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狸
2018-02-08韩秀
韩秀
我至今仍记得10年前同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一个早春的上午,我正在花坛边种霜草,拿着一把锋利的兰博刀。听到邻居家的苏格兰猎犬疯狂地叫着,抬头看去,那只大狗正站立在两家之间的电子篱笆前恼怒地咆哮着。被它追赶的三团火红的小东西几乎是跌进了我家的后院的,其中特别小的一个站立不稳,从草坪上一直滚到了我的面前,离我手里寒光闪烁的兰博刀只有几寸的距离。
两只非常幼小的红狐狸站在坡上,满脸惊恐。眼前的小狐狸好不容易爬起来,一脸好奇地瞧着我,并不畏惧。毫无疑问,它还小,不知“江湖险恶”。我安静地回望着小狐狸的父母,对小狐狸笑笑,放下兰博刀,轻轻地继续为霜草培土……终于,小狐狸的父母放下心来,在我家大松树下堆积木柴的掩蔽处安营扎寨。于是,我常看到小狐狸在草坪上打滚,自得其乐,玩得很开心。它父母出门的时候,对门邻居家的老猫大黄会来到我家的后院,抓两只花栗鼠,一只留给自己,另外一只放在草坪上。很快,小狐狸睡眼惺忪地出现了,见了花栗鼠,开心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跑,然后大黄便同小狐狸一道用餐。
这样的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东边近邻卖房子,新的屋主有一只很肥、很懒的小狗,它连叫的兴趣都没有,但身体里流淌着凶猛鬣狗的血液。尚未等我明白过来,红狐狸一家已经迅速地搬离了,踪影全无。
我想念那一抹鲜亮的红色,小狐狸天真可爱的笑脸、专注的眼神、胸前与尾巴尖的雪白……它们是否安全呢?我悬着心。没办法,搬走了就是搬走了。但是,也许会再来吧?我动着脑筋,首先必须把后院变成一个真正安全的所在,于是竖起了6英尺高的围篱。用木头围篱和高耸的鹿网将后院围了起来,鹿进不来了。松鼠、野兔、花栗鼠猖獗,常常把鲜艳的花朵咬断,它们并不吃,只是糟蹋而已。狐狸应该有办法进来吧,它们是非常聪明的。
在一个国际艺术节上,我买了一幅加拿大摄影艺术家的作品,内容是一只红狐狸正在奔跑,潇洒、矫健,但它不是火红色的,皮色有些微橙黄。聊胜于无,我把照片悬挂在餐厅墙上正对后院,也许能够召唤我的红狐狸“回家”?外子杰夫是理性主义的信徒,对我的种种奇思妙想采取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脸上浮着宽容的微笑,随我折腾。
两年一晃而过。深秋时节,园丁马修带着他的人马来我家清扫落叶,临走时对我说:“你家后院的围篱与鹿网之间有狐狸进出的洞,我们没有动那两个地方。”
我惊喜地叫了起来:“我有狐狸?!”马修微笑着说:“毫无疑问。你若是看到它们,不要忘记给它们我家的地址,我很欢迎它们来我家花园走动。”
怀着希望,日子就好过起来。一天,杰夫匆匆进门跟我说:“一只大狐狸正在街上追逐一只野兔,疾如狂风。”我急忙询问狐狸的颜色,知道那是一只灰色的大狐狸,便跟他說:“那是别人家的狐狸,不是我们的。”
入冬了,雪花飞扬,后院露台上积了寸把厚的白雪,花坛上的藜芦从白雪下面钻出头来,姹紫嫣红,格外美丽。我坐在书房的长窗前看书,时不时地张望着,欣赏着这“圣诞玫瑰”带来的喜气。
忽然,我用余光看到了一抹鲜亮的红色。我放下书本,轻手轻脚走向通往后院的玻璃门。隔着一层玻璃,一只健壮的红狐狸稳稳地站立在露台上。白雪继续飘飞着,在那几乎是闪烁着光亮的红色上瞬间消失。依然是专注的眼神,依然是微笑着的脸,失去了天真,却有了几分威严。我的小狐狸,你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威风了吗?
我的泪水滚滚而下,举起手向它打招呼。它凝神望着我,一动不动。楼梯上传来响动,我生怕惊动了狐狸,打断我们这么美好的重逢。好在手里端着一杯茶的杰夫见机而行,没有出声,只是放轻脚步走到我身边。
狐狸高高昂起头,迈出无比优雅的步子,极为庄重地走下露台,好像时装模特走T台一般,在后院里缓缓地兜了一圈,这才摇着尾巴,消失在放杂物小屋的背后。“这才是我们的红狐狸,它来巡视它的领地。”我跟杰夫说。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没想到,它这么漂亮……”
自此以后,我们常常见面。每一次,它都带给我许多的快乐和惊喜。
一个夏日的清早,天刚蒙蒙亮,我走出家门到车道上拿报纸,红狐狸正站在我家门前的甬道上,看到我,转身就走,却在街道中央停住脚。原来是一只肥硕的松鼠被车撞了,而且被碾过,一片血肉模糊。我飞快地打开车库门取出手套、纸袋,把松鼠的尸体放进纸袋,丢入环保箱。狐狸并没有离开,继续看着我,又低头嗅了嗅地上的血迹,脸色凝重。我一下子意识到,残血会引来苍蝇、虫子,很不卫生,赶紧再次冲进车库,拿出三角形的橘色“停车”标志,竖在街道中央,挡住来往的车辆,再飞奔到门前花圃拉过水龙头用力冲洗,直到地面上完全没有血迹为止。这时,红狐狸才满意地离去,曙光曦微,那一抹红色渐渐消失在横街后面的小树林中。一位正要上班去的邻居停下车来,帮我收起“停车”标志,疑惑地问我:“刚才是一只狐狸吗?它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轻描淡写地说:“一只松鼠被车碾死,地上一片狼藉,它表示关心而已。”邻居点头微笑,开车离去。
夏天终于过去,又到了美国东部最美丽的秋季。客厅窗外的一株迷迭香因为阳光被高大的蝴蝶灌木挡住了,长得不是很好,我便把它挪到一个阳光充足的位置。移栽完工,刚刚转身回来准备填平它留下的那一个空洞,却发现不知何时,红狐狸来了,正在兴致勃勃地玩落叶。仔细看去,它似乎正在把落叶扫进那个洞里。我不明所以,但是相信我的红狐狸做这件事绝对不只是因为好玩而已,所以就没有去填那个空洞,任由它被落叶虚虚地盖住。
那一年的冬天酷寒、多雪。一场破纪录的暴风雪之后,我家车道上的积雪厚达27英寸。学校停课,政府关门,人人忙着自力救济。政府派出的铲雪车在大街小巷忙个不停,居民们全家上阵挥动雪铲,努力将车道上的积雪铲向两侧,开出一条路来。人行道上的积雪也必须清除,以方便人们遛狗……一时之间,平日寂静无声的街道上人声鼎沸,加上狗儿们兴奋的叫声与机器的轰鸣声,真是热闹至极。endprint
我与杰夫正在车道上铲雪,忽然之间周围安静了许多,听不到狗儿们的叫声了。我知道,必定是狐狸出动了,于是倚着雪铲站定。果然,一道火红的闪电从南边的街巷中穿出,飞快地来到大街上,闪过两辆铲雪车直奔我家而来,滑過积雪的草坪,从我家客厅的窗前笔直地扑进雪堆,积雪上只看到一小段白色的尾巴晃动。片刻之后,红狐狸飞身而起,嘴上叼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肥大的野兔。它的动作连贯流畅,身体飞起来的时候,大尾巴还把那洞口扫平。百忙之中,甚至没有忘记给我一个怡然的微笑。之后,这道闪电急速向北边横街扑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小树林中。红狐狸离开了好一会儿,狗儿们才开始狺狺狂吠起来。
啊,那个迷迭香留下的空洞原来是我家红狐狸的冰箱之一,是它为家小储存冬粮的所在。
“它怎么知道那厚厚的积雪下面有兔子?”杰夫满心疑惑。
“当然是它存放在那里的啊!一只有着迷迭香味道的兔子,多么可口啊。”我哈哈大笑。
“天哪,这只红狐狸早有储备……”杰夫惊疑不定。
去年夏天,管理草坪的公司例行撒杀虫药、除莠剂,要求在第二天浇水,而且要浇得彻底。前庭后院都浇过之后,在围篱大门后一块狭长的地带,我用了一个直立的花洒,水珠如同帘幕飞向空中再洒向草坪,正午的阳光照射进来,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我站在厨房窗前,喝着热茶,心情宁静,并且注意到我并非唯一的观众——山茱萸上有一只大松鼠也在着迷地看着彩虹。忽然,那松鼠好像被雷击到一样,完全地僵硬了——毫无疑问,红狐狸到了。它迈着悠闲的步伐,由东向西,轻巧地走在草坪上,在水淋不到的地方站住脚,抬头看着美丽的彩虹,露出非常满意的神情。好一会儿之后,它才抬头看了看那只吓得已经几乎不敢呼吸的松鼠,笑了笑,跟我点点头,优哉游哉地走了出去。松鼠累得倒在树干上喘息不已……
事实上,上述这些都是很少发生的戏剧性场面,大多数时候,我们和它都处在一种闲适的状态中。我和红狐狸都渐渐地老了,我们都在调整着自己的速度,但是我们惦记着彼此,每次见面都传递着关心。我家的院子于它而言是安全的,是它可以放松心情的所在。那就很好。比如我在长窗前写贺卡,看到后院围篱前叶子金黄的杜鹃下,一团火红静静地停留在那里,就开心地笑了,久久地凝视着——那是我的红狐狸在那干燥温暖的地方,在初冬的暖阳下小睡片刻。睡醒了,它会万分优雅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惬意地伸个懒腰,瞧瞧在风中转个不停的郁金香,然后站起身来,睁大眼睛向我这边看过来,微笑着摆出一个明星般的姿势,这才迈开它的舞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它专用的小门边,还不忘用蓬松的尾巴画个圆圈,表达“再见”的意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