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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芳:锤炼一壶乾坤

2018-02-06徐颢王家琦

中国社会保障 2018年5期
关键词:程志永康工坊

■文/本刊记者 徐颢 图/王家琦

打制一把手工银壶需要历经40万次的敲打,至少72道工序的磨砺:设计、画图、淬炼、溶银、压块、裁剪、锤击、低烧、熔接、回火、敲打、錾刻、镌字、打磨、抛光、仿古、漆艺……如同数十万次的敲打能坚固银器的密度,程志芳的匠心也在这经年累月的打磨中变得愈发坚不可摧。他相信,手作可以诱发奇迹,因为手与心相连——

浙江永康,著名的“五金之都”,黄帝铸鼎,春秋锻剑,汉造驽机,唐制铜铳,素有“五金工匠走四方,府府县县不离康”之说。曾经的永康人为了生计,肩挑行担走四方,风餐露宿,生活艰辛。

传承,谈何容易

文楼,地处永康最有名的大山方岩深处的一个小村庄。1971年,程志芳就出生在这里。追溯到祖辈,自清末起,程志芳的爷爷程文来就开始从事永康最传统的手工艺——打镴(锡与铅的合金,打制成生活器具)。方圆数十里,“文来公”的名头家喻户晓。父亲程渭生子承父业,依然行走于“肩挑行担走四方”的讨生路上,半生漂泊,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回到永康开了间五金小作坊。

这间小作坊见证了程志芳的童年生活。浸染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虽然有些单调,却被他视为最美的音符,没有玩伴,硬邦邦的铁锤、锉刀便是他现成的玩具。10岁的程志芳开始上手帮父亲做一些零碎的活计,说来也怪,平日里好动的程志芳只要拿起工具,立马就消停下来,一坐就是小半天。

小作坊一年到头的收入,仅能维持全家温饱。也许是父亲深味五金工匠这一行当的艰辛,拒绝让程志芳传承衣钵。1989年,交通技校毕业的程志芳遵从父亲的意愿,进入一家交通运输管理单位,成了上班族。只是每到周末,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坐在作坊里伴着熟悉的叮叮当当声独自敲打。

一晃10年过去了,28岁的程志芳对按部就班的上班生活有些倦怠。身边一群热衷书画、篆刻、茶道等传统文化的好友,开始动摇他对于未来生活的选择。偶然一次机会,程志芳去外地朋友家喝茶,看到一把日本的银壶,朋友得意地向他炫耀这把壶的价格如何昂贵,品位如何高雅。这让血液里流淌着手艺基因的程志芳心里有些不服气:“我要做一把这样的,咱中国人做得起。”2000年,程志芳和年近古稀的老父亲合作打造出第一件作品——一把依样画葫芦的仿制茶壶。程志芳并不满意这个模仿之作,尽管从小耳濡目染,但真正到了讲求工艺的时刻,出来的效果却和预想差很多。不过,这次在父亲眼中纯属玩票性质的尝试却让程志芳坚定选择了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做银壶,纯手工,中国造。

近而立之年,要放弃稳定的工作换一种活法,并不容易。程志芳坦言,“生活方面的压力一直都在,但对传统文化的向往以及萦绕于脑海的那个工匠梦也一直都在。父亲年纪越来越大,做这一行当的人越来越少,我这个70后如果再不传承,真的要断代了。”

现实正如父亲程渭生所言,工匠的日子并不好过。上世纪90年代末,永康五金产业迎来了快速发展的黄金期,保温杯、滑板车、拖把……一波波新工艺的“经济浪潮”袭来,头脑活络的永康人把握住了机遇,仅靠模仿就赚得盆满钵满。

但像程渭生父子这样的传统手工艺人却困在原地。对于当时的程志芳来说,市场还不是最为头疼的问题,最大的困惑还在于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和创新。传统银壶式样单一,且仅靠锻打成型,很少融入绘画、篆刻、镶嵌、鎏金等时尚元素。在他回归手艺人的最初几年,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奔走在“取经”路上,云南、洛阳……甚至远赴日本,只为买回一把价值7万元的复古银壶作借鉴。同时他还广泛涉猎绘画、书法、篆刻、茶道甚至古筝,从中汲取创作灵感。

40 万次的敲打

栉风沐雨,薪火相传;筚路蓝缕,玉汝于成。在程志芳的作品陈列室,有一把其貌不扬的复古银壶,这是他成功打造的第一把银壶。而这把银壶的制作,花了他整整两年时间。

按照传统技艺,打造银壶选用的是纯度较高的雪花银,采用的是“一片造”的制壶方法。所谓“一片造”,就是将一块银锭慢慢敲打延展成一块银板,不用熔接、灌模,完全依靠手工敲打,讲求一气呵成。

然而对于新手程志芳来说,要想做到“一气呵成”谈何容易。两年时间里,他做坏了近百把壶胚,尤其到了制作后期,整把壶哪怕已经完成了99%,不小心一锤下去,或者最后的细节部位錾刻不到位,就成了废品,前功尽弃。一次次失败像锉刀一样磨蚀着人的耐心,有时甚至能把人逼到几近崩溃的地步。

程志芳估算,一把银壶从银锭到成型,至少需要40万次以上的敲打,敲击的次数越多,作品密度越高会越坚实,质感会越好。而每一次敲打,都需要绝对的专注与投入,角度方向、力度把握都是敲打火候的体现,丝毫马虎不得。经年累月,小作坊里只有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陪伴着程志芳,只是,他并不觉得孤独。“银壶是有生命的,每一次的敲打都是一次叩问,都是一次与作品的对话,作为连壶嘴都浑然一体的全手工作品,银壶本身就有怀抱着整个世间的意蕴。而作为匠人,你付出了足够的真诚和汗水,作品也会毫无保留地回馈你足够的精彩。”

经过两年的艰难探索,这把被程志芳称作“终于可以上得了台面”的复古银壶终于成型。最令他感慨的是,老父亲第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程志芳也终于有信心为这家小作坊烙上自己的印记——取名“掌声工坊”。这个名字被程志芳怀揣思量已久:作为一名手工艺人,要用手发出“声音”,做出好的作品,赢得更多的掌声。

面包,诗和远方

手艺日渐精湛,作品日趋完美,但对于程志芳来说,单靠制作银壶带来的收入尚不足以摆脱经济上的困顿。相反,资金的投入却越来越大。作为银壶主要原材料的雪花银属于不折不扣的贵金属,每把壶的雪花银消耗量在1公斤左右,成本就要数千元,很少有客户愿意爽快下单。眼看日子捉襟见肘,掌声工坊或难以为继,怎么办?

艺术或许不应该向金钱低头,但却需要金钱的供养。程志芳的双肩,一肩担的是传承,一肩负的却是全家老小的生计。他必须另辟蹊径,挣钱供养掌声工坊。于是,程志芳有了个副业——拖把厂。

2003年被程志芳折腾起来的这个小厂,也属于纯手工制作,购进原料、安装制作、进入市场,整个流程短平快,挣钱效应立马显现,每年能为程志芳带来上百万元的收入。因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不占用他过多精力,也让他腾出心思继续沉在工坊里,不停止敲打。

2006年的一天,父亲将程志芳叫到病床前,这位72岁的老匠人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个传承了他手艺的小儿子。“靠银匠的手艺赚不了大钱,你看看还是做点别的生意,趁着年轻还来得及。”父亲临终前的话让程志芳痛彻心扉。最郁闷暗淡的时刻,他几次走投无路想放弃。

一直到2014年,程志芳和他的掌声工坊都未迎来关注和掌声,能抚慰治愈他的,是他在寂寞时光里敲打出来的一件件作品。打制一把手工银壶至少需要72道工序:设计、画图、淬炼、溶银、压块、裁剪、锤击、低烧、熔接、回火、敲打、錾刻、镌字、打磨、抛光、仿古、漆艺……他还自己琢磨出在银壶上实现鎏金工艺,将金和水银按比例研磨在一起,打磨干净,给壶体需要的部分涂上金水,水银带着金走,无孔不入,之后晾干,火烤,水银蒸发,留在壶体的就是金。“银走金”为程志芳的银壶增添了光彩,艺术审美与收藏价值俱增。如同几十万次的敲打能坚固银器的密度,程志芳的匠心也在这经年累月的打磨中变得愈发坚不可摧,他相信,“因为手与心相连,手作会诱发奇迹,是因为其背后有心的控制。如果要说手工的价值,那是一种持续投入的专注和情感,由反复形成自由,由单调成为创造,没有计算、没有刻意,这就是手作的真味所在。”

每一次有心的创作都源于契机。有朋友从韩国带回一把做工精良、造型精美的银壶,价值12万元。这让程志芳眼前一亮——之后的22天,程志芳将自己关在掌声工坊内,潜心打磨,一把名为“百鸟朝凤”的银壶作品惊艳出世。

壶高约25厘米,最大直径约16厘米,壶体呈银灰色,壶嘴、壶盖纽部位采用鎏金工艺,色彩夺目、高贵典雅。壶身上刻有凤凰、喜鹊、仙鹤、孔雀等图案,栩栩如生。细数之下,壶体上光喜鹊就有40多只,神态各异。程志芳说,银壶制作过程中最难的部位就是壶嘴。他在创意设计时引入了“孔雀开屏”的造型,壶嘴为孔雀头部,展开的雀屏向后自然延伸,与整个壶身完美融合。

这件作品在微信朋友圈被点赞无数。永康当地一位企业老板愿高价收购,被程志芳婉拒,“作为匠人,金钱一定不能是终极追求,否则就会失去艺术创作的独立性。”

从春耕到秋收

2015年,“遗世独立”的程志芳突然火了。他先是被评为首届十大“永康匠人”,后又在永康“重塑工匠精神,再创永康辉煌”系列主题活动中被发掘出来。“永康工匠”“八婺工匠”等系列荣誉提高了程志芳的知名度,也改变了掌声工坊的境遇。2017年,浙江省技能大师工作室名单出炉,掌声工坊榜上有名。曾经以打造实用五金制品为主的家庭小作坊,经过了几代人的锤炼,最终淬变成“程志芳技能大师工作室”,实至名归。程志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这样的心情也被他诠释在了作品中,一把命名为“五谷丰登”的银壶是程志芳的得意之作,还原的是他40多年前在农村的生活场景:融入春夏秋冬四季,体现朴实的劳作之乐。壶身展现的画面上有记忆中摇曳的麦穗,有耕田拉犁的父亲,手拄拐杖牵着弟弟的外婆,去田里送饭的母亲,以及在一旁玩耍的小程志芳,和美的一家人。这是一个作品,更是一份纪念。只要人在工坊,程志芳总忍不住要抚摸它,每一次的抚摸,过去的生活记忆就会在眼前复活。

这把壶,从创意到制成经历了半年的时间,最困难的地方,并不在于几十万次的敲打和精心细致的錾刻,而是这融合了礼仪孝道、春夏秋冬、五谷丰登的创意,是程志芳和当地一位画家共同构思了月余,反复修改底稿,拿记忆碰触灵感,一点点描绘出来的。这也是程志芳目前为止最满意的“手作奇迹”,用来诠释他目前的境遇改变颇为恰当:“技能人才的春天已经来临,经过夏作,必有秋收,终会迎来冬乐”。他有信心,艺术的攀登没有止境,而手工匠人的春天才刚刚启幕。

如今的掌声工坊展厅,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购买者,工匠名人程志芳也从幕后被推到了台前:接受采访,接待客户,以及去颁奖台上阐述工匠精神。不过每天上午,仍是程志芳雷打不动的手作时间:早上6点半到达位于郊区的作坊,先把徒弟们头一天的作品全部清理一遍,该修改修改,该跟进跟进。等到8点半徒弟们都来了,自己也坐到他们中间,敲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知不觉到中午12点,起身返回城里。下午待在掌声工坊展厅,这里琴棋书画一应俱全,那些诗词书画里藏着的表达方式,可以激发他的制壶灵感。没人的时候,程志芳会手执一把壶,默默观赏玩味,用茶水浇淋壶身,再细细擦拭,心中的欢喜升腾叠加,时间越久越爱不释手。掌声工坊每年的作品数量也就100把左右,件件都是孤品,每一次的拱手于人,都让程志芳有着“割舍的失落”。他承认自己是矛盾的,既希望有更多的人欣赏自己的手工银壶,又像对待待嫁的女儿一样惜爱不舍。如今的他因为人气而变得忙碌,甚至分身乏术,他常常想回到以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作坊里,自顾自地敲打,没有人打扰。

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技之能。吾辈既务此业,便当专于匠心。程志芳将自己的使命定为匠心传承,期待将来有一天,能在永康这个五金之乡创立一家银雕博物馆,搜集展出老一辈手艺人的器物作品,让公众免费参观体验,将老祖宗的技艺发扬光大。他还利用自己的工匠代言人身份,呼吁匠人精神走进院校,关注技艺传承,寻求新型的校企合作以及授艺带徒模式。

如今, 程志芳收了6名徒弟,跟在身边最久的已有12年,“他16岁跟我学艺,是我最有希望的传承者。他真心喜欢制壶,关键是身心定,能坐得住。”一脉相承的是技艺,但每一件手作里都融着个人的气质和审美,“我现在的作品带着程志芳的色彩,相信他会做出自己独到的东西,我乐观其成。传承最重要的是传统文化的复兴。”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记者见到了程志芳的新宠 “丑八怪”,壶身凹凸褶皱,让人过目难忘。此灵感源于他品尝过的一种叫丑柑的水果,这种水果在所有讲求浑圆标致的柑橘类中别具一格。“如果制一把这样的壶,养上半年,应该会老得很好看。”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琢磨着如何呈现颜色的岁月感,一点点的打磨中“丑八怪”终于面世,匠心独具。

十几天之后,在程志芳的微信朋友圈里再见到这把壶,“丑八怪”已经被养得筋骨清奇,凹凸不平的轮廓里藏着厚重的岁月感,让人越发难忘。那一刻,他人终能体会,这位手工艺人的欣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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