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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个朋友不容易

2018-02-06/

青年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小熊玩具

⊙ 文 / 蓝 石

我下面要讲的故事,主角是一只玩具泰迪熊。不知道这样的小说你之前看过没有,反正我没看过。我感觉新鲜。也许你会感兴趣,也许不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因为我不久前答应过它。

类似的玩具熊你一定在哪儿见过,兴许你家里碰巧就有那么一两只。我在商场、超市,还有临街的玩具店,看到过许多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熊,它们一排排一列列,甚至一堆堆地挤压在一起。但我还是觉得我家的小熊与它们不大一样,具体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这有点“孩子永远是自己的好”的意思。

在此,我不妨先描摹一番它的相貌。它的个子不足一尺高,脚却大得像拳击手套,软绵绵肉乎乎的,所以,它永远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站在一个地方,得依靠一个支撑点。它没有手指、脚趾,肚子微凸,睁着一双树脂材料做成的大眼睛,但并不空洞。眼神静默,略显忧伤、无辜,憨态可掬,身上唯一穿的是件带有美国国旗图案的小毛衣。

我知道,有些作家专门为了一只狗或一只猫写过小说,这不足为奇。我承认,无论猫还是狗,它们都是通人性的,对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依赖,它们在主人孤单寂寞的时候,陪伴左右,默默地给人类以慰藉、安抚。它们和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这一点尤为重要。而我的小熊不过是只由一缕缕绒线缝合的产物,肚子里的填塞物是棉絮,指不定还是黑心棉呢。

我曾经也动过养条狗的心思,但像我这种人,一年四季这儿跑一趟那儿跑一趟,常常不在家,尤其是冬天,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要在北戴河度过(具体原因,我后面会解释),实在是不能照顾它们。狗需要有人陪伴,而相互之间一旦建立起感情,想出门,就得三思了。我媳妇赵小艳根本指望不上,她对小动物从来就没有好奇心。

我知道,许多人羡慕我这种常年在家上班的人。“你虽然不能决定明天太阳几点升起,但你能决定明天几点起床”,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这年头,只要不用早出晚归,差不多就是仅次于神仙的生活了。常有人这么说:“唉,我什么时候能过上你这样的日子,这辈子就他妈的知足了。”我只是笑笑,从不解释。其实,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一个人无论正常上下班,还是在家里工作,都得想办法养家糊口。在外奔波的辛苦自不必说,但常年在家的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首先,你要耐得住寂寞。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很可能得一辈子这么过。中间想打退堂鼓,你得想清楚了,老大不小了再出去工作,谁还会要你?另外,多年宅在家里你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你还能适应外面马不停蹄的奔波吗?其次,你得养成自律的好习惯。你也知道,人这东西具有天生的惰性,在单位上班,老板的鞭子举得高高的,你不得不呼哧带喘,紧忙活儿,生怕被炒鱿鱼。而一旦回到家里工作,头顶上没有了鞭子的呼啸,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你还能保持原有的状态且常年如一日永不松懈吗?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吊儿郎当下去,说不定待成个废物。再次,除了努力工作,你还必须得喜欢点什么,就是说你的思想还有情感、信息啥的,要与他人有所交流才不会疯掉。总之,麻烦很多。我不是吓唬你。

一个人常年在家并不见得是好事。长此以往,你的身上会出现某种返祖现象——承继了穴居人昼伏夜出的习性。与人打交道时,常常不知所措,总有种说不清的隔阂感,让人误以为你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即使在公众场合,你也会常常陷入一种莫名的孤独。聊天,心不在焉。说话,语无伦次。即使你说的是夸奖别人的话,也是词不达意,很可能被误以为话里有话,不怀好意。你的朋友一天天减少,自己却浑然不知。直到某一天,你才恍然大悟,但你并不想主动与谁恢复联系,渐渐的也就习惯了。在北京这个流动人口众多、周围人走马灯似的城市里,你并不需要太多的朋友。有的人跟大家在一块儿相处得好好的,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谁都说不出个具体原因。隔段时间(兴许几年),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大家照样有说有笑,该吃一起吃该喝一起喝,你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但并没有谁不知趣,死乞白赖地追问人家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他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他肯定有不说的理由。切记,你要打消与人交往掏心窝子的念头,不然伤心伤肺,挺不值当。这时候你才深深领悟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精辟。好像每个流动人口数量巨大的城市都有这个特点。

好在这些年,我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过得挺充实的,并不寂寞,时间还安排得满满当当。通常我上午读书,玩会儿游戏;午睡后,听会儿音乐,再全身心写作;吃过晚饭,上上网,了解一下网球新闻、时政信息,不知不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夜里,躺在床上我常常对匆匆逝去的一天,心有不甘。只是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容易让人变得封闭、固执,活得像个老古董。当然,这是我成为老古董之后才渐渐意识到的。

我想过,即使没有小熊,久而久之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可能也会对别的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兴许是其他的小玩具,兴许是一只茶杯、一个饮料瓶、一把椅子,这都说不准。一个人注定是需要倾诉的,况且,我是个作家。如果在编剧和写小说之间选择一种职业称呼,我愿意选择“作家”。

我每年只在初夏给小熊洗一次澡,用我的飘柔洗浴液,动作轻柔,尽量避免揉搓,减少对它的损伤、缩短它的寿命。脱掉星条旗的它,浑身光溜溜、湿漉漉的,枕着一只手臂躺在书房的米色阳台上,那里于它不亚于一片宽阔的沙滩。我给它戴上赵小艳的雷朋墨镜,嘴边放一根粗大的签字笔,这样它的派头看起来就像个在海边悠闲度假的土豪,威风凛凛,当然也有些滑稽可笑。

有一次,朋友来我家,看见它这副傲慢模样,抬起巴掌,给它来了个醍醐灌顶:“谁呀,这么牛逼!”

我心疼地喊了声“勿动手”,还有两个脏字被我生生咽了下去。

“怎么了?你没事吧?”朋友不解地看着我。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把他拉出书房。我知道我有些失态了。

平时小熊脏了,我只给它掸掸灰,以免它胡搅蛮缠,说我故意迫害它。我从不拿它当枕头或靠垫,甚至我的身体不经意压到它的绒毛,我都会一惊一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如果我和它玩的时候,让它做劈叉的动作,或是跳个迪斯科,它总要先问问:“这样的危险动作,会损伤我的寿命吗?”

“你还挺惜命的。”

“那是,我要陪你到老,等你去世的时候,好陪你一块儿下葬。要是真的有天堂,我们在那里还做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在一起。”

说起小熊来我家,纯属偶然。它是保险公司职员带来的小礼物。当年,赵小艳不知道抽什么风,自作主张地帮我上了份意外险和大病险。我这人向来不相信保险公司,觉得他们就是一些合理合法的骗子。除非万不得已,我劝你不要买任何的保险,或其他被他们吹嘘得天花乱坠的理财产品。他们只会从你兜里掏钱,然后给你画一个你以为可以充饥的大饼。什么每年交多少钱(当然是递增的),二十年后如何如何(谁能知道二十年以后这世界什么样,神仙吗?),还美其名曰帮你规划未来,一个个奸商就跟活雷锋似的。鬼才相信。说不定二十年后你的保险单就是一张废纸。即使没有社会动荡,以现在的通胀速度,二十年后我们的物价飞涨到什么程度,谁都不敢说。总之,保险公司许诺返还你的那点钱,现在听上去可能数目不小,可到时候一定是低于你的预期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可赵小艳根本不买我的账,未经我同意人就带来了,钱也掏了,只等我签字了。年轻的女保险员耐心地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听着我在客厅里慷慨陈词。她的嘴角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眼睛是月亮的形状,始终面带微笑,一言不发。我相信,只要她处在工作状态,她的表情就一直会这样,甭管她内心有多么的痛苦,好像干他们这行的天生就有这本事。就算你现在上去抽她两嘴巴,她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她可真够专业的。临走,女保险员从手提包里把小熊双手递到我面前,说了句“不成敬意”,匆匆溜之大吉。我怒气冲冲地随手把小熊塞进大衣柜的夹层。它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足足憋屈了一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我在大衣柜翻找换季的衣服,才无意中发现了它。它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当时我真的这么认为),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双手颤巍巍地冲我抖动着,像是要我抱抱,或是向我发出强烈的呼救,我赶紧把它从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我动了恻隐之心,将它放在阳台上。正午的阳光照进来,我双手托腮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我感到它在微笑,是那种极力讨好你的生动的微笑,我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放松、畅快,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样笑过。过了会儿,它充满好奇地抬头望望窗外的天空,看看身处洁净明亮的房间,仿佛一滴泪挂在腮边,正悄悄滑落。它是喜极而泣吗?还是受尽委屈之后的哭诉?我从来不知道,一只小小的毛绒玩具竟如此打动我。我扶着它的双手在阳台上慢慢行走,手一松,它匍匐倒地,肥厚的屁股下面的小尾巴一翘一翘的,笑死人了。我边笑边假装替它擦眼泪。它破涕为笑了,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双脚又蹬又踹地撒起娇来。我轻拍它的后背,哼着摇篮曲。就是在那一刻,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小家伙。

每天我起床,赵小艳和儿子何想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去了。我穿过书房洗脸刷牙前,都会主动跟它打招呼:“早晨好!”

“今天你的心情不错呀。”小熊的声音懒洋洋的,难道它也是刚睡醒?它的声音有时候像樱桃小丸子,有时候像蜡笔小新。当然,更多的时候可能前一句像声音清脆的樱桃小丸子(必须是蓝心湄的配音),后一句就变成了蜡笔小新含混不清的语调。这得看它的心情。在所有的动画片里,他俩的声音我最喜欢也最为熟悉。当初,这是我特意从箱子底儿把这两部片子的VCD翻出来,和小熊并排坐在沙发上,一块儿跷着二郎腿,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共同选定的。有时候,我跟它开玩笑,教它说一口大 子味的东北话,但它表情厌恶地把头转向一边,还坚定地摇晃着它的大脑袋,以示强调:“这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就不要再啰唆了。”

⊙ 何大草· 勃朗特姐妹

“你干吗取笑我,我这可是在帮你出气呢。不识好歹的东西。”它生气了。

不管怎么说,这时候的我心情总是放松的。许多平时想不开的问题,聊着聊着,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即便有些问题,没有聊通聊透,但人也不那么疑虑重重,郁郁寡欢了。近几年,宗教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如你所知,人到中年不信点什么,心里总归不踏实。可想信一时半会又信不起来,这就很闹心。我知道,一个人有信仰可能会活得比较踏实、安宁,对死亡也不会像平常人那样恐惧、无助。这很好。作为东方人,我对佛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可现如今佛教都快被国人弄成祈求升官发财生孩子的恶俗工具了。有些居士聊起佛教头头是道,言必“众生平等”,口口声声“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来的不推,去的目送”,可骨子里对“无缘”之人歧视,生活中又自私。我真的担心会修偏了。他们能修偏,我为什么不能?还有,那些深藏苍松翠柏的素食馆大多是居士开的,装修高档豪华,价钱更是贵得离谱,比吃真正的山珍海味还贵。也是做成山珍海味的形状,连味道都丝毫不差,简直可以用“惟妙惟肖”一词来形容。他们干吗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做成原汁原味呢?我想不通。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从大乘佛教的角度来说,刻意把素食做成荤食即是起杀心。看着居士们在这样的素食馆里谈论佛法,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我把这些懵懂的宗教困惑讲给小熊听,它对我表示同情的同时,好像比我更困惑,时不时用它的大手挠挠大脑袋,说:“咱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当然,我俩在一起并不总是这么严肃,没事也扯闲篇儿。

“你觉得人活着有意思吗?”小熊问。

“有时候还行,有时候其实挺没劲的。”

“那,什么时候还行,什么时候没劲呢?”

询问现场,多位委员围绕有车难停问题展开提问。马绍省委员针对如何缓解城市交通拥堵问题向公安交警支队政委张书栋发问。在得到答复后,郑永华委员追问道:“条例对城镇道路施划停车泊位和停车管理作了规范,但检查中发现,中心城区‘停车难、停车乱’问题依然突出,请问公安交警部门将采取哪些举措加以解决?”“我们将尽快出台管理办法,进一步挖掘停车资源,优化停车空间布局,逐步解决市区停车难题。”张书栋表示,交警部门将积极鼓励倡导有条件的单位面向社会开放内部停车位;对实行政府定价和指导价的停车场,制定差别化收费标准,以经济手段调整停车位数量,最大限度满足群众停车需求。

“吃吃喝喝挺好,拉屎撒尿就没劲。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你呢。”

“为什么?”

“你看你,虽然不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你也没有俗世的烦恼。”

“仅仅没有拉屎撒尿的烦恼罢了。”

“有时候我觉得人很龌龊,如果可以选择,我倒是宁愿跟你互换角色。但不是一辈子,而是隔一阵儿换一次。”

“哈哈,其实玩具熊活着怪不容易的。”

“我特纳闷,有的人凭什么总是活得扬扬自得的呀,好像他们从来没想过人的困境、局限。如果他们也像我一样,大概就不会相信人是世界主宰的屁话了。他们也会意识到人的渺小,从而变得谦逊悲悯,懂得尊重别人及一切与我们共存的物种。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小玩具。”

“你说实话,你之所以愿意跟我聊天,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启发,好把我的奇思妙想写进你的小说里?”

我学着它的样子,装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这个问题嘛……”

小熊的嘴巴长得像个小小的“O”形。当我遇到问题征求它的意见时,它就把一只没有手指的手放在肥厚的耳朵后面,仰天做思考状,这个,这个问题嘛……

“老实交代。”

“如果可以,我当然会在我的小说前面署上你的名字,可惜,你没有署名权。所以呢,我这也不能算是剽窃。你说是吧?”我冲它扮了个鬼脸。

“那,你总得想点补救措施吧。”

“怎么补救?”

“你能不能以我为主角,写一篇小说,算是奖励?”

“那,好吧。”我长叹一声。

小熊骑在我的脖子上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有时候,我还会跟它一本正经地聊一篇小说的构思,遇到障碍,共同商量着解决。讨论过后,我轻轻揉搓着它的大脑袋以示感谢,它却像个西方人那样,耸耸肩,仿佛在告诉我:“这没什么了不起,往后你要向我请教的问题多着呢。”

待我收拾好心情,抖擞精神,准备进书房工作,它在后面大喊一声:“继东君,可要加油哦!”声音悦耳动听,不用说,那是樱桃小丸子的专利。真是百听不厌啊。可当我写剧本遇到难题向它求助时,它就双手堵住大耳朵:“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

如果赶上我心情不好,即使从它身边走过,对它也是视而不见。它会气鼓鼓地高声大叫:“臭屁,打起精神来!”我高兴的时候,经常特意跑到它身前放屁,跟它开玩笑。我跟赵小艳一块儿生活了二十年,从没这么放肆过。为此,它给我起了个不雅的绰号“臭屁”,算是小小的报复吧。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为它用毛巾缝制了一件小背心,是我专门去超市挑选的泰迪熊图案,商标耷拉在肚兜上,这样看起来它的怀里就像抱着个小弟弟。两个小家伙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乖巧模样,相信你若看见也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白天,我一个人在家,电视基本固定在高网频道,没有网球比赛,我才调到高清体育或北京体育台,因为我只看与体育有关的电视节目。尽管我的职业是编剧,但我从不看国产的影视剧,因为我太了解这些影视剧的套路了,从中汲取不到什么营养。但是只要有网球比赛,哪怕是重播,我照看不误。我和小熊并排坐在沙发上,为了与我保持同一高度,它要求一定坐在沙发靠背上。按它的话说“平等是天赋人权”。我俩常常大呼小叫,为我喜爱的球员加油鼓劲。赢了,我俩击掌相庆,欢呼雀跃;输了,我俩一同唉声叹气,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屋子里静静的,阳光隔着薄薄的窗纱照进来,小熊沮丧无辜的表情,又把我逗乐了。我一笑,它也跟着笑。“逗你玩儿”,它学的是相声前辈马三立的腔调。这个可真不是我教它的。

要是正好赶上李雅主持的比赛,我就会安静许多,只顾着专心致志地盯着李雅看,这让它非常郁闷。李雅说过,我不仅要看她主持的比赛,赛后,还要对她的英语发音、衣着妆容进行点评。

李雅是我的情人,在电视台当特约评论员。我是她担任教练的一家网球俱乐部会员,曾经推荐她在我写的一部电视剧中客串过,为此她心存感激。但在这篇以小熊为主题的小说里,我不准备多聊她,以免破坏气氛。

小熊很生气:“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趁我不备,抽冷子一记直拳或摆拳打在我脸上。如果我还不识时务,它甚至会恼怒地跳将起来,打出一套疾风骤雨般的组合拳。我佯装倒地,它会大惊失色地呼喊我的名字,用它的“O”形小嘴给我做人工呼吸。见我偷偷睁开眼睛,它才哈哈大笑。我随手把它高高举起,抛向空中。

我家里有许多小玩具,有的是赵小艳在超市买东西抽奖得的,有的是何想过生日同学送的礼物,但都是认识小熊之后被我收留的。起初,我是想留一两个给小熊做伴,谁知越积越多,想扔又舍不得。通常,我把它们统统摆在书房阳台的一角。除了房门,我们家只有两把锁,一把是赵小艳锁保险柜的,另一把是我锁书房的。我们互不干涉。所以,只要我不在家,我的书房不会有人进去。

那些小玩具有老虎造型的枕头,小猪造型的靠垫,还有小牛造型的拖鞋。凡是比小熊个大的,它一律让我把它们摆在阳台的最里面,说这样摆放整齐,不占地方,也是为了视觉效果好。我当然明白它的那点小心思,它是想让那些大个子为它遮挡阳光。它在玩具群里自称“老大”,还不喜欢别的玩具叫它“小熊哥”,说这样显得不够威严,不利于树立威信。它喜欢把比它个子小的玩具抱在怀里,哄它们睡觉,给它们讲故事听,像个温和的大哥哥;对比它个子大的玩具可就没那么友好了,生怕人家密谋夺权,所以它时不时骑在老虎或小猪的背上,做策马扬鞭状,耀武扬威。阳台那片小小的天地简直成了它称王称霸、作威作福的地盘了。我几次想与它理论,但想想还是算了,免得伤和气。

小熊的嫉妒心很强,如果我故意跟别的小玩具开玩笑,不搭理它,它就怒不可遏地盯着我,小胸脯气得鼓鼓的,还恶狠狠地扬言,要把我的丑事全都告诉赵小艳。它是指我和李雅在家里做爱的事。就一次。本来我们也是准备出去开房的,可当时正赶上扫黄,我不免心虚。李雅就鼓励说来我家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之后,我每次在床上跟赵小艳做爱,李雅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幻觉的确够刺激。我保证,这是我在这篇小说里最后一次提李雅的名字。下面就言归正传。

有时候,我也跟小熊吵架,相互指责,其他小玩具一律偏向它而埋怨我。它们一个个挥舞着小拳头,叽叽喳喳,义愤填膺,吵得我心烦。我不得不提醒它们:“我家的小玩具要减员了,因为有一些听话的小玩具要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你们以后对我啥态度,自己掂量着办。”它们面面相觑,可怜巴巴地垂下头,连平日里一贯盛气凌人的小熊都耷拉着大脑袋,吓得不敢吭气了。开始,我还有些得意,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突然,内心一阵羞愧,甚至不好意思直视它们的眼睛:“我、我只是跟你们,开个玩笑,千万别介意呀,啊!”像是在乞求它们的原谅。

小熊突然笑了:“你以为我们真的怕你,有没有搞错。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已经成立了小玩具自我保护协会,听说,那些小植物、小动物也成立了自己的协会。你要是胆敢对我们动粗,或者虐待我们,我们就联合起来去告你!”

“你们的心还挺齐的嘛。什么时候成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协会?”

“这叫有备无患,弟兄们,对不对?”

“对!”那些小家伙齐声响应。

无奈,我只能双手作揖,连连告饶。它们在小小的阳台上爆发出胜利的欢庆。我似乎听见小植物、小动物们也配合着拍起了巴掌。

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常常目光低垂,还时不时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叹息。小熊规规矩矩地坐在我旁边,大气不敢出,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一副为我操心为我分忧的神态。这时候,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我感到它是一个真实的朋友,在陪伴我,与我共渡难关。我抚摸着它肥厚的大耳朵说:“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你玩你的。”它的下颌抵在我的肩头,一只大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好像我是个刚刚喝奶不小心打了嗝的婴儿。

我不仅跟小熊说话聊天,也跟鱼缸里的锦鲤、竹筐中的小乌龟,以及阳台上、书房里养的花花草草秘密交流。我家里养了两缸鱼,一只是陶瓷的鱼缸,摆在书房的正中央,它的直径足有一米,鱼在里面游起来很宽敞。客厅阳台上摆的是只半圆形的玻璃缸,比较而言就局促许多。开始,我在陶瓷缸里放些大的锦鲤,玻璃缸里放些小的锦鲤。要说那些鱼也真够没良心的,我养了它们几年,可除了喂食,平时我只要一凑近鱼缸,想静静地观赏一会儿,它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要么一个个躲在水草下面,要么沉入缸底一动不动。我对它们说话,人家理都不理。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根本不起作用。我给它们换水的时候,刚把抽水管放入水中,它们就噼里啪啦地游动起来,好像我不是来给它们清洁环境,而是来伤害它们。结果,水抽完没多大工夫,缸子就又变得浑浊不堪。

我还养了两只小乌龟。我知道它们喜欢阳光,经常把竹筐放在阳台上,还铺了些鹅卵石。我在阳台上看书的时候,它们懒洋洋的,只是偶尔抻抻腿。但是,我在客厅或书房里工作,却经常听见鹅卵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这说明什么,说明它们在走动,而且速度还不慢。我每天喂它们龟粮时,它俩从不在我的面前进食。我只得假装走开,躲在墙垛一侧窥视,好一会儿它俩才警觉地一点点接近食物,吃之前还要东瞧西望一番。这时候,它们总能毫不费力地发现藏在暗处的我,然后急匆匆地爬回原处,就像从来不曾走动过。我总不能跟它们大眼瞪小眼吧,我耗不过它们,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可等我忙过一阵子,回来一瞧,龟粮被它们吃得干干净净。我感到无辜和愤怒,作为主人,或者说作为它们的食物的提供者,我认为我有权利监督它们的进食情况。我冲它俩大吵大嚷。人家倒好,缩着头,一声不吭,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像是不屑与我争辩似的。

我还养了很多花,大大小小十几盆。喜阴的,我尽量放在背阴的角落,喜阳的搬到窗下,以便它们吸收足够的养分。我经常为它们施肥、剪枝、松土。花儿们长势良好,看来,我的精心伺候终于得到了些许回报。我为此感到骄傲。

小熊对我时不时跟鱼和小乌龟,甚至跟花儿们说话妒忌得要死。

“什么人啊,逮着谁都絮絮叨叨的,怪不得赵小艳看不上你。哼!”

这时候,我只能走过去安抚它,单独逗它玩一会儿。

有一年冬天,我带小熊去了趟北戴河。

每年一入冬,该到我去北戴河写作的时候了,它就开始提醒我:“做人要守诚信,否则,还不如一头毛驴。”之前,我的确答应过它。

我把它藏在双肩包里,特意在拉链处留出一道缝隙,以便它能够自由顺畅地呼吸。可它还是不满足,觉得自己受到了屈辱,指责我忘恩负义,根本没有拿它当朋友看待。一路上,我对它的胡搅蛮缠一筹莫展,只能悄声告诉它:“假如我在火车上像在家里那样与你聊得不亦乐乎,别的旅客会以为我是个精神病患者。”

好在到了空无一人的海边,我就把它提溜出来。我俩并排坐在背风的礁石下,望着不远处波澜不惊的海浪轻缓地一波波袭来,吐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泡沫,它的心情才有了些好转。

在北戴河,我写小说的时候,常常把它放在一把舒服的摇椅里,让它半倚半靠,跷着二郎腿陪着我。它一眼不眨,满脸崇拜地注视着我。写累了,我俩就随便聊几句,告诉它,我在写什么,我还想接着写什么。它规规矩矩地不住点头,从不插话,更不会像平时那样跟我争论不休。

写作累了,我每天带它沿着我惯常的路线散步。它的头稍稍探出双肩包一点点,一般人是不会注意的。况且,路上基本没有行人。我指给它看碧螺塔、鸽子窝和三十六号楼前报废的飞机,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很沉默,自顾自地低头行走,偶尔停下来在手机备忘录上记点什么。我怕它说我故意冷落它,便解释说,通常我散步的时候是在构思小说,请你不必多想。回到宾馆,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第一时间把备忘录上的东西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小熊还算懂事,很少打扰我。

冬天的海边,冷风刺骨。一出门,我必须奔跑,好让身体尽快暖和起来。我的头顶上冒着蒸蒸热气,它高兴地在我身后大呼小叫,还不时催促我:“驾,驾,快点,再快点!”我累得背靠礁石弯腰大口喘气:“让我歇会儿行吗?”它却边摇头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傻笑什么呀?”

“我不傻,你才傻呢。”

“我怎么傻了?”

“你不傻怎么会跟我们玩具交朋友,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跟你们交朋友,对吗?”

“不,不是。臭屁,我是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你这么个朋友。”它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这还差不多。”

它用一只肉乎乎的大手为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我欣慰地笑了。

晚上睡觉前,我把小熊独自放在窗台上,让它看外面的大海,尽管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海浪的哗哗声,因为是深夜,声音大得有点不真实。

我问它:“害怕吗?”

它认真地想了想:“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它,还有谁这样需要我、信任我。我感动得差点脱口而出:以后,我每次来北戴河,都要带上你。——幸亏,我还残存那么一点理智,咽了两口唾沫,忍住了。我只是轻轻地给它围上一条宾馆的大浴巾,道了句“晚安”,便上床睡觉了。

回家之后,小熊坐在一堆小玩具中间。

“出去转转,真是大开眼界呀。”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得睡一会儿,太累了。”那些小玩具眼巴巴地看着它,谁都不吭声。它终于还是没忍住,重新坐起来,滔滔不绝地把它在北戴河的所见所闻,讲给它的弟兄们听。那些小玩具羡慕得心痒痒,吵着闹着非要我也带它们去海边“大开眼界”。

我笑着说:“如果那样的话,人家会以为我是捡破烂的。再说了,你们就不怕我借机报复,把你们一个个统统扔进大海里喂鲨鱼?”

小熊得意地问:“你们说大海是什么颜色呀?”

“当然是蓝色的。”小玩具们齐声回答。

“错,眼见为实。大海的颜色是,怎么说呢,越是天气晴朗的时候,尤其天空湛蓝湛蓝的时候,大海的颜色反而越是发暗,是那种类似于发亮的铁灰色。”

“啊!真的吗?”

“不信,你们问臭屁。”小熊环抱双臂。

“它说的是真的。大海的颜色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并没有一种固定的颜色,而是一个万花筒,赤橙黄绿青蓝紫。小熊,你刚出一趟门,就自以为知晓天下事,未免有些轻狂吧。如果下次还想跟我一块儿出去混,最好低调一些。”

“对,对对对。臭屁说得对。”小熊鸡叨米似的,冲我连连点头。

“天不早了,大家早点睡吧。”

前些天,赵小艳的姐姐从澳洲出差带回来一只紫粉色的小熊,个子比小熊矮半头,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薰衣草的味道,我本来不想要,但考虑到小熊来我家五年了,给它找个异性做伴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它交上了女朋友,就会理解我和李雅的感情了吧(原谅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李雅的名字)。

于是,我把澳熊摆在小熊身边,小熊立刻脸红红的,一副扭捏的样子。开始,它俩不说话,目视前方,没多久,它俩偶尔看上对方一眼,但还是不说话。我知趣地走开了,给锦鲤、小乌龟喂食,给花花草草施肥、浇水。没一会儿,我就发现它俩的手悄悄牵到了一起,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我只好一个人坐到桌前去读书、写作。我写了一天,傍晚时分,我独自坐在摇椅上望着天空,沉思默想。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臭屁,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我看见小熊真诚地看着我。我支支吾吾说:“怎么说呢,就是一闲下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现在,你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怎么还不满足?你看,你有老婆有情人还有儿子,冬天可以在北戴河一个人闲逛,剩下的时间读书写作,多好。这样的日子大概许多人都羡慕呢。”

“唉,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可难就难在,内心的一些想法找不到人倾诉和交流,现今人与人之间很难相互信任……”

“那,我还是你的倾诉对象吗?”

“当然。可是,你不是与……”

“我和它……我们,语言不通啊。”

“我可以教你说英语,可以教澳熊说汉语呀。”

“不,我其实是说,有些时候,说了也不一定能理解,真的,这就徒增了……苦恼。”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

“所以,不能相互理解的对话,就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但谁都需要一个倾听对象,人在倾诉的同时,也在自我完善,自我修正。你说呢?比如我跟你交流的时候,经常会发现我原来的某些想法,可能出现了偏差,甚至是错误的。这对我很重要,也是我一再感谢你的原因。”

“你说的话题太深奥了。”小熊用手抚摸着它的大耳朵,憨憨地望着我。

“实不相瞒,自从认识了你,我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而且是往好的方向改变。这是我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如果可能,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怕只怕许多人并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我笑笑,伸出手,“我们永远做最好的朋友。”

小熊肉乎乎软绵绵的手,迎在空中与我击了一下掌,“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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