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学术研究简略
2018-02-09臧慧远
臧慧远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255130)
清代张书绅曾说:“《西游记》一书,原是千古疑案,海内一大闷葫芦。”的确,这个“闷葫芦”随着历史和时代思潮的演变,出现的解读观点更是众多,其中有明清时期的儒释道观点,有五四学术转型时期的批判和突破,也有新时期纵深、多元的理解。面对《西游记》流传时间久、争论观点多的客观现状,其研究过程大致可分为三个历史阶段:明清时期是古代《西游记》研究主观评点期;1919年五四之际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是《西游记》研究现代转型开创期;新中国建立至今是《西游记》研究复苏繁荣并走向多元纵深时期。
第一阶段,明清时期《西游记》的研究主要是评点式的批评研究,主要集中在哲理、宗教层次上,出现了释儒、谈禅、证道各派观点。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记》卷首所载的《刊西游记序》被认为是古代《西游记》评点的发轫之作。同时期李评本则用当时盛行的“心学”思潮来阐释《西游记》,揭示其所蕴含的“心学密谛”,成为关于《西游记》的第一个成熟的评点本。后来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认为《西游记》的主旨意在“求放心”,“《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1](P446)此后,清代的评点在批评意识上出现了严重的差异,有以《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西游原旨》《通易西游正旨》《西游记记》《西游记评注》为代表的“证道”观;以《新说西游记》为代表的“释儒”观,其间亦掺杂有三教合一的“谈禅”因素。我们对明清评点的认识,尤其对清代评点的认识,多是认为“以《易》、以《大学》、以仙道来解释《西游记》”,“戴上了一副着色眼镜”,是“在大白天说梦话”[2](P34),对其间的曲解附会应清楚地认识,对其全盘否定亦失之偏颇。应认识到有清一代,评本蜂起是有其复杂的历史原因和文化积淀,有着时代的烙印。
第二阶段,1919年五四之际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实现了《西游记》研究的现代转型。现代文学研究中,出现了鲁迅、胡适、郑振铎等一批耀眼夺目的现代新文学大师,引进西方理论,阐释全新的价值观念、评价标准,重新阐释与定位《西游记》。鲁迅撰写的《中国小说史略》及《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在史学的背景下研究《西游记》,不仅将《西游记》纳入神魔小说的发展轨道,而且认为“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之‘《西游记》漫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致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3](P106)胡适的《〈西游记〉考证》对《西游记》的作者问题、成书问题、演化、人物来源、八十一难的历史依据做了全面的考评,并且十分明确地“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4](P15)其鲜明地提出了“游戏说”的观点。此外,郑振铎的《〈西游记〉的演化》、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陈寅恪的《〈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等均对《西游记》从故事渊源、作者、版本、人物等方面,进行了系统的阐释与研究,取得了巨大成绩。比如在版本问题上,郑振铎认为永乐本是《西游记》的祖本,孙楷第则对版本问题进行了详细的辨别,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对于孙悟空的原型,鲁迅认为源于中国古代淮水水怪无支祁,胡适则认为源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猴哈奴曼,陈寅恪用中西比较的视角探讨了孙悟空与猪八戒的原型;在故事演变上,郑振铎则在《〈西游记〉的演化》中作了详细的论述。由于社会历史环境限制,资料有限,现代研究者在认识上也会有些错误之处,但他们所取得的成绩开创和奠定了《西游记》研究的现代转型。
第三阶段,当代《西游记》研究以文革为界又可划分为三个阶段,文革前、文革中、文革后。当代的《西游记》研究与社会发展、时代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逐渐由单一的政治性走向全面的繁荣。文革前,由于特定的政治氛围,《西游记》研究趋向于单一化,多用社会学、阶级斗争学说来解释《西游记》,侧重于探讨主题思想。这一时期取得的成果主要集中在《〈西游记〉研究论文集》(作家出版社出版,1957年版)中。该论文集收录了1949—1957年间《西游记》研究的主要成果,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批评的方法来评论《西游记》,共收录论文十八篇。张天翼在《〈西游记〉札记》一文中首次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批评的方法来评论《西游记》。此文认为孙悟空大闹天宫象征着古代社会的农民起义,并认为取经过程中的神魔斗争象征着封建社会农民阶级对统治阶级的反抗斗争,而后来的西天取经则引申出孙悟空投降论的观点。张天翼的这种阶级斗争学说的批评方法被认为是“撇开了一切玄虚、歪曲的旧说,用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了《西游记》的客观因素”,“应该是研究《西游记》以及其他一切神话小说的准则。”[5]自此以后,研究者深受影响,多充分运用社会学批评方法,对作者吴承恩的思想、小说主旨、取经人物的阶级性等进行充分的探讨。此时的《西游记》研究由于过分强调意识形态性,过多的政治附会,而侵蚀了学术固有的本性,偏离了正常的学术理性,观点倾向于机械化和简单化,沦为庸俗的社会学研究。
文革十年期间,由于这“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6]它不仅使国民备受摧残,文学界亦是陷入万马齐喑的悲凉局面。《西游记》研究亦进入黑暗期,罕有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1973年郭豫适、简茂森为人民文学版《西游记》撰写的长篇《前言》,其中分析了《西游记》故事演变、成书过程以及思想主题、艺术特色等问题,此可以说是这一时期仅存的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文章。总之,十年文革不仅带来民生的艰苦,也带来学术研究史上的“真空地带”。
文革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今,《西游记》研究呈现出全面复兴与繁荣的景象。其不仅对前人的研究成果进行了反思,提出新的意见观点,而且全新的学术观念和科学方法的确立,使得《西游记》的研究多元化。1982年10月,首届全国《西游记》学术讨论会在连云港、淮安两地召开,涉及到《西游记》的故事演变、主题、艺术、版本、作者思想等,并且编辑出版了《西游记研究》。此后第二届、第三届全国《西游记》学术讨论会相继召开,彰显出《西游记》研究突破前期的单一化,开始逐渐走向全面、繁荣阶段。此时期关于《西游记》的研究论文在数量和质量上均突飞猛进,出现了章培恒、张锦池、赵国华、吴圣昔等研究者的优质文章。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大量的研究著作,比如胡光舟《吴承恩和西游记》、朱一玄和刘毓忱编的《〈西游记〉资料汇编》、刘荫柏主编的《西游记研究资料》、张静二《西游记人物研究》、苏兴《吴承恩年谱》、余国藩《西游记论集》、张锦池《西游记考论》等。80年代的反思性,使得《西游记》的主题研究有了较大的突破,这一时期出现了,李希凡的“主题转化”说、胡光舟的“主题统一”说、朱彤的“歌颂市民”说、朱式平的“安天医国”说、罗东升的“诛奸尚贤”说、朱继琢的“反映人民斗争”说、苗壮的“西天取经主体”说、胡光舟的“歌颂反抗、光明与正义”说、高明阁的“主题裂痕”说。同时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对主题研究的“哲理性”流向,比如金紫千、孟繁仁、陈民牛、钟婴、曾广文、方胜、李欣复、王燕萍、张锦池、吕晴飞、姜云等均撰文将《西游记》与人生的意义、价值、前途、命运等联系起来,探寻作品的哲理性内涵。
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术思想、理论、方法更为多样化,更新更为迅速,《西游记》研究在更好地消化、吸收前代成果的基础上,借鉴西方的理论学说,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王国光的“密码”说,诸葛志的“将功赎罪”说,刘勇强、李安纲的“心路历程”说,田同旭的“情理相争”说,方克强、杨义的“神话母题”说,克珠群佩、王意如的“崇佛(禅宗)”说,竺洪波的“追求哲理和审美意义上的自由”说,康金生的“宣扬佛法及其政治作用”说,黄霖的“弘扬人的自由和人性”说以及李安纲的“金丹大道”说等,这些都对新时期《西游记》主题研究作出突出贡献。但这些见解凸显出一个重要问题,即如此众多的主题观似乎只有量的递增没有质的提升,始终没有出现一个能够全面涵盖《西游记》整体的宏观性主题观。
在《西游记》研究史中,争议最大的除了主题论外,其次便是人物论。《西游记》中涉及的人物除了取经四众,便是神佛与妖魔。其中对主要人物孙悟空原型的探讨:有鲁迅首倡,张锦池、李时人、萧相恺等人赞成的“国货”说;胡适首倡,季羡林、陈邵群等人赞成的“进口”说;蔡国梁、萧兵等认为的“混血”说;矶部彰认为的“佛典”说。其中,较为突出的文章有: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萧兵《无支祁哈奴曼孙悟空通考》、刘毓忱《孙悟空形象的演化——再评“化身论”》、赵国华《论孙悟空神猴形象的来历》等。关于孙悟空形象的代表性观点主要有“心猿”说、“农民起义英雄”说、“作者理想体现”说、“时代精神代表”说、“民族精神象征”说、“超我意识体现”说、“悲剧形象”说等。主要研究论文有朱彤《论孙悟空》、严云受《孙悟空形象分析中的几个问题》、曹炳建《孙悟空形象的深层意蕴与民族精神》、萧相恺《孙悟空形象的文化哲学意义》、赵红娟《从孙悟空的形象塑造看〈西游记〉对悲剧和喜剧的超越》等。关于猪八戒形象的代表性观点主要有“普通劳动者形象”说、“时代形象”说、“滑稽形象”说等,其中方白的《谈猪八戒》是猪八戒形象研究的一篇力作。对《西游记》其他人物形象研究则有蔡铁鹰《整合的历程:论唐僧形象的演变——兼及中国小说演变过程的理论意义》、竺洪波《论唐僧的精神》、张静二《论沙僧》、王平《从二郎神形象略窥〈西游记〉创作心态》、陈洪《牛魔王佛门渊源考论》、吴男滨《〈西游记〉土地神形象的民俗考察》等,他们均对《西游记》中的人物形象做了深入精到的论述。
关于《西游记》的作者问题,自小说《西游记》问世以来便争论不已。明代世德堂本《西游记》只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作者的模糊概念,“《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7](P1)其并未指明《西游记》撰者为何人。一直到清代汪澹漪《西游证道书》将《西游记》的作者归为邱处机名下,“曰:此国初邱长春真君所纂《西游记》也。”[7](P5)后来有清一代,邱处机作《西游记》深入人心,对此鲁迅曾有批判“处机固尝西行,李志常记其事为《长春真人西游记》,凡二卷,今尚存《道藏》中,惟因同名,世遂以为一书;清初刻《西游记》小说者,又取虞集撰《长春真人西游记》之序文冠其首,而不根之谈乃愈不可拔也。”[3](P102)。后来清代的吴玉搢根据明代天启年间的《淮安府志》的记载,“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8](P164)还有,小说《西游记》中的淮安方言推断出作者应为吴承恩。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则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根据明清历代的《淮安府志》以及钱大昕《跋〈长春真人西游记〉》、纪昀《如是我闻》、丁晏《石亭记事续编》、阮葵生《茶余客话》、吴玉搢《山阳志遗》等书中的记载,否定邱处机说,认为《西游记》最后加工成书者是吴承恩。吴承恩说一出便得到当时乃至今天学术界的肯定和认同。但在当时也有人存有质疑,提出不同的认识,比如俞平伯于1933年在《驳〈跋销释真空宝卷〉》中对吴承恩说提出了质疑,“现存《西游记》的最古的版本是明刻世德堂,上写着‘华阳洞天主人校’,有谁说校订者是吴承恩?……或曰‘天潢’,或曰其门客,词虽吞吐,均非吴氏明甚。”[9]但此一质疑并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章培恒先后发表《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再谈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文章,对鲁迅、胡适考证的重要佐证(清代吴玉搢《山阳志遗》、阮葵生《茶余客话》和淮安方言),提出了质疑。鲁迅、胡适二人“对这个最根本的问题未作论证,他的论断也就缺乏坚实的基础。”[10](P63)。此文一出打破了国内沉寂已久的作者问题,引起了新时期关于作者问题的大讨论。这场关于《西游记》作者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吴承恩说、邱处机说、陈元之说三者上。坚持吴承恩说的主要有苏兴、刘怀玉、钟扬、杨子坚、陈澉、刘振农、蔡铁鹰等,比如苏兴撰有《也谈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坚持认为“天启《淮安府志》的《淮贤文目》著录的吴承恩《西游记》是指百回本小说;明刻《西游记》虽未署作者名,却由陈元之的序透漏出作者是‘八公之徒’,与吴承恩身份合,其校者华阳洞天主人是吴承恩友人李春芳,证明作者是吴承恩。”[10](P87)蔡铁鹰同样在《关于百回本〈西游记〉作者之争的思考与辩证》一文中认为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为吴承恩。章培恒、杨秉祺、李安纲、黄霖等人则否定吴承恩的著作权,但并未提出作者具体为何人。此一时期仍坚持邱处机说的则主要集中在海外和台湾学者中,比如柳存仁、张易克、陈敦甫等,国内则有金有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研究者在对“华阳洞天主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陈元之说,重新审视华阳洞天主人、作者与陈元之之间的关系,提出三位一体的观点。陈元之说的提出者为陈君谋,详细考证论述者为张锦池,但这一说法同时也遭到了各方学术界的质疑和批判,主要有吴圣昔、宋克夫等人。在关于《西游记》作者吴承恩说、邱处机说、陈元之说三者中,不论如何地被质疑,吴承恩著《西游记》还是不能被轻易否定的,邱处机说则与文本有着牵强与难以融合之处,陈元之说虽有新意,但陈元之究为何人,仍是一大谜团。总之,对作者问题的探索与解决有待于研究者更深入的思考。
关于《西游记》的版本问题,也就是《西游记》的祖本之争问题。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对《西游记》祖本便开始了初步的探索,主要研究者有鲁迅、胡适、孙楷第等人。当时对祖本问题的研究虽然得出了一定的结论,但由于资料有限,未能做出客观而详细的分析、论证。建国以后十七年间乃至文革期间,由于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阶级性批评占主导地位,《西游记》的版本研究几乎停滞。但此一时期,海外学者杜德桥、柳存仁、太田辰夫等人则对《西游记》的版本研究付出了心血,比如杜德桥著有《〈西游记〉祖本考的再商榷》、太田辰夫著有《〈朴通事谚解〉所引〈西游记〉考》。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版本研究逐渐成为热点并开始热烈讨论起来,直到今天主要形成了七种代表性的说法:“杨本说”“永乐本说”“朱本说”“前世本说”“《西游原旨》说”“《西游释厄传》说”“词话本说”。在这七种说法中,最具生命力的是前三种说法,其他说法皆有模棱两可、牵强附会之处。但任何一种说法要想获得学界的普遍认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一代代的研究者不断的努力。
对于《西游记》这样一部“说不尽”的“海内一大闷葫芦”,因研究者所处的社会、时代环境不同,人们的认识水平变化,便催生出种种不同的主题观、人物论、作者观、版本论。各派新说在各领风骚之后便偃旗息鼓。对于四百年的《西游记》研究发展史总结过往成绩、借鉴经验、吸取教训便成为当务之急。
参考文献:
[1]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A].20世纪《西游记》研究 [C].梅新林,崔小敬(主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4]胡适.《西游记》考证[A].20世纪《西游记》研究 [C].梅新林,崔小敬(主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
[5]沈玉成,李厚基.读《西游记》札记[N].光明日报,1955-10-23.
[6]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A].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7]吴圣昔(编).《西游记》百家汇评本[C].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
[8]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9]俞平伯.驳《跋销释真空宝卷》[J].文学(创刊号),1933,(7).
[10]章培恒.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A].20世纪《西游记》研究[C].梅新林,崔小敬(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
[11]苏兴.也谈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A].20世纪《西游记》研究[C].梅新林,崔小敬(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