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理想的达吉雅娜 现实的菲利士人
——再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多余人”形象

2018-02-07魏雨濛濛皇甫风平

中共郑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奥涅金菲利士人

魏雨濛濛,皇甫风平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2.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多余人”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所描绘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们生活富裕,并接受着良好的文化教育。虽然他们有崇高的理想,但他们远离人民;虽然他们对现实不满,但他们缺乏行动。他们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只能徒劳地浪费他们的天赋。他们既不想站在政府一边,团结上流社会,又不想与人民站在一起,反对专制和农奴制。被批评家别林斯基称作“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的长篇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俄罗斯的太阳”普希金一生最负盛名的著作,而作品主人公叶甫盖尼·奥涅金则被誉为世界文学中的首个“多余人”形象,不断影响着世界各国的作家、读者。

一、学术界对“多余人”形象的解读

“多余人”形象以其强大的艺术魅力与内部活力,影响了后人,从最早的《赫尔岑论文学》[1]中赫尔岑对这一形象的解读,到后来的别林斯基将其称为“聪明的废物”“没有出路的探索者”,再到屠格涅夫、莱蒙托夫、冈察洛夫等俄国作家对这一形象的再创造、再运用,更是充实了“多余人”这一形象系统,而中国学者对这一形象的解读也多不胜数,大体有赞同与不赞同之分。

1.智量先生的观点[2]。智量先生赞同用“多余人”来概括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形象,但是他的解读又有别于以往学术界过于强调历史环境和阶级矛盾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样的解读,他认为“多余人”的出现实质上源于人的自然个体性与社会群体性之间的根本矛盾。智量先生认为“多余人”既非个人主义者,也非集体主义者,因为他既不坚持个人主义,又不愿为集体献身,他虽有强烈的个人欲望与追求,却也有当时先进的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他对广大劳动人民和农奴是同情的。智量先生所看到的,不仅是表面上的社会历史环境对奥涅金所造成的影响,他更从人性的深层次和主体间性中关照奥涅金形象的复杂性。同时,智量先生也指出,解决“多余人”这一矛盾形象的方法,是穿透形象表面所显示出的逻辑而直达本质,从而获得一种能够超越原个体的自我,笔者认为这个自我即“达吉雅娜”。智量先生的解读在当时,乃至于当下都是发人深思的。

2.刘奉光先生的观点。刘奉光先生对于我国评论界用“多余人”来概括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形象这种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提出质疑与反对,他反对的理由有二:一是“多余人”的说法是超越阶级的,二是“多余人”的提法不符合小说的实际[3]。他认为奥涅金并非完全无所事事,始终游手好闲,而是也曾做出过改革的举动。对此,他提出了新的看法,即奥涅金实际上是“中间人”,“中间人”作为一个文艺美学的范畴,介乎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之间,它是一种不好也不坏的形象。这一提法一出现便遭到学术界的陆续反驳,笔者认为这种看法虽然存在着立场摇摆不定的嫌疑,但敢于从相反的角度切入奥涅金的形象,给人换位思考的余地,不失为一种独特的解读。

总而言之,“多余人”这一形象在传统意义上的解读,始终遵循着赫尔岑最初的评价,并在此基础上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地加以改动。

二、理想的达吉雅娜,现实的菲利士人

以上解读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无法完全地展示奥涅金的魅力。笔者始终认为“多余人”这一形象的魅力应该不仅仅于此,奥涅金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可以仅用单一的视角就能够完整解读的形象,因此笔者在“理想与现实”这一巨大的张力中,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奥涅金形象,即“理想的达吉雅娜,现实的菲利士人”。

1.理想的达吉雅娜。奥涅金之所以不被作为“个人主义”者,是由于他并非完全只顾谋求自己的私欲而不顾他人死活,他对劳动人民与农奴是抱有同情与关怀的。在他的设想里,他本应该像“圣女”达吉雅娜一般,不流俗、不合污,勇敢执着,宁可牺牲现实的享乐也要维护自己的理想、追求一隅的纯洁,可以说达吉雅娜不仅仅是奥涅金的追求对象,也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俄国少女,她更是奥涅金的一面镜子,一面永远可以发射理想化光芒,却从来触不到的水中之镜。关于这一点,请看全书的第八章:“一阵私语在大厅中传开/瞧,人群显得动荡而不宁……/一位贵妇向女主人走来/后面跟着个显赫的将军/你看她一点儿不显冷淡/不显慌张,也不唠叨多言/对谁都不用傲慢的目光/也不怀哗众取宠的奢望/她毫无小户人家的做作/和鹦鹉学舌之类的花样……/她的一切都淳朴而安详/她像这句话的忠实描摹/Du comme il faut(法语:仪态端庄)……”[4]这是达吉雅娜嫁人后的首次登场,通过侧面描写烘托出了一个高贵且单纯不做作的形象,这与全书前半部分中普希金对奥涅金形象的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太早了,不知道是真的/隐瞒希望,他会嫉妒/会让你死,会让你相信/会是haggard,可能显得伤心/有时傲慢,有时顺从/充满,或漠不关心/沉默,又多么惆怅/花言巧语时,又热情奔放/写情书时多么轻率随便……他很早就懂得怎样挑逗/老练的风流娘儿们的心/一旦有意要把他的敌手/从情场上扫得干干净净/他又会多么恶毒地诽谤……”[5]一个淳朴安详,一个油滑做作;一个单纯端庄,一个复杂轻率。但试想,曾经的奥涅金,或者说,奥涅金设想中的自己,又何尝不像达吉雅娜一般,能够从始至终、不受动摇地保持自我,即使在流污中也能那样安然自若,何况奥涅金作为贵族男性,还拥有优越的家庭环境,受过良好的教育。笔者因此推测奥涅金最初无法接受达吉雅娜,正是由于奥涅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所以在潜意识里是排斥的、嫉妒的。最摄人心弦的片段莫过于达吉雅娜多年后拒绝奥涅金的求爱这一部分:“奥涅金,那时候我更年轻/好像,那时,我还漂亮得多/奥涅金,我那时爱上了您/可是我在您心里找到什么?/您怎样回答我?一本正经/一个温顺的小姑娘的爱情/——不是吗?——那时您不觉得新鲜……为什么您对我这般热恋?你为什么努力追赶我?是因为在上层社会吗?现在我必须转过头来?……是否因为,如今我的不贞/可能引来所有人的目光/因此,就能为您在社会里/赢得些声名狼藉的荣誉?……”“对我来说,Onegin,这种奢侈、富有/厌恶的生活/我在社交旋风中的名声/我的时尚家和这些聚会/你是什么意思?我情愿马上/抛弃假面舞会的破衣裳……我爱您(我何必对您说谎?)/但现在我已经嫁给别人/我将要一辈子对他忠贞……”[6]有些人认为,达吉雅娜不是也变了吗?她游走于各式繁华奢侈的宴会中,与各色人等打着交道,受人追捧不输于当年的奥涅金,而奥涅金能够反过来求爱于她,难道不就像达吉雅娜自己所说的,因为两人已经同质化了吗?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是荒谬的。在以上列举的片段里,我们已经很明显地看出,达吉雅娜依旧是那么朴实、那么单纯,她不愿去说谄媚逢迎的话,也不会装腔作势、不懂装懂,虽然她忙于各类宴会并穿梭于各色人间,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忠贞于她的丈夫,尽到自己的责任与本分。她说在自己的心中,如果有可能的话,宁愿抛弃这一切重新回到当年简陋的住处,她这种能够牺牲现实的快乐,而去维护更高一层精神上的自我保全,正是奥涅金想之又想,却从来不敢下定决心付诸实施的。而初期潜意识里的嫉妒与排斥在经历了时间的沉淀后,一切都最终转化为一种欲望——正是这样的像镜子般将奥涅金内心深处通通反射出来的达吉雅娜,深深地令奥涅金着迷。笔者认为,对于奥涅金来说,现实中的达吉雅娜正是理想中的自己,但由于自己现实中“菲利士人”的一面,这镜子从来都只能看到,而不能触到,因此“多余人”的矛盾始终无法得到解决。

2.现实的菲利士人。奥涅金也不被称为“集体主义”者,他的心中虽然有着远大的设想,有着对流俗的鄙恶与不屑,但现实的肉身却碌碌无为、懒惰散漫、一事无成,他以对现实的事不关己的漠视武装自己,更不会为了集体、社会的利益来牺牲自我。这样的特征与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纳博科夫所提出的“菲利士人和菲利士主义”有着很大程度上的重合,因此笔者认为把现实中的奥涅金称为一名“菲利士人”是有一定道理的。纳博科夫在自己的《俄罗斯文学讲稿》中附有一篇名为“菲利士人和菲利士主义”的短文,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一个概念:“菲利士人是指这样一类心智业已成熟之人,他们的兴趣所在皆具物质和平庸的性质,其思维由其所属群体和时代的既成思想以及保守理念所构成……我还会用‘伪斯文’(genteel)和‘布尔乔亚’(bourgeois)这些词……”[7]笔者以为,纳博科夫的菲利士人便是庸人、伪斯文和布尔乔亚的结合体。纵观全文,菲利士人大致拥有以下特点:一是心智业已成熟;二是兴趣所在皆具物质和平庸的性质;三是思维由其所属群体和时代的既成思想以及保守理念所构成,也指陈词滥调、乏味的老生常谈;四是伪理想主义,假作同情,貌似智慧;五是冷漠、超然、单身,一方面他想和所有人一样,一方面他又渴望加入某个特殊团体;六是读书较少,且只读也许对他有用的东西;七是文明的外表、虚假、“poshlust”。虽然奥涅金不像《包法利夫人》中的郝麦一样,“菲利士主义”就仿佛是为郝麦量身定做一样,但笔者结合普希金笔下的形象对比,发现奥涅金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符合菲利士人的特点的。例如,他的心智业已成熟,这一点在对“理想的达吉雅娜”部分的论述中已有所提及,他受过良好教育也看过书,但是他从来就是以“有趣”为阅读的标准,他经常在宴会上夸夸其谈,貌似智慧,实际上也不过是很多零零碎碎的理论的片面堆积。他虽然受过西方资产阶级新思想的教育与影响,有着文明的外表,但是在他现实的为人处世中,我们却很少能看出些许,只能看到他赶去赴一个又一个的宴会,忙着调戏一个又一个的少妇,他整日不干正事、懒散随便,又何尝不能用“平庸”一词来形容他呢?陈词滥调和虚情假意的老生常谈,正是奥涅金流连于舞会和少妇间的绝妙利器。当他拒绝达吉雅娜的求爱时,他确实是假作同情的,正像达吉雅娜所说“一本正经,不觉得新鲜”;他冷漠、超然、单身,自以为有着高超的精神境界,好似能看破世间万物万象,对一切都抱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理想中的自己正是在潜意识中将自己“标出”了,将自己视为“鹤立鸡群”。然而在现实中,他却和当时俄国社会的多数贵族青年无异,懒散浮夸、碌碌无为。笔者借助纳博科夫的这一概念只是想更好地解读奥涅金这一形象在现实中的呈现,不能、也并非完全套用,因为奥涅金不是《包法利夫人》中的郝麦、不是《死魂灵》中的乞乞诃夫,也不是《荒凉山庄》中的斯奇莫普尔。

三、小结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奥涅金这一“多余人”形象正是在理想与现实的对比与冲突中展现了巨大的张力,以其深重的“悲剧性”和“必然性”带来了无法估量的艺术价值与魅力。这“多余”既是俄国未来的希望与俄国残酷的现实在碰撞中留下的,也是像奥涅金一样的俄国贵族青年们在理想化的自我与现实中不作为的冲击中产生的。正是这种张力所带来的复杂性,使得这一形象从未过时,常写常新,读者也往往感同身受,鲁迅笔下的涓生、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巴金笔下的觉新等都对“多余人”有所呈现。

笔者认为通过此文,以新的、具象化的解读,可为奥涅金“多余人”形象带来更多的可能性与生机活力,尽管将达吉雅娜与“菲利士人”以这样的方式扭结在一起,或多或少会让部分人觉得匪夷所思,但笔者的最终目的却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继续关注《叶甫盖尼·奥涅金》,能够继续思考该书主人公这一形象的现实意义。

猜你喜欢

奥涅金菲利士人
魏晋士人的“身名俱泰”论
命运的隔离
论陶渊明对诸葛亮的接受——兼及士人仕隐之间的矛盾与彷徨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的性格成因
竹林七贤:中国士人精神理想的象征
浅析歌剧《叶普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咏叹调《假如我喜爱家庭生活》的场景与表演处理
一只猫和它奇异的生活
一只猫和他奇异的生活
“多余人”的苦恼
——叶甫盖尼·奥涅金形象分析
湖湘士人的崇文尚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