渎。这应是韩愈后一段话的本意所在。由此可见,韩愈对为史官及著史所发的“畏葸”、“畏惧”之论,实在是他面对史家传统与当代史家之著史困境时生发的有激之言。

韩愈这种有激之言,考之唐代以来修史之实际,诚有其因也。

中国史官本来是享有独立于王权之外的文化权利的,但是随着后世王权的扩张与膨胀,史家的这种权利则不断因受到挤压而萎缩。到了唐代,由于史书修纂权利渐为官方垄断,史家独立的权力话语空间已越来越小。唐代帝王在史馆设置、人员配置,监修制度方面的改革,无不体现出帝王对史书编纂的控制①关于唐代史馆之创设沿革,《旧唐书》之《职官》与《新唐书》之《百官》皆有载。《旧唐书·职官二》有叙述,谓:“历代史官,隶秘书省著作局,皆著作郎掌修国史……贞观三年闰十二月,始移于禁中,在门下省北,宰相监修国史,自是著作郎始罢史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1852页)《新唐书·百官二》也载曰:“贞观三年,置史馆于门下省,以他官兼领,或卑位有才者亦以直馆称,以宰相涖修撰……(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2月,第1214页)。,由此史官所秉持的叙事原则也不得不在帝王意志面前做出让步、屈从与臣服。以下二例或可见出唐代现实情境下的史官境遇的窘迫。

其一是唐太宗对史家有关“玄武门之变”叙事的干预。自唐以来,正史于这场宫廷之变的叙述,多以为李世民之诛除建成、元吉,乃出于不得已。《旧唐书·太宗本纪》“史臣曰”即谓:

或曰:以太宗之贤,失爱于昆弟,失教于诸子,何也?曰:然,舜不能仁四罪,尧不能训丹朱,斯前志也。当神尧任谗之年,建成忌功之日,苟除畏逼,孰顾分崩,变故之兴,间不容发,方惧“毁巢”之祸,宁虞“尺布”之谣?……况周发、周成之世袭,我有遗妍;较汉文、汉武之恢弘,彼多惭德。迹其听断不惑,从善如流,千载可称,一人而已!

赞曰:昌、发启国,一门三圣。文定高位,友于不令。管、蔡既诛,成、康道正。贞观之风,道今歌咏。[3]63

《旧唐书》史臣将李世民诛杀建成、元吉,拟为周公诛管、蔡,使李世民的行为具有了道义上的合法性,占据了政治道德的制高点,从而也就树立了李世民一代英主的正面形象。但是,这种形象的确立,实际上乃是李世民对当代史家叙事直接干预的结果,而以周公诛管、蔡比拟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其御定的调子。

据《唐会要·史馆杂录上》及《贞观政要·文史第二十八》所载,李世民自贞观九年至十四年,曾三次提出查观《起居注》与当代国史的要求,其理由,首则说是“用知得失”[5]1300,再则说“却观所为得失,以自警戒耳”[6]223,三则说“欲自看国史者,盖有善事,故不须论,若有不善,亦欲以为鉴戒,使得自修改耳”[6]224。这种要求无疑是有悖于人主不应过问干涉史家记事的历史传统的。但李世民在求观未果的情况下,最后便直接下令房玄龄撰录进呈,于是“玄龄等遂删略国史为编年体,撰《高祖、今上实录》各二十卷表上之”[6]224。而李世民在看过《今上实录》后,对有关玄武门事之记载颇不满意,遂找房玄龄谈话,《贞观政要》于此载云:

太宗见六月四日事,语多微文,乃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人耳。史官执笔,何烦有隐,宜即改削浮词,直书其事。”[6]224

由此可知,以周公诛管蔡来拟比玄武门之事,乃出于李世民之钦定。“太宗对房玄龄的训话,彻底暴露了他坚持要看当代史的真正意图。所谓‘周公诛管蔡',就是他为‘玄武门之变'所定的调子,史官必须按照这个调子执笔。”[7]11房玄龄小心谨慎地按照李世民的意见对《实录》做了修改,而李世民对玄武门之变叙事导向的确定,兹后也作为史家表述而为《旧唐书》修纂者所沿用①有关李世民干预史官叙述“玄武门之变”的幽隐,卞孝萱先生《唐代小说与政治》之“‘玄武门之变'与《唐太宗入冥记》”一讲中有细致的分析。本文这一部分即吸收并采用了卞先生的观点,特为说明。。

其二则为李德裕为相时对当代史修纂的干涉。唐自太宗贞观以后,史书修纂由宰相监修已成惯例。宰相监修,既是朝廷重视史书修纂的体现,同时也是帝王监督史官叙事的重要手段。它赋予了宰相监督、干涉史家修史的合法权力。这种权力在修纂前代史书时,或不致产生因滥用、误用而产生不良后果,但当涉及当代史尤其是与宰相其人相关史事之叙述时,宰相权力对史家叙事的干扰,就变成了当代史修纂过程中极为严峻的问题。李德裕对《宪宗实录》的干涉即是如此。据史载,《宪宗实录》的修纂原由路随、韦处厚等负责,并于文宗大和四年由监修国史、中书侍郎、平章事路随奏进②《旧唐书·韦处厚传》载穆宗时,“以《宪宗实录》未成,诏处厚与路随兼充史馆修撰。实录未成,许二人分日入内,仍放常参。”而《旧唐书·文宗纪》载文宗大和四年,三月“丁酉,监修国史、中书侍郎、平章事路随所撰《宪宗实录》四十卷,优诏答之,赐史官等五人锦绣银器有差。”则可知韦处厚、路随等五人修《宪宗实录》最迟在穆宗朝已开始,至文宗大和四年修成。。由此可知宪宗一朝之实录修纂工作,在文宗朝已告竣事。但李德裕因恐其中有不利于其父李吉甫者,故又通过武宗,下诏敕令重修,并通过中书门下颁定新修体例。《旧唐书·武宗本纪》于此有载云:

(会昌元年)四月辛丑,敕:“《宪宗实录》旧本未备,宜令史官重修进内。其旧本不得注破,候新撰成同进。”时李德裕先请不迁宪宗庙,为议者沮之,复恐或书其父不善之事,故复请改撰实录,朝野非之。[3]586—587

……

十二月,中书门下奏修实录体例:“旧录有载禁中之言。伏以君上与宰臣、公卿言事,皆须众所闻见,方可书于史册。且禁中之语,在外何知,或得之传闻,多涉于浮妄,便形史笔,实累鸿猷。今后实录中如有此色,并请刊削。又宰臣与公卿论事,行与不行,须有明据。或奏请允惬,必见褒称;或所论乖僻,因有惩则。在藩镇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启事者,自有著明,并须昭然在人耳目。或取舍存于堂案,或与夺形于诏敕,前代史书所载奏议,罔不由此。近见实录多载密疏,言不彰于朝听,事不显于当时,得自其家,未足为信。今后实录所载章奏,并须朝廷共知者,方得纪述,密疏并请不载。如此则理必可法,人皆向公,爱憎之志不行,褒贬之言必信。”从之。李德裕奏改修《宪宗实录》所载吉甫不善之迹,郑亚希旨削之,德裕更此条奏,以掩其迹。搢绅谤议,武宗颇知之。[3]588—589

……

(会昌三年)十月,宰相监修国史李绅、兵部郎中史馆修撰判馆事郑亚进重修《宪宗实录》四十卷,颁赐有差。[3]598

由此可知,在《宪宗实录》的重修过程中,李德裕为了消除旧《实录》中不利于其父李吉甫的相关记载,乃动用宰相监修史书的权利,首先收缴旧《实录》以禁其传播,然后重修新作,以掩人耳目。由于新《实录》之纂修官李绅、判馆事郑亚皆李德裕所亲善,故重修之《宪宗实录》,实际上成为一部稟承李德裕意图之史。而据史载,这部《实录》不仅在修纂之初即招致“搢绅谤议”,且在修成后未久,随着宣宗即位,复遭查禁。《旧唐书·宣宗本纪》载:

(大中二年)十一月……敕:“路随等所修《宪宗实录》旧本,却仰施行。其会昌新修者,仰并进纳。如有钞录得,敕到并纳史馆,不得辄留,委州府严加搜捕。”[3]621

不仅如此,在后来宣宗对李德裕进一步处理时,重修《宪宗实录》事也成为李德裕执政其间的罪状之一。宣宗在《再贬李德裕崖州司户参军制》中直斥曰:

守潮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李德裕,早藉门地,叨践清华,累居将相之荣,唯以奸倾为业。当会昌之际,极公台之荣,骋谀佞而得君,遂恣横而持政,专权生事,妒贤害忠。动多诡异之谋,潜怀僭越之志……属者方处钧衡,曾无嫌避,委国史于爱婿之手,宠秘文于弱子之身,洎参信书,亦引亲昵。恭维《元和实录》乃不刊之书,擅敢改张,罔有畏忌。夺他人之懿绩,为私门之令猷……[8]361

新旧《实录》之优劣,因其不存于今,无从考覈,但李德裕以宰相身份干预史馆修纂工作,其事则不虚。

由以上二例,可见在唐代当代史的修纂中帝王、宰相之权利对史家修史叙述干涉之一斑。而对有良知的史官而言,屈从权势,丧失史家原则,放弃秉笔直书之传统,对其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大折磨与伤害。

韩愈也许正是在进入史馆后,对此才有了更为深切的感受。这其中,其进入史馆后宰相李吉甫对史馆的控制,或更直接地使他感受到了当代史修纂中史官权利备受干扰的痛苦。

据史载,在李吉甫为相前,前任宰相裴垍曾对史馆制度做过改革①《旧唐书·裴垍传》载:元和四年垍加集贤院大学士、监修国史,上奏:“……史馆请登朝官入馆者,并为修撰;非登朝官,并为直史馆,仍永为常式。”,并于元和五年离任前,奏进了其监修完成的《德宗实录》,受到宪宗的赏赐与褒奖②《旧唐书·宪宗纪》曾载,宪宗元和五年十月,裴垍“进所撰《德宗实录》五十卷,赐垍锦綵三百匹、银器等,史官蒋武、韦处厚有差”(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432页)《旧唐书·李吉甫传》载,五年冬,裴垍以病免。(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月,3994页)。但李吉甫在元和六年为宰相后不久,裴垍却因李吉甫的厌恶而由兵部尚书改任太子宾客③《通鉴》卷二百三十八载,元和六年“夏,四月,戊辰,以兵部尚书裴垍为太子宾客,李吉甫恶之也”。(北京:中华书局,第7683页),并对裴垍监修国史期间之史馆人员做了改组。李吉甫在为相之初的作为,意在树立新宰相对史书修纂的权威,而新的史官班底之纂修史书,自然也应接受新宰相的监督与领导。

作为宰相的李吉甫,在有唐一代虽非名相,但亦无大的荒怠与乖谬,故史家于其一生,亦无甚贬责语。但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一些作为并非全无瑕疵。如其为相期间对皇帝与中人的曲意奉迎,即显示了气骨上的不足。宪宗以对其为人之深切认识,故在调任其为相不久,即擢鲠直的李绛为相,以作为政治上的平衡④《通鉴》卷二百三十八载,元和六年十二月,“己丑,以户部侍郎李绛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为相,多修旧怨,上颇知之,故擢绛为相。吉甫善迎合上意,而绛鲠直,数争论于上前;上多直绛而从其言,由是二人有隙。”(北京:中华书局,第7687页)。

李吉甫的个性,自然也表现在其监修史书修纂工作上。围绕当代史的问题,宪宗与吉甫曾有如下的对话:

(元和)七年七月,上御延英,顾谓吉甫曰:“朕近日畋猎悉废,唯喜读书。昨于《代宗实录》中,见其时纲纪未振,朝廷多事,亦有所鉴诫。向后见卿先人事迹,深可嘉叹。”吉甫降阶跪奏曰:“臣先父事代宗,尽心尽节,迫于流运,不待圣时,臣之血诚,常所追恨。陛下耽悦文史,听览日新,见臣先父忠于前朝,著在实录,今日特赐褒扬,先父虽在九泉,如睹白日。”因俯伏流涕,上慰谕之。

八年十月,上御延英殿,问时政记记何事。时吉甫监修国史,先对曰:“是宰相记天子事以授史官之实录也。古者左史记言,今起居舍人是;右史记事,今起居郎是。永徽中,宰相姚监修国史,虑造膝之言,或不可闻,因请随奏对而记于仗下,以授于史官,今时政记是也;其间有谋议出于臣下者,又不可自书以付史官;及已行者,制令昭然,天下皆得闻知,即史官之记,不待书以授也。且臣观时政记者,姚修之于长寿,及罢而事寝;贾耽、齐抗修之于贞元,及耽、抗罢而事废。然则关时政化者,不虚美,不隐恶,谓之良史也。”[3]3995

君臣二人的对话,大可玩味。元和七年与宪宗的谈话,使吉甫感知到了宪宗对当代史的关注。而元和八年宪宗对时政记的询问,则亦似大有深意存焉。显然,李吉甫的回答是很巧妙的。“是宰相记天子事以授史官之实录也”,已向宪宗明白地传达了宰相对史家叙事的过滤与监督作用。一切对当代君王不利的记载,有了宰相的把关,就完全无担心的必要了。而且前有故事可鉴,这种做法“不虚美、不隐恶”,可称“良史”,自然也就无需承担道德上的风险了。

由此或许可以理解韩愈进入史馆初期的内心感受了。他的“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1]476,实在不应看做是其推卸史官责任的怠惰之语。

《答刘秀才论史书》涉及韩愈所谓对史职懈怠推诿之词者,还有以下一段文字:

夫盛唐鉅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1](下)476

韩愈既已充史馆修撰,修史自然为职责所在,而此段文字,却一则说当代贤大夫事迹不会沉没,再则说馆中有能勤而纂之者,三则又说后生可畏,后必有能为史者,此岂非怠忽职守者语?

韩愈是否真的是怠忽职守在史馆苟且偷荣以消磨时日?看看韩愈在史馆的实际工作情况与成果,就可知此实为情绪化的牢骚语。在史馆中,韩愈的整个工作,可谓履职勤勉,无所苟且。

韩愈自元和八年三月为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至元和九年十二月转为考功郎中知制诰,其在史馆任职计约一年零九个月。此间韩愈作为史馆修撰,实际负责并承担了监修官宰相李吉甫所安排的《顺宗实录》的撰写,完成了朝廷安排的为前朝撰写实录的任务。关于韩愈修撰实录的工作情况,其在《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有所交代,谓:

……去年十一月,臣在史职,监修李吉甫授臣以前史官韦处厚所撰《先帝实录》三卷,云未周悉,令臣重修。臣与修撰左拾遗沈传师、直馆京兆府咸阳县尉宇文籍等共加采访,并寻检诏敕,修成《顺宗皇帝实录》五卷;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比之旧录,十益六七,忠良奸佞,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吉甫慎重其事,欲更研讨,比及身没,尚未加功。臣于吉甫宅取得旧本,自冬及夏,刊正方毕。[1](下)376

韩愈自元和八年十一月接受纂修《顺宗实录》的任务,至九年夏秋间初稿写定呈送宰相李吉甫,整个工作前后历时八、九个月,完成《实录》五卷,工作岂得谓偷惰懈怠?倒是初稿完成呈交李吉甫,却被悬置,直到元和九年冬李吉甫卒,韩愈犹未得到答复。而韩愈在李吉甫卒后,从其家中讨回《实录》初稿进上,后又根据时宰意见重加修改。由此可见其对修史工作态度之认真。

如前所述,在唐代修纂当代史并非一件轻松的工作。对韩愈而言,他所处的人事环境,更决定了他在史馆的工作可能还要承受不同方面的压力。

他首先必须承受重修韦处厚的《先帝实录》可能引发的无谓的人事纠葛的烦恼。韩愈进史馆之前,前任宰相裴垍已有一个以路随、韦处厚为主的修史班底。据史载可知,这个修史班子曾以完成《德宗实录》而得到宪宗的奖赏。而由韩愈《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则又知,作为裴垍史馆班底的韦处厚还有《先帝实录》(即顺宗实录)三卷的修纂。这表明,《顺宗实录》在前任宰相裴垍监修时也业已完成,而李吉甫今以其“未周悉”而下令重修,不仅意味着其对韦处厚等修史工作的不满意,同时也意味着对前任宰相监修工作的否定。似此,则韩愈一进入史馆工作,很有卷入因新旧宰相权力变换而引发的人事纠葛的可能。

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挑战需要他面对。修纂《顺宗实录》,本合乎唐代实录修纂的成例,也即后代帝王负责纂修前代帝王之实录。但是,顺宗、宪宗二帝皇位替嬗之际,南朝北司,人事纷纭,而事涉当代,尤为敏感,如何做到书法不隐而秉笔直书,实在是对史官良知与勇气的巨大考验。韩愈处理此事,也一定会感到史官秉笔直书之不易。对韩愈而言,他的工作,既要获得监修宰相的认可,更要获得当代皇帝的满意。其中艰难,或可从韩愈身后犹纷纭不已的争议中体会。《旧唐书·路随传》载云:

初,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往往于上前言其不实,累朝有诏改修。及随进《宪宗实录》后,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3]4192

文宗给路随改正韩纂《实录》的任务,使路随颇感为难,故其上奏文宗,祈文宗明示如何修改。路随奏文较长,但为体会韩愈修史之艰辛,不避繁琐,仍据以迻录如下:

臣昨面奉圣旨,以《顺宗实录》颇非详实,委臣等重加刊正,毕日闻奏。臣自奉宣命,取史本欲加笔削。近见卫尉卿周居巢、谏议大夫王彦威、给事中李固言、史官苏景胤等各上章疏,俱陈刊改非甚便宜。又闻班行如此议论颇众。臣伏以史册之作,劝诫所存,事有当书,理宜归实。匹夫美恶尚不可诬,人君得失无容虚载。圣旨以前件《实录》记贞元末数事,稍非摭实,盖出传闻,审知差舛,便令刊正。顷因坐日,屡形圣言,通计前后,至于数四。臣及宗闵、僧孺亦以永贞已来,岁月至近,禁中行事,在外固难详知。陛下所言,皆是接于耳目。既闻乖谬,因述古今,引前史直不疑盗嫂之言,及第五伦挝公之说,皆多此比类,难尽信书。所冀睿鉴详于听言,深宫慎于行事。持此比类,上开聪明,特蒙降察,稍恕前谬。由是近垂宣命,令有改修。

臣等伏以贞观已来,累朝实录有经重撰,不敢固辞,但欲粗删深误,亦固尽存诸说。宗闵、僧孺相与商量,缘此书成于韩愈,今史官李汉、蒋係皆愈之子壻,若遣参撰,或致私嫌。以臣既职监修,盍令详正,及经奏请,事遂施行。今者庶僚競言,不知本起,表章交奏,似有他疑。臣虽至昧,容非己出,元和之后,已是相循。纵其密亲,岂害公理?使归本职,实谓正名。其《实录》伏望条示旧记最错误者,宣付史官,委之修定。则冀圣祖垂休,永无惭于传信;下臣非据,获减戾于侵官。彰清朝立政之方,表公器不私之义。流言自弭,时论攸宜。[3]4192—4193(注: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文宗得奏,因诏曰:

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寻访根柢,盖起谬传,谅非信史。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馀依所奏。[3]4193

由此可知,关于顺宗永贞末年皇位更替史事叙述,一直是是非纷争的焦点所在,尤其是因涉及内宦中人,在中晚唐宦官权力膨胀、气焰嚣张的背景下,就更增加了史家叙事的艰难。从韩愈身后仍争议不休的事实中,可以体会韩愈当时纂修《实录》需要具有怎样的勇气才可能完成这一艰巨的工作了。

韩愈的《顺宗实录》,不论当时如何议论纷纭,褒贬不一,但他毕竟以自己对当代史事的认识,为顺宗一朝留下了一部珍贵的记录。从现存《顺宗实录》看,其记事是秉持了实录精神的。清人郑绎的意见,或可视作对韩愈这一工作的持平评价:

韩愈不敢为史,而犹勉为《实录》。实录者,史乘之权舆也,虽无直笔,不敢效(司)马迁之所为,然犹能以意褒贬人主。如《顺宗实录》中,叙陆贽事则云:“德宗在位久,益自揽持机柄,亲治细事,失君人大体,宰相益不得行其职事。”如此等类。迁之法固未尝亡也。[9]1529

综上所论,《答刘秀才论史书》显然是一篇发抒牢骚的文章,也是韩愈文章中情绪化表达意味很浓的一篇文字。若从立论严正,行文词理周备之角度论,其或不免有引人误解之处,且这种误解,也使后世尊崇韩文的古文选评者不免尴尬①如茅坤称:“惧作史之祸,非也。孔子善善恶恶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何以至今皎然与天地并?昌黎不及作,从而为之辞。”储欣谓:“作唐一经,豪勇安在?所以子厚一驳,昌黎亦诎服无辞。而其文,特铿戛可诵。”王文濡称:“退之此论宜为子厚所屈。然所谓据事实则善恶自见,实后世作史者之法。”(以上俱见《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第206、207页。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9月)这些评论,其批评颇觉有中肯綮之感,而褒赞则不免有底气不足之嫌。。但是,这篇不免引人误解的韩文,却有着它特殊的价值与意义。韩愈由于攘斥佛老、扶树教道不遗余力,其在世人的心目中早已是大儒的典型,而这一以情绪化表达为特征的书信,却显示了韩愈作为一个文人的个性性格。这种能够真实呈现韩愈个性与心理的文字,对于全面认识韩愈其人,不是很有意义的吗?同时,通过对文中韩愈畏为史官幽赜之抉发,不也让我们看到了中唐高层复杂的政治关系吗?如此,则此文之价值岂可轻忽,而韩愈“惧为史官”之论,亦岂可不深究之以明其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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