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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辣椒成熟时

2018-02-08王宇昆

读者·校园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链子奶奶家辣椒

王宇昆,1996年出生,毕业于厦门大学,已出版《当世界已无法深爱》《你曾是少年》等作品。

出国之前回了一趟奶奶家,房子已经许久无人住了,我和父亲去打扫了一下蜘蛛网和灰尘,意外地在阳台上看见了那盆原先种着辣椒的花盆里生出了新芽,却不知是否还是奶奶亲手种的那株辣椒,只是兀自看着那破土而出的翠绿生机,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已经过去4年之久了。

那盆辣椒是我高三那年种下的,种子是一名女同学给的。我也不知道这有何意义,想到奶奶平日里爱捣鼓些植物,就拿回家给了她老人家。

这辣椒种下去起初就是没动静,不都说植物是在夜间偷偷长大的吗,于是,我每天晚上下晚自习回到家都会跑去阳台瞄两眼。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揣上了期待,渴盼着有朝一日看着那红灿灿的辣椒蔓生出来。

送我辣椒的那名女同学名字叫莹,我的母亲跟她的母亲是同事,所以母亲平日里就叫我多照顾些莹。我上高三的时候是寄住在奶奶家的,莹在我奶奶家的小区里自己租了一个小房子,于是同班的我们便总是一起上学放学。

现在回忆起来,高三的生活单调得像那煮完饺子的清汤,虽是裹挟着那五味杂陈的馅料下锅,但仍是索然无味。尽管厌恶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骑车赶去教室早读,但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尽管晚自习下课的时间越来越晚,但每当身边有个人可以和我说笑着一路归家,便不觉得这寒风中的路无聊。

我每次收拾书包都慢半拍,于是每次瑩总会在车棚的门口等我,人流拥挤的时候,她会跳起来朝我招招手,让我知道她在哪里。回家的路上,我们很自觉地不再聊任何关于学习和考试的事情,只是慢慢地骑车,然后“吐槽”当天遇到的糟心事。我们乐于做彼此的垃圾桶,很多时候,坏情绪都是在这短暂的20分钟骑行里被抛到脑后的。

听母亲讲过莹的故事,4岁那年她父亲突然失踪了,然后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到如今,所以从小到大,莹都是一个特别争强好胜的人,一路优秀地走过来,中考的时候,还考进了我们市前10名。单位里的同事们都很羡慕莹的母亲,而每次提起自己女儿的时候,她母亲总是满脸的欣慰。

高三那年,莹创造过许多诸如英语满分、文综全班第一的奇迹。那时候的莹立志考上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所有人也都相信她一定是没问题的。然而高三上半年时的我仍旧是个“落后分子”,成绩平平,按照年级排名分考场,我永远在顶层。于是,我母亲总是拿莹来鞭策我,让我没事多请教请教人家是怎么学习的。每当谈到这个话题时,我总是想尽办法转移话题,歇斯底里的时候还因为这个和母亲吵过架。

记得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问莹:“你从小到大都是前三名,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会觉得累了,或者是害怕了?”不知道是不是我问得不合时宜,还是怎么的,我的话音刚落,莹的自行车就掉链子了。

我停下来,帮她把车子转移到路边,然后摘下手套帮她把链子重新缠上。来来去去弄了10多分钟,刚缠上没走两步链子又掉了下来,莹让我先回家,她自己推着车回去,我没有答应她,而是陪她一起推着车子回家。

“就像这链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会掉了。”她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该怎么办?”

风把她没有完全藏进帽子里的发尾吹拂起来,我看了她一眼,听见她的声音被揉碎在风里。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考试,我从前三名一下子掉到十几名。我拿着成绩单一路忐忑地走回家,满脑子里都想着该如何跟我妈解释,快到家的时候,却看到我妈一个人扛着两袋大米上楼,看到她背影的那个瞬间,我一下子就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敏感,只是觉得如果没有我,或许她不会活得这么辛苦。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立志每次考试都要考第一。后来我每次考试,都会想起那个一直印在脑海里的画面,或许这是我在这个年纪唯一可以让她感到生活还有希望的方式了吧。”

话音刚落,我看着身前匆忙的车流,它们在远处化作一个个圆形的光点,心里滋生出一种很柔软的感觉。那一刻,在我的眼睛里,莹是一个很厉害又很特别的存在。

后来的高三生活依旧千篇一律,我们从厚重的冬装换到短袖衬衫,就连知了的声音,也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充斥生活的每一个时刻。

多亏了奶奶的悉心照料,莹送给我的那株辣椒成功地在春天的时候冒出了芽。每天下晚自习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它,摸摸它的嫩芽。还嚷嚷着等长出了成熟的果实,就一定要把这辣椒烹进菜肴里。

在一模考试的第二天,莹突然没来上学。收到她的短信时,我正在吃早餐,短信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这段时间不能跟我一起上学了。起初我以为她生病了,但接下来接近半个月她都没有出现,这让我着实担心她到底怎么了。向母亲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莹的母亲一个人在家烧水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热水壶,两条腿被大面积烫伤,目前在医院住院治疗。

起初莹的母亲是瞒着她的,但最后还是被莹知道了。莹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医院里照顾母亲。虽然母亲百般拒绝,怕耽误她的高考,但莹还是倔强地留了下来,每天一边照顾母亲的起居,一边复习功课。

之后的半个月,我每个周末都会把这一周堆积如山的试卷送给待在医院的莹,我们会简单聊聊学校里的事情。然而,言语之间我也能发现她脸上的疲倦。

莹的一模考试虽然只考了第一天,但单科的成绩依旧不错。二模和三模的时候,莹终于出现,考完试便又匆匆回医院。她的成绩单依旧是我带给她的,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莹这两次的成绩一直在退步,三模的时候甚至从班级的前三名掉到了第二十几名。

我不敢想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知道这不是莹应该有的水平。我试图善意地提醒莹,但她百般嘱咐我不要把她的成绩告诉别人,因为她不想让母亲失望。

再后来,莹没有再让我帮她送试卷,高考前的几天,她终于出现在了学校,那大概也是我们最后的交集。endprint

高考前一晚,我们依旧像往常一样一同骑车回家,半路上她突然问我那株辣椒怎么样了,我说已经冒出青绿色的果实了。她笑了笑,让我猜她当初为什么要送给我辣椒。

我说我猜不出,她兀自乐起来,然后告诉我在她小时候,每次考试前都会吃一个特别特别辣的辣椒,这样每次都会考得很好;每次成绩稍有退步,就是因为没有吃那代表幸运和希望的辣椒。虽然这个小秘密听起来不靠谱,但我还是被莹一脸的认真打动了。

按照她说的,高考前那晚,我从那株辣椒上摘了一个看起来最辣的果实,咬着牙把它嚼碎了咽下去。大概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神,那炼狱一般的三天安稳顺利地度过了。

后来发榜查成绩的那天,我很幸运地考到了自己的理想成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商量着要怎么庆祝。班主任第二天在群里上传了一份全班同学的高考成绩单,当我看到莹的名字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莹的总分只比一本分数线差了一分。

我试图给她打个电话,想要问问她还好吗,可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就连在我们一家人庆祝我的高考成绩时,我也在努力联系她,可依旧无果。后来听母亲说,莹的母亲因为腿受伤,被单位调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莹也跟着离开了。

一个熟悉的朋友就这样悄无声息、一句话也没有留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寂静的告别。

毕业时吃散伙饭,莹如我所预料的没有来,身边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还在为她的成绩感到可惜。

“本来能上重点本科,甚至冲刺清华北大的,没想到最后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手不禁在桌子下面颤抖了一下。我想埋怨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一个人,为什么要让她来承受这般的命运,可是在这个庞大的宇宙里,作为旁观者的我却丝毫无法改变这一切,只能叹息。

除了莹,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面的原因。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莹了。那株辣椒年复一年地生长,被奶奶悉心照料着。大三那年,奶奶因为肺癌离世,临走之前她的精神已经有些错乱,某天病发作,一气之下,用剪刀把那株旺盛的辣椒的枝丫全给剪了。

所以当4年后,我再次看到这株顽强的辣椒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莹当时把种子递给我时的画面,另一个是奶奶歇斯底里地把整株辣椒破坏的景象。

我不明白这中间承载了多少意义,只是感觉到了时间的威力。植物的生长可以重来往复,但一个人可能只会在你的生命里出现一次,可能只会陪你走过很短的一段路。

人在时间面前是渺小的,但在命运面前也同样是无能为力的吗?

之后,我曾听母亲提起过莹的现状,据说她已经嫁人了,现在在当地的一所幼儿园做老师,生活算是安稳。

我有时候会想,倘若那时候的莹按照她所想的和大家所期望的方向走下去,順利地考上人大,留在北京,现在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父亲想要把这破旧的花盆和辣椒丢掉,但我执意留下它。我把那株冒出新芽的辣椒小心翼翼地从土里移了出来,然后带回了自己家。

父亲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辣椒代表着希望和幸运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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