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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平仲文集序》:洛蜀之学在明初碰撞的结晶

2018-02-08周群

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苏氏刘基文集

周群

(南京大学,江苏南京210014)

《苏平仲文集序》作于洪武四年,是刘基的晚年之作。内容丰富,向受学界重视,[1]堪称是体现刘基文学思想的纲领性篇什,但对于该文的学术、历史背景鲜有讨论。我们认为,《苏平仲文集序》乃刘基融会洛蜀之学而后成,是我们了解刘基学术、文学思想相贯通的一个重要窗口。

洛学与蜀学相角于北宋,“南渡以后,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2]明王朝建立,混海内为一统,洛蜀之学的碰撞与交融成为必然。对于明代中叶阳明学兴起的学术背景,明人董其昌曾有这样的解读:“程苏之学,角立于元祐,而苏不能胜,至我明姚江出以良知之说,变动宇内,士人靡然从之,其说非出于苏,而血脉则苏也,程朱之学几于不振。”[3]循此思路,考察明初思想,适当关注洛蜀相角相融的因素,对于准确把握学术、思想的形成缘起不无裨益,解读刘基的《苏平仲文集序》亦然。

一、“得濂洛心法”与文学理气观

据黄伯生《诚意伯刘公基行状》载,刘基少年习举业时,“讲性理于复初郑先生,闻濂洛心法,即得其旨归。”[4]这种经科举而形成的学术底蕴堪称是刘基学术思想的基本底色,这在《苏平仲文集序》中亦得到了体现。该文开篇即云:

文以理为主,而气以摅之。理不明,为虚文;气不足,则理无所驾。[5]88

“气”是传统文论的既有命题,尤其是源于孟子的“养气”说对文论的影响甚大。文之“理”,可以指作品所表现的主旨。从文论自身的内在逻辑去考察刘基所表达的意旨,这是探讨刘基文学思想的基本途径,也是我们理解《苏平仲文集序》的一个基本维度。对此,学者已有充分论述,兹不再赘。但是,当“理”、“气”并提而对举之时,便需要对这一表述是否具有理学背景产生警觉。因为理气关系,是体现理学一体生化理念的重要命题。这样,“文以理为主”之“理”便带有了一些性理之义,“气以摅之”之“气”便具有了一定的生化作用。当刘基具有万物一体的意识之时,理学与文学的贯通与一体性便具有了更为直接的学理基础,“文以理为主,而气以摅之”便可以透露出超越于文学本身的学术底色。事实上,元明之际的刘基,不乏时代所赋予的理学印记。如他以万物一体论人,云:“人也者,天地之分体,而日月木火土金水之分气也。理生气,气生数,由数以知气,由气以知理。”[5]80基于这样的背景,我们再看刘基与其相关的理学思想:“天之质,茫茫然气也,而理为其心,浑浑乎为善也,善不能自行,载于气而行。”[6]不难看出,《苏平仲文集序》中关于文与理、气关系的表述与其理学天道观正相符合,都是以理为核心,或曰“理为其心”,或曰:“以理为主”。因此,对《苏平仲文集序》中的文学观,需联系其理学背景进行解读。刘基的理学并不以观念的演绎、性理的分疏见长,而是即事以明理胜。明理的目的在于致用,这也就是为何刘基寓言体散文《郁离子》形成的原因。我们的研究同样需要据其象而溯其意,由用而探其体,追寻其学术根源,即如研究《郁离子》不应囿于故事的情节,而应揭示内在的意蕴一样。刘基的文学理气论有得于理学的背景还从其重视理学家之于文学史的贡献中得到侧面印证,如,他说:“南渡以来,朱、胡数公以理学倡群士,其气之所钟,乃在草野,而不能不见排于朝廷,其他萎弱纤靡,与晋、宋、齐、梁无大相远。”[5]95他在《苏平仲文集序》中对于理学称盛的宋代之文以及国运予以了高度的评价,云:“继唐者宋,而有欧、苏、曾、王出焉,其文与诗追汉、唐矣,而周、程、张氏之徒,又大阐明道理,于是高者上窥三代,而汉、唐若有歉焉。故以宋之威武,较之汉、唐弗侔也。而七帝相承,治化不减汉、唐者,抑亦天运之使然与?是故气昌而国昌,由文以见之也。”[5]88-89刘基所述的宋代乃至有越汉唐而上窥三代的“威武”,宋学概是成因之一。在刘基看来,周、程张氏之徒,大阐道理之功,似较之于欧、苏、曾、王,意义更著。

二、苏平仲其人与刘基的经世文学观

理重道轻文,抑或重理轻文,这是理学家论文的共同特征,其中尤以程伊川为最。但刘基则是十分注意文学的经世功能,追求文学讽戒裨世的学者,显然非洛学所能范围。这与刘基乃“开国文臣”,而非承祧濂洛心法的道学巨子有密切的关系。是否重视文学的功能,恰恰是洛蜀之学相区别的特征之一。《苏平仲文集序》中刘基提出“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极重文学的社会功能。他认为唐虞三代之文,乃“诚于中而形为言,不矫揉以为工,不虚声而强聒也。”由此可见“三代”文明之盛。刘基对于文之盛衰关乎国运泰否的历史描述之中,最为详细的是汉代文运与国运互动的起伏变化过程,云:

汉兴,一扫衰周之文敝而返诸朴。丰沛之歌,雄伟不饰,移风易尚之机,实肇于此。而高祖、文帝制诏天下,咸用简直。于是仪、秦、鞅、斯县河之口,至此几社。是故贾疏、董策、韦传之诗,皆妥帖不诡,语不惊人,而意自至。由其理明而气足以摅之也。周之下,享国延祚,汉为最久,盖可识矣。武帝英雄之才,气盖宇宙,而司马相如又以夸逞之文侈之,以启其夜郎筇笮,通天桂馆、泰山梁甫之役,与秦始皇帝无异,致勤持斧之使,封富民之侯,下轮台之诏,然后仅克有终。文不主理之害一至于斯,不亦甚哉!相如既没,人犹尚之,故扬子云用是见知成帝。然而汉家朴厚之尚已成,其根末尝拔也。故赵充国将也,有屯田之奏;刘更生宗室子也,有封事之言。往复开陈,周旋辨析,诚意恳至,理明辞达,气畅而舒,非汲汲以鸿生硕儒争名当代者所能及也。岂非习尚有源而得之于自然乎?呜呼!此西汉之文所以为盛,国祚绝而复续,如元气之不坏而乾坤不死也。[5]88

刘基历述了汉代历史随文而兴衰的过程。纵观中国古代文论的历史,其重文之论鲜有出其右者。这显然非洛学的传统。刘基对于承洛学传统的朱熹文学观也并不认同,其焦点即在于朱熹将《国风》之刺诗斥为讪上。①刘基则反诘道:“使其有讪上之嫌,仲尼不当存之以为训。后世之论去取,乃不以圣人为轨范,而自私以为好恶,难可与言诗矣。”[5]81刘基力言刺诗关乎国运,这显然与洛学迥然不同,而颇得苏氏蜀学之趣。苏氏蜀学与洛学的一个重要区别是文与道的关系问题,程伊川重道轻文最极致的是“作文害道”说,认为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非俳优而何。”并认为诗乃“闲言语”[7]。而苏东坡则主要以诗文称誉于时,朱熹曾斥其门人“苦心极力学得他文词言语”,这仅是“从尾梢处学”[8]。苏氏蜀学鄙薄理学,认为理学“多空文而少实用”,而认为文并非“雕虫篆刻”的无用之作,云:“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9]当然,刘基的经世文论以及《苏平仲文集序》的基本思想与蜀学的关系还与苏平仲本人有关。《明史》有苏伯衡(平仲)传:

苏伯衡,字平仲,金华人,宋门下侍郎辙之裔也。父友龙,受业许谦之门,官萧山令,行省都事。明师下浙东,坐长子仕闽,谪徙滁州。李善长奏官之,力辞归。伯衡警敏绝伦,博洽群籍,为古文有声。元末贡于乡。太祖置礼贤馆,伯衡与焉。岁丙午用为国子学录,迁学正。被荐,召见,擢翰林编修。力辞,乞省觐归。二十一年聘主会试,事峻复辞还。寻为处州教授,坐表笺误,下吏死。[10]

苏伯衡乃苏辙的后裔,且被视为承苏氏蜀学复盛于明代的关键人物。胡应麟《诗薮》载:“至明苏伯衡,遂以文著一代,而诗亦工。苏氏之盛易世犹昌如此。”[11]与刘基等人一样,苏伯衡也见列于礼贤馆。给苏伯衡作序的还有宋濂,宋濂之作,也是以述及平仲承其宗风的成就,云:“濂重平仲最甚,序论其文,所以叹苏氏三公之不可及,而喜今世之复有斯人也。”②可见其与宋濂的深厚交谊。③比较而言,苏伯衡与刘基的学术旨趣似乎更近,如,刘基有《清类天文分野》,苏平仲《苏平仲文集》卷二亦有《分野论》。苏伯衡的《空同子》也与刘基的《郁离子》并称于时。四库馆臣在《金华子提要》中述及其“与刘基《郁离子》、苏伯衡《空同子》相较。”④对于这样一位多年的同道,刘基为之作序亦当极为认真。该文作于洪武四年(刘基卒于洪武八年),是刘基晚年的作品,可视为刘基对文学的终极思考。在刘基作序时,苏平仲集尚未定稿,⑤可见苏伯衡求序之殷,亦可见苏氏对刘基之序文的珍视。面对着苏氏后昆,刘基命笔之时,蜀学对文学的基本理念萦回于脑际的情形不难想见,而宋濂之《苏平仲文集序》中剧论苏氏蜀学之于文学史的贡献恰成刘基该文有得于蜀学的旁证。由此可见,洛、蜀之学,是刘基写作《苏平仲文集序》不可忽略的学术背景。

注释:

①朱熹之论,见于对《诗序》“《狡童》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的辨说(【周】卜商撰,【宋】朱熹辨说:

《诗序》卷上,明津逮秘书本。)

②宋濂.《宋学士文集》卷第六十六《苏平仲文集序》,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③《殿阁词林记》卷八《编修苏伯衡》亦载:“苏伯衡,字平仲,其先蜀人,文定公裔子迟守婺,遂居金华。……洪武初,征为国子学录,擢编修,与刘基、宋濂、魏观、胡翰相友善。……濂曰:‘平仲辞精博而不粗涩,敷膄而不以绮缛,其视鲁弓郜鼎均也。’”(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④《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金华子提要》[M].中华书局,1965:1187.

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九《苏平仲集提要》:“是集卷首有洪武四年刘基序,而集中《厚德庵记》云:‘庵成于洪武壬戌十二月’,则是记乃洪武十五年以后之作。基所序者,尚未定之初稿也。”(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68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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