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记
2018-02-06李永兵
⊙ 文 / 李永兵
来非洲之后如燕遇到一次漫长而艰难的旱季。
在飞机场,如燕自拍了很多照片晒到微信朋友圈。她第一次看到空姐是黑人。她偷偷拍了照片,也发到朋友圈,觉得不过瘾,还想和黑人空姐合影,可是如燕只是盯着黑人空姐看,始终没有把这个愿望说出口。她以为她见到的是非洲空姐,在朋友圈也是这么写的。可是后来她才知道,这些空姐是印度姑娘。
非洲的卡萨布兰卡是个靠近撒哈拉沙漠的小镇。如燕刚下飞机就感觉到一股热气迎面袭来,像突然闯进了冒着热气的蒸笼。也许是非洲高原,也许是炙热,如燕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她戴着墨镜和耳麦,拎着行李包,经过安检出了机场,如燕摘下墨镜,第一次看到非洲深蓝的天空。
到了工厂营地的时候,天快黑了。如燕的宿舍还没安排好,一起来的同事们叽叽呱呱地讨论着飞机上的见闻。翻译在前面停下来说,你们自己找空床铺。如燕眼尖,旁边集装箱里就有两张空床铺。如燕把密码箱往下铺一放,喘着气,汗水湿透了白色的T恤。后来又进来一个二十多岁满脸雀斑的女孩。她扫了一眼如燕,看到下铺上摆着黑色密码箱噘了噘嘴没有说话。如燕看懂了这雀斑女孩的表情,一屁股坐在床上不起来了。没多久这个满脸雀斑的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带走了。临走前那个妇女还特意问如燕,丫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如燕摇摇头。如燕想,这里正好有个下铺为什么走呢?我又不傻。
宿舍四张床,但是奇怪的是看起来这个宿舍原来只有一个人住。有一张床上的被子像被油漆染过似的,灰蒙蒙,油腻腻的。床不像床,床头柜倒是像模像样地放着香皂牙膏等生活用品。还有一张男孩子的照片。二八分头,胖脸,眼小,笑得有些灿烂但不帅气。
如燕掏出手机,想告诉男友自己已经到了非洲顺便报个平安。可是手机没有信号。她走到集装箱外面,把手举到空中,仍然没有信号。
对面来了一个矮个子且肥胖的女人。她右手拎着一个桶,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她盯着如燕看,如燕朝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如燕知道对这里的老员工要热情,以后很多事情都需要她们照顾。那个矮胖的老女人见到从国内来的人,好像见到了亲人似的,也开心地笑着,咧着嘴,挤着眼;由于胖,眼睛又小的原因,她这一笑,眼睛就看不到了。眼睛看不到是小事情,她的牙还是用金箔纸包过的,闪烁着冷冷的金属光芒。如燕一看,多熟悉呀。老家黄村就有不少这样的妇女,以为有金牙就有钱了,粗俗不堪。如燕掩着内心的厌恶,忙过去抢过矮胖女人手里的桶,说,阿姨我来帮你拎。桶在如燕手里,很轻。如燕有些尴尬,她以为水多,沉,才去帮着拎的。如燕觉得自作多情了。
谢谢啊,水不多。矮胖女人的话让如燕更不好意思。
如燕继续找信号。
闺女,没有信号的。胖女人笑着说。如燕一听,她是一口北方口音。如燕太熟悉了,却不喜欢这样的熟悉。胖女人朝如燕一笑。如燕瞟了一眼,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妇女。除了矮胖,眼小,皮肤黑,塌鼻子,嘴唇还厚。大约五十岁光景。如燕很少见到如此丑陋的女人。
如燕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对方误以为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对自己有些好感,问如燕,你是哪里人?如燕转移视线,低头抚着手机答道,麦城。
我叫马蓉,你叫我老马好了。
如燕忙笑着点点头,说,马阿姨好!然后又低头玩手机。她虽然想和马蓉套近乎,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马蓉往如燕床上一坐,床吱呀吱呀响着往下沉。如燕被马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站起来。马蓉拉着如燕的手说,别怕,这铁架子床声音响,但是很牢固。如燕感觉马蓉的手,就像一把长满倒刺的钩子,抓得手像被鸟爪子挠,火辣辣的疼。
马蓉似乎读懂了如燕的心事,苦笑道,我做小烫工,每天拿熨斗,手都变成这样了。马蓉摊开手,如燕看到马蓉的手掌手心都长满了老茧,老茧被刀或者剪刀修剪过,失去了原有的圆润,变得有棱有角。她的手像一块长着五个角的黄色石英石。如燕见过小烫工的手,却没见过这么狰狞的手。
你多大了,结婚没?——马蓉想象着如燕长得浓眉大眼,红唇白齿,嘴巴小嘴皮薄,最主要的是皮肤还白,以后生的孩子一定好看。
这时翻译进来了,后面还有个黑人。翻译是男的,黑人也是男的,那黑人朝如燕努努嘴,吹了声口哨,咧着厚嘴唇笑着,哈喽,阿米嘎(西语,你好,朋友)!翻译让老职工把新来同事的护照收好,送到办公室。然后翻译和那个黑人开车走了。
马蓉笑眯眯地继续和如燕说话,我猜你一定还没结婚吧。如燕弯腰打开密码箱,找出护照交给马蓉。马蓉拿过如燕的护照一看,细小的眼缝里闪烁着神采奕奕的光芒,哎呀,闺女,咱们是老乡呀,都是黄村人。
如燕瞪了马蓉一眼,淡淡地说,我不是黄村人,我是麦城人。
马蓉似乎还没有觉察出如燕的厌烦,拉着如燕的衣袖说,来看看这个男孩子帅不帅?如燕看了,她来的时候就看了。——塌鼻子,厚嘴唇,小眼睛笑得隐藏在满脸的肥肉里,找都找不到。
如燕撇了一下嘴,说,想要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马蓉满眼期待地看着如燕,笑着说,真话假话都好,你的声音蛮好听的。
如燕没有说,马蓉就盯着如燕,像是在检阅未来的儿媳妇一样,看得如燕浑身起鸡皮疙瘩。马蓉没再多说,慢慢地走出门到办公室去了。
晚上,马蓉蹑手蹑脚地舀了一瓢水刷牙,接着用刷牙水洗脸,最后洗脚。如燕觉得这个马蓉太恶心了。怎么能这么用水呢?马蓉把如燕的盥洗用品摆放好,用牙齿咬开牙刷的包装袋,帮如燕把牙膏挤好,把仅剩的一杯水倒好。她站在集装箱的中间,白色的日光灯照耀着她黄白相间且肮脏的头发。如燕感受到那两束目光就像两根蛇信子在自己的脸上舔舐。如燕闭上了眼。
如燕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脸上抚摸。如燕浑身都开始战栗,她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这个矮胖且恶心的老妇女。这时在耳边传来轻柔的话语,闺女,洗好了再睡吧!如燕的脸庞感受到湿润的气体,那气体让如燕的胸口一阵翻腾,想吐。她没想到,马蓉刷了牙嘴里的异味还如此浓重。
如燕装睡,马蓉又喊,老乡,老乡,洗了再睡。
如燕瓮声瓮气地说,困死了。
马蓉咧着嘴笑了,说,老乡终于答话了。
如燕摇摇头说,哎,这飞机坐着也累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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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蓉没有再纠缠如燕,如燕却怎么也睡不着,闭着眼思想却还是活跃的。不久马蓉的呼噜声震得集装箱里都有回声。如燕更加没有了睡意。如燕有些担心,这三年里不会每个夜晚都这样吧?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的状态,如燕有些憔悴了。如燕和马蓉的话越来越少了。中午在食堂吃饭,如燕故意躲着马蓉,就像马蓉随时都会暴露自己的隐私一样。
如燕端着饭盒,看到几天前遇到的那个满脸雀斑的女孩。如燕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倒是那女孩好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那样笑着说,哦,是你呀!女孩满口的麦城本地话,让如燕听着悦耳。如燕觉得这个女孩笑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女孩说,这几天时差倒过来没?如燕放下勺子有些奇怪,什么时差?女孩抿着嘴笑了,卡萨布兰卡的时间比国内要晚七个小时。现在我们这里是中午十二点,国内是晚上七点。如燕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她在电视里经常听到过“时差”,以为是外国的时间比中国的时间要差,却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如燕现在终于明白,原来世界上时间居然不是同步的。居然是有先后的。但是她不露声色地说,哦,你说这个呀,我知道。然后接着吃饭。
女孩却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如燕再次放下勺子,盯着女孩。女孩捂着嘴说,你知道吧,这是我阿姨告诉我的。刚开始她说倒时差,我问她倒到哪里?把我阿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如燕也笑了,不得不捂着嘴,不然饭就要喷出去了。
女孩说,你是哪里的?如燕看着饭盆说,麦城的。女孩点点头,哦,我也是麦城的,你睡觉还好吧!如燕犹豫了一会儿说,嗯,一般吧!女孩看了看四周,悄声细语地说,我告诉你哦,那个叫马蓉的晚上睡觉打呼噜很厉害的,像打雷。以前那个宿舍的人都搬走了,不肯跟她睡。如燕张大嘴巴,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乖乖,那太吓人了,不过,我还好,睡得死。女孩摇摇如燕的手腕,羡慕地看着如燕,你的睡眠真好!如燕抿着嘴也笑了,两颊露出浅浅的酒窝。
女孩说得起劲,饭都顾不上吃了,接着说,那个女的最讨厌的毛病是看到哪个小丫头都会说,做我儿媳妇吧,她儿子又胖又难看,三十多岁了,还想找我们这样的小丫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燕看着女孩没说话。女孩又摇摇如燕的手,你说她讨厌吧?如燕低声嗯了一声。女孩又说,你这么漂亮,她肯定要让你做她儿媳妇。如燕说,没有呀。女孩又笑了,哦,没有,你看咯,等和你混熟了肯定要说了。如燕听了脸色都变了。
女孩的饭都快冷了,她依然滔滔不绝,她告诉如燕她叫春丽。春丽告诉如燕,那个老妇女的村上有个人在我们组里。春丽咀嚼着饭说,他儿子嫌弃他妈妈,不想看到她,大概老太婆也怕影响自己儿子找对象,她为避开儿子才出国哦,你别说,她做小烫工工资不低,她还想回国给儿子买房子呢!如燕听着春丽的话,字字句句真切,像一把把利剑穿心而过。
如燕觉得马蓉是丑陋的,睡觉打呼噜,还没有自知之明。但是不应该那样说人家,毕竟人家老了。虽然如燕自己也是以貌取人,但是如燕她倒是不在意马蓉的缺点,马蓉又不跟她过一辈子。
这时马蓉端着饭盆过来,如燕特意低下头。马蓉在宽敞的食堂里东张西望,没过多久,马蓉就出现在如燕面前。马蓉咧着嘴,用一口酸溜溜的黄村话喊道,哎呀,老乡嘛,搞了半天,你在这里,我在到处找你!春丽抬头盯着如燕,眼神里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惊诧。春丽抿着一笑。那一抹浅浅的笑像热辣辣的巴掌拍在如燕的脸上。如燕低着头依然吃饭,虽然饭是夹生的,但是如燕还是专注地咀嚼着。春丽用不锈钢勺子敲了敲如燕的饭盒,喂,找你的吧?如燕扭过头躲着马蓉浑浊的目光。马蓉在春丽旁边坐下来,摸了摸如燕的护袖,说,老乡,你吃饭跑得好快哦。如燕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好,她不敢看马蓉,也不敢盯着春丽看。她就只顾着往嘴里刨饭。
春丽说,喂,她在跟你说话呢。如燕反过来问,难道不是跟你说吗?春丽说,我是麦城人,哪里是她老乡。说完朝马蓉瞪大了眼睛。如燕站起身瞅着春丽说,奇怪吧,我又不是她老乡。马蓉不知轻重地说,不要争了,你们都是我老乡!春丽笑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如燕起身离开,临走时甩下一句话,我不是你老乡!这几句话硬邦邦的,掷地有声,摔在铺满瓷砖的地面,都能摔碎几瓣。
马蓉被晾在那里。好在春丽会说话,春丽说,你老乡的脾气真大呀!马蓉好像缓过神来了,挤着眼睛笑着却忙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她哪里是我老乡哦。我喊着玩的撒!马蓉也学起了麦城腔调。在春丽听来确实阴阳怪气的,听得汗毛直竖。
春丽故意逗马蓉说,她要是脾气改改做你儿媳妇还不错哦!马蓉听了就乐,居然把春丽的调侃当真,盯着春丽,睁大了小眼睛问,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春丽想笑,捂着嘴忍住了,说,你不问哪里知道呢?马蓉说,才来的那天我就想问的,后来翻译过来打岔了。春丽似乎有些幸灾乐祸,那你赶紧去问撒,我要上班了,说完逃跑似的溜走了。
马蓉还没来得及问儿媳妇的事,如燕就拿出刚刚换了新卡的手机在宿舍里跟她的男友打电话。马蓉不傻,不可能听不出。如燕和男友的对话让马蓉听不下去,她暗暗叹口气,出去了。
卡萨布兰卡的旱季这次极其漫长。如燕似乎能够感受到撒哈拉的风都是发烫的。卡萨布兰卡的旱季有起风的时候,就是不下雨。风来了,漫天的黄沙也来了,风被染黄了,空气也被染黄了,出门必须戴口罩。碰上大风,人在车间还好,要是在外面说不定就会被埋葬。
每天起床时,集装箱的门都被夜里落下的黄沙堵住。马蓉起得早,都是她用锹铲掉沙的。
旱季缺水,如燕几天没刷牙了。马蓉都快一个月没刷牙了。要是往常她一说话,如燕都要捂着鼻子;但是这次如燕没有捂鼻子,因为马蓉没刷牙,是把刷牙的水留给如燕了。
车间不得不停产。
马蓉说,雨季很快就会来的,闺女,别怕。马蓉再也不喊如燕老乡了。
春丽好像跟如燕混熟了,趁着停产放假天天找如燕聊天。她把如燕当知己了。
如燕早晨到卡萨布兰卡集市买了些面包,还有一件男式牛仔裤。她把这些东西打好包坐着黑人的二手丰田出租车出门了。马蓉在一边看着没多问,现在马蓉和如燕说话蛮小心的。
春丽来没看到如燕,问马蓉。马蓉就告诉春丽,如燕坐出租车出去了。
春丽是个嘴巴漏风的主儿,她在马蓉面前说,这丫头不会在这非洲找个黑人吧?马蓉一本正经地摇头,我看不会,她在国内有男朋友。春丽瞥了马蓉一眼,这你就out了吧,你没听说过,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外面哪有彩旗,是黑旗。马蓉一句话,逗得春丽捂着肚子笑,在如燕床上滚来滚去地笑。马蓉没笑,她正陷入沉思。春丽笑道,你就别打她的主意了,看来她家里有男友,你儿子肯定hold不住她的。
马蓉忙解释,闺女,我儿子可老实了,从来不敢吼人。
春丽笑得直咳嗽,说,不是吼,是国内这两年的流行语。
马蓉尴尬地笑着,你们这些孩子真会说话。
在卡萨布兰卡的巴拉巴泰雅服装厂的门口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因为风沙挡住了视线,服装厂的伙夫刘正权什么也没看到。五十岁的刘正权在食堂里择菜,他趁人不注意把水桶里的水舀了一瓢倒进了自己的酒壶里。他看了看旁边,然后又像模像样地择他的菜。
黑人保安扛着枪去工人房间里巡视去了。近来因为干旱,巴拉巴这边已经缺水了。每天除了做饭,每个人只能分到一杯水。宿舍里不能私藏生活用水。不但卡萨布兰卡这个小镇,就连整个国家都处在旱灾的肆虐之中。
生活区离厨房还有些距离,厨房里除了刘正权,就是那个黑人保安了。黑人保安因为口渴,草草结束了巡逻。回到厨房,看着刘正权说,阿米果,Agua。刘正权知道黑人的意思,他要喝水。每人每天只发一杯水,没有多余的。刘正权严肃地看着黑人说,NO!黑人显然也不是好惹的,来到刘正权的背后用脚踢他藏在屁股后面的小酒壶。黑人保安把枪放在打饭的案板上把酒壶里的水倒进了水桶。水桶只有小半桶水了,还要洗菜淘米。其实现在洗菜用的是淘米水了。就是这样,煮饭都尽量要少放水。
水一点一点滴到了桶里。刘正权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如燕站在巴拉巴泰雅的门口。门口旁边就是宿舍,宿舍里的人都挤在窗户上看热闹。如燕看到窗户里都是黑色的、黄色的面孔。大多是黑人。男男女女都盯着她看,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如燕背着这些人的目光,掏出了手机。
刘正权接到电话时,黑人保安把他酒壶都扔进炉灶里烧了,断了刘正权存水的念想。
刘正权说,如燕,你进来哦,往里走,经过员工宿舍就到了。可是不管刘正权怎么说,如燕都不肯来,非要他出去。
刘正权好不容易出去了,可是根本没有看到如燕的影子,他就打电话问如燕。如燕说,你再往外走。
如燕有些口渴。但是这附近商场都没有Agua卖了,断货了。Agua就是卡萨布兰卡的矿泉水。起风了,黄沙昏天黑地地弥漫。如燕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可是她又不能不来。她来卡萨布兰卡快半年了,一直没来看看他。说出去麦城人都会笑她不孝顺的。如燕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议论,特别是自己的麦城老乡。
刘正权出来的时候,如燕又往后退了几十米,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才停下来。
刘正权满头大汗地走到她面前。她躲在一棵金合欢树的后面。刘正权一见到她就张大嘴巴笑道,如燕,我听你妈说你早就来卡萨布兰卡了,我想去看你,又不知道具体位置,你又不打电话给我。如燕看着刘正权满脸灰色的汗珠往下淌。他左眼像一条眯着的缝隙,右眼的眼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个黑暗的洞穴阴森森地裸露在如燕的眼前,触目惊心。
如燕不敢看刘正权,目光在刘正权的脸上一扫,就胆战心惊地跳开了。刘正权从口袋里掏出几万西非法郎塞到如燕手里,如燕害怕似的往后躲。刘正权生气了,说,从小你就跟我不亲,给钱你都不要,好像不是亲生的一样!如燕觉得委屈,喊了一声,爸!
刘正权随着如燕的目光看到几个黑人到火山上干涸的湖泊去找水。他们看了看如燕,眼神闪了闪微弱的光,显然被干渴击倒了,没有多余的力气说笑。如燕没有认真看着爸爸。刘正权硬是把钱塞到如燕口袋里,说,去买贵一点的Agua,你有钱,总不会渴死的。你表叔是这厂的车间主任,他不会看着你爸爸渴死的,你放心。刘正权看着女儿薄薄的嘴唇都发白了,细腻的唇开始结一层薄膜。
如燕把前些天买的吃食还有从麦城带的咸肉以及牛仔裤,拿给刘正权。
刘正权仅有的一只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他咧着嘴,那只瞎掉的眼睛似乎都在动,都睁开了,它沉睡了多年,现在似乎要来见证独眼刘正权的幸福。这幸福是女儿给他带来的。刘正权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不知所措。他那变形的手指不安地颤抖着,嘴也在抖动,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他忙不迭地说,买这么多,看多浪费!
如燕很平静地看着爸爸的手。她低声地说,爸爸,生日快乐!
刘正权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果然是自己的生日,慌忙说,哈哈,快乐,快乐!
如燕看着远处又来人了,就别过头,躲着别人好奇的目光,如燕觉得浑身都别扭。刘正权往前走了一步说,你哪里不舒服?
如燕往后退了几步说,我要回去了。
刘正权嘴巴动了动,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几年都没见了,怎么来一会儿就走?
几个中国人缓慢地朝这边走来。如燕看到了。他们显然也看到了如燕。如燕说话有些急促,我真的有事!说完转身就走。刘正权想拉住如燕,可是如燕已经离他有五米远了,拉是拉不住了。刘正权只好扯着干涩的嗓子说,过几天我去你们厂看你!如燕回过头,望着爸爸刘正权,大声说,不要你来看!
刘正权感受到如燕话语的生硬,很尖锐,像锐利的石头。刘正权说,闺女,我要给你送东西的!如燕回头,站住了,说,我说过了不要,你不要来我们厂。我也不要听你讲的黄村话,难听死了!
刘正权突然想起,在国内讲黄村话,全家人都被说成外地人。一口地道的黄村话被麦城人笑了很多年。但是如燕争气,第一个扔掉了“外地人”的帽子。大家开始接纳如燕了,把她当自家人了。可是一旦家人在她朋友面前一开口,就原形毕露,就像一把利刃戳穿了如燕的谎言似的,很多人都认为如燕在装本地人。可是本地人和外地人有什么区别呢?是呀,没区别,很多麦城人也这么认为。可是如燕不这么认为,如燕看不起自己是外地人。
那几个中国人还没到这里,如燕已经走了。刘正权睁着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渐行渐远的女儿,脸上生出一缕奇怪的笑容。刘正权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那几个中国人从上到下打量着迎面而来的这个怪异的中国老乡。个子不高,瘸着腿,还瞎了一只眼睛。他们抿着嘴,都忍住不笑。
如燕就在不远的地方躲着,她看着自己瞎眼的瘸腿爸爸缓慢而艰难地消失在眼前。看着那几个中国人回头指指点点地朝自己的爸爸大声讥笑。如燕想,幸亏走得快,不然可尴尬了。
如燕回到宿舍碰到春丽来找水。她问如燕有没有水。如燕说,早就没有了。春丽意兴阑珊地说,半天没见你人,还以为你买水去了!话是这么说的,可眼神里却有别样的意味。春丽朝马蓉使了使眼色。马蓉扭着肥硕的屁股转身,侧过脸不看她们,也不说话。如燕说,是买水去了,可是卡萨布兰卡的Agua都断货了。如燕没有力气再说话,软软地瘫在了铁架子床上。
这时马蓉问春丽,春丽,你有男朋友没有?如燕脸捂在被子里,忍不住笑了。春丽没好气地说,我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如燕起身,看着春丽。春丽瞪着如燕,怎么了?如燕说没什么。马蓉觉得没劲,这么年轻不是有男朋友,就是有孩子了。唉,现在年轻人的裤腰带真松。马蓉没说,想省点力气,也躺到被子里了。空调开着,空调外机下放着一个杯子,外机管有水缓慢地滴到杯子里。
整个宿舍区都没有人影,也没有人的声音。只有呼呼的空调外机的响声,刺穿了干燥的天空。
马蓉挪动着矮胖的身体,走到外面透明热烈的阳光里,佝偻着背在外机旁蹲下,颤颤巍巍地端出那杯从外机管子里滴出的水,足足有半杯了。马蓉端到春丽面前微微一笑说,闺女,你喝。春丽皱着鼻子,说,才不喝呢,会被毒死的。马蓉举起来,又递给如燕。如燕的手本能地动了动,她的确渴坏了,舌头像干燥的沙地,如果碰到水都会冒气。可是如燕忍住了,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垂着头靠着床框。马蓉举起来抿了一口,眉头都舒开了,仿佛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得到了雨水的滋润。
如燕又躺下了,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少出汗。春丽靠着门。门关了,屋子里的光都是从玻璃窗照进来的。
铁皮的集装箱门口也热气腾腾。春丽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移动到窗前。看来春丽也不想回自己的宿舍了。她出神地看着窗外,天空响着雷。这几天每天都这样,以为能有些雨水的,结果天空乌云笼罩,只不过在别的方位。尽管太阳移动时,乌云也在飘浮,但始终赶不上太阳的脚步。
如燕的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她才接。
你出来撒。是刘正权的声音。
如燕脑子有些模糊了,说,不。然后就放下手机。
春丽问,哪个?
如燕喘着气说,没人。
春丽便没有兴致再打听。春丽透过玻璃,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朝宿舍走来;身形不高,走得也很慢,仿佛有气无力的样子。
有些近了,春丽看见那人歪歪倒倒的,手里还拎着个军用水壶。那个水壶在他手里荡着秋千。
春丽吧唧着嘴说,要饭佬!如燕抬手用被子捂住头,使劲往被子里钻。
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声,闺女,闺女!
春丽说,是个外地佬。
如燕,如燕!那个男人固执地呼喊着。春丽看了看躲在被子里的如燕说,喊你的。如燕听到春丽的话,揭开被子的一角弱弱地回道,你听错了。
那人更近了,就在窗外。
春丽说,一个又瞎又跛的外地要饭佬!春丽手搭在如燕的头上说,听,是喊你。如燕趴在床上,又把揭开的一角盖在头上。
如燕的世界安静了。春丽也没再说话。春丽突然倒在了地上,马蓉赶紧把那半杯中还留下的几滴水端来往她嘴里凑,可是水少,只能润润嘴唇。马蓉吓坏了,赶紧背起春丽往她阿姨那里送。
马蓉出去没有关门,如燕看一眼外面。外面一片空旷,撒哈拉沙漠的对面升腾起透明的热浪,刚才好像出现了幻觉。如燕看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远,然后轰然倒下,如燕陷入昏迷。过了许久,那个黑点消失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魁梧的黑人身影。是和翻译一起来过的那个黑人司机。他手里拎着一瓶Agua在如燕的头顶晃动,水是透明的,像水晶一样闪烁着光芒。如燕不由自主地咂咂嘴。黑人笑了,说,阿米嘎,GO。如燕听懂了,向他伸出了手。黑人司机扶着如燕上了车朝撒哈拉方向驶去。
如燕独自走回来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不时响着雷。妈妈打来电话说,你爸爸找你时晕倒了,正在中国援非医院抢救。
如燕淡淡地说,嗯。
母亲说,以后对你爸好一点,他这个样子也是为了你。
如燕说,嗯。
妈妈知道女儿的脾气,说,你爸爸一直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受不了。你四岁时还不会说话,家里没钱治病,你爸爸只好去找一种偏方,结果被车撞了,断了腿,眼睛也坏了一只。如果当时及时治疗可以康复,但是他把钱都留给你治病,自己就再也好不了了。他出国是为了给你挣陪嫁的钱,我们是外地人,他那副样子,他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你。
天空响着雷,如燕的手机掉在沙地上。她站在撒哈拉沙漠的边缘。太阳被飘来的乌云遮住了,一道闪电把昏暗的天空劈开两半。
天黑了,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