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万卷书读万里路
2018-02-08孙欣
孙欣
日本作家米原万里说,為活着而吃饭的人多为喜欢空想的悲观主义哲学家,为吃饭而活着的人多为乐天讴歌人生型的现实主义者。
将人们与故乡牵系在一起的线
翻译的工作是文化之间的桥梁。这个说法很对也很笼统。文化就像被纵横交错的长河分割开来的陆地,一两座桥远远不够。泰晤士河在伦敦市中心,河面上的桥梁就有十来座。因此可以想象同声翻译是种难度很大的工作。在气氛严肃的场合,讨论着隐然剑拔弩张的政治议题,对方来了一句拉丁语,字面意思是“从蛋开始”,未免会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著名译者孙仲旭有篇文章叫《翻译是个体力活》,也说“工夫在诗外”。有时为了翻译某本书,需要读很多相关的书,为了深入了解那种生活。直接体验一下彼种生活方式,是比读书更有效的做法。来自一种文化的翻译家沉浸在另一种文化里,像一条双向的虹吸管,将自身的感受与职业翻译生涯相结合写成文集,这可以说是在翻译生活了。
米原万里翻译的不仅仅是俄文文本或对话,更是一种苏联-俄罗斯文化覆盖与辐射下的生活。苏联的解体和“冷战”的结束,使这种生活的表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像是难吃又乏味的“旅行者的早餐”罐头从货架上消失了。这种生活几百上千年凝结出的精神内核却不会因为暂时的政治格局变动而变动,就像俄罗斯人独特的幽默感贯穿了彼得大帝与托尔斯泰的年代、苏联与苏联之后的年代。
米原万里是个特立独行的日本女性。她的父亲是共产党员,祖父却是大地主,贵族院的议员,家里的女仆多到米原万里记不住名字。共产党员父亲战时潜伏地下,战后才跟家庭联系。老祖父忐忑不安,要求另一个儿子做好米原父亲万一有不测就收养两个侄女的准备。她童年时代曾在布拉格居住五年,入读苏联学校,学习了俄语,后来入读东京大学俄语系。2006年,米原因患癌症离开人世,身后留下数十本杂文集、一部长篇小说和与她做伴的猫猫狗狗们,由妹妹由里照顾。她小时候想成为芭蕾舞明星,后来却成了日本最好的俄语翻译和文风爽利尖锐的作家,以及“为了吃饭而活着”的人。《旅行者的早餐》写的是米原在日本和旅居各国的经历,短小而熠熠生光,因为诸国的美味,也因为米原的性格魅力。
在捷克读苏联学校的米原万里,可能还没有想过成为文字和文化翻译家;但是这种完全沉浸于另一种文化中的生活,让她在充分接触欧洲社会的同时,与暂时离别的日本社会有了更清晰深刻的联系。这种联系集中体现为大米和鱼。在米原的记忆中,捷克人平安夜吃土腥味非常重的油炸鲤鱼,因为平安夜不能吃肉。大米则是难题中的难题。一旦有了“朝鲜大米”,日本人就排队去买,买回来以后还要挑拣干净其中混杂的小石子和鼠粪。米原也曾因为在布拉格夏令营时给小朋友讲日本童话《饭团滚滚》进而思念饭团彻夜难眠。日本太太工藤久代在波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做烤鱼和天妇罗,做梅干。还是小孩子的米原只好写信,请妈妈来看望自己的时候带上饭团。
长大以后的米原并没有忘记这种感情,而是找到了更多的实例证明这种去国万里无可释怀的对食物的思念并非一人独有。她把美食文集《一口咬下整个泽庵腌萝卜》留给了莫斯科的学弟,结果被学弟和女朋友打电话来狠狠责骂,因为他们味蕾上的思乡之苦被点燃了。“将人们与故乡牵系在一起的线有很多,然而,最结实的那一根线牵系的是灵魂。不,其实说到底是胃。这已经不是线了,而是一根绳子,一根坚固的绳缆。”这根绳缆不可翻译,读者要能懂得一方水土物产的丰美,懂得那种滋养灵魂的力量,必须是那地方出来的人。日本人能被梅干和饭团挽救,缺少酸味黑面包会让俄国军队失去斗志,就连大诗人普希金也会在亚美尼亚无可救药地思念俄罗斯黑面包。米原甚至推测,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如此追求霸权,那股神秘力量也许正来自于难吃的食物。她把英美的食物概括归纳为“单调粗野的调味方式和喂饲料般的分量”,并认为如果英国和美国的食物能好吃一点,世界也许会变得更和平一点。
食物的传播
文化翻译家不只沟通着日本和俄罗斯,也在为全球人类的共同记忆寻找来自于五大洲的根源。战后的世界人口流动和文化交流加速,新的文化产品一经生产出来便迅速扩散到世界各地,旧的文化经典也因交流的渴望被传播至以前不曾到达的角落。如今半个世界的孩子都读过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玩过任天堂的《超级玛丽》游戏。这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又把童年记忆传给他们的孩子。亨舍尔与格莱特的糖果屋不知馋倒过多少小读者,虽然明知糖果屋是吃人女巫的诱饵,它的墙壁是面包做的,屋顶是蛋糕做的,窗户则是明亮的糖。
不喜欢甜食的米原万里对糖果屋皱眉头,因此并没有深究。其实亨舍尔与格莱特的糖果屋原型就是“姜饼屋”,用一种带有姜味的厚饼干搭砌而成,上面用糖粉和糖膏做出装饰。比姜饼屋更常见的是姜饼人。吃姜饼人的时候可不会有人联想在吃亨舍尔和格莱特。因为怕弄脏新鞋子而踩在白面包上走路的女孩沉入了沼泽地的深处,她的虚荣傲慢和残忍得到了严厉的惩罚。米原万里一直因为这个故事避过水洼,我则每次看到长条形未切开的白吐司面包就想到女孩粘在上边的双脚。在我读安徒生童话的时候,国内的商店里还少见那样大的方形面包,面包上可以站一个少女,就像屋子由糕饼砌成那样考验想象力。
很多人离开故国以后会惊奇地发现,一直以为是本国特产的东西在外国也有许多相似的东西,某种食物的传播可以勾勒出人类迁徙的足迹。文明的流传也不被国界或民族身份禁锢,历史上打得你死我活的两国生活方式常有很多相似之处。米原万里的俄罗斯同学盛赞甜食“哈尔瓦”。几经追寻,她才发现这原来不是俄罗斯人的甜食,而是出自苏联的中亚穆斯林之手。品尝过一些不甚正宗的出品以后,她终于在希腊发现了记忆中的“哈尔瓦”,最终弄清了它原来来自于中东和北非的穆斯林,流传远及印度。我也吃过“哈尔瓦”,第一次遭遇是在黎巴嫩餐馆,所以没有太多悬念。“哈尔瓦”弄碎了撒在冰激凌上,最普通的冰激凌也变成了极品。米原万里没有提及的是:桃太郎的“日本第一”的丸子是黍米做的,可能和我的祖母讲到过的东北过年时吃的“黏团子”(更土的名字可能叫“黏豆包”)极为相似。如果世界上有一张长长的餐桌,来自各国的人们终日在桌边饮宴,他们可能会发现本国人最珍视最独特的食物与他国食物之间的相似之处,进而彻底了解大家都是几无差别的人类,最终达致世界和平。
俄罗斯人著名的幽默感真的是俄罗斯独一无二的吗?米原万里引述的一个日本人讲的笑话,丝毫不输俄罗斯人。俄国冷盘里的煮鲟鱼片味道古怪,引起日本访客的窃窃私语:“这是什么东西?”“是鱼子酱的爸爸吧。不对,可能是妈妈。”
日本作家米原万里和她的作品《旅行者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