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组织、文教实践与主人意识
——一九五三年天津工厂的秩序重建及其精神意涵
2018-02-07符鹏
符 鹏
近年来,知识界对于当代中国社会主义经验的理解,特别集中在“人民当家作主”尤其是工人阶级“以厂为家”的主人翁精神等方面。毫无疑问,这一传统革命史论述的核心议题,是进入社会主义历史经验的关键入口。然而,在记忆、立场、方法和利益的纷争中,既有的历史遗产早已面目分裂,形象扭曲。无论持赞成还是反对的意见,大多倾向于以本质化的眼光,将这种历史经验视为凝固不变的观念实践。那些肯定的判断,或是以“翻身”“翻心”的措辞,强调工人阶级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地位的变化;或是将主人意识解析为工业管理中激励、约束和晋升机制的实践后果*前一种观点的持论者甚多,兹不一一列数,后一种论断以李怀印等人的口述访谈研究为代表(参见李怀印、黄英伟、狄金华:《回首“主人翁”时代——改革前三十年国营企业内部的身份认同、制度约束与劳动效率》,《开放时代》2015年第3期)。。至于否定的理解,要么从意识形态批判的角度,把工人的主人翁精神看作政治宣传的虚构;要么以经济决定论的短视,将主人意识还原为高福利的社会地位。更有深怀个人主义执念的论者,把工人阶级“以厂为家”的集体记忆,简化为他们不愿否定的青春怀旧*参见李宏宇:《不“安全”的电影——贾樟柯谈〈二十四城记〉》,《南方周末》2009年3月5日。。
这些流行判断在很大程度上脱离新中国成立后工人问题的演进脉络,未能真正深入其主人意识的观念成因和历史逻辑,如工人阶级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地位的变化,是否足以型构和维系其主人意识的充沛和活力?在不同历史时期,这种主体意识的诉求与相应的生产空间和生活世界构成怎样的互动关系?政治宣教和经济生活又处于何种不同的意义位置?它在具体的生产组织中遭遇怎样的挑战,又如何转化和落实为一套行之有效的身心秩序?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有学者以“尊严政治”为中心,通过文艺研究创造性地回应了这些关键议题,正如其所言:“强调工农是这一国家的主人,正是这一时期意识形态乃至文学艺术着重要完成的社会想象,无论这一想象与社会实践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距,它仍然是社会主义最为宝贵的遗产之一。正是在这一想象中,工农获得了一种作为人的‘尊严’。”*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4页。只是,在这样的问题构架中,还需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是:尊严政治是否只是社会想象的产物?在具体的历史过程中,社会想象和社会实践究竟有何差别?二者处于怎样的结构性互动关系之中?在这种主人意识的观念构造中,支撑这种社会想象的意识形态乃至文学艺术处于何种位置?
之所以这样提问,是因为中共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史处境中,同时面临着不同层次的历史关系和现实矛盾。打造工人阶级新的主人意识的诉求,并不能直接对应在某种观念层面或某一实践领域。这些具体层次或领域的进展和突破,关联着多重的历史与现实因素。事实上,主人意识能否成为一种安定人心又充满活力的伦理精神,依赖于中共能否创造出有效的主体形式,包纳并整合变动不居的外部存在关系,诸如国家政治、社会组织和不同的身心感受。因此,如何调整、转化和重组这些存在关系,实现诸种秩序在工人个体身上的内在统一,并与工业化的历史任务保持高度的配合关系,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开展新的历史实践所面临的巨大挑战。
从上述“问题意识”出发,本文选取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天津工厂作为进入这一问题脉络的历史切口,讨论中共地方干部以怎样的结构方式和现实感觉开展生产秩序的重建工作,尤其是在具体的历史处境中如何调整生产组织,实施文教规划,以期达成重塑工人阶级主人意识的实践诉求。
一、1953年:新的历史形势与实践挑战
理解工人阶级的主人意识并非易事,任何个案研究都有其边限。本文并不打算从天津工厂的地方性实践,快速提炼中共建国经验的理论意义。那种以小见大的作法,很容易失掉具体实践环节的丰富性和紧张感。对于这种地方性实践,这里也不准备泛泛而论,而是集中在其中的特定环节,通过透视其在整个历史状况中的结构性位置,打开实践主体的经验视野和工作方式的思想内涵。基于这些考虑,本文选取1953年这一具体的时段作为考察的中心。那么,为什么要选择1953年,而不是其他的时段?
提及1953年,大部分人都会想到,中共在这一年开始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转入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并制定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显然,这一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这些经济领域的国家规划,对于理解工人阶级主人意识的历史形塑,真的那么重要吗?表面上看,从新中国成立开始,中共构建这种主人意识的努力具有内在的连贯性,1953年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时间节点而已。但实际的状况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1953年这一历史时刻的到来,并不在建国方略的预期之内。毛泽东原来的设想是,经过15年到20年的恢复时期,再考虑从新民主主义时期向社会主义时期的过渡*即便是这种设想,当时在党内也有争议。参见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33—47页。。当时他之所以有信心马上开始过渡时期,既是基于新中国成立最初三年经济建设成就的事实判断,也来自对中共初入大城市执政能力的初步确认。
中共接管工厂后,经过统一财经、平抑物价、调整工商业,工业生产到1951年基本恢复正常,具备了有力的发展空间。然而,经过“三反”“五反”运动,整个市场在1952年初再次陷入停滞,城市的加工订货和乡村的收购只能靠国家的直接介入。公私关系失调,资本家心怀怨气,国营企业挤兑私营企业,工人“左”倾情绪严重。这些状况对于即将到来的新规划极为不利。但经过新中国成立初期斗争风云的磨炼,时任中财委主任的陈云非常有把握快速扭转这种不利局面*《陈云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7—181页。。这些层面的历史条件,确实带给毛泽东重新规划新中国发展的感觉和信心。不过,需要追问的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工人阶级的身心状态,能否与新的经济规划保持高度的配合关系?
对于很多经历旧时代的老工人来说,1949年中共接管工厂并建立新中国,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新生活的到来。新旧时代的鲜明对照,激励他们以“报恩”的心态全力以赴投入工厂生产。尤其是随后中共在工厂开展的一系列民主化运动,诸如改善生活条件、废除旧体制、创建工会、设立职工代表大会和工厂管理委员会等改革举措,极大地激发了工人当家作主的情感认同,创造出新中国成立初期工业生产的活力局面。
1950年,梁漱溟参观东北工厂之后,极为兴奋和感动。在他的观察中,物质生活获得安顿的东北工人,在新的团体生活中显示出充沛饱满的工作状态,“那种生活,用我的话来说,那正是要把身〔体〕一面的问题(个体生存问题)基本上交代给团体去解决,而使各个人的心得以从容透达出来”。这种判断极为敏锐地把握了新的团体生活为中国人创造的“通透人心之道”。所以,他相信:“工厂管理民主化果然运用得好,一厂的人可能上自厂长下至杂工,各都献出心力,在工作上联通一气,而从生命活泼交融上得到无上快乐。”*《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84、388、387页。不过,对于理想人性状态的这种祈愿,同时包含着略显单纯的乐观。事实上,梁漱溟在东北工厂参观的时间有限,前后只有一个月,参观过程也颇为匆忙,无暇深入*《梁漱溟全集》第8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37—439页。。因此,他对于工厂生产管理的机制,以及工人与这种机制达成良好配合所需要的那些条件,并没有获得认识层面的自觉。一旦缺乏这种自觉,当具体的形势和条件发生变化之后,如何重新创造“联通一气”的团结局面,便成为无从面对的疑难。
与梁漱溟的这种观察和思考相比,费孝通较早注意到这个问题更为核心的方面。在1947年的演讲《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中,他已经意识到中国工业同样面临西方世界遇到的难题,即如何创造“利用现代技术的社会组织”,“中国乡土工业的崩溃使很多农民不能不背井离乡的到都市里来找工做。工厂里要工人,决不会缺乏。可是招得工人却并不等于说这批工人都能在新秩序里得到生活的满足,有效的工作,成为这新秩序的安定力量”*费孝通:《乡土重建》,上海观察社,1948年,第12—13页。。为了说明这一点,他特别提到自己的学生史国衡对战时内地工厂的研究著作《昆厂劳工》。在调查研究中,让史国衡非常困惑的是,抗战本应能够激发工人的爱国热情和生产效率,何况这是一家生产军工产品的国营工厂,但实际的情况是,他们热情不高,放纵懈怠。他发现,工人对于工厂讲究效率和标准化的新式管理非常反感。即便厂方在管理上尽力改善,提高报酬,设立食堂宿舍,办理储蓄保险等作法,工人的反感情绪仍然无处不在。他认为,这种不理想的状况可能与该厂的厂风有关。事实上,工人的懈怠和流动并不是为了多得一点儿工资,他们“认为工资的多少还属次要,最要紧的是得一种精神上的痛快”。而国营工厂的官僚作风,工人与职员以及工人之间的种种对立,都让他们觉得富有人情味的私营工厂更有吸引力。*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08、64、135、138页。
史国衡的观察有三点很重要:其一,经济问题的解决,并不能为工人带来持续性的生产动力和热情;其二,工人对于工厂劳动管理的不适应,责任并不全在管理本身,而与机器生产所要求的组织方式不配合有关;其三,人情的发舒,人格的尊重,对于工人在工厂建立认同感至关重要。能否处理好这三个层面的问题,决定了日常生产能否达成梁漱溟所强调的“联通一气”的团结局面。而费孝通将史国衡提出的这些问题面向,引申为工业生产的核心难题——“现代工业组织中是否有达到高度契洽的可能”?*费孝通:《书后》,史国衡:《昆厂劳工》,第230页。
由这样的问题视野来看,新中国成立初期工业生产的活力局面,一方面依赖于工人生活改善所激发的感恩心态,另一方面建基于工厂的民主化改革对于人际氛围的调整。那么,工人由此产生的“当家作主”的情感认同,是否与机器生产所要求的组织方式高度配合?更进一步讲,当经济状况和生产条件快速变化之后,这种情感认同能否继续滋养工人的工作状态?
从1953年天津工厂的情况来看,不少老工人表现出懈怠和享受的心态,如天津国营第六棉纺织厂李志苹认为:“解放了,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生活也大大改善啦。在以前,工人受苦受罪,被人瞧不起,现在还不该自由自由,享受享受吗?”*李志苹:《我的思想是怎样转变的》,《人民日报》1953年7月12日。不仅于此,更有工人从中引申出极端民主化的个人主义诉求,如天津针织厂女工穆祥琴就认为:“解放前,什么都得听人家老板的,没喘过顺溜气。解放了,工人好容易翻了身,共产党也叫大伙讲自由,讲民主,那咱们还不应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吗?”*天津市总工会文教部编:《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天津通俗出版社,1953年,第21页。显然,尽管老工人们在新中国实现了翻身作主,体验到劳动者的尊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理解了“当家作主”的内涵,反而将之回收到自由散漫的小生产者的自我认识。更重要的是,这种尊严感背后的劳动热情大多出自传统的报恩观念,而非政治认识的自觉。那么,由此扩充的团体连带感便难以长久维持,更不可能真正与工业生产的组织形式达成配合关系。在这种意义上,我们需要重新考量新中国成立初期文教工作的方式和效用,以及工厂民主化尝试所打开的组织空间的有限性。
1953年,全国总工会主席赖若愚在向中央提交的报告中,特别指出前三年工人教育工作的问题:“在民主改革时期,厂矿企业会以很大的力量肃清反动统治时期的残余。在当时,对于工人阶级本身的缺点(如劳动纪律松弛)是不可能用很大精力来克服的,而对于工人阶级的光荣伟大讲得是很多的。”*中国工运学院编:《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档案出版社,1987年,第195页。从天津工厂的接管经验来看,重视工人工作以及依靠工人阶级是中共迅速安顿秩序、恢复生产的关键所在。此后的民主化运动以及“三反”“五反”运动,主要针对的是资本家、工厂干部以及职员,并未真正触动普通工人。与此相配合的工人教育,仅限于从阶级论层面把工人阶级的“理想类型”作为政治宣传的导向,未能对他们在新旧交替中的身心转变形成充分的历史理解。而新中国成立初期工人的劳动热情,在某种程度上也遮蔽了中共对此加以进一步分析和认识的可能。因此,直到1953年,中共才逐渐意识到政治运动与工人身心转变的隔膜:“老工人和技术人员是生产中的骨干。可是恰恰这一部分人在‘政治运动’时期并不是积极分子。”*《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92页。如果不能找到有效的方式,顺承和转化老工人的劳动热情,那么来之不易的活力局面便可能很快黯然沉寂。
1953年中共遇到的生产组织层面的问题,并不只是老工人的热情消退,更为棘手的是大量新工人的涌现。1951年全国职工总数为1282万,1952年增加到1603万,1953年增加到1856万,这两年增长的人数均超过250万*参见李桂才主编:《中国工会四十年资料选编(1948—1988)》,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281页。。而从1952年第一个五年计划酝酿,到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新工人增加了1374万*参见倪志福主编:《当代中国工人阶级和工会运动》(上),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第177页。。新工人数量的剧增,与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工业生产规模的快速扩大有关。天津作为当时重要的工业城市,新增数量尤为显著。
天津棉纺管理局由1949年底的21792人增加到1953年底的30413人,增加了约1/3,地方工业局原来只有6000多人,现已达到3万多人。特别是在1952年,各厂的工人更是骤然增加。钢厂、公用局系统约增加了新工人1/3强,而自行车厂、天津机器厂、电工各厂、针织厂等更是达到一倍左右。这种递进增长的局面,不仅与工业规模的扩大有关,也与天津对全国工业建设的支援有关。当时天津各厂抽调了大量的人力支援工业薄弱地区,人数不断增加。截至1952年底,各国营工厂和地方国营工厂共输送提拔工人及干部达12963人。因此,被抽调的工厂需要大批提拔工人为干部,并增招新工人入厂。这些新工人的来源复杂,主要是农民、转业军人和城市无业人员。他们在进厂后携带着原有的生活惯习和价值偏好,对工厂的生产规划和组织诉求带来新的压力。尤其是不少非工人阶级的意识状况,难以适应日常的劳动纪律,甚至直接破坏既有的经济安排和管理秩序。*《天津市国营和地方国营工厂劳动纪律松弛的情况资料》(1953年5月1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84-C-202-1。这意味着,这些新工人不会自动成为合格的劳动者,并展现出中共所期待的主体状态。
由此可见,在1953年的特定时段,天津工厂新老工人的身心状况都不理想,并不能与快速调整的经济计划保持配合关系。因此,如何在新的历史状况下,以有效的组织方式和文教实践,转化和改造这些身份、经历、情感和思想各不相同的新老工人,便成为天津工厂重建生产秩序、推动经济规划的关键所在。
二、组织形式、人心秩序与劳动竞赛的实践张力
赖若愚曾指出,1949年至1952年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运动”时期,而1953年是转向正常生产的过渡时段。对于这种转变,他说:“那时搞的政治运动也都是结合生产的,但做的只是改造和恢复工作,这方面我们还是比较有经验的。”*《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85页。这方面的经验,当然是指中共在根据地时期积累的革命工作经验。正是通过调动和转化这些经验,中共接管城市之后迅速安顿秩序,恢复生产。然而,对于如何建立稳定的生产秩序,开展有效的日常工作,中共相当缺乏经验。大规模“政治运动”的方式适合解决接管和恢复阶段的问题,但与之相配的管理制度和工作方法在过渡阶段的实践效果并不理想,没有带来新的生产秩序,“现在厂矿企业中的工作还是有些乱,工作方法和工作制度,很多还是沿袭‘政治运动’时期的一套,组织庞杂,会议太多,厂级干部的工作时间每天至少在十四小时以上,甚至有达十七小时者,积极分子也很疲劳,这一情况是必须改变的”*《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93页。。
在这种组织混乱的状况中改造和转化工人的身心并使二者构成配合关系,其难度可想而知。在缺乏成熟经验的情况下,中共选择通过劳动竞赛来组织生产活动。劳动竞赛是中共在根据地时期开创的发动群众参与生产的方法,源头可以追溯到中央苏区时期。从1932年到1934年,苏区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发动各界群众参与劳动竞赛,支援红色政权的发展。当时国有工厂通过各级工会组织劳动竞赛,动员效果极为显著,90%以上的工人都被组织起来,打造了苏区的活力局面。*参见陈家墩、姚荣启:《劳模历史探源(下):革命竞赛在中央苏区蓬勃开展》,《工会信息》2015年第14期。新中国成立后,各地工厂多有自发开展的劳动竞赛,但往往规模不大,突击性强,缺乏组织性和计划性。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从东北开始,各行政大区陆续开展时事宣传和爱国主义劳动竞赛。
这些时段的劳动竞赛与中共不同时期战争动员的诉求密切相关,其历史效用依赖于特定的条件和境遇。苏区时期劳动竞赛的成功,与当时中共干部的工作能力和群众基础直接相关。而抗美援朝初期的竞赛则建立在各地模范小组高度觉悟的生产热情之上。然而在1953年的过渡时刻,尽管抗美援朝的政治宣传仍在继续,但在毛泽东对历史形势的判断中,这已不再具有决定性的地位。劳动竞赛作为重建生产秩序的手段,所面对的历史条件和诉求也相应变化。《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特别强调了开展全国性的爱国主义劳动竞赛对于新的经济计划的全局性意义*《迎接一九五三年的伟大任务》,《人民日报》1953年1月1日。。随后在“五一”国际劳动节的社论中,这一点得到更为突出的强调,劳动竞赛被视为新形势下“工人阶级发展自己的生产的基本方法”*《更加勇敢而勤劳地建设我们的祖国——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和中国工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人民日报》1953年5月1日。。不久,赖若愚在中国工会第七次代表大会的工作报告中,将“组织群众劳动,深入开展劳动竞赛”视为“工会组织搞好生产的基本方法”*赖若愚:《为完成国家工业建设的任务而奋斗》,《人民日报》1953年5月11日。。
不过,劳动竞赛作为中共革命经验,不能简单地通过方法论的认定而得到激活和转化。1953年初期的劳动竞赛动员,并没有对这种工作方法的实践内涵作出说明,即运用这种方法需要怎样的条件?应以何种方式开展?故而,此时的基层工作并没有实质性推进。到了下半年,这种工作方法开始被指认为五三工厂经验。表面上看,引入五三工厂经验,显得颇为突兀。但细查起来,其中包含着中共认识推进和整合的过程。
五三工厂是当时沈阳的一家军工厂,经过新中国成立初期三年的改造和恢复,逐渐摸索出一套有效的基层组织经验。从1952年底开始,总工会开始宣传推广这种组织经验*参见《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76—182页;中华全国总工会:《关于推广五三工厂工会工作经验的决定》(1952年12月24日),工人出版社编辑:《五三工厂工会工作经验》,工人出版社,1953年,第2—4页。。1953年初期,劳动竞赛宣传与之各自独立,并行开展。不过,随着前者宣传的深入,基层经验探索的重要性日渐凸显,在缺乏典范案例的情况下,五三工厂经验逐渐受到重视*参见《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95—196、214—223页。。由此,劳动竞赛以这种基层组织经验为典型,开始全国范围的学习和推广。
五三工厂经验的核心是处理党、政、工、团四个方面的关系。由于思想一致、分工合理、配合得力,整体工作成效显著。事实上,如何处理党、政、工、团的关系,一直是中共工厂管理工作的难题。从根据地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不同组织间的矛盾纠葛持续不断。之所以未能有效解决这种矛盾,一方面是基层探索经验的匮乏,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中共高层的认识分歧有关。工会工作是否具有独立性?是否直接服从党的领导?与行政工作如何分工?李立三与陈伯达对此各执一词。这种分歧经过1951年全总扩大会议对李立三的批判而告终,由此确立党对工会的领导地位,以及工会工作与行政工作的一致性。天津市工会作为地方工会,尽管没有参与这场论争,但也在组织关系层面作出同样调整*参见崔荣汉:《解放后天津市国营企业中的党组织是如何发展壮大的》,《天津接管史录》(下),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第389—390页。。
然而,这些认识层面的调整,并不能自动产生实践效能。如果基层干部不能由此创造出切实的组织经验,生产秩序仍然不可能改善。正因为此,五三工厂的基层经验得到中共的高度重视。但在推广之初,不少基层工会干部抱怨五三工厂的条件优越,自己的情况不利,无法借鉴学习。的确,五三工厂的经验与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干部状况关系密切,且并非完美无缺。有的工厂机械照搬,反而给原有工作带来意外麻烦。*参见《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78—179页。因此,如何从高度凝练的经验总结中,找到理解和转化的出口,对于基层干部的能力提出很大挑战。
从天津工厂的情况来看,关于劳动竞赛开展方式的讨论,并没有完全拘泥于五三工厂经验的抽象表述,而往往是从自身条件出发,直接讨论党、政、工、团的关系。从整体上看,呈现开展工作状况的材料有三个层次。其一是工作原则的讨论。如天津橡胶二厂在筹备阶段,制定了爱国劳动竞赛计划大纲,划定党、政、工、团的责任范围和配合关系:党组织的主要任务是统筹安排,召开各组织联席会议,直接领导工会工作;行政的角色是协同工会制订生产计划,管理生产过程,完成生产计划;工会的功能处于核心,负责宣传和组织劳动竞赛,安排职工文娱活动,保障计划完成;团的工作是发动和教育团员,配合党、政、工会的工作*《天津橡胶二厂爱国劳动竞赛计划(草案)》(1953年4月2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104-C-1524-2。。这样的计划安排虽然分工明确,但能否落实在生产过程,则取决于不同组织的互动和配合方式。
在第二层次的经验总结材料中,可以看到这些互动和配合方式的展开过程。例如,在开展劳动竞赛之前,天津被服厂不同组织的节奏不一,生产工作极为被动。工厂领导通过检查问题,意识到党的领导以及党、政、工、团步调一致的重要性,但仍然找不到具体的工作方法。1953年初,经过五三工厂经验的学习,逐渐找到发现和介入问题的思路。首先是竞赛筹备期的组织检查工作。党委成立包括党、政、工、团在内的干部检查组,通过召开不同工种和各级干部座谈会的方式,调查各组织关系的问题,“有的行政干部只知道搞生产,工人有错误,就埋怨党、团教育得不好,与行政无关;有的车间行政干部认为,车间工会主席只能起个传达作用,生产工作不和工会商量,自己想怎么干就怎样干;群众反映领导步调不统一,工会只搞事务不搞生产”*《天津被服厂开展爱国主义劳动竞赛中领导方法的几点经验》(1953年7月2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205-16。。党、政、工、团所面对的都是具体的工人个体,一旦彼此割裂,毫不配合,工人的问题及诉求便被互相推诿,无处应答。这样,组织的分工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阻碍人心对秩序的寻求,更遑论主人意识的形塑。
不难明白,这些抱怨背后对应的理解是:如果他人的组织工作没做好,便对自己的组织不利,而自己想要做好工作,就希望其他组织首先做好。赖若愚说,这样理解变成了“循环圈”,无从解决*参见《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80页。。解决的办法只能是首先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彼此不利的循环圈便能转变成相互有利的循环圈。从被服厂的经验总结来看,竞赛工作的开展,首先由党委组织分析问题,然后工会针对问题制订计划,并提交讨论修订,接着按照计划分工,由工会动员、党团配合、行政执行。正是经过这样的组织过程,不少部门的工作打开了有效协作的局面,“第二缝纫部的工会主席说:‘我的政治水平很低,遇到有关政策性的问题和较大的问题,就去问党,这样就不会犯错误,工作也有了办法。’行政方面,除提出了生产上的具体要求和关键问题,要求各级行政干部,积极支持工会搞好竞赛。厂长对行政干部讲:‘党统一领导,工会组织竞赛工作,行政可不能袖手旁观,要随时提出生产上的关键问题,定期不定期的和党、工会、青年团的负责干部共同研究;要及时做好供应与调度工作。’同时,对工会组织力量问题也作了很大的支持,即便在行政干部也感不足的情况下,仍然决定把原竞赛办公室的一部分干部,调到工会去参加组织竞赛的工作,以加强工会的组织力量。工会主席提出当前工人借钱、找房子的事情还很多,影响了工会搞生产的力量,厂长马上提出今后这些事情由行政劳保科去解决,并加强了劳保科的组织,这样工会得以脱离事务主义的圈子,专心去搞生产,组织与发动工人开展竞赛运动”*《天津被服厂开展爱国主义劳动竞赛中领导方法的几点经验》(1953年7月2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205-16。。
第二缝纫部之所以能形成如此有效协作的局面,关键在于不同组织不仅充分了解对方的处境,而且意识到彼此之间的构成性关系以及自身在生产共同体中的位置。这样,在具体工作开展的过程中,每个组织都能从生产共同体的高度来审视彼此关系,将其他组织的工作内容视为自身意义感的构成部分,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由此形成不同组织之间的深层共感和连带。
解决组织形式问题,只是开展劳动竞赛的第一步。在天津被服厂的经验总结中,接踵而至的是基层干群的思想问题。二分厂四车间在劳动竞赛中表现落后,成为党、政、工、团组织关注的重点。经过调查发现,基层干部因为落后而情绪低落,主观认为:“领导重点培养一车间,咱们干也白干!”而部分工人也颇不积极,抱怨领导有偏向:“咱们一辈子也得不着红旗!”“我们大组过去在老二厂是‘主力’,产品质量那样也不落后,到这边都不好了!爱怎样就怎样吧!”*《天津被服厂开展爱国主义劳动竞赛中领导方法的几点经验》(1953年7月2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205-16。这些抱怨情绪表面上指向领导,其实是落后与先进之间反差的心理后果。这种心理反差自然会影响工厂内部的团结,不利于班组之间的合作。
由这份总结材料来看,当时被服厂领导采取的针对性措施,首先通过联席会议的批评分析,认为这种情绪的根源是“锦标主义”思想作祟,进而教育基层干部查找生产问题,调动工人情绪。从这些格式化的概括措辞中,看不到问题解决的具体过程。更重要的是,批评教育落后小组,是否真的能改变先进/落后的结构性紧张关系?如果仅仅是通过四车间自身的努力改变现状,很可能只是从落后到先进的位置改换,而并不能真正突破“锦标主义”思想的限制。
事实上,中共对劳动竞赛的宣传,在理念上非常倚重苏联的资源。在当时各种宣传小册子中,都可以看到斯大林观点的广泛影响。他在1929年为苏联作家米库林娜小册子《群众的竞赛》一书所做的序言中,区分了社会主义竞赛与竞争的差异:“有时人们把社会主义竞赛和竞争混为一谈。这是极大的错误。社会主义竞赛和竞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原则”,“竞争的原则是:一些人的失败和死亡,另一些人的胜利和取得统治地位”,“社会主义竞赛的原则是:先进者给予落后者以同志的帮助,从而达到普遍的高涨”*斯大林:《群众的竞赛和劳动热情的高涨——米库林娜〈群众的竞赛〉一书的序言》,《人民日报》1953年5月1日。。
斯大林对社会主义竞赛原则的界定,当然不是针对新中国的语境。但是,他对“先进者给予落后者以同志的帮助,从而达到普遍的高涨”的强调,特别贴近向来不鼓励竞争的中国人的身心状况,后来被明确为中国工会领导劳动竞赛的原则*参见赖若愚:《在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上的报告》,《人民日报》1956年5月3日。。这种原则对先进者的要求,可以突破其自我提升的个人诉求,通过关心和扶助落后者,更深地返归生产共同体的组织连带,扩充狭小的局部责任感,从而将小团体作为先进者的位置相对化。如果缺乏这种层次的配合与互动,仅仅局限于批评教育的方式改造落后小组,劳动竞赛便无法通过生产共同体的伦理连带,平衡先进/落后的结构性紧张关系。
可以说,上述材料的总结方式,限制了我们进一步理解建国经验的深层活力和创造性。事实上,目前大部分研究者对于建国经验的把握,都停留在这种层次。不管赞成还是反对,思想教育都被视为社会主义时期主体精神构造的全部来源,而未能深入追问这种方式的历史效能背后对应的人心问题。
第三层次的材料在天津工厂档案中并不常见。这类材料没有经过基层干部的深度整理,保留了劳动竞赛在小组内部尤其是呈现在日常人际层面的感性形态。天津毛纺厂原毛车间李淑珍小组的经验总结,在这方面显示了重要的认识意义。这份材料是小组内部总结的原始记录,由于抄录匆忙,存在不少语句不通、文字错误以及涂画修改之处*《天津毛纺厂原毛车间李淑珍小组长如何领导小组完成计划经验综合》(1953年8月11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8-C-101-19(以下转述分析均出自此档,不再一一说明)。。
李淑珍是原毛车间一个择毛小组的工会组长。这个小组过去的情况非常不理想,技术不佳,生产混乱。经过重新划分后,小组剩下的12位成员仍然状况不一、问题重重。如何组织和调动这些成员,是她领导生产工作的棘手难题。在健全制度、分工负责之后,她的作法是每天召开组员的生产碰头会。从民主参与的角度来看,这种方式能够激发工人的主人意识和责任感。但一开始的生产碰头会效果很差,大家兴致不高,开会时间一长,纷纷借故离会。显然,如果参与本身不能创造有机连带,便不可能调动起工人的参与热情。况且,讨论缺乏方向性,也起不到凝聚人心的效果。李淑珍自己想不出好办法,就找来小组内的几个积极分子商量。大家先商议研究,汇总问题,然后在小组会上带头发言,引出问题,启发讨论。以积极分子的方向感为中介,普通工人的参与热情逐渐被激活,生产问题的分析和解决有了具体应对。正是民主参与创造的这种有机连带,为主人意识的养成提供了组织条件。
不过,由生产碰头会带动的民主参与,只是重新组织生产的第一步。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日常生产的过程中滋养并延续组员的积极性?李淑珍不仅是工会小组长,还是团小组长,在政治上具有先进性,能够较为充分地理解小组生产计划对于国家建设计划的政治意义。但小组的其他成员身份不一,思想混杂,并不能达到这种层次的政治觉悟。况且,从这份经验总结中,我们并看不到每天听广播和读报对于建立这种政治理解的直接意义。真正得到强调的工作经验是,李淑珍如何通过日常人心的调适和重组,使得由民主参与激发的积极性,得到进一步的滋养和护持。
组内的老大娘南孟氏年老力衰,因为毛太重而不能择。李淑珍发现这种情况后,便找负责考勤的韩李氏商议。李淑珍提出自己去替她承担一些劳动。韩李氏深受感动,主动要求自己去。两人为此争论了半天,最后韩李氏与她替换,问题因此得到解决。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对应着中国文化中“互相以对方为重”的伦理底色*“互相以对方为重”是梁漱溟对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生动概括。参见《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760页。。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对对方的体察关切便是梁漱溟所说的“情分”。因为这种“情分”,中国人会尊重他人,成全他人。
李淑珍调适人心秩序的努力并不止于此。有时中午休息时间,组员们要洗衣服,还要算账,忙不过来。李淑珍知道后,就让他们去算账,自己来洗衣服。诸如此类的“情分”,她不仅对组内工人,而且推扩到其他小组,从而带动了整个车间的人心活力。经过这些努力,择毛小组的生产很快摆脱落后局面,1953年六七月份超额完成计划,成为先进小组。
可以看出,李淑珍小组的成功经验,并非高度依赖政治教育的启蒙,而是调适和重组日常人心的“情分”。如果注意到这份材料的时间,便会发现这种呈现方式与当时劳动竞赛宣传的变化有关。这份材料是在1953年8月11日完成。7月27日,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签订。随之而来的变化是竞赛宣传的主题的转移,由原来突出的“爱国主义”取向转向“增产节约”的意旨。在前一阶段亦即“政治运动”阶段,工厂内部的阶级批判和诉苦教育占据核心位置,而向“增产节约”的意旨转变后,敌我斗争的阶级教育便相对弱化。在这种语境下,李淑珍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感召和激发的人情氛围,对于小组生产秩序的重建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事实上,阶级教育实践的历史效用,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基层社会中人心秩序的调适和重组。换言之,如果政治教育在某些时段能够释放出特别的历史动能,那是有效顺承和提升那些有限范围的人心活力的后果,而非直截了当的意识改造和情感置换。在这种意义上,主人意识并非阶级教育实践在精神层面的直观对应物,而是以政治性方式对基层社会人心秩序的调整、扩充和提升。那么,这种教育方式是否对现实人心的变动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性,成为重塑主人意识的诉求能否达成的关键方面。就此而言,1953年由劳动竞赛衍生的劳动纪律教育,确实值得特别讨论。
三、劳动纪律教育:“王秀珍来信”与天津经验的思想内涵
在1953年的劳动竞赛中,天津工厂基层组织创造的典型经验,与其特定的干部状况和组织条件密切相关。然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在更大范围内出现的劳动纪律松懈问题。按照一二月份国营和地方99个工厂的统计,因为缺勤就损失了196149个工作日,相当于4251人两个月没有上班。电工西厂变压器车间为了完成一项重要的军需任务,调派40个工人上夜班,结果5人请病假(不乏作假),31人旷工,最后只有6个学徒上工,导致夜班停工。棉纺一厂一纺场女工唐月环借故血压高,歇工两个多月,快满三个月时,上了两天半,又歇了两个月。新的劳保体例颁布后,她三个月未见上班,上工后每半个月照样歇工。*《天津市国营和地方国营工厂劳动纪律松弛的情况资料》(1953年5月1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84-C-202-1。劳动纪律的松弛,给工业生产带来了严重后果。在第一季度,55个国营和地方工厂中,有26个未完成计划*参见《天津国营企业进行劳动纪律教育》,《天津日报》1953年6月15日。。这直接导致天津市第一季度的总生产计划未能完成*《天津市国营和地方国营工厂劳动纪律松弛的情况资料》(1953年5月1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84-C-202-1。。为应对这种情况,天津市委在4月21日、26日先后召开全市工业系统党员干部大会和私营企业干部工作大会。市委书记黄火青分别在两次会上检查问题,动员各级领导重视劳动纪律问题。
劳动纪律松弛并非天津的地方性问题,在全国各地的工厂中都非常普遍甚至更加严重。天津市委在会后向华北局及中央提交关于工人劳动纪律的问题与对策的报告。这个报告很快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并于5月下发《关于各地党委和工会应注意检查纠正工人劳动纪律松弛的现象》的通知。但对于如何检查和纠正问题,这个通知并没有具体指明方向。直到7月10日召开的全国总工会的执行委员会主席团会议,才正式通过《关于巩固劳动纪律的决议》。事实上,两天前,也就是在这份决议的酝酿过程中,中央已经通过《人民日报》社论《加强劳动纪律是迫切的任务》,分析劳动纪律松弛的原因,并用很大篇幅强调天津经验的实践意义*《加强劳动纪律是迫切的任务》,《人民日报》1953年7月8日。。
如上所述,全国范围的劳动纪律教育发端于天津工厂的自我检查。尽管随后各地劳动纪律教育的典型案例不断涌现,但天津经验被置于特别重要的位置。因此,如何将之回置到1953年天津工厂秩序重建的历史语境,整理并分析其思想内涵,对于理解这种历史实践的意义位置便非常重要。
在1953年天津工厂遇到的劳动纪律问题中,尽管缺勤情况最为普遍,但并非最严重的问题。除此之外,破坏工具、损坏机器、对抗领导、斗殴滋事以及偷盗拐骗等问题,更令人触目惊心。可以看出,那个在阶级论意义上被赋予先进性的工人群体,进入工厂组织生活后所表现出的破坏性力量。当时对于这些问题的分析,有的观点指向工人生活的物质保障不足*《天津市国营和地方国营工厂劳动纪律松弛的情况资料》(1953年5月1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84-C-202-1。,但这种经济主义的观点对于工人个体之败坏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事实上,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在工厂物质条件的改善方面作出巨大努力,尤其是1950年劳动保险条例颁布实施之后,工人生活已得到较为充分的保障*相关条例参见《天津市国营公营企业劳动保险暂行条例》《天津市国营公营企业劳动保险暂行条例实施细则》(1950年6月9日),中央人民政府劳动部办公厅编印:《劳动法令汇编》第1集,1951年,第371—377、378—385页。。
细查起来,违反劳动纪律的大部分是涌入工厂的新工人,尤其是1952年人数的骤增,加剧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例如,在天津针织厂裁缝车间六个月的旷工统计中,92.3%的旷工数是新入厂的青年工人*《团在整顿劳动纪律中的工作初步总结》(1953年10月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8-C-100-5。。那么,为何新中国成立三年来的工厂管理,未能及时应对这种不理想的状况,有效将工人引向中共期待的生产工作状态?
上节讨论已提及,当时天津不少工厂抽调干部支援各地工业建设,由此快速从工人中提拔的新干部,势必经验和能力不足,影响到实际工作的开展。不过,这些新干部的数量毕竟有限。当时还有观点认为,劳动纪律松弛的原因在于管理干部的官僚主义作风。但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从1952年开始,天津工厂开展了一系列的反官僚主义工作。起初是1952年上半年的“三反”运动,然后是下半年的反官僚主义运动,进入1953年又结合订立生产计划,在工业系统开展反虚假隐瞒、骄傲自满和官僚主义运动。这一系列运动对领导干部的批评多、处分多,表扬少、帮助少,导致他们在运动后态度消极,不敢负责,生怕再被戴上“官僚主义”的帽子。*《天津市国营和地方国营工厂劳动纪律松弛的情况资料》(1953年5月1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84-C-202-1。而在这一过程中,中共的工人教育工作严重滞后,无法与此形成配合关系,导致批评官僚主义成为工人自我败坏的借口。天津地方国营第一印染厂的个别工人,在反虚假斗争开始后,没有领料单便随意到库房领东西,管库人员不给,便强硬地说:“厂长还检讨了官僚主义,你还敢犯官僚主义?”他们心有余悸,只好应声给予。*参见李寅初:《工厂行政领导应对工人加强纪律教育》,《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65页。
这种极端放纵的态度,根植于中共工运实践中一直未能有效克服工人的极左情绪,新中国成立后天津工厂的情况亦不例外*《刘少奇论工人运动》,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213—217、352页。。自“三反”以降的反官僚主义运动,并未纾解和转化这种情绪,反而使之更加扩张,进而背离主人意识的阶级内涵。当时有工人质问干部:“你说我是国家的主人翁,我把生产的东西拿回家点去行不行?”*方钢:《怎样认识劳动》,《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19页。更有违反劳动纪律的自我辩护:“我是领导阶级,谁也管不着。”*袁杏文、冯汉:《要有组织有纪律地劳动》,《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25页。更糟糕的是,这种扭曲的主人意识往往能够从工会获得组织支持,从而加剧对生产系统的破坏作用。如前所论,经过1951年对李立三的批判之后,中共中央统一了对于工会地位的认识,但在地方工厂,工会的“具体立场”*“具体立场”的说法是邓子恢在《论工会工作》一文中提出的。他认为:“在公营企业中,工会工作同志的立场和态度,也不应与企业行政管理人员混同起来。虽然双方都为了国家,同时双方也是为了工人自己的利益服务,基本立场是一致的;但应该认识彼此的岗位不同,任务不同,因而彼此的具体立场也应该有所不同。”参见《邓子恢文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4页。在当时关于工会地位的辩论中,邓子恢认同李立三的立场。在1951年李立三被批判之后,他的这种说法常常被作为错误观点在批判中加以引述。问题仍然比较普遍,亦即工会的具体立场应该与行政有所不同。天津制革厂三制鞋部工会主席陈尊三在讨论定额时,领导工人向行政做斗争,不接受领导的定额计划。当领导被迫降低定额后,他向工人公开宣扬:“这是我们斗争的胜利,还必须坚持斗争到底。”*《天津市国营和地方国营工厂劳动纪律松弛的情况资料》(1953年5月15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84-C-202-1。显然,工会干部对斗争性的理解,被限制在与旧时代资本家斗争的经验之中。一旦无法突破“具体立场”的认识限制,创造工人与生产共同体的有机连带,生产组织的各个环节都可能因此而涣散甚至停滞。如前所述,劳动松弛的主要原因是工人借故请假旷工。当时有不少工人因为装病,到医院请假不能成功。劳保和工会干部站在工人一边,指责医生不负责任。医院希望他们配合调查,澄清事实,但得到的往往是各种理由的拒绝。久而久之,医生因为无处申诉而心灰意冷,逐渐应付了事。*参见万福恩、董纪刚:《医务工作者应该为工人服务,为生产服务》,《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59—60页。诸如此类的劳动松弛问题,已不只是影响生产组织的运转,更在很大程度上耗蚀和瓦解着新中国成立初期来之不易的人心活力。那么,1953年的劳动纪律教育,能否有效应对这种组织困局,重建生产秩序?
创造典型经验是中共开展群众工作的基本方法。为配合劳动纪律教育工作,1953年六七月间,《天津日报》组织了一次巩固劳动纪律问题的讨论。6月3日,该报刊登天津恒大烟草厂包烟女工王秀珍的来信《我为什么经常违犯劳动纪律》。这封自我检讨的读者来信发表后,不少工厂很快广播或印发,组织工人开展学习讨论。许多工人把自己的学习体会或讨论意见寄给报社。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天津日报》收到40多封读者来信。这些来信随后经过遴选并出版,成为当时重要的宣传教育材料。
如前所论,当时违反劳动纪律的主要是新工人。但这场批评检讨的主人公王秀珍并非新工人,而是1945年前后入厂的老工人。事实上,后来各地形成典型经验的工人身份也大抵如此。按照常理,天津市总工会选择新工人作为典型人物,才具有现实针对性,但为何要选择老工人呢?尽管这些检查材料并未交代原因,但通观其论述方式,能够发现背后所对应的“问题意识”,即劳动纪律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劳永逸,它是“一个最困难的任务”,“‘这个事情将占去整整一个的历史时代’(列宁)”*《把巩固劳动纪律的工作经常化》,《天津日报》1953年7月26日。。显然,在这种教育使命中,新工人的改造和转化是艰巨而漫长的。而对于当时在短时间创造典型的实践要求而言,老工人的经验结构和意识倾向,决定了他们更容易被引向中共期待的方向。
王秀珍作为老工人,切身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巨大变化。但对她来说,这些变化成为安心享受生活的充足理由:“真是解放了,工人翻了身了,一个工人,顶到这也就到了头了,这时候不乐呵乐呵还等什么。”*王秀珍:《我为什么经常违犯劳动纪律》,《天津日报》1953年6月3日。王秀珍并非只是贪恋物质生活,她还痴迷评戏,但解放前没钱看不起,现在有钱便想尽情看。因为这种爱好,她经常无故旷工、请假、逃班、磨洋工,并且不服管教,不参加集体学习。恒大烟草厂的劳动纪律教育开始后,王秀珍在工友和团支部的帮助下,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她始终不明白自己思想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希望得到广大工友的分析和批评。
明仁宗洪熙元年十一月乙卯(1425年12月29日),“敕辽东都司赐随内官亦失哈等往奴儿干官军一千五十人钞有差”。[4]刘清又奉命率军至松花江造船运粮,不久,“成祖崩,仁祖即位,罢归(笔者注:系指罢松花江造船之役而归)”。[1]
《天津日报》收到的读者来信,包括劳模、落后工人、技术人员、医务工作者以及工厂党、政、工的干部等。这些读者身份不同,经历有别,谈论劳动纪律的方式也各有差异。总括起来,无论是批评王秀珍还是进行自我批评,都指向“非工人阶级的思想”。但在具体表述中,对此的判定却颇为含混,多数人的分析指向“资产阶级思想”,也有少数认为是“小生产者思想”,更有将二者合而论之者。当然,作为工人阶级意识的对立面,二者被赋予的否定性批判位置是相同的。不过,问题在于,不同的阶级分析眼光,包含着不同的历史判断。在前一种判定中,列宁的解释是重要的认识资源:“工人和旧社会之间从来没有一道万里长城。工人同样保留着许多资本主义社会的传统心理。工人在建设新社会,但他还没有变成新人,没有清除掉旧世界的污泥,他还站在这种没膝的污泥里面。”*《列宁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38页。以这种眼光来看王秀珍,往往认为她在新中国成立前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养成了贪图享乐的观念*这种观点的典型论述可参见章慕仁:《坚决和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35—39页。。但这种从阶级论出发的理解,无法为所谓“资产阶级思想”建立充分历史化的分析,也就是说,未能借此将王秀珍的问题置于新中国成立前的社会生活和工业生产语境之中。
王秀珍入厂的时间与史国衡笔下的“昆厂劳工”相去不远。在他和费孝通的理解中,农民出身的工人进入工厂后的文化调适问题,才是理解其身心变化的关键所在。在王秀珍案例的分析材料中,也有论者从这个角度讨论小生产者的主体状态与文化惯习,尤其是“干活吃饭”的观念:“只要有饭吃,愿多干就多干点,愿少干就少干点。”而工厂是“当差不自由”。这些国民党工厂未能有效处理的问题,在进入新中国之后,借助中共提出的“当家作主”观念,扩张为工人的“极端民主”诉求。如这位作者的分析,工人在实际的工作中还是倾向“把自己和工厂看作是一种单纯雇佣关系”,“没有把自己真正看成是工厂的主人、国家的主人”。*穆明:《和小生产者思想也要划清界限》,《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39—44页。显然,工人并没有将外在的生产条件和对象,内化为自我意识的构成性因素,纪律对他们来说只是无所不在的身心束缚,但这种解释角度无法回应新中国成立初期工人在物质层面日益增长的欲求对于劳动纪律的影响。
因此,从长时段来看,上述两种解释既不充分也不准确。劳动纪律松弛的背后,对应着工人身心转变的不同阶段所受到的不同影响。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有效应对这种不利的生产局面。事实上,劳动纪律松弛并非中国社会工业化转型的独特现象。西方近代工业化的过程中同样遭遇到这种问题。根据英国历史学家汤普森的研究,西方工业通常采取的治理措施包括:(1)通过奖惩制度来约束工人;(2)通过提高机器的技术水平,削弱对工匠的技术依赖;(3)通过时间控制,亦即通过时钟规范工人的劳动节奏;(4)通过道德机器——宗教塑造工人遵守劳动纪律的美德*相关论述参见〔英〕汤普森著,钱乘旦等译:《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上),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404—468页;〔英〕汤普森:《时间、劳动(工作)纪律与资本主义》,〔英〕汤普森著,沈汉、王加丰译:《共有的习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2—442页。另外,吴长青在《革命伦理与劳动纪律——20世纪50年代初国营企业的劳动激励及其后果》(《开放时代》2012年第10期)一文中曾对此作出概括,但具体讨论并不周全。。这些措施通过强化工人身心对机器的依附关系,保证其与工业生产的高度配合,但后果是对人的主体精神的极大贬抑。这些劳动纪律实践的西方经验,在当时中共的视野中并没有得到充分整理和讨论,而往往被斥为“资本主义剥削”,受到激烈批判。
中共在当时所参照的是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劳动纪律教育的经验,而实际的教育实践则更多依赖苏联的思想资源,即对工人的共产主义教育*这方面的介绍材料很多,可参见《匈牙利怎样解决劳动纪律松弛问题》,《劳动》1953年第6期;〔苏〕巴舍尔斯特尼克著,邹宁译:《论社会主义劳动纪律》,工人出版社,1953年;〔苏〕李亚宾著,白帆译:《论苏联社会主义劳动组织与劳动纪律》,中南人民出版社,1954年。。何为共产主义教育?当时的解释各不相同,但核心是重塑工人阶级自觉的劳动观念,把个人劳动与国家计划建立联系。从王秀珍的案例来看,不管参与讨论的读者如何认定其思想根源,最终都会诉诸共产主义教育。至于如何开展共产主义教育,这些来信的读者没有作出相对完整的说明。不过,即便如此,编者在选择这些材料时,有意突出了“回忆对比”的方法。如前所论,新中国成立初期工厂的劳动热情,正是在新旧对比中被召唤起来,但这并不足以长久维持这种热情。此时重新调动这种经验资源,并不是在简单重复,而是要为之注入阶级分析的视角,使工人将个人生活的变化与整个阶级的地位变化联系起来。事实上,这种方式后来不断被中共在社会主义教育实践中加以运用,尤其是从60年代开始阶级斗争更加尖锐紧张的时期更是如此。然而,如果这种方式不能与工人的日常伦理经验建立深层连带,便很容易变得抽象枯燥,缺乏感染力。也正因如此,这份劳动纪律教育材料对这种“回忆对比”方式的孤立强调,面临着被阶级视角架空的危险。
经过一个多月读者来信的思想诊断,王秀珍最后作出自我批评的总结,意识到自己“资产阶级思想”“小生产者思想”的种种错误,决心遵守劳动纪律,认真工作*参见王秀珍:《我决心遵守劳动纪律,努力生产》,《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71—73页。。随后,《天津日报》为这次讨论所写的结束语,进一步申明这些思想错误,并强调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重要性*《天津日报关于王秀珍思想讨论的结束语》,《巩固我们的劳动纪律:王秀珍思想讨论选辑》,第74—78页。。至于如何具体开展教育工作,依旧语焉不详。不过,从当时的讨论效果来看,这种状况并不代表工作的不到位,而是经验总结方面的概念化。事实上,当时中央对天津经验的宣传,特别强调它并非一般化的共产主义教育,而是与各个工厂的不同情况相结合*参见《加强劳动纪律是迫切任务》,《人民日报》1953年7月8日。。而在此前的工作经验案例介绍中,这些层面曾经得到细腻的呈现。例如,对于天津造纸厂李承喜思想工作经验的介绍,便着力强调他如何根据不同人的特点寻找工作方式,如何将解决思想问题与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结合起来*《李承喜是怎样进行思想工作的》,天津市总工会文教部编印:《加强劳动纪律教育参考材料》,1953年,第15—18页。。然而,随着大规模教育运动的到来,在改造实践中真正有效的经验过快地被简化为政治教育的后果,既有的细腻把握的分寸感反而丧失。
王秀珍思想讨论结束以后,共产主义教育作为天津经验的核心方面,成为各地解决劳动纪律问题的基本方向,“深入地向职工群众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特别是共产主义教育,便成为巩固劳动纪律的最根本的办法”*《中华全国总工会关于巩固劳动纪律的决议》(1953年7月10日),工人出版社编:《巩固劳动纪律》,工人出版社,1953年,第34页。。遥想当年史国衡在面对“昆厂劳工”的不适和失序时,最终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管理和教育(“管教”):一方面实施技术管理,另一方面开展“工业教育”*参见史国衡:《昆厂劳工》,第155—168页。。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他无从设想具体的教育方案。那么,1953年中共实施的共产主义教育方案,如何能够确保劳动纪律的建立?当时中共干部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建基于列宁的如下理论判断:“无论是铁路、轮船、大机器及企业,如果没有将一切各个存在的劳动人民联系于一个准确得像时钟一样工作的经济机构中去的意志的统一,也就不能够准确地进行工作。大机器工业产生了社会主义。而如果倾心于社会主义的劳动大众,都不能够使自己的机构像大机器工业应该作的那样去工作,那就谈不到什么实现社会主义了。”*转引自陈濬:《怎样加强劳动纪律》,《人民日报》1953年7月8日。
统一的意志、精确的配合是机器大工业对社会主义劳动大众提出的生产要求。列宁特别强调:“准确得像时钟一样工作。”在这种意义上,前述西方资本主义工业通过“时间机器”维护劳动纪律的措施,并非完全是压榨的手段,同样是机器大工业的客观要求。而共产主义教育正是要统一工人分散无序的个人意志,使之与大机器生产高度配合。在这种意义上,劳动纪律具有显而易见的强制性约束力。但与资本主义的外在强制不同,当时的教育实践尤为强调工人的“自觉”:“新的劳动纪律,本质上是一个思想觉悟的问题,是树立共产主义劳动态度的问题。”*《把巩固劳动纪律的工作经常化》,《天津日报》1953年7月26日。换言之,这要求工人将外在的约束内在化,自觉配合精准、繁复和枯燥的机器生产线。当时对中共来说,建立生产秩序便是确立这种机械化生产的有效运转,如赖若愚所言:“建立正常的工作秩序看起来好像是很机械的,可是生产本身就是机械的,所以工作秩序也应该是机械的或者说是相当稳定的。”*《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185页。但这种机械性本身是对工人的主体意识的贬抑。所以,劳动纪律问题的解决最终还需要回到劳动竞赛,正如当时总工会所主张的那样:“巩固劳动纪律的教育,主要应通过组织劳动竞赛来进行。”*《中华全国总工会关于巩固劳动纪律的决议》(1953年7月10日),《巩固劳动纪律》,第34页。
经过1953年的劳动竞赛,中共充分协调了党、政、工、团的关系,基本完成了生产秩序的重建。从1951年到1953年之前,已经有过两年多的竞赛实践,这种方式的缺点也逐渐显现。单纯依靠新中国成立初期工人的劳动热情,过度依赖加班加点、体力突击,尽管也提高了产量和效率,但在产品质量、生产成本和安全生产等方面出现了很多问题。况且在1953年之前,由于生产秩序混乱,再加上“三反”“五反”运动,使得“劳动与技术相结合”的问题始终未能被提上工作日程。1953年全国总工会领导考察鞍钢的技术改进工作后,于11月发出“把劳动竞赛向前推进一步”的倡议,强调在完善劳动组织的同时大力改进生产技术。从1954年开始,全总决定将劳动竞赛转向技术改进的方向,几经讨论之后,确定了“技术革新”的宣传口号。*《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215、236—237页。
然而,这个口号提出以后,地方工厂的实践工作出现较大偏差,有所谓的“三愿三不愿”,即“愿意创造发明,不愿意学习先进经验;愿意搞大的,不愿意搞小的;愿意单干,不愿意集体搞”*《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237页。。基于这些偏差,不少地方党政领导和产业部门领导对此表示抵制和否定。有人认为,开展技术革新运动和行政工作的部署发生矛盾,打乱安排;有人强调,工人文化和技术水平比较低,国家投资能力有限,技术革新提得过早;有的产业部门提出,本系统已经机械化,无可革新,发动群众开展革新与建立正常的生产秩序存在矛盾,影响计划管理*参见倪志福主编:《当代中国工人阶级和工会运动》(上),第156页。。显然,第一方面是组织协调的问题,后两个方面则触及组织与技术之间的张力。换言之,劳动竞赛所调动的工人积极性和创造性,并没有直接转化为掌控技术的意志,不能与机械化生产保持高度配合。
在全国总工会回复和处理这些争议之后,赖若愚再次给中央写信,申明开展技术革新运动的必要性,并附上报告《劳动竞赛已经开始走上一个新的阶段——技术革新》*《李立三赖若愚论工会》,第275—277页。。中央高层对此也存在争议,经过各方交换意见,时任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的刘澜涛回复总工会:“书记处认为,把技术革新作为劳动竞赛新阶段或主要内容这个提法不确切、不完善、有缺点。技术革新的内容一般是由国家增加投资改造技术装备来完成的,劳动竞赛是群众运动,是全面的。技术革新这个口号的提法,不可能把广大群众投入运动,这个口号有重新审查的必要,使之更加明确完善。”*转引自倪志福主编:《当代中国工人阶级和工会运动》(上),第157页。可见,刘澜涛并不否定群众参与对于“技术革新”的重要性,但“技术革新”不可能因此成为全面的群众运动,它与资金投入和设备条件等因素密切相关。除此之外,他并未提到的是技术知识分子的意义。事实上,工人对于“技术革新”的参与不是直接的,而是要通过与技术人员的结合。
从1953年开始,随着大规模经济建设的推进,由于当时大多数政工干部不懂技术,中共开始在工厂管理中推行一长制,原有的民主建制——职工代表大会和工厂管理委员会逐步被苏联的生产会议制度取代。但在实际的生产工作中,行政和技术人员的受教育水平同样难以为继。从1949年到1957年,虽然工程师和技术员的数量从12.6万增加到80万,但实际的统计大幅度降低了评价标准。这导致在1953年到达顶峰后,他们的平均教育水平开始下降。*参见〔美〕华尔德著,龚小夏译:《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中国工业中的工作环境和权力结构》,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7页。因此,在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不足的情况下,如果不能创造工人与其有效结合的机制,通过劳动竞赛推动“技术革新”的诉求,难免会遇到种种实际困难。尽管这方面的状况并没有进入刘澜涛讨论的视野,但是基于他对资金投入和设备条件之重要性的强调,全总于1955年3月召开第七届六次主席团会议,决定取消“技术革新”的口号,但有限保留了在劳动竞赛中提高和改进技术、学习和掌握新技术的方针。直到1958年“大跃进”运动开始后,“技术革新”运动才重新掀起高潮。这种变化,我们从天津市工业档案的材料中不难看到相应的历史过程*这个时期天津市工厂基层档案中关于“技术革新”运动的文件并不多,主要集中在1954年。1958年“大跃进”开始后,出现大量关于“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的讨论。。
从表面上看,“技术革新”在劳动竞赛中引发的争议,与劳动纪律教育没有关系。但这个问题的出现,反映了塑造工人主人意识的劳动实践,与机械化的技术生产要求之间的张力关系。在这种问题语境中,工业生产所要求的统一性意志,并不能完全依赖于劳动竞赛的实践方式,而需要在生产实践之外,寻求进一步扩充、激发和提升主体精神的文化实践形式。
四、文化的位置:文教实践的初创及其现实效能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工厂管理实践中,中共将文教工作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基于重塑工人阶级主体精神的文化诉求,工厂的工会建制中特别设置了文教部*该工作部门设置最初是文化教育工作委员会(简称文教委员会),后更名为工会文教部。参见《文化教育工作委员会任务和组织条例》(1950年6月20日)、《关于工会文教部的工作任务与工作范围的规定》(1950年10月12日),全国总工会宣教部编:《工会群众文化工作文件资料选编(1950—1987)》,地震出版社,1988年,第2—3、13—14页。,专门负责工人的日常生产宣传和业余文化教育与文艺实践。上文所论劳动竞赛宣传和劳动纪律教育,便是由各级工会文教部负责实施。这些层面的宣传和教育工作,高度配合不同时段的经济生产计划,正如1953年天津市总工会文教部的工作计划所言:“一切宣传内容都要贯彻高度的政治思想性,以热情的诚恳的态度,讲清道理,使群众从现实的生产中看到未来的美景,使大家理解他们在以自己的双手创造着自己的幸福生活,它们在生产工作上每一分钟的成就,都是对中国人民志愿军有力的支援,都是为国家工业化奠基石,都是为共产主义的前途铺平道路,从而使他们了解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的一致性,提高思想觉悟,充分发挥生产积极性。”*《一九五三年市总文教部工作计划要点》(1953年),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314-1。
如前所论,将个人劳动与国家计划建立意义连带,正是中共开展宣传和教育工作的核心意旨。工会文教部作为工厂落实这种政治规划的责任部门,尤为突出文化对于人心的形塑力量。除了上述阶段性宣传教育任务外,更为日常性的工作是开展各种形式的业余文化学习和文艺实践,诸如业余学校、工人俱乐部、工人文艺小组等。这些文化实践并不仅仅是工作之外的文娱休闲,而是同样以生产为中心,包含着“高度的政治思想性”。因此,这些实践形式能否与1953年的劳动实践、宣传与教育构成配合关系,并回应中共构造工人阶级主人意识的内在精神挑战,便是理解它在这一特定时段之历史效用的根柢所在。
从天津市工会文教部1953年各阶段的工作计划和总结来看,宣传《婚姻法》是配合劳动竞赛这一中心工作的重要任务。尽管《婚姻法》在1950年已经颁布,但由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复杂政治形势,宣传工作一直落实不够。1953年国家的关注重点转入大规模经济建设之后,重新浮出水面的婚恋问题成为影响日常生产的不利因素。因此,天津市政府响应政务院的号召,成立贯彻《婚姻法》运动委员会,开始广泛的宣传工作。在各工厂落实宣传任务的过程中,“文艺形式是最普遍,最有效,最受欢迎的形式”。即便文艺基础不好,长期缺乏文艺活动的天津钢厂、梭管厂也建立了评剧团,排演了评剧,甚至还有不少自编自演的节目。*《一九五三年上半年工会文教工作总结》(1953年7月29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314-5。事实上,各厂排演的文艺形式丰富多样,比如还有曲艺剧、话剧、秧歌剧等,其中最流行的剧目有《刘巧儿》《柳树井》《夫妻之间》《罗汉钱》等*《天津市总工会文教部第一季度工作总结》(1953年4月),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314-3。经过一年的文艺宣传,那些影响工人日常生产的情感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疏通、安抚和调适。例如,北洋纱厂的女工梁桂珍,过去因为和婆婆、丈夫关系不好,生产情绪低落。经过这次宣传运动,改善了家庭关系,激发了生产积极性,产量由30车提高到43车,不再无故缺勤。*《一九五三年上半年工会文教工作总结》(1953年7月29日),天津市档案馆藏,档案号X44-Y-314-5。
不难明白,贯彻《婚姻法》运动所处理的是工人的日常情感经验,目的是消除生活与生产之间的紧张关系,保证劳动实践所需要的主人意识的统一性。不过,这场宣教运动所采用的文艺形式,更多表现的是家庭生活,并不直接处理生产主题,因此也不可能触及劳动竞赛所面临的主体精神难题。当然,这种文教实践只是工会文教部工作的短期内容,更为重要的是影响广泛的工人文艺教育与实践。对此的分析,乃是理解上述问题的关键所在。
中共领导的工人文艺实践,可追溯到解放初期的旅大文协。按照吕荧的回忆,1947年他在文协看到一些工人文艺作品,但质量很差,十分简单粗糙。不过,一年后这种状况已有很大改观,到1949年以后,便开始出现不少优秀的作品。*吕荧:《关于工人文艺创作的几个问题》,《文艺报》1951年第10期。与旅大的状况相比,1949年初解放的天津,由于此前中共对工人运动的领导力量薄弱,工人文艺实践缺乏积累和根基。为了配合城市接管,许多根据地文艺工作者随军进城,开展文艺活动。但他们对于新的环境相当陌生,所面对的群众身份复杂,觉悟程度不一,文艺趣味各异。在不知如何着手开展工作的情况下,他们所能直接依赖和调动的是根据地的文艺工作经验。但是,即便运用这种工作经验,也会面临一些特别直接的疑虑:如何确定文艺的服务对象,是市民还是工人?如果以工人运动为中心,应该如何进工厂与工人结合?工人文艺应该以什么形式表现,是不熟悉的话剧形式,还是解放区的新秧歌剧?以往面向农民的剧作是否会被工人接受?
不过,经过文艺工作者三个月的摸索和尝试,这些问题都在具体工作中被认为得到解决,由此创造的工作经验也很快被整理出版*参见天津人民艺术出版社编:《天津解放以来文艺工作经验介绍》,天津人民艺术出版社,1949年。,经由新华社的典型宣传,成为解放初各大城市开展工人文艺工作的重要参考*新华社:《天津开展工人文娱活动的经验》,荒煤编:《论工人文艺》,武汉人民艺术出版社,1949年,第89—91页。。从这些初步整理的文本来看,根据地的文艺经验占据核心地位。尽管他们努力尝试创作配合工商业政策的新戏,但大都空洞抽象,充满说教。因此,在没有新的作品出现之前,“最受人欢迎的还是那些反映解放区军民关系,战斗故事,农民斗争、生产、学习文化的戏剧与歌曲”*周巍峙:《天津文艺工作中的主要经验》,天津人民艺术出版社编:《天津解放以来文艺工作经验介绍》,第7页。,如解放区的文艺作品《王秀鸾》《宝山参军》《纺棉花》《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这些在根据地时期广为流传的“农民文艺”,以其新鲜向上的生活气息,打开了工人由旧向新、从农到工的时代经验,引发他们的强烈共鸣。然而,新的生活已经展开,“农民文艺”无法回应他们不断更新的工厂生产经验,因此,对于文艺工作者来说,如何与工人结合,创作新的工人文艺,变得非常迫切。
事实上,在这个过渡阶段,新的工人文艺已在酝酿出现。起初是内容简单、形式明快的歌舞类作品。4月份开始排练演出的《复仇》引起较多关注。这部作品表现了天津解放战争的历史过程,尤其是国共双方的对比和变化。到新中国成立前后,该剧演出上百场,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在日渐丰富的创作氛围中,原晋察冀群众剧社社长王雪波配合天津市取缔脚行把头制的行动,先后在7月和11月完成剧作《六号门》(即《搬运工人翻身记》)的上下集。该剧以搬运工人胡二被脚行头子马金龙害得家破人亡,最后走上革命道路为主线,批判了天津码头工人深恶痛绝的把头制度。这部作品触及了天津工人在旧时代的痛苦经验,激发了他们对于新时代的情感认同,因此在当时产生了轰动效应,数十万工人争相观看,成为受到中央关注和肯定的重要作品。*王雪波著,刘英整理:《回忆群众剧社》,1986年,第149—151页。
王雪波在回忆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时,特别强调工人群众的直接参与。王雪波出身农民,在根据地领导群众剧社的经验,无法应对工人的生活世界。为此,在工会帮助下,十几名工人成立搬运工人业余文工团创作组。这部剧作从主题的确立和情节的设定到语言的推敲和编导的安排,都充分吸纳这些工人的意见。*王血(雪)波:《我们和工人的合作——〈搬运工人翻身记〉创作过程》,《文艺报》1951年第11期;王雪波著,刘英整理:《回忆群众剧社》,第144—147页。不过,《六号门》由此带入的工人生活经验,主要集中在旧时代的悲惨遭遇,通过新旧对比的方式,彰显“建国”这一历史实践的解放力量。在这种意义上,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植根于1949年的特定历史语境,而随着新的生产组织和劳动经验的展开,工人文艺实践当然也需要随之发生变化。
这些变化与1950年工会文教部的成立密切相关,尤其是工人写作者的培养,文教部的组织工作更是不可替代。解放初工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并不具备创作条件。按照天津市文化局和教育局分别在1949年、1950年的统计,文盲工人的比例都超过一半*《天津工人写作情况调查》,《文艺报》1952年第11—12期合刊;教育局工农教育科:《天津市工人业余教育初步总结》,《天津教育》1950年第4—5期合刊。。为此,文教部首先在工厂业余夜校开展大规模的“速成识字班运动”。经过两年的速成教育,工人识字率大幅度提高,阅读兴趣也逐渐由消遣读物转向文艺书籍,尝试写作通讯报道的热情不断增长。天津装具厂工人曹振武说:“速成识字法一推行,文盲会很快地扫除掉,工人能看书看报的越来越多,也就会伸手向文艺工作者要更多的东西了。”*《天津工人写作情况调查》,《文艺报》1952年第11—12期合刊。不过,当时文艺工作者进入工厂后,主要精力不在积累创作素材,而是积极与工人结合,引导他们创作。但从根据地进城的文艺工作者人数有限,工厂文艺干部仍然严重不足。1950年初,天津成立工人文化俱乐部,专门培养工厂文艺干部。通过举行文艺讲座,开办文艺训练班,甚至直接进厂指导等形式,一大批文艺干部逐渐参与到文教部的日常工作之中。*刘亚:《培养工人文艺干部的一点经验》,《文艺报》1950年第10期。
1950年5月,在工厂文艺干部的帮助下,天津东站机务段率先成立工人文艺小组。随后,许多工厂也相继成立文艺小组。小组活动采取集体讨论研究的形式。在第一次会议上,各人报告想好的主题和情节,听取大家的修改意见。在此基础上完成创作后,再开会讨论修改,一致通过的作品交由组长投稿发出。在这种集体努力下,天津东站机务段文艺小组经过一个多月的实践尝试后,先后发表十多篇报告和通讯习作。*钱小惠:《一个工人文艺小组的经验》,《文艺报》1950年第10期。与此形成配合的是,两个月前,由孙犁领导的《天津日报》副刊“文艺周刊”组织具有创作潜质的工人,成立工人文艺小组,与他们建立经常性的联系。副刊编辑对于工人来稿,往往不辞劳苦,三番五次地进行修改,直到达到发表要求为止。此外,他们还每月定期召开“作者座谈会”,有针对性地帮助他们解决写作问题。这些经过训练提高的工人作者,回到工厂后,进一步带动文艺小组的日常活动。正是通过“文艺周刊”与工厂文教部的这种互动和配合,董迺相、滕鸿涛、阿凤、大吕等一批天津工人作家迅速成长起来,创作出不少产生了相当影响的作品。而这种工人文艺实践的经验,也成为各地工厂学习的典范。*黄人晓:《副刊怎样帮助工人创作——天津日报副刊的工人文艺小组介绍》,《文艺报》1950年第10期。
如果说天津工人文艺实践在当时具有典范性,那么,这些文艺作品处理生产实践呈现工人主体精神的方式,便值得认真讨论。在这些成长起来的工人作家中,董廼相的创作具有代表性。他是天津北站的铁路工人,解放前小学没有毕业,解放后开始学习写作。出人意料的是,经过不到一年的写作尝试,他便于1950年初在“文艺周刊”发表短篇小说《我的老婆》。这篇小说经过《人民文学》转载后,引发广泛社会效应。小说讲述了“我”克服重重思想困难,说服和改造落后的妻子识字学文化、节约促生产的故事。这篇小说之所以引起轰动,一方面,如果对照前述讨论来看,它的确呈现了当时生产实践中存在的先进/落后的劳动态度,以及二者的互动与转化关系;另一方面,“工人作家”这一身份包含的文化翻身的革命性意义,也深深激荡着工人的历史心情。
以这篇小说的成功为开端,董廼相的创作日渐增多,并很快结集出版*参见董廼相:《我的老婆》,天津知识书店,1950年。。不过,细看这些小说,其实都沿袭了落后工人如何进步的故事模式。当时有批评家很快注意到这种问题,批评其“内容一致,形式相仿,人物思想转变也类似,呈现了一般化的现象”*沙驼铃:《论工人董廼相的小说》,《文艺报》1951年第11期。。尽管董廼相后来扩大了写作视野,开始处理工人与技术人员的关系问题(如1953完成的小说《携起手来》),但并未突破进步与落后对照的写作模式。这个问题并非个例,而是当时工人文艺实践中的普遍情况。茅盾在批评这种“千篇一律”的叙事模式时曾有这样的概括:“作品中的落后分子有很好的技术,有久长的工龄,经过敌伪和国民党反动统治,阅世既深,因而对于新时代也还抱着保留的态度”,“作品中的积极分子大都性子急躁,不善于团结,因而引起了落后分子的反感,故意闹别扭”,“积极分子碰了钉子之后,改好了自己的态度,于是落后分子也就转变,比谁都积极”*茅盾:《关于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人民文学》1951年第1期。。不过,揭示这种叙事模式还不足以呈现问题的全部。沙驼铃在批评董廼相时指出,在这种模式之下,作者“善于具体、生动地刻画消极或有缺点的人物,而不善于具体、生动地刻画积极的正面人物”*沙驼铃:《论工人董廼相的小说》,《文艺报》1951年第11期。。这种状况同样不是个别问题,吕荧在分析这一时期工人文艺时,也有如此判断:“写家庭生活,写落后人物比较生动,写工厂生活,写英雄模范比较空泛。”*吕荧:《关于工人文艺创作的几个问题》,《文艺报》1951年第10期。此种写作的偏差与倾向,当然并非只是技巧问题,也与工人作家理解生产的经验不足、把握新人的能力欠缺有关。
事实上,并非只有工人文艺遭遇这种写作困境,1952年前后的文艺界普遍存在着书写“落后转变”的公式化创作。当时一些不满于此的部队文艺杂志,号召表现新英雄人物,反对刻画落后群众,认为这是“歪曲劳动人民的形象”。但这种文艺倾向不但没有解决工人作家遭遇的问题,反而平添了更多的苦恼。工人作家滕鸿涛在写给《文艺报》的“读者来信”中,既坦诚自己写完小说《皮猴》之后,作品水平便停滞不前,又抱怨在受到这种舆论导向的压力后,“只好从开始进步的时候写起,这样的人物不用说编者和读者,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是突然而来的,枯燥、贫乏,没有生气。许多人都认为是作者捏造的”*滕鸿涛:《我感到的苦恼》,《文艺报》1952年第11—12期合刊。。为此,《文艺报》专门开辟“关于创造新英雄人物问题的讨论”的栏目,力图纠正这种创作导向。但从1953年前后天津工人文艺的进展情况来看,工人作家并未突破这种左右为难的困境,“落后转变”模式依然主导着他们的叙事视野*这里主要指的是1954年天津通俗出版社分别为董迺相和滕鸿涛出版的小说集《携起手来》与《汽笛的声音》。。
问题的关键并非工人文艺不能处理“落后转变”的问题,而在于如何理解和呈现新人的产生所依赖的结构性关系和人心实感。一方面,大多数写作往往局限在狭小的经验视野,过度专注“新”的细部表面,“而不是总揽全局,鸟瞰式地来表现它们的主题的”*茅盾:《关于反映工人生活的作品》,《人民文学》1951年第1期。。因此,无法有力掌握新人所包含的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活意涵。另一方面,这些写作又在政治诉求的规约下,过快地将这种“新”对应为阶级意识的自觉,大大简化了主人意识的内涵。在这种意义上,1953年前后中共特别关注的劳动竞赛和劳动纪律问题,未能成为天津工人文艺处理的对象。换言之,中共塑造新人的历史经验及其在实践变化中遇到的问题,并没有在文化实践层面得到有效整理,更谈不上具有文化想象力的创造性呈现。就此而言,上文所论工人阶级主体精神所面临的挑战,即塑造主人意识的劳动实践与机械化生产所要求的统一性意志之间的紧张关系,便依然是悬而未决的思想难题。
五、余 论
在1953年这个过渡时段,中共塑造工人阶级主人意识的诉求,具体落实在重建生产秩序的努力之中。通过对天津工厂秩序重建的分析和整理,可以看到这种诉求所对应的历史条件、历史理解及其与多种社会实践的构成关系。在这个时间关节点上,中共通过接纳和转化不同的经验和思想资源,寻求新的组织形式和文教实践,应对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转型的结构性矛盾关系。在此意义上,主人意识并非凝固的主体形式,而是通过不断回应这些矛盾关系,从而调适、转化和提升基层工人的人心诉求。
然而,在具体的历史过程中,不同的实践形式之间并不容易形成有效的配合和互动。在1953年前后,劳动竞赛、劳动纪律教育以及技术革新实践之间的紧张关系,尚未得到有效化解,中共期待的工人阶级主人意识,未能由此获得内在统一性。不仅于此,工人文艺实践也时常与生产实践龃龉不合,如究竟是大量培养工人作家,还是派很多作家下厂“带徒弟”?或者把大量的工人选入艺术训练机构?*参见记者:《天津工人写作情况调查》,《文艺报》1952年第11—12期合刊。这些疑难关系到如何处理文艺与生产的互动方式,并决定着文化实践所可能释放的精神能量。
在人类历史上,文化实践总是在根本上观照人在社会中的精神存在形式。如果工人文艺的实践形式包含着这种文化创造的可能性,那么,它的理想形态便不只是呈现一种新的生产实践形态,而是能够构想不同实践形式有效互动的社会空间。在这种意义上,工人文艺的表现视野,便不能仅仅局限在工厂生产方面。如胡风所言:“‘写工人’、写工厂、写机器、写生产热情、写政治觉悟,这当然是主要的。但是工人和社会各方面联系很多,精神生活很丰富,实际生活和表现要求并不仅仅限于工厂和机器。而且,作为一个领导阶级,工人不仅要认识自己,而且要认识全社会,全世界的。逐渐让工人的感觉力,感受幅度扩大起来,丰富起来,那么创造性就会发扬起来。”*胡风:《论工人文艺》,荒煤编:《论工人文艺》,第23—24页。他在此提出的工人文艺的理想形态,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无法在天津工厂文教初创的历史语境中得到实现。1952年,作为《文艺周刊》编辑的孙犁在批评已有工人作品的同时,表达了这样的乐观期待:“不久我们就可以看到,联系各种社会生活的,表现新的社会风习的,贯注了新的道德观念的,丰盛而深厚的作品出现了。”*孙犁:《论切实——“三反”“五反”运动以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的几篇小说读后》(1952年3月27日),《孙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409页。如此面貌的工人文艺的确令人向往。
然而,孙犁的这些期待并非建立在他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工厂劳动实践的充分理解之上,不免包含单纯的乐观情绪。工人文艺能否摆脱这一时期的不理想状态,获得他所期待的艺术品质,并不全在文艺实践本身,更重要的是中共是否有效反省并回应实践工作中的结构性矛盾关系。如上所论,1953年天津工厂重建秩序的努力,在应对这些实践问题的同时,也引发了新的矛盾状况,但这些新状况并没有得到深入的反省和分析。
究其原因,一方面,对于这一时期工厂劳动实践所带来的活力局面,中共未能作出有效的整理和辨析,而是过度依赖阶级分析的资源,简单地将之视为政治教育的后果,没有意识到背后对应的人心人情的历史内涵。换言之,工厂基层组织的生产活力,包含着中国人特定的情感结构。如果不能理解和把握原有生活伦理的意义位置,那么政治实践便有可能压制、挫败甚至伤害工人的身心诉求,而非对此的顺承、转化和提升。另一方面,中共初入大城市,尚不熟悉工厂组织,对于工业生产的文明史意义缺乏必要认知。如何理解工业革命对人类文明提出的挑战,是现代思想的核心命题之一。工业生产对人的精神的异化,并不仅仅是剥削关系的内在耗蚀,也是机械化大生产的必然后果。就此而言,中共通过塑造工人阶级的主人意识,并不能真正回应这种生产体制的客观要求。在这种意义上,对于中共此后的社会实践而言,是否能细腻体察并及时化解这些矛盾状况,将决定着社会主义文化理想的历史潜能能否获得整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