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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在绍兴事迹汇考

2018-02-06王传龙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王华余姚阳明

王传龙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在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的生命中,有一座城市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即便说是处于最显眼的位置也并不为过。它不仅是王氏远祖曾经的居住地,也是王阳明志向转变的关键之地,是王阳明讲学布道的神圣殿堂,还是王阳明父子亲自选定的归隐之所,更是王阳明伯爵府、墓地的建造之处。这座城市就是绍兴,似乎从一开始,它就与王阳明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山水毓秀,风俗敦纯

据王阳明《乞养病疏》云“臣原籍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①绍兴府古称越州,故古代也可称王阳明为绍兴人、越人。钱德洪所编《阳明先生年谱》,早期称“在越”、“归越”者,往往实指余姚县而言。但观王阳明本人行文,绍兴、余姚区分明显,并无混用之例,而今日余姚、绍兴分为两市,本文所谓“绍兴”即用今日地域之概念,与古之“绍兴府”作明确区分。

王阳明《送绍兴佟太守》云:“今年吾郡太守缺。吾郡繁丽不及苏,而敦朴或过;财赋不若嘉,而淳善则逾,是亦论之通于吴越之间者。然而迩年以来,习与时异,无苏之繁丽,而亦或有其糜;无嘉之财赋,而亦或效其强。”②这番话也代表了王阳明对绍兴府的整体印象,绍兴府论繁丽、财赋虽不及苏州府、嘉兴府,但敦朴、淳善却居二者之上。而王阳明对绍兴府风气转变之批评,亦非泛泛而谈。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王阳明之父王华去世之时,“越俗宴吊客,必列饼糖,设文绮,烹鲜割肥,以竞丰侈,先生尽革之”,③可见其欲恢复纯朴风气之意图。查万历《绍兴府志·职官志二郡守》,佟珍于弘治十年(1497)到任,因知《送绍兴佟太守》当作于是年。佟珍是王阳明在京师长安西街的旧邻,故佟珍调任绍兴知府,王阳明作序以赠别。从现存的文献资料来看,这也是王阳明第一次与绍兴发生明确关联。佟珍在任凡八年,弘治十五年王阳明告病而归,两人联系更为密切。弘治十六年绍兴府数月不雨,市火间作,佟珍帅僚吏遍祷于山川社稷,又向王阳明询问致雨之术,王阳明作书答之,因又作《南镇祷雨文》亲自祈雨,其中云:“某生长兹土,犹乡之人也。乡之人以某尝读书学道,缪以为是乡人之杰者,其有得于山川之秀为多。”“南镇”即会稽山之别称,此时王阳明正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修行导引术以求仙道,故亦为撰祷雨之文。佟珍在旱灾后兴建仓库,储粟以备将来,王阳明又受托而撰《新建预备仓记》,称其“行一事而四善备焉”,可谓赞誉有加。此期王阳明还为原浙江按察佥事陈辅作《两浙观风诗序》、为新任浙江按察佥事胡瀛作《胡公生像记》、为浙江参政罗鉴之祖父作《履素诗集序》、为杭州知府杨孟瑛作《平山书院记》、为原河南按察司副使陈壮作《陈直夫南宫像赞》,又与浙江按察副使赵宽等人有诗歌酬唱,此亦可见阳明虽然隐居山中,却并非不问世事之人,而是与地方官长来往密切,对于民情世态也颇为究心。

据万历《绍兴府志》:“会稽阳明洞,在宛委山。洞是一巨石,中有鏬长絙,龙瑞宫旁。旧经:‘道家之第十一洞天也,一名极玄太元之天。’《龟山白玉上经》:‘会稽山周回三百五十里,名阳明洞天,皆仙圣天人都会之所。’则第十一洞天盖会稽诸山之总名,不独此石鏬也。……明王新建守仁以刑部主事告归时,结庐洞侧,因以为号,今故址犹在。其谪龙场也,名其东洞曰‘小阳明洞天’,以寄思云。”④又据《(嘉泰)会稽志》注云:“自旧经诸书皆以禹穴系之会稽宛委山,里人以阳明洞为禹穴。今无所考,惟唐郑鲂书‘禹穴’二大字,元微之铭而鲂序之。”⑤阳明洞为道教的第十一洞天(一说为“三十六小洞天”中的第十洞天),附近的若耶溪又是道教第十七福地,此处也是中国罕见的洞天福地双栖之处。弘治十七年,王阳明内兄诸用冕将赴南都试,王阳明别之于若耶溪之上,因为诗以送之,今《若耶溪送友诗稿》手稿墨册尚存于世,可知王阳明早年对若耶溪并不陌生,而其晚年亦曾先后与董沄、魏良器等人游历于此。王阳明既欲修炼道家长生之术,而宛委山相传是大禹所得金简玉字书之处,里人又以阳明洞为禹穴所在地,兼又有道教洞天福地之利,故其筑室于旁,以阳明山人为号,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万历时“故址犹在”,则阳明结庐之地点自其殁后并无争议。另据邹守益《王阳明先生图谱》,谓其“辟阳明洞旧基为书屋,究仙经秘旨”,⑥则阳明所筑亦是因前人旧基而建,盖历代居此而觅道者并不乏人。

在绍兴阳明洞隐居修道的一段经历,对于王阳明的一生至为关键。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于弘治十五年条下云:“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⑦盖儒家主张人性本善,即发源于这一点亲情,并由此扩充开去,推己及人,最终实现大同世界的理想。孔子主张“仁者爱人”、“推己及人”,孟子宣称“仁之实,事亲是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皆由此而发。如《孝经》所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割断父母亲情,就动摇了儒家一切仁义理论的基础,不再对世俗的世界负有某种责任感,从而趋向佛教的超脱尘世,又或是道教的修炼成仙。纵观王守仁的一生,这一转念实在是他思想形成的大关键,他从此“复思用世”,将成圣的目标确立为一个教化百姓、安世济民的儒家圣人。基于这一出发点,王守仁开始兼容并取儒、释、道三家理论的养分,从而创造出了自己的学说。这是阳明洞给予王阳明的启示,而这也成为他生命中一段最美好的回忆,并由此定格为一个割舍而去的桃源梦想。在《送德声叔父归姚》诗中,王阳明感慨道:“何时却返阳明洞,萝月松风扫石眠?”⑧直到一生的最后岁月,王阳明仍然幻想着“纵未能遂归田之愿,亦必得一还阳明洞,与诸友一面而别,且后会又有可期也”。⑨阳明洞在王阳明心目中的分量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令王阳明迷恋的,除了阳明洞,还有绍兴的秀丽山水。咏若耶溪,有“杨枝嫋嫋风乍晴,杨花漫漫如雪白。湖山满眼不可将,画手凭谁写清绝”之句;⑩咏本觉寺,有“云散晴湖曲,江深绿树湾。寺晚钟声急,松高鹤梦闲”之言;⑪游牛峰寺,有“飞鸟去边悬栈道,冯夷宿处有幽宫。溪云晚度千岩雨,海月凉飘万里风”之语。⑫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的句子,与其说是诗人着力的雕琢美化,无宁说是对绍兴山水的如实叙述。正德八年(1513),王阳明方“到家,即欲与曰仁成雁荡之约,……乃从上虞入四明,观白水,寻龙溪之源,登杖锡,至于雪窦,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华顶,若可睹焉”。⑬上虞在绍兴,白水在余姚,杖锡在鄞县,雪窦在奉化,由此亦可勾勒出阳明游览之路线。龙溪本名妲溪,据徐爱(字曰仁)《游雪窦因得龙溪诸山记》云:“正德癸酉夏,予从阳明北归,……乃径妲溪。先生曰:‘吾远族居也,往焉。’……晚循溪上,止于祖居。泉石冲激,溪山环折,如凤翔龙盘,势暌而情丽。祖居前两溪流汇,折东北,出湘渭。登石屋,望峡外锋芒赤浮动,询乃三龙潭,为溪西源。东源靡穷,期返雪窦探之。……世瑞鄙妲溪之名,宜更名曰‘文溪’。先生曰:‘然。不如名龙溪。’众佥曰:‘善。’龙溪厥源也,称龙溪自兹始矣。”⑭此即王阳明所谓“寻龙溪之源”,而据徐爱所记,龙溪本名“妲溪”,其溪名亦由阳明此行所改。上虞龙溪为王阳明远祖所居地,其地仍有王氏族人在,而王阳明此行除游览山水之外实另有目的(下详)。束景南据徐爱此文及华建新《姚江秘图山王氏家族研究》等,认定王阳明先祖源自王导乌衣王氏世系,并非王羲之后裔,且云“王寿其人及其由山阴徙居余姚之说,实为王华所想象虚构”,⑮可备一说。代远族繁,实难确考,古人亦是沿袭耆老旧说,未必全盘向壁虚造。

二、析产退藏,迁居绍兴

从广义上说,自筑室阳明洞以来,王阳明已在绍兴有居所,但这毕竟只是个人一时的行为。王阳明出生于其父王华微时所租住之莫氏楼,地点在余姚武胜门内、龙山之北麓,乡人后名之为“瑞云楼”。王家究竟于何时徙居绍兴,学界内一直争论颇多,钱明甚至称之为“牵扯到阳明学之发端的重大学理问题”。⑯较为流行的说法约有四种:一为傅振照、王诗棠、钱明的成化十七年(1481)说,二为束景南的弘治十年说,三为陈来的弘治十二年或弘治十六年说,四为诸焕灿的正德十六年(1521)说。迁居诸说从最早至最迟,时间偏差竟达四十年之久。但从以上诸位学者的论证过程来看,几乎均无切实可靠之证据,而依赖阳明文集中的“在越”、“在余姚”、“归余姚”、“归越”等词语作悬空之推测。实际上,即使在迁居绍兴之后,余姚仍有王阳明诸位叔弟留守(宅第还有所扩建),且又是其祖坟之所在地,并不妨碍其归余姚小住。同理,纵然在迁居绍兴之前,也不妨碍王阳明游览绍兴山水,更不可据其诗文中描述绍兴景致,就贸然认定此时王家已迁居绍兴。笔者主张,王家迁居绍兴,当出于王阳明之父王华之决断,且当在其致仕之后。以年份论,约在正德五年前后。理由如下:

据《阳明先生年谱》:“先生讳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晋光禄大夫览之裔,本琅琊人,至曾孙右将军羲之,徙居山阴;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寿,自达溪徙余姚;今遂为余姚人。……父讳华,字听辉,别号实庵,晚称海日翁,尝读书龙泉山中,又称龙山公。成化辛丑,赐进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进封新建伯。龙山公常思山阴山水佳丽,又为先世故居,复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⑰按此,则阳明一家迁居山阴,实为王华之意,其缘由为王华“常思山阴山水佳丽,又为先世故居”。今考王家几代贫困,自王阳明之曾祖父去世时,“环堵萧然,所遗惟书史数箧”,祖父王伦又“居贫,躬授徒以养母。母性素严重,而于外家诸孤弟妹,怜爱甚切至。先生每先意承志,解衣推食,惟恐弗及;而于妻孥之寒馁,弗遑恤焉。”⑱王伦还有“弟粲幼孤,为母所钟爱”,也需要他一力抚养(按,直到王华官翰林后,这种抚养也未中断,王伦还是将王华所给的赡养费分一半与弟王粲)。⑲可想而知,这种家贫的状况,直到王华出生,继而成年娶妻,仍然会一直维持不变,甚至随着家口变多还会有每下愈况的情形。因家居简陋,成亲后不便侍奉父母,王华才不得不租借莫氏的瑞云楼“以居其父竹轩公与母太夫人岑”。⑳成化十七年,王华考中状元,王家的境况才随之好转。但贸然认定在王华中进士的当年,王家即有财力在越城“构楼居十数楹”,进而举家迁居,未免太过粗率。况且,王华因中状元被选为翰林院修撰,照例要三年后始能散馆,所以才有《阳明先生年谱》所载成化十八年“龙山公迎养竹轩翁,因携先生如京师”之举。㉑若“成化十七年说”成立,王华非但擅离翰林院职守,有资财购豪宅于绍兴而举家搬迁,却又购宅不居,于次年迎养其父王伦及其子王阳明于京师,未免太过与事理相悖。

王华官居翰林修撰,自成化十八年至二十二年皆寓居京师。此时余姚之家人始有能力改善处境、扩建居所,退租瑞云楼。此后王华翰林期满散馆,任弥封官,三年后充会试同考官。弘治改元,王华与修宪宗实录,充经筵官。次年,王华秩满九载,因闻父病重,遂闭门不出,至弘治三年正月下旬闻父丧之讣,返归余姚家中结庐守孝三年。盖此前王华皆寓居京师,固无“思山阴山水佳丽,又为先世故居,复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之事。服阕后,升右春坊右谕德,充经筵讲官,此后一路宦海沉浮,多不离京师左右。王华既无闲暇纵情山水,更无法擅离职守营建新居,乃至举家搬迁绍兴。至武宗正德改元,刘瑾弄权,王华因触怒刘瑾,于正德二年迁南京吏部尚书,旋被勒令致仕。据《海日先生行状》:“先生既归,即息意邱园,或时与田夫野老同游共谈笑,萧然形迹之外。人有劝之,宜且闭门养威重者。先生笑曰:‘汝岂欲我更求作好官邪?’……尝构楼居十数楹,甫成而火,赀积为之一荡。亲友来救焚者,先生皆一一从容款接,谈笑衍衍如平时,略不见有仓遽之色。”㉒据此,则王华游赏山水当在其致仕之后,“构楼居十数楹”亦在此时。明代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四十九有王华小传,称“正德初,逆瑾专政,……寻传旨令致仕。晚思山阴为先世故居,又自姚徙越城光相坊居焉”,㉓可为确证。迁居之事既发生在王华致仕之后,则“弘治十年说”、“弘治十二年或弘治十六年说”自然皆不可信。

王华致仕后迁居绍兴,余姚族人或有追随者,或有留居原址者,相关余姚产业自需析分。国家博物馆所藏正德六年五月三日王阳明《寓都下上大人书》云:“男迩来精神气血殊耗弱,背脊骨作疼已四五年,近日益盛。欲归之计,非独时事足虑,兼亦身体可忧也。闻欲起后楼,未免太劳心力,如木植不便,只盖平屋亦可。余姚分析事,不审如何?毕竟分析为保全之谋耳。”㉔今考王阳明于正德六年五月在京师闻得余姚析产事,则王华徙居光相坊当在此前不久。考虑到营建新居及书信来往都会有所延时,将王华举家迁居绍兴的时间划在正德五年前后,是颇为合适的。此时王阳明因“时事足虑”、“身体可忧”,早有欲归之意,王华因之“欲起后楼”,则绍兴新居的后期营建已接近收尾之时。迁居之后,原余姚产业随之分析族内叔伯兄弟管理,而家产分割易生纠纷,故正德七年王阳明《上海日翁大人札》中又云:“余姚事亦须早区画,大人决不须避嫌,但信自己恻怛之心、平直心、退步心,当时了却,此最洒脱。牵扯不果,中间亦生病痛。”㉕同年稍晚《上大人书》,又建议王华“自宜安闲愉悻,放意林泉。木斋、雪湖词老,时往一访;稽山、鉴湖诸处,将出一游。洗脱世垢,摄养天和。……闻余姚居址亦已分析各人管理,不致荒废,此亦了当一事。今年造册,田业之下瘠者,亲戚之寄托者,惟例从刊省,拒绝之为佳。时事如此,为子孙计者,但当遗之以安。田业鲜少,为累终寡耳。”㉖由此可知,最迟在正德七年,余姚产业已析分完毕。而从王阳明之书信来看,王家之所以能够摆脱早年的贫困家境,迅速积累下大量的田产财富,主要是源于明代官员所享受的赋税减免制度。除官员本人可凭财力自行购买田产之外,也会有大量投献、寄托田产者。将自己的田产投献或寄托在某位官员名下,需要交纳给官员的租税远比国家所收缴者要少,而这也是明代土地兼并的一种普遍现象。

王华选择徙居绍兴,非只为绍兴山水,亦为便于奉养老母岑太夫人。据正德十三年王阳明《与诸弟书》:“乡人自绍兴来,每得大人书,知祖母康健,伯叔母在余姚皆纳福,弟辈亦平安,儿曹学业有进,种种皆可喜。”㉗观此文,亦可确知王华与岑太夫人早已迁居绍兴,“正德十六年说”自可证伪。需要指出的是,迁徙绍兴光相坊并非王华的最后举措。据陆深《海日先生行状》云:“先生素闻宁濠之恶,疑其乱,尝私谓所亲曰:‘异时天下之祸,必自兹人始矣。’令家人卜地于上虞之龙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买田筑室,潜为栖遁之计。至是正德己卯,宁濠果发兵为变。远近传闻骇愕,且谓新建公亦以遇害,尽室惊惶,请徙龙溪。先生曰:‘吾往岁为龙溪之卜,以有老母在耳。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儿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于天地乎?’饬家人勿轻语动。”㉘王华所谓“往岁为龙溪之卜”,时间当在正德八年前后。上文所引徐爱《游雪窦因得龙溪诸山记》末又云:“次日,过祖居,西北有面溪,地稍平完。谋诸族人,乃定卜栖计。”㉙按此,则王华“令家人卜地于上虞之龙溪”,实欲退藏于远祖所居之处,而所谓“家人”者实为王阳明。盖王阳明正德八年龙溪之行,不仅为游览山水,亦兼为家族筹划一避祸之地。天下将乱,这不仅是王华的判断,也是王阳明本人的判断。据正德七年王阳明《上海日翁大人札》:“禁中养子及小近习与大近习交构,已成祸变之兴,旦夕叵测,但得渡江而南,始复是自己首领耳。时事到此,亦是气数,家中凡百皆宜预为退藏之计,弟辈可使读书学道,亲农圃朴实之事。”㉚王华、王阳明对时局的判断如出一辙,故自迁居绍兴光相坊之后,王华又思退藏于上虞龙溪,亦为世乱时保全老母岑太夫人之计。陆深《海日先生行状》谓“太夫人已百岁,先生亦寿逾七十矣,朝夕为童子色嬉戏左右,抚摩扶掖,未尝少离。或时为亲朋山水之邀,乘舟暂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王华孝心如此,然则欲为亲再徙,亦是人子之情。惟王华之母岑太夫人于正德十三年十月去世,兼之宁王之乱时先谣传王阳明遇害,后又得知王阳明举兵平叛,王华认为“吾儿能弃家杀贼,吾乃独先去以为民望乎”,㉛故卜居上虞之事终未成行。后王阳明平叛立功,敕封新建伯,伯爵府亦于绍兴扩建,而王华又于嘉靖元年(1522)去世,故再次迁居之事就此休止。据乾隆《绍兴府志》卷六:“碧霞池,采访事实:在承恩坊王守仁宅内。”㉜另据嘉靖《山阴县志》卷一,“西北隅领坊十四”,其中即有西光相坊一啚、东光相坊七啚、承恩坊十四啚。㉝按此,则王阳明伯爵府当建于承恩坊,与王华最初徙居之(东)光相坊虽相近,但仍非一处。今人多认定绍兴王阳明故居前的王衙池即碧霞池,但乾隆《绍兴府志》云碧霞池在“宅内”,嘉靖《山阴县志》罗列西北十四坊亦惟承恩坊十四啚占地最广,则王阳明之旧宅规模当远超于今。

三、讲学论道,此心光明

绍兴不仅有令王阳明魂牵梦萦的阳明洞,有王阳明的伯爵府故居,更是他平生最为用力的讲学之地。《明儒学案》罗列阳明弟子,有浙中王门、江右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粤闽王门等等,实际上也大致与王阳明生前的讲学活动相吻合。黄宗羲称“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㉞此语流传甚广,但颇可商榷。江西的王门弟子众多,群体讲学之风最盛,此事并无疑问,惟其主要活动时间却在王阳明去世之后。而黄宗羲对阳明学与佛学之密切关联处不甚了了,而且充满敌意,乃至怀疑天泉证道之“四无说”为王畿捏造,称“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㉟这也是他贬低越中、拔高江右的原因之一。笔者认为,若以阳明在世之时而论,讲学活动最为繁盛者当属浙中,而绍兴一地又居其首。

王阳明一生在官场、军中沉浮不定,虽然所到之处皆以讲学为念,但连续成片的时间却并不多。每位王门弟子并非拜入门下即尽得其传,而往往需要经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卒业,甚至许多弟子虽然拜阳明为师,却是在其去世之后,才能卒业于邹守益、欧阳德等几位高足门下。在这种情形之下,自正德十六年八月至嘉靖六年八月,合计共六年的时间,王阳明一直在绍兴持续讲学,这在心学传播的历程中是极为关键的一段时期。概括言之,约有三点:

其一,从游日众,门派繁荣。据《传习录》所述: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曰:‘君等上虽别,不出在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㊱

“癸未年”即嘉靖二年,而“未有如在越之盛者”一语,则表明此种盛状前所未有。虽然阳明高足将此归结为其师学力日深,施教方式日益圆熟,但这应当只是一部分的原因。从现实背景而论,王阳明在平定宁王之乱后,事功显著,名声大噪,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内又议封伯爵,以此身份讲学,自然归附日众。盖学问之深浅旁人难以骤知,而事功之有无则有耳皆闻。尽管朝廷当路者猜忌日深,后又弹劾心学为伪学,但也恰从反面为阳明学作了一广告宣传。嘉靖二年南宫会试考题以心学为问,阴欲以辟之,但王阳明却为之而喜,认为“圣学从兹大明矣”:“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㊲明代中期讲学之风盛行,想要彻底禁绝一种学问流行,本来就是极为困难之事,更何况王阳明还有平叛之威与伯爵之贵。掌权者越是大张旗鼓地反对心学,主动或被动研究的学者就越多,而即使在朝廷之中,也不乏像门人黄绾一样为心学辩护者。

其二、揭“致良知”,证道天泉。王阳明曾更换过几次讲学话头,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王阳明自三十八岁始以“知行合一”教学者,至五十岁时始揭“致良知”之教。王阳明《与邹东廓书》云:“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亦免没溺之患矣。”㊳又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㊴将自己一生的学问归结为“致良知”三字,时在正德十六年前后,而这也是王阳明亲自选定的最终话头,此前的各种话头阳明皆以为仍有病痛。阳明随后持“致良知”三字以接引门人,正是在退居绍兴的这六年之中。举例而言,王艮于正德十五年才拜入阳明门下,此后王阳明家居绍兴讲学,四方来学者多至不能容,王艮还为构建书院、调度馆谷;王畿于嘉靖二年会试落榜之后,已决意放弃仕途,后奉阳明之命才复出,虽然嘉靖五年会试取中,但与钱德洪皆不赴廷试而还,以求卒业于阳明。由此可见,王阳明的数位高足弟子,或在此期就学于门下,或卒业于此时,均在绍兴讲学阶段受益终身。不仅如此,连影响心学最为深远,甚至导致王门最终趋向分裂的“天泉证道”之事,也发生于此期之末。天泉证道之时间为王阳明起复征思、田之前夕,地点在绍兴天泉桥上,由于此事在阳明学脉中关系重大,已成为学界争讼之焦点,笔者兹不赘述。王夫之称:“阳明天泉付法,止依北秀、南能一转语作葫芦样,不特充塞仁义,其不知廉耻亦甚矣。”㊵贬抑虽过,但也道出部分实情。惟天泉证道之事别有后文,而学界对此则缺少关注。据徐阶《龙溪王先生传》:“既而有叩玄理于文成者,文成以‘有心无心、实相幻相’诏之。公(王畿)从旁语曰:‘心非有非无,相非实非幻。才着有无、实幻,便落断、常二见。譬之弄丸,不着一处,不离一处,是谓玄机。’文成亟俞之。文成至洪都,邹司成东廓暨水洲、南野诸君,率同志百余人出谒。文成曰:‘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吾方有兵事,无暇为诸君言,但质之汝中,当有证也。’”㊶此事周汝登《王畿传》亦载,而谓“既而有叩玄理于文成者”为“龙溪与绪山追送严滩,复扣问玄旨”,谓“有心无心、实相幻相”为“佛家‘实相幻相’之说”,谓“同志百余人”为“同门三百余人”,其余文字基本一致。㊷二者相较,则周汝登之文较为清晰,当即徐阶之所本。按此,则王畿所悟与阳明“向上一机”,其义皆同于佛家,当无可疑。阳明忙于兵事,但令高足邹守益、欧阳德等人去王畿处求质,足可见阳明对于王畿之偏重。然由于王畿的思想和教法都过于近禅,后期遭到若干士人不同程度的抵制,“致多口之憎”,㊸“吾乡(绍兴)之人每不能无疑于其迹”。㊹实际上王畿并不具备兼容各派、重归一统的能力,反而加剧了王门的分裂程度。

其三,续《传习录》,定后学约。在王阳明去世之后,弟子异说纷起,但真正令其思想留存至后世而不磨灭变异者,当属《传习录》一书的贡献最大。《传习录》共分上中下三卷,上卷主要为徐爱所记,正德十三年刊于江西赣州,但此时“致良知”之最终话头尚未提出,其中诸说仍未究竟彻底;中卷多为摘取书信之语,因事而发,切中肯綮,由绍兴知府南大吉刊刻于此期,名《续刻传习录》;下卷刊行较晚,为综录阳明遗言后汰选而成,其中亦以绍兴此期之言论为多,嘉靖三十四年由钱德洪刊于宁国水西精舍,名《传习续录》。按此,则《传习录》之主体部分仍与绍兴讲学活动密切相关。而续刻《传习录》的南大吉,也正是在此期拜入阳明门下,并扩建稽山书院,延请阳明阐述良知之说,择选八邑才俊讲读于其中,月给廪饩。其时各地求学者亦纷至沓来,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铠等来自广东,王良、孟源等来自直隶,何泰、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董沄来自海宁,曾忭来自泰和,马明衡来自闽中,绍兴俨然已成为阳明学传播之中心。而《传习录》付诸枣梨之后,王阳明在绍兴所讲的精义就被固化在纸墨之间,未能亲炙于阳明者,赖此书以了解心学之思想;虽入门而未能卒业者,亦赖此书以提升境界;已卒业而讲学者,又以此书作为教材话头。即使在离开绍兴之时,王阳明仍对讲学之事念念不忘,并撰《客座私祝》以定学规:“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毋陷于非僻。不愿狂懆惰慢之徒,来此搏弈饮酒,长傲饬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㊺这实际上规定了绍兴以后的讲学内容与标准,也是对诸子弟的一种勉励与鞭策,其谆谆之意灼然可见。

在绍兴的六年讲学,不仅是王阳明学问定型后的倾心传授,也是他生命结束前最后的一段快乐时光。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王阳明病逝于返回家乡的途中,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是一代心学大师最后的教诲。王阳明的墓地由其生前亲自择定,地点位于洪溪,“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㊻距离其父王华的墓地不远。王阳明没有选择像祖父一样归葬余姚,而是与父亲一起永眠于绍兴,显然已将这里视为了第二个家乡。绍兴曾经承载了王阳明太多的回忆,而他和他的学说,也最终成为了绍兴记忆中的一部分,垂于永久。

[注 释]

①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22页。

②《王阳明全集》,第1164页。

③《王阳明全集》,第1418页。

④ 万历《绍兴府志》卷六《山川志三》,明万历刻本。

⑤ 嘉泰《会稽志》卷九,清嘉庆十三年(1808)刻本。

⑥ 邹守益《王阳明先生图谱》,民国三十年程守中影印本,载《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43册。

⑦《王阳明全集》,第1351页。

⑧《王阳明全集》,第829页。

⑨《王阳明全集》,第251页。

⑩ 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行草书《若耶溪送友诗稿》,纽约苏富比2014年3月拍卖会拍品。

⑪ 此诗据嘉靖《山阴县志》卷十二录入,但作者姓名漫漶。乾隆《绍兴府志》卷三十八引嘉靖《山阴县志》,注为“王守仁诗”,惟句中“钟声”作“钟韵”。按,此诗为律诗,“钟韵”平仄不合,当以“钟声”为佳。

⑫《王阳明全集》,第734页。

⑬ 此篇《王阳明全集》系于正德壬申(即正德七年),时间有误,据篇中所述事件则当作于正德八年。徐爱《游雪窦因得龙溪诸山记》载“正德癸酉夏,予从阳明北归”,可为确证。

⑭ 钱明编校整理《徐爱钱德洪董沄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79页。

⑮ 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页。

⑯ 钱明《王阳明迁居山阴辨考——兼论阳明学之发端》,载《浙江学刊》2005年第1期,第92页。

⑰《王阳明全集》,第1345页。

⑱《王阳明全集》,第1530页。

⑲《王阳明全集》,第1530页。

⑳《余姚县志》卷十四《古迹》,光绪二十五年(1899)本,第 14~15页。

㉑《王阳明全集》,第1346页。

㉒《王阳明全集》,第1553页。

㉓ 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四十九,载《续修四库全书》第534册史部传记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37页。

㉔ 钱明主编《阳明学新探》,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89页。

㉕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十五书二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㉖《王阳明全集》,第1333页。

㉗ 此书信原件藏国家博物馆,计文渊《王阳明法书集》有收录。

㉘《王阳明全集》,第1551页。

㉙《徐爱钱德洪董沄集》,第79页。

㉚《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二十五书二十五。

㉛《王阳明全集》,第1551页。

㉜ 乾隆《绍兴府志》卷六,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

㉝ 嘉靖《山阴县志》卷一,明嘉靖三十年(1551)刻本。

㉞ 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第331页。

㉟《明儒学案》,第331页。

㊱《王阳明全集》,第134页。

㊲《王阳明全集》,第1420页。

㊳《王阳明全集》,第1412页。

㊴《王阳明全集》,第1482页。

㊵ 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二册,岳麓书社,1996年,第625页。

㊶ 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24~825页。

㊷《王畿集》,第834~835页。

㊸《王畿集》,第733页。

㊹《王畿集》,第789页。

㊺ 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楷书《客座私祝册》,浙江余姚博物馆藏。

㊻《王阳明全集》,第14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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