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无异 笔墨常新
——古今名家笔下的雁荡山水
2018-02-02杨惠东
杨惠东
一
中国绘画,山水居首。孔子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是静止的,水是流动的,因而山水的一静一动就体现了对立统一,此乃中国哲学思想的基础之一。《礼记》有云:“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天地之间也。”山水的一静一动正象征着天地,亦即大自然。中国的人文思想以自然为尚,所以特别崇尚山水,山水即“道”的载体。从美术史上看,自五代以后,历代所有的大画家,自荆关董巨以下,包括南宋四家、元四家、明四家、四王、四僧,皆为山水画家。
以古代之交通条件,欲阅尽天下名山近乎不可能,所以画家皆画自己本地山水。董其昌曾总结:“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赵吴兴写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其中除李思训所写“海外山”出自臆想,其余诸家所写皆为自己生息于斯、朝夕相对的本地山水。
如果讨论画史上哪座名山与绘画的关系最为密切,那么当然首推黄山。自明末始,许多画家游于此,图咏于此,形成声名极著的黄山画派。不过,黄山出名较晚,明代普门和尚到此募款开发之后,黄山之美方广为人知。中国绘画史上的另一座名山雁荡山,无疑拥有更为悠久的历史。
南朝时期,梁昭明太子萧统在芙蓉峰下建寺造塔,此为雁荡开山之始。之后历代高僧、文士,多所流连题咏。雁荡山最早进入中国画家视野始自五代画僧、诗僧贯休,北宋沈括《梦溪笔谈·雁荡山》有载:“按西域书,阿罗汉诺矩罗居震旦东南大海际雁荡山芙蓉峰龙湫,唐僧贯休为《诺矩罗赞》,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之句。”现在雁荡山尚有经行峡、宴坐峰之名,皆来自贯休诗句。但贯休在此是否留下画作,已无可考察。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泷湫宴坐图》为黄公望晚年之作,写大龙湫景区千佛岩一带景色,款署时间为“至正乙未”,即1355年,此画构图繁复而笔墨甚简,疏朗灵秀,正是比较典型的黄公望画风。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描绘雁荡山之作。关于此画真赝,部分专家尚有歧见。根据此卷后宋荦款跋,黄氏尚作有雁荡长卷,现已无存。在黄之前,延三年(1316),李昭画有《雁荡图》,惜未得见。
明代嘉靖年间画家叶澄亦作有《雁荡山图》卷,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图写北雁荡景观,作者以小字标出各景名称,计有石门潭、章毅楼、石佛岩、石梁洞、灵风洞、响岩等,描绘真实,一一可对,似为现场写生之作。叶澄师法戴进,徐沁《明画录》谓“其神似处,几莫能辨”。此图画法近于戴进,但笔墨更见繁细、劲峭,刻画细致,线条方折挺劲,皴法似小斧劈,晕染清淡,层次丰富,显得文气十足,并无浙派后学的粗笔恶墨,很好地体现了雁荡奇异优美的特点。稍晚于叶澄,吴彬亦作有《雁荡山图》,同样为长卷形式。全图相当写实,并用朱砂标出灵岩寺、平霞嶂、石船寺、马鞍岭、鸡鸣洞、石梁寺、诵经洞、在龙湫、能仁寺、白云庵、四十九盘岭等二十余处景观名称。此为吴彬早年之作,画法尚属正统一路,清润舒畅,色墨雅洁,但后期变异古怪的倾向已隐约显露。
清代钱维城《雁荡图》卷为其代表作品,青绿设色,绘五十三处景观,故又名《雁荡五十三景图》,《石渠宝笈》著录。所画千岩万壑,层峦叠嶂,飞瀑流泉,古木参天,笔墨南北二宗并参,繁密、劲峭、苍润,设色青绿、赭石相间,晕染清淡而通透。全图苍浑华滋,雍容大度,典雅端庄,呈现出一派宫廷富贵气象。
元 黄公望 泷湫宴坐图 纸本设色 29.1cm×81.8cm 1355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进入近代以来,雁荡山吸引了更多画家的关注,成为山水画的重要题材。黄宾虹先生分别于1916年、1931年、1954年三游雁荡,一生留下雁荡山水作品、画稿数百件。他笔下的雁荡一如其他作品,以意为之,并无突出鲜明的地理特征,但尽得雁荡之神韵。1937年,张大千曾与好友方介堪、谢稚柳、黄君璧、于非等同游雁荡,作有《大龙湫图》《西石梁瀑布图》等。李可染先生于1954年、1956年两次赴雁荡写生,《雁荡山》画于1963年,写自山下小镇仰视群峰景象,此时李可染正处于其独特画风的开拓时期,笔墨浑厚雄强,当然亦不乏清润之气。
现代画家中与雁荡关系最为密切且影响最著者,当推潘天寿与陆俨少两位先生。潘天寿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地位,与其一系列雁荡之作密不可分。潘天寿笔下的雁荡,既有宏观的《小龙湫一截》《灵岩涧一角》,也有微观的《雁荡山花图》《小龙湫一角》。雁荡的奇特美景触发灵机,使其找到了独有的表达方式,即山水与花鸟的结合,这种结合是潘天寿的一大创造,开创了中国画的新格局,也将潘天寿先生的绘画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曾提出“江山之助”说,认为山林皋壤是影响诗人创作的重要因素,可以激发创作思维的活跃。对于绘画,地理环境的影响同样重要,尤其是对于山水画家而言。可以认为,潘天寿成功地塑了雁荡,雁荡也成就了潘天寿,二者是相互作用的关系。那么,雁荡之于陆俨少先生同样如此。陆俨少1963年首游雁荡,1980年多次重游,对雁荡山水之美了然于胸。他曾说:“世人多重黄山,故黄山画派,大行于世。我独爱雁荡,认为远较黄山能入画,它雄奇朴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实秀,为他山所无。故我多画雁荡,一以山之气质,与我性格相近,二以不欲与人雷同,可以多所创意。因之,此二十年来,我多写雁荡风貌,所谓典型是也。得其典型,虽不能指名为何峰何水,而典型具有,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为雁荡,这是最难。”通过深刻的观察体悟,陆俨少准确地把握了雁荡的特质,称其为“云泉之源”。其笔下之雁荡,多激流飞瀑,云烟变没,既充实又空灵,清新隽永,充满动感。
当代浙派山水大家孔仲起、童中焘等,也多钟情于雁荡山水,并形成独具特色的个性风格,影响广泛。
二
当代山水画中,黄山与太行山是最热门的题材。有谚云:“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以渐江大师为首,黄山画派是清初影响最大的画派,之后以至近现代,诸家皆有佳作,层出不穷。丰厚的传统积淀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便是,前人之作既是独标千古的丰碑,而对于后学者又是难以逾越的高峰。所以当代表现黄山的画家都面临这样一种尴尬局面,即不论如何挖空心思,惨淡经营,总难以避免落入前人窠臼,非此即彼。太行山则又相反,历代画家以太行为题者绝少,而且所有的古人成法,面对太行的风骨峻厚与雄浑大气皆无从措手。同时太行山地处北方,干旱少水,植被稀疏,“山无水不活”,以灵动奇变论,则太行不如黄山、雁荡远甚。
雁荡山有“东南第一山”之誉,景色奇秀,甲于天下,《徐霞客游记》谓其:“锐峰叠嶂,奇巧百出,左右环向,真天下之奇观也。”其山体形态十分丰富,峰、柱、墩、洞、壁等星罗棋布,加之飞瀑流泉,茂林大木,云烟变幻,自然景色之雄浑奇秀蔚为大观。同时雁荡山亦有深厚的人文积淀和众多名胜古迹,摩崖石刻,洞天道观,桥栈勾连,曲径通幽,令人顿生怀古之幽情。尽管历史上画雁荡者众多,但并没有形成相对固化的程式语言,一如渐江的折带皴之于黄山,如此就给后来的众多画雁荡者留下自由发挥的更多空间,此为雁荡独具的优势。前辈大师们分别从不同的路径发掘、表现雁荡的山水林泉之美及精神内涵,成就了各具特色的个人面貌,也为后学者展现了反复锤炼自身艺术语言,突破与升华的多种可能。
三
2017年5月,由中国画学会会长龙瑞先生领衔,中国画学会副会长程振国、张复兴及刘罡、唐辉、张桐、孙海峰、胡万良、贾荣志、茹峰、李明、石纲、杨惠东、石峰、王平、谢宗君、王乘(以年龄为序)等十七位画家走进雁荡山,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写生活动。此次活动是由中国国家博物馆书画创作研究中心组织的“河山纪行——当代中国画名家画名山”系列写生活动之一,策划组织此系列写生活动的目的,在于弘扬写生精神、写意精神,澄怀味象,心师造化,以中国画独有的以意取象、以心接物,体现新时代中国的大好河山及当代人的情感体验。
师古人,师造化,师心源,是学习山水画的根本手段,也是仅有的途径。从大自然中提取素材,触发灵机,从传统中汲取营养,为我所用,最终化茧成蝶,形成个人面貌,在此过程中,写生是最关键的一环。在当代画坛,写生是一个宏大的问题,也是热点问题,20世纪以来,写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写生”的内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何为“写生”,怎样“写生”,画界向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选择。
参与此次活动的十七位画家中,有年高德劭、功力深厚的前辈大家,其主体则是来自全国不同地区、活跃于当今画坛的中青年山水画家,他们长期致力于山水画创作,个性语言日益成熟,分别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对于山水画,对于写生,他们有其不同的理解与认识。在雁荡采风的一周时间里,他们徜徉于雁荡的山光水色之间,或对景挥毫,落墨成象,或目识心记,草草勾点,体悟雁荡山水诗情,积稿盈笥,为之后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储备。
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大家分别围绕雁荡主题展开创作,今呈现于此。龙瑞先生在雁荡期间当场画有六幅水墨写生,此次展出的四幅作品,两张为现场写生的深入整理,两张为归家之后的再创作,其个性风格和艺术追求一以贯之,展示出深厚的学养与功力。刘罡的雁荡现场写生长卷十分精彩,以意象为主,放笔直取,酣畅淋漓,不滞于手,得意忘形。归家之后的创作则是其现场感受进一步的深化和发挥。同样是现场写生,王乘则是另一种路数,他有很强的写生能力,象,敏锐地捕捉典型性场景,表现雁荡蓊郁苍润、云烟变没的感觉与情韵,在经营布局、笔墨运用、虚实关系上都体现了画家强烈的自我意识。与他们不同,石峰的雁荡采风主要以速写收集素材,他更重视感受与思考,此次展出的四幅作品全部为其写生之后的再创作,离开实景后,在深刻感受的基础之上他有了更大的生发空间,所作迷离深邃,工整严谨,笔墨沉静内敛,青绿设色则微妙而丰富。其余的十余位画家也都分别体现出不同的手法与面貌,佳作纷呈。
不同路径的写生到创作,此次学术活动进行了充分、完整的展示,这是一次代表当下山水画较高水平的展示,如何写生,如何解决从写生到创作的一系列问题,十七位画家的艺术实践做出了不同的精彩回应。
很显然,对于“河山纪行”系列活动而言,这是一个良好的、起点较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