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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几

2018-02-06张传伦

四川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张岱

张传伦

晚明年间写《陶庵梦忆》的张岱,有一个忘年交的挚友,姓氏比较少见,姓仲,名葆生,人也个色,是万历年间直至明末的古玩收藏家,真是有一双好眼力,靠买卖古玩发家,“赢资巨万,收藏日富。”陶庵玩古、鉴古、藏古,都离不开仲叔的指点,陶庵尊称他仲叔。

仲叔也有传承,有师傅名叫渭阳,周秦故地的籍贯,序齿算计,估摸着陶庵无缘得见这位师祖,因为仲叔“少从渭阳游”,张岱还未出生。仲叔“遂精赏鉴。得白定炉、哥窑瓶、官窑酒匜……”陶庵在“仲叔藏古”一章中,仅是透露了仲叔收藏的冰山一角,已然足有傲世,称雄业内的资本,宋代的五大名窑独占其三,这三件宝贝,被仲叔的上家,富可敌国的天字号收藏大家项墨林,以巨资五百金买走,藏之密箧石匮,不肯示人,说是要:“留以殉葬。”可知这三件炉、瓶、匜的珍贵,竟令墨林生死相随。

古董收藏非常道,何况天之道,补不足而损有余。

期盼古董珍玩与个人生死相随,大多是妄念。藏品之于每一个收藏家都是物件暂存而已,藏古、传古之雅趣,历来是太平年代方可尽享的一份奢华,干戈日月,富养、穷玩的藏家一起黯然灰头都倒霉,项墨林的收藏,又当如何?明朝万历皇帝都很欣赏,闻其大名,特赐玺书,征他做官,不赴。

甲申之变,江南国破,一个清军的小小千夫长汪六水,将项家累世所藏珍宝,抢掠精光。项家的收藏有多宏富,仅举一物,尽可知晓,劫灰之余,尚存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万历癸卯年(1603),淮安境内的淮安府城,惊现一件长丈六,阔三尺的铁梨木天然几,明朝人将四腿落地或双板足的桌、案、卷等统归于几,有案几、几案之谓。

这件铁梨木天然几,“滑泽坚润,非常理。”料头巨大,腿足天生自然形状,好似深山老林中的古藤,蟠屈纠结,奇章纹理,夺人眼目,几面独板厚近半尺,仲叔半生玩古,见之惊异,叹为江左宝物,举世无双。

主家奇货可居,索价甚昂,张岱的师傅仲葆生玩古,买卖古董靠的是眼力,加上一点运气,看主家的意思,很懂行市,巧取无望,豪夺又不肯花太多银子。仲叔思谅古董行的大小老板,未必敢出、能出到我的价位,于是先自压压主家过高的心气,“您先找主顾卖,过足了价,再谈这桩生意。”

铁梨几的主家姓裴,原籍陇上望族,入明后,祖上好几辈做过明朝的高官,极富贵而足羡风雅,一味好古,喜石玉竹木雕刻,最喜天然的窦窍木山、皱透峰石。

万历年间,裴府的日子依然豪奢不减,为何却要卖出这件铁梨几,家具是房屋的肚肠,正经人家的家庭,不到饔飧不继的地步是不会卖家具的,败家始自卖家具,正是天下败家子们的惯例。为防止子孙后代糟塌祖业,有些大户人家建房,四梁八柱,开间轩敞,唯有户牖相对逼仄窄小,盖房时同时打制大件家具,有多大呢?标准是大于門窗,搬不出去,老祖宗为传家久远,想出的这一招,可说是自欺欺人,根本不管用,多大的家业,一个败家子足够了,别说家具了,房子也瞒着家大人,偷着卖了。

钟鸣鼎食的裴府出了什么问题?管家丁叔几天前放出话,传给古董行道上的二三大户和几个跑合的驵侩,说丈六铁梨几,裴府不想留了,开价三百金,明代人说的金,其实是银,三百金是指三百两白银。

铁梨几不是裴府要卖,阖府正兴旺着呢,是府上的两个双胞胎的纨绔子弟,孙子辈的裴林、裴森要卖了分银子,这哥俩从小就掐架,谁也不服谁,老大裴林不省事儿,舍弟的名字多了一个木,他从小到大,一直不爽。

铁梨几子原本是老太爷赏给两个爱孙的,摆放在哥俩起居的东庑西窗下,老大裴林无事生非,非要把几子拉他书房去,好就着几子,临帖写颜鲁公大字,裴森不同意,话赶话,越说越撮火,森二少爷先急了,奔柴火间拿了把斧子,假装要把几子一劈两开,一人一半,管家见状,左劝兄右劝弟,按下葫芦起了瓢,谁也不听。

动静一大,惊动了上房的老太太祖母裴李氏,叫当屋的丫环唤来丁老管家,管家进得院子,哈腰立在门外,刚喊了一声“老太太”,老太太隔着窗棂发了话“老丁头,这几子既然两个拧种都不爱,找人拉走吧,卖了银子二人分。”林、森二人听了都不再言语了,祖母隔辈人,宠孙子宠惯了,溺爱得很,这俩儿拧种也乖巧,知道这事若是让在京都做官的父亲知晓了,祸也没多大,至少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裴府门庭高峻,耸然不可梯接,只是家风家规家教还是很传统的诗书人家的做派,一看大门上黑地金字的五言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可知是标炳重文知礼的簪缨世家。

裴林、裴森随着年龄的增长,懂事多了,学业日进,举业大顺,“双凤齐飞”,兄弟同年中了举人,光耀门楣,名动江左,成了气候。

举人在明朝,相当了不起,百姓要尊称老爷的,地方上的大事,都是官家和举人商量着办,明朝的举人几乎个个忠君报国,注重气节,明代末年,天下大乱,“巨贼蜂起”,举国上下只有一个举人牛金星“附逆”,当了李自成的谋士。

君子自当一日三省吾身,林、森兄弟常常深自痛悔少年的一时孟浪,一味斗气,卖了祖上的铁梨几,无计转圜的是这几子,纵然是加润多少倍也不可能从项墨林手中赎回来。

项墨林得此巨几,特于一花木扶疏,云石孤耸的院落,专辟一雅室,独为摆置巨几,几面平素并无瓶尊之属,罗列其上,墨林一心只为铺展赏玩手卷之用,十分应手,但见横山迤逦,云物幽绝,可于几案间作玩。董其昌颜其斋曰:“铁几丈六山房。”不消细说,这几子铁定是要与墨林先生人几俱老,相伴终生了。

裴氏兄弟视此已然释怀,几子也算是找了一个好下家,得遇项墨林,又可谓待人而显,则其奇未晦,造化灵淑,适可不必挂念于胸了。

世间妙物未曾得到的,或是得而复失的,最让人眷恋难忘,属于后者的裴氏兄弟,常思寻觅一件与天然铁梨巨几尺码相仿佛的大案桌,天公造物哪里会有重样的,兄弟俩痴思归痴思,渐渐绝了这念想。

峰回路转,许是天公垂怜,裴家昆季得到一件宝物的珍罕程度,远超铁梨几。endprint

多尔衮攻陷江南的前一年,崇祯十六年(1643)暮春,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好时节,西湖岸柳柔条,紫燕翻飞,春意盎然。

张岱曾祖父于明世宗嘉靖年间,在西湖岸边宝石山下,葺修一湖庄,名“寄园”,至崇祯末年已是百年老屋,椽朽檐松,多年不住人,真成了名符其实的“寄园”,寄存张家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无关的什物,大件的、玩腻了的古董封存于此,差了一个老苍头日夜照看,其中有一庞然大物“木犹龙”,故名思义,木头犹如龙一般,实则是一架巨大的木假山,天然剔透的根雕,“木犹龙”神乎其神,来历诡谲,不可方物。

沧海桑田,变化无常,渺不知何年何月何方名山上的一桩坎拗巨木,落入辽海,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于明初之际,浮出海面,为开平王常遇春所获,视为重宝。

木为辽海“风涛漱击,形如巨浪跳蹴,遍体多著波纹,”遇春车輦至京,植立开平王府大厅,都上所有的王宫府第,官僚巨室所藏木山与之相比,无不相形见绌,不免小巫见大巫,见者皆呼为仙物,人间难得一见。

太祖登基之前,天下大事已定,元朝君臣被逐至漠北。开平王府突遭回禄之灾,王府毁于一场大火,木龙定然难逃此劫,王爷兴叹:“谓木龙炭矣。及发瓦砾,见木龙埋入地数尺,火不及,惊异之,遂呼为龙。”

其后不久,遇春突患“卸甲风”,英年三十九岁病殁军中,府衙从此没落,不复往日繁华。

木龙辗转流至钱塘古玩世面,奇缘骤降,张岱父亲见之大喜,不计卖家索价甚昂,终以十七只犀角杯易之归府,豪买豪得之势惊呆了众人,“货换货两头乐,”之于张父可说是不冤不乐。木龙这般索之太过急切,古玩行道玩之有法,急着买比急着卖还吃亏。旁边店铺“悦古堂”的老板最知底细,旁边看着,真为张老爷暗自着急,心想要是换上我,只须个零头六七只角杯,笃定拿下。这话是不能随便跟张老爷说的,张老爷不似古玩商人,不屑于精通行市,只管自家喜欢就好。

张老爷运回府邸,好生摩挲、抚玩了数月,劲痒已去,一心要进奉鲁献王,王爷峻辞不敢受,乃因木山上早被开平王府上的不知何等胆大妄为之人,刻上了“木龙”二字,鲁献王认定此举犯讳甚大,自古雄藩屏国在外,最怕惹上这无端僭越之罪。张父尊重王爷,不便也不敢自珍自赏,只好存在长史官署中,秘不示人。

张父谢世后,布衣秀士的张岱没那么多忌讳,运回张府,朝夕观赏,几欲“传为世宝。”

崇祯九年(1397),张岱与一班文士成立“丁丑诗社”,社址就设在张府花园,正宜刻红剪翠,吟诗玩古。

一日众高士云集诗社,一张螺蚵瘿木拼结而成的硕大画案的云石案面上,早有丫环摆好了多件各有名堂的茶具,环列的八椅一套也是螺蚵瘿木拼结而成,云石的案面白质黑章,自然幻化而出的山景,峰峦叠嶂,远胜丹青所绘,夺人眼目,先自饱了眼福,眼福最難侍候,天下妙物,从来不娱俗目。

能来此聚会过的诗友皆是云林高逸,一望案上又添了一只铜香熏,便知陶庵雅兴,是要请大家品啜日铸兰雪茶,日铸是地名,当年越王铸剑之地,此地所产之茶,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久负盛名,欧阳永叔点评“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张岱亲理兰雪茶道,太多讲究,泡茶之水,独煮禊泉,他泉瀹之,则香气不出,还须加入茉莉花,与铜香熏中燃熏的宋代沉香香方“心字香”的馨芬,互为弥合。冲茶之法,先启敞口瓷瓯入茶叶、茉莉,“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张岱亲题茶名为“兰雪”。

大家小啜“兰雪”三两瓯后,张岱方始道出此番雅聚的意图是恳请诗社诸友为木山题名,并赋小言咏之,“周墨农字以‘木犹龙,倪鸿宝字以‘木寓龙,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张毅儒字以‘陆槎,诗遂盈帙。”

张岱最喜周墨农所题“木犹龙”,参酌大家题意,兴题四言铭文两段,最见机趣,“磨其龙脑尺木,勒铭志之,曰:‘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曰‘扰龙张子,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

没想到,没过几年,张岱大概是常睹“木犹龙”,“久居兰室不觉其香,”产生了审美疲劳,加上与题名“木犹龙”的周墨农,因细故而绝交,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漫掷闲抛,命老苍头于崇祯十六年送至西湖边的自家湖庄“寄园”寄存。

又过月余,风闻淮安府城的裴家兄弟,自下江安徽买到了两只齐景公墓出土的青铜出戟尊,这消息一下子惊醒了张岱,会不会是我藏玩了两年,曾经充做花瓶之用的大花樽?大花樽的来龙去脉,张岱最是门儿清,专门写了一篇小短文,题目就叫“齐景公墓花樽”。

花樽是出土文物,自明末出土后,转了好几手的情况,张岱叙记得清清楚楚。也是浙江人的当朝官吏沈佥事,敏学好古,宦游山东时,正遇盗墓人挖掘春秋时代齐景公大墓,出土青铜豆三只,光素无奇,两只大花樽可称上古铜器中的极品,“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花纹兽面,粗细得款,自是三代法物。”先是归乾刘阳太公收藏,张岱一见就非常喜欢,后为张岱外公所得,外公严厉,不敢开口索要,以充私玩。等到外公去粤西做官,外婆取出放在爱孙的案头,张岱稍加拂拭,二千年古艳,焕发奇光。

张岱精娴插花之艺,花樽宜做花瓶,正值冬季,“取浸梅花,贮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谢结子,大如雀卵。”

花樽日夜置案头,张岱赏玩了两年,外公自粤西归钱塘,要回花樽,日子不很长,张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花樽竟被古董商人用一百两银子买去,转卖到了歙县,供奉在一大姓宗族的家庙。

传话给张岱的是古玩行内有名的驵侩姓贾,人前背后说及此人时,张岱呼他为贾贾,这是明朝文人称古玩字画商人的习惯用语,贾姓后的贾发“姑”音,富商大贾的贾,贾贾此人,行为作事中规中矩,很是靠谱,人也斯文并无太多俗气,闲时也会学着文人雅噱一番,当然是趁着张大少爷高兴,找找乐子,说“姑也罢,倒比相公大一辈。”张大少爷听了附之一笑,很给贾贾面子了。endprint

齐景公大花尊,是张岱难得喜欢的爱物,而且祖孙二人都非常稀罕,当时怎么会被人一百两银子买走了呢?张岱心里一直牵挂此物,甚至到了每一思及,便食不甘味的地步。

大花樽今日落到了裴府,无论如何也要赎回来,银子多少不成问题。特意带上贾贾,是图此人与裴森熟稔,届时议价不谐,只怕人家多少银子也不卖,也好有个缓颊的余地。

转天一早乘船,沿运河北下,一天一夜水上漂泊,听贾贾聊些古玩道上的轶闻趣事,打发时间最是管用。

傍晚时分,船靠在了城外的南门码头,一望城中已是群燕归巢,万家灯火。

贾贾路熟,雇了两顶闲时达官贵人喜乘的蓝呢小轿,直奔裴府而去。

淮安府城地方不大,轿夫一路穿过路两边鳞次栉比的简陋民房,残檐柴扉,路上的行人已然稀少……

裴府大户人家,怎会住在贫民区?原来是有明一代的大官豪绅的大宅四周大多预建有出租房屋环绕,府上的仆下杂役居此安家,大宅再以高墙围树,以防兵匪贼盗袭扰。

又走过一大长溜的青砖高垣,高台阶上对开着两扇相对显得并不很大,也不加髹饰的木门,上面分行,横列竖排着一个个凸起半圆的铁铆钉,连铺首叩环也是铁制的,发出深穆沉静的幽光,低调中透着高雅的奢华,内行人才知这些铁构件至少比铜、金贵得太多太多,其非凡铁,乃是宣德年间有名的“宣铁”,铁价毕竟值廉,贵在工艺,“宣铁制铁琴、铁笛、铁箫,其声清皦,非竹木所及。”被裴府拿来做了建筑材料,阴雨时日久了,“锈迹斑斑”,泛生出来的色泽完全两样。

贾贾轻叩活环,早有伶俐小厮打开门户,迎面是一院落,朦胧中依稀若现小亭竹榭,幽深处有点亮的角灯,映出小池波光粼粼,上跨一道拱起的石梁,仅是高出水面数寸光景,池四面湖石错布,花木灌丛,深浅相谐,花园面积不足二亩。二人绕池半圈,过一月亮门,石质的影壁后,是一片不小的建筑群,贾贾向张岱介绍道:“这个大院子,是五六年前两位裴老爷出资买下的汪氏费园,拓而广之,修葺了好几年,才有了这般规模,最大的房子是藏书楼。”

明代两江地区,但凡富裕的读书人家,都有藏书室一类的建筑,盖大盖小,量财力而行。裴府当然非同寻常乡绅,藏书楼仿照宋天祐二年(1018)始建的“书楼”,弘治十七年(1504)重建的曲阜奎文阁,广七间,深五间,高两层,檐三重,九脊顶,下层四周擎檐俱为石柱,立于砖石阶基之上。

藏书楼的配套建筑豪奢中不掩清华之气,格古韵奇,可见主家手笔之大,“地不拘大小,室不拘方向,墙院分割,廊庑分割,或曲或偏,随宜施设,无固定程式。其墙壁以白色灰色为主,间亦涂抹黑色其间,配列漏窗,雅素明净,能与环境调和。其木造部分,多用橙黄、福黑、深红等黯幽色彩,故人为之美,清幽之趣,并行不悖。”

裴家昆季精熟诸般木作活计,廊庑开间设计宽敞,为摆放三代人收藏的奇石木山,背衬的墙壁,由地及顶,一色老楠木的护墙板,上面刻着行楷的古贤诗文,笔道中填着石青色,未上藏书楼,森森文气,先自扑面而来。

只是贾贾未必感受得到。张岱此行带他来,真是选对了人,此贾一见二裴甚喜木石的雅癖,与其祖上相比,大有过之而无不及,暗自叫好,这桩生意成了。趁着小厮去请主人的空子,进言道:“相公附耳过来,听我一授机宜,拿下花樽,不用动一钱银子,拿‘木犹龙跟他换,一准儿能成。”

不是贾贾的及时点拔,张岱的脑筋真转不过这道弯儿,不禁连连颔首称赞,“事成,重谢重谢!”

张岱与裴林、裴森虽说是初次见面,却是久闻彼此大名。

张岱文名之盛,远在裴氏昆季功名之上,二裴的根基也是文人,平素也读过张岱的若干小品文,见了本人,自然多出了一份亲切,惺惺相惜,固亦不会拿捏举人老爷的架子,更兼两府各自皆为诗礼世家,簪缨门户。

张岱年轻时中过秀才,秀才乃宰相根苗。远非寻常措大可比,一般人家的子弟,寒窗苦讀,有幸中了秀才,场屋不继,举业止步,无一份廪食可享,大多日子过得寒素不堪,会被世人讥为“穷措大”,“穷措大”,不全是贬意,查查祖孙八代以上,谁家没穷过?!措大之意,其大无可比拟,唯有秀才措大事,方称措大,少文之士虽穷,断乎不可抬举为“穷措大”的。

此番张、裴为一双花樽聚首裴府,遇于淮上,亦难得之。更为难得的是,张子无措大气,裴子无头巾气,别为妙士解人。

世上玩物,聚散两依依,必是雅缘牵就。彼此见礼,少不了一番文士间的寒暄之语。

清茗浅啜,张岱斟酌好了词语,说出了冒昧叩府,不速之客所为花樽而来的缘故情由,老大裴林与森弟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意下明白可以成全张大公子,“先生请随我来。”推开了藏书楼的一间密室,说是密室,只是与书有关,珍藏着几函宋版古籍,其中有老大最喜欢的宋徽宗初年精椠的郦道元《水经注》,一张丈二如意纹黄花梨条案的中间,独供着这函《水经注》,左右两边摆放着那一对令张岱朝思暮想的齐景公花樽。

真个是痴绝公子张陶庵,一似那拜石的米颠,连呼:“樽丈樽丈!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竟亦一鞠到底,磬折者三。

随即转身,揖手二裴,“恕岱无礼过甚,宝樽如蒙二位先生割爱相让,见怜之意,定然回报,愿奉上‘木犹龙,以为交换,雅望成全。”

当年张家易得“木犹龙”的经过,二裴有所耳闻,叹为仙物,惊羡不已,未承想今日张岱主动提出易换的建议,高兴极了,二裴是仁厚的君子,也知张家得之,糜资甚巨,裴森拉过裴林缓踱了几步,轻声耳语了几句,仍是兄长发话:“‘木犹龙际遇奇矣,当年令堂大人出以十七只犀角杯方获此物,远超其值,前辈雅逸,令晚生佩服。二花樽理当敬上,犹觉不足,合当再赠两只铜豆,请一并先自带上,容我兄弟,三日内舟发钱塘,恭请‘木犹龙临渊淮水,奉为镇宅宝物,子孙永保。”

两只铜豆,正是齐景公墓出土的那三只铜豆中的两只,一坑之器,不知裴府又从何处觅得?张岱见此物前,行文谓之“光素无奇”,光素是指青铜器全无纹饰,今观此一双铜豆,光素则可,而奇韵尽出,奇在深坑幽瘗,地不藏宝,铜薮钩沉而出,遂见整器泛金,蓝绿绣斑驳杂其间,醉人心目!endprint

张岱焉能不喜,闻其言、感其事,心情大好,从此定交。

张岱爱之心切,急着携樽归府,眼前不断浮现出宝物置于书斋案几之上,是何等的雅致!恨不连夜动身,裴家哪里肯放,晚宴权当告别宴,接风饯行也只好一起办了,自然是一番盛会,酒以“醉流霞”,食以“金齑瑶”……

一路顺风顺水,驶达杭州,比去时省了两个时辰。诸事皆顺,不忘打点酬谢贾贾,张大少爷发问直截了当,“贾兄你是要钱还是要人?”冷不丁的一句,贾贾一时楞怔了,不知何意?只见张大少爷旁眤了一眼正在用鸡毛掸子拂拭“木犹龙”的彩凤,贾贾立马心领神会,不禁大喜过望,跪下磕头不止,张岱见状,正好唤彩凤“还不快把你贾哥扶起来,三天后你就随了他吧。”

彩凤是张岱书房的书童,十二岁起侍候笔墨,裁纸磨墨,一教就会,两年后会盖图章,会用界尺打朱丝栏格,张岱用之省心顺手,一晃长成了大姑娘,年方十八,到了该出嫁的年龄。

伶俐聪明的丫头,大多早熟早慧,更是架不住常来书房,找少主子办事的这位贾贾的勾搭,每次来,瞅准空当,贾贾总是塞些小礼物给彩凤,一来二去,有了好感,很快探清了贾贾也是正经人家,在西湖岳坟附近的古玩街上,开着一爿古玩铺子,三十岁立业未成家,不由得芳心萌动,大户人家的丫头都调教得好,守规矩,贾贾心里爱得慌神,也不敢上手做一点出格的事,二人的这点意思,张岱美人堆里长大,能不看出苗头。

君子有成人之美,少主张岱乐得做个月下老人,征得了府上家大人的同意,三天后正是吉日,彩凤是孤儿,张府算是女方的娘家,一笔像样的妆奁总归拿得出手,陪嫁什物之丰厚,不敢说连绵“十里红妆”,远超蓬门敝户嫁女的排场,不必细说,三坊五里的远亲近邻,纷纷夸赞张府仁厚有德!

彩凤出张府嫁贾夫的当日,裴府老大亲自押船驶至杭州,只为迎请“木犹龙”,刚巧碰上了喜事,沾点喜气,愈加高兴,及见“木犹龙”峥嵘奋迅,大有穿牖而过、腾空而去的气势,裴家老大不敢怠慢,登梯子爬高,恭恭敬敬地在龙头颈上系上了一条大红的真丝绦带,整冠三叩首后,仰脸再观“木犹龙”的样子,忽然变得温文慈慰多了。

贵公子一例的礼数周到,封了一个十两银子的红包,权当喜金奉上。张岱忙着拱手揖谢,裴林更是急可可,乘兴一赏张府的木石珍玩。

同好难得相聚,推谈甚惬,说的都是内行话。一张仿深山古藤雕刻而成的长方画桌,引得裴林驻足观览了好一阵子,像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张岱听:“只是不知我家的丈六铁梨几,现在何处?”当年裴家兄弟少不更事,一赌气,便将几子卖了,哪里会管几子流落何方呢?

张岱才知他对几子卖出后,所发生的真实的曲折故事,一无所知。便邀裴林去水榭饮茶,一待宾主二人落座在白石鼓墩,张岱细细道出“铁梨几被小弟师傅仲葆生自贵府以二百金购得后,加润买给项墨林,气极了淮抚李三才……”

仲葆生买到铁梨几后,没想到裴府的老丁管家,口风不严,实话突露给淮府的师爷,挑起了事端,要命的是这铁梨木几子,先是被淮抚李三才知晓,一眼就看上了,几番议价至一百五十金,主家心里早有准谱,有仲叔接着,才敢驳了淮抚的面子,胆子也真够肥的,淮抚是朝廷从一品正二品的封疆大吏,淮抚中的“淮”是指淮河地区。

淮抚是“漕运总督”的简称,这一职务是明清两朝中央政府派出的统管漕运事务的主官,驻节于南直隶淮安府城(今江苏淮安市淮安区),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权限之大,不仅管理跨数省,长达3000华里的沿线运河,并且还管理地方行政事务。

李三才还兼庐凤巡抚,管理四府三州,即:庐州府、凤阳府、扬州府、淮安府,徐州、和州和滁州。

李大官人开府就在淮安城,铁梨巨几就在眼皮底下,还怕它跑了不成,官做到这么大,修养也很高,三才平素也很看重一己的官箴和人品,決非巧取豪夺的墨吏,大不了再派师爷跑一趟,加些银子,拉回来就是了。当即吩咐师爷带上三四幕僚亲兵,套上一辆马车径直去向藏有巨几的府上……

晚了一步,主家告诉师爷,一个时辰前卖了,“卖了多少钱?”“比你家大人给得多。”“多多少?”“多了五十整整二百金。”“谁买走的?”

“仲葆生。”师爷一听又是他,急急打道回府,回禀李大人,“淮抚大恚怒,差兵蹑之,不及而返。”

淮抚甚觉扫兴,本来安排得大有条理,五开间正堂中间靠墙的一件丈二黄花梨雕螭龙翘头几,挪到右侧,虚位以待铁梨几,月上时分,还要大宴门下幕友,不免要逸兴遄发,有一番飞觞醉月的豪举,师爷报告的坏消息,败了酒兴,歇了菜。

这事搁谁身上,谁不别扭?!制军大人想起半个时辰前的兴劲,越发不自在,深悔自身的不持重,有失清贵,如不是事与愿违,适才训导最得其宠爱的饶姓侍姬的话,不失为雅谑中颇见文心的深文之语,饶姬撒娇说“哪有一堂摆两个大几几的,不如把翘头的放我屋里。”这话说得,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小妾故意骚情挑逗,制军大人偏不向那方面想,尤其是当着下属,一向是崖岸严峻,为大臣者不如此,何以表率,维持风教。兴至所致,显摆显摆翰林出身的官老爷厚学而敏思的本事,还是很有必要的,话好像是寻常说给饶姬的,却是字字透着学问,“休得叽叽喳喳,几几祥丽得很,用在你身上可谓‘赤舃几几,是说你鞋头装饰得美盛。”

众人的目光一齐瞟向饶姬的脚下,曳地衣裙下若隐若现出三寸金莲的鞋面上,上等湖丝绣出了一只猩红闪耀的牡丹花。这个饶姬也真算得上是一个上上等级的尤物,衣饰越是胡乱搭配,越见韵味,越是“红配黄,丑死娘”的俗色,配在她身上,贵气一似大唐的贵妃。

“赤舃几几”,典出于《诗·豳风·狼跋》。制军环顾四周的幕友面露钦服之色,更要抖抖文袋,“双几合列,定是吉瑞之象,《太玄·亲》不亦有‘饮食几几一句吗”?!

“极是,极是,制军大人所言极是!”座中一位博学的耆老,腹中真是有干货,接续之语,说得大人愈发得意起来,“范望亦曾点注:‘几几,偕也。还有一说,乃有法度之意,少顷,双几同堂,序列有致,定然阖府安顺,大吉之象也!”endprint

岂料风云陡转,花月失色,无奈搞成这样不堪收拾的局面,众人看淮抚意下怏怏不悦,独自衔杯,不饮不语,只好诺诺然,尽皆告辞。

不消十日,道上又传出消息,仲葆生抄了后路,撬了原本归淮抚李三才的这件铁梨巨几,仲叔压根就没想得手后,再加润倒给淮抚,这不符合仲叔的性情和道上的规距,首选的漂亮做法,也是早已盘算好了的,善价倒给了项墨林,淮抚深知此物一入项府,是无论如何也买不出来了。

时间一长,也就淡漠了这回子事,慢慢消了气。淮抚闲暇时候,又不禁想起这个神通广大的仲叔的种种好处,先前没少从他手里买到好东西,仲叔的卖价还是很客气的,有里有面儿。不由得勾起了许多往事、不由得心内一热,想起前些年看上了江左大藏家朱氏收藏的“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曾出百计、千金而不得,幸亏葆生肯帮忙,能以更上乘的玉料仿朱氏宝藏的这一觥一卺,虽说索价三千,但物超所值。

玉料的材质,张岱说是“水碧”,究竟是海舶而来的绿宝石,还是翡翠、碧玉?明人叫法不同于现代,不得而知。

考“水碧”,最早著录于《山海经》“又南三百里,曰耿山,无草木,多水碧。”郭璞注为:“亦水玉类。”水玉是水晶,水晶无色透明,而仲叔的玉材如张岱以下所记知其色是“鹦哥祖母”,显然是绿色,而且种水之好,是顶级玉料中的绝品,让仲叔撞上了大运气,得于庚午年,张岱记此事曰:仲叔“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涤之,石罅中光射如鹦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募玉工仿朱氏‘龙尾觥一,‘合卺杯一,享价三千,其余片屑寸皮,皆成异宝。”

两大件卖给了李三才,余下的下脚料可做玉牌、挂件、耳环等,售价亦昂,所以张岱不无羡慕地夸赞仲叔由此:“赢资巨万,收藏日富。”

师傅比徒弟幸运得多,仲叔没有赶上江山鼎革的战乱年代,崇祯八年,寿终正寝于西湖孤山别业,除了贤名盛德远不及他的春秋远祖子路之外,一生优游雅逸,安享富贵。

自甲申(1664)年開始,两年之间,钱塘张家一门日趋衰落,府邸也被满清新贵强占,几代人珍藏的三万册图书,尽数毁于兵燹。

张岱虽不愿做殉难烈士,但国仇家恨无一日忘怀于胸,明亡后拒绝为新政服务,不与亲友中“附逆”之人往来,“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躲进嵊县西白山中十七年,所存唯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尝尽“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痛苦磨难,却是至老不改书生本色,贫困中完成了自传体明史《石匮藏书》,张岱自述“著作等身”,不过其自信犹在《石匮》一书。令后人深致遗憾的是此书早已失佚无存,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还是他晚年所著《陶庵梦忆》。

淮安裴府可谓一门忠烈,多尔衮兵锋犯境,老大裴林,毁家抒难,组织家丁义勇,奋勇抵抗数日后,终因实力悬殊,无力回天,于藏书楼束衣整冠,手书端楷绝命书,笔笔不苟,依然不肯有一丝飞白。乃因明朝忠臣义士,标炳气节,浩然之气一以贯之,死国之际,绝命书必以工楷书之,沉雄端肃。心凄惶,志紊乱,心旌有所微动,导致波磔点划,哪怕稍露飞白,数十载修身养性,功亏一篑,真真死不暝目。缘因士子入仕,一级级由乡试至天子廷试的翰詹大考,一张张考卷,全须平心静气,拿出童子功练就的小工楷,一笔笔刻入楮素,不可有枯笔,偶露飞白,必为考官所不赏,此为昔时一代代士子,无一不可不知的不成文的规矩,生死一以,烈士临节赋绝命诗,书以工楷,岿然挺经,岂可令虚腕飞白,掩袭声华,不欲寄仁人志士之数者也!

裴林鄙视临节畏死,“辞以水凉”的钱谦益,绝命书中有句“大丈夫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何恨水凉!”举火焚烧藏书楼之前,命健仆王六自楼檐摘下王铎所书行书匾额,手持三尺青锋,劈斩数块,犹不解气,恨极王铎变节偷生,死心降清。想起崇祯二年的交往,更是悔恨交集。当时,位居高位,书名日盛的王铎舟行北下,由金陵抵淮安,一意造访裴府藏书楼,裴氏昆季慕其清望,出郭十里相迎……

王铎饱览裴府书楼三代珍藏宋元宝籍后,褒赞之意,溢于言表,推赏之高蹈,足足看了三天,面裴林,长揖不已:“尊府藏书充盈,文锦机杼,龙文万轴,可谓:‘神经怪牒,玉策金绳,关扃于明灵之府,且多宋椠珍本,实不让余姚黄梨州,只是廊庑间,尚阙一匾,余不揣浅陋,当书一横幅,涂鸦之作,献丑献丑!”

王铎诗书,雄冠当代,裴林取之不得,自是欣喜异常,拱手称谢:“愿为先生抻纸磨墨。”

急呼书童“上佳纸,上高丽发笺。”王铎轻挽袍袖,硕大斗笔濡足墨汁,起笔顿按书一槐字,不稍停,一气写下三字,裴林激赏,不禁念出了声:“槐林集古。”这四个高逾尺距的大字,不仅雄浑遒劲,更是寓意深雅,大有古典可寻。可以追溯至西汉,武帝刘彻兴太学,学生至成帝时已达数千,增大了对书籍的需求,于是在太学附近的槐树林里,形成了一个定期聚散书籍的集市,称槐市,位于长安城东南,槐市是最早交易书籍的市场,因此槐市、槐林又为最早的书肆代名词。

“秀才人情一张纸”,裴林博学,须臾间,找到了表达谢意的最好办法,复命书僮裁叠七言对联纸,也要写一幅字,回赠王铎,不忘客套一番:“还请觉斯先生,多加赐教多加赐教!”

裴林的一笔米南宫,特见机锋,早为士林称誉。所写联句内容,在王铎搁笔于灵璧笔架山时,已经想好,就写苏东坡《次韵徐积》诗中的两句,最是契合此时情景,以配《槐林集古》,这两句也真是贴切得很“但见中年隐槐市,岂知平日赋兰台。”要知这兰台出典于汉代,为官家藏书之地。一向高傲的王铎读罢,甚是佩服,连称:“好极好极!”

往事不堪回首,朱明旧臣,独王铎这厮最称可耻,裴林眼见劈开几块的“槐林集古”匾上的落款“王铎”二字,更觉其奸入骨,狠狠地踩了几脚。

暮色合围,黑云压城。这一刻只见健仆王六飞奔过来,跪在主人面前,昂首大声说道:“奴才眼下还不能陪老爷尽忠,大丈夫不手刃几个贼人,白活一世!老爷您先走好,过会儿再来陪您!”说罢,抓起大刀,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墙垣,扑进清军群中,斩杀军官数人,身陷重围,四面弓箭手,搭箭扣弦,喝令他投降,王六不肯就执,大叫一声“老爷,我陪您去了!”横刀自尽。

裴林尽焚屋舍后,赴水而死。

裴大老爷死节前几日,严命其弟裴森负起家国使命,化装难民,辗转浙西、浙东……终得跟随南明之际,最具号召力的抗清复明志士张煌言,于丙戌航海,共同组织义军,其间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甲辰就执,不惧清廷威胁利诱,甘愿与煌言慷慨赴死。就义之时的豪迈之状,令敌方的清兵为之钦服,临刑前裴森面无戚色,与苍水先生张煌言远眺吴中的远岫翠微,煌言徐徐诵三字:“好山色!”

天地正气,人间珍奇,劫灰之余,犹有未尽磨灭者。铁梨木巨几迭经三百多年时光递嬗,万分幸运地流传于世,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浮出水面……古典明式家具收藏巨擘金梦匏先生有缘见之于淮北,种种因由,最终无缘得之,写记于《金屑粹珍集》。

半百之期,倏忽而过,再无世人亲见此几,金老辞世前的2008年,还曾与友人谈及此几,感慨系之于当年实因交通运输不利,失之交臂,铁梨巨几,今生今世恐不复再见,一声长叹,惊了屋檐上的一对燕京名鸽“鹤秀”,公的突然飞起,一叫膀儿,母的随即腾空,比翼盘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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