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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艺术札记(七)

2018-02-02徐建融

国画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学术

徐建融

异类

世间万事万物,包括人和文,在中国文化中分为正奇、常变两大类,如太极图之阴阳鱼,此消而彼长,而当其极盛之时,必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而循环往复。奇、变一类,在西方文化中称作“异类”,以区别于正、常一类。对异类的定义,主要有两点,一是离开主体或相关本体之外的东西;二是一个在价值上与其他样本(包括正类和其他异类)具有显著不同的统计观察法,不仅日常的经验不适合他,就是其他异类的经验也不适合他。这就如《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宗明义:“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或如陈亮《语孟发题》所说:“公则一,私则万殊。”所谓“一样”,当然不是完全一样,而是不一样的个性统摄在一样的共性之下。如韩愈、苏轼、顾炎武的创造何尝一样?但他们都是统摄在一样的儒家学说之下的。而“各有各的不幸”则不受一样的共性统摄,表现为充分独立的个性。就像我们吃的饭,基本的营养成分都是一样的。而药却各有各的对症。

换言之,主体也好,相关的本体也好,都属于“公则一”,而异类则属于“私则万殊”,不仅区分于主体和相关的本体,而且区分于其他的异类。而在数量上,正类一定是绝大多数,异类一定是极少数。

专就人文的创造而论,正类有成功,有不成功。成功者可以供大多数人仿效、学习;不成功者则仅限于不成功、为零,而不致沦为祸害、负数。异类有成功,有不成功。成功者高标独立,只可有一,不可有二;不成功者则沦于走火入魔,如武侠的奇门功夫,功成则惊世骇俗,不成则身为其害。

文艺创作中,过去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之分。大体上,现实主义立足于主体或相关本体的日常生活之中,属于正类;浪漫主义放飞于主体或相关本体的日常生活之外,属于异类。成功了,都是好东西;不成功,前者无害于己,无害于人,后者则有害于己,有害于人。

在西方叔本华、尼采等之前,在中国李卓吾之前,社会文化的主流是正类,异类居于支流,甚至受到打压;之后,社会文化的主流是异类,正类居于支流,甚至受到排斥。以书法而论,二王、欧褚、虞李、颜柳、蔡襄、苏轼、赵孟,皆属正文化,而旭素为奇文化。以绘画而论,顾、陆、张、吴、李公麟、赵孟、荆关、董巨、李郭、元四家、明四家、徐黄、赵崔,皆属正文化,而贯休、梁楷、法常为奇文化。这是明中期之前的情况,包括米芾大言“二王俗气”,但其斋名“宝晋”,于二王用功甚深;扬无咎、赵孟坚不同于院体,但依然平淡天真,即使倪瓒以“逸笔草草”标举,但仍“不求(斥)形似”。

而从明中期以降,徐渭、陈洪绶、张瑞图、王觉斯、傅山、八大、石涛、扬州八怪的书画便属于异文化。包括董其昌、四王的“正统派”,虽与野逸派对举,其实也属于异文化,而不属于正文化。因为相对于正文化的“画家画”,如李成、郭熙,不仅笔墨之精妙,山水不如画,而且蹊径之精美,画高于山水,“正统派”则仅笔墨高于山水,蹊径却是不如山水的。因为正文化为中行,奇文化为狂狷。徐渭等的奇属狂,而董其昌等的奇属狷。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卷 1

当然,如潘天寿所说,须“正中有奇,奇中有正,方成大家”。好比太极图的黑鱼,最大的部位内蕴一白点;白鱼,最大的部位内蕴一黑点。纯黑、纯白的部位,都是不会太大的。

传统文化,明中期之前崇尚“温柔敦厚”的“中行”,强调的是正类。但不明乎“正中有奇,方成大家”,便沦于碌碌的寻常。明中期之后尚“奇怪狂肆”的狂和“闲适寂寥”的狷,强调的是异类。但不明乎“奇中有正,方成大家”,便沦于斯文的扫地。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文章体裁

《昭明文选》也好,《古文辞类纂》也好,对不同的文章都做了体裁上的分类,分得非常细碎。或从形式上分,或从内容上分,都分得非常零乱,互为交叉的情况非常多。我认为,任何分类要想把众多的事物截然地分开为不同的类次而互不相关,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分类应该用一个标准,不可几个标准同时并用,则是今天才有的一个认识。当然,今天也有做不到的,如自以为“世界警察”的美国,对“人权”、非“人权”的分类,便有两套标准。

我们这里专讲文章分类,从形式上无非诗、文两类。诗重韵,《诗经》、乐府、古体诗、近体诗、新诗,都属于“诗”。文不重韵,骈文、散文、古文、今文、白话文,都是“文”。即便如此,新诗与白话散文还有交叉。从内容上,则可分为说理、记事、抒情三类,亦即西方文艺所讲的善真美。说理主善,记事主真,抒情主美。当然,三者之间也互有交叉,说理而兼记事、记事而兼抒情、抒情而兼说理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但为了说理,有时不免不取全面的事实,仅取有利于我之理的事实,甚至伪造有利于我之理的事实。如苏轼论刑赏,认为君主爱民,对犯罪之人量刑应宽大,法官执法,对犯罪之人量刑应依律,便伪造了“尧宥之者三,陶杀之者三”的故实。抒情的文章中,更多虚情假意。李白用水喻友情的深长,“桃花潭水深千尺”,千古称颂,以为情真意切,其实不过泛泛之谈,人走茶就凉,过后不思量。

姚鼐辑《古文辞类纂》,在序目后指出:“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其“文之体类十三”太过纷乱,我不取;而“所以为文者八”,我认为是极对的。“神理气味”是看不到的,如绘画的“气韵生动”,但可以感受到。而“格律声色”则是看得到的,如绘画的“骨法用笔”“应物象形”“经营位置”“随类赋彩”“传移模写”。格律声色做得到位了,自然就有神理气味,就像“骨法用笔”等五法做得到位了,自然就“气韵生动”。

这里的格律不是诗词的格律、平仄韵辙等等。格,指整篇文章的轮廓章法;律,指文中每一句,尤其是核心之句的措辞、语法。声,古代的文章是诵读的,而不是如今天默读的,所以指用字要朗朗上口;色,文章是没有颜色的,但用字、用词,要使人读起来感到有精彩的颜色。将格律比作一个人的躯体、四肢,那么声色便是服饰。强健的或者玲珑的躯体,这是格的不同;凝重的或者灵活的四肢,这是律的不同;宽博的或者紧俏的服饰,这是声的不同;素净的或者艳丽的服饰,这是色的不同。但仅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还不一定能引起我们的喜欢。这个人还必须有精神理想,这就是神理气味,或者慷慨磊落,或者缠绵悱恻等等。而一篇文章,无论怎样的体裁,也无论它的长短,只有格律声色、神理气味八字皆备,才能成为好文章。

但同样的好文章,不同的体裁于世道人心的意义并不是同等的,这就是钱锺书所讲的“平行而不平等”。四书五经主说理,居斯文之首;诸史主记事,居斯文之次;文集主抒情,居斯文之末。如同为体育竞技,不同的项目即使都拿到了金牌,但含金量各不相同。足球、田径的含金量为最重,射击、乒乓球的含金量便次之。即使在诗中,古诗重于排律,七律重于七绝。但明代中叶以降,抒情成了文章的重点题材,而说理、记事的题材便不为文苑所重了。

绘画,包括中国画的“体裁”,同样也有说理、记事、抒情之分。其意自明,这里不作一一剖析。

逃官

做官,是登上一个高大上的平台。有志于“天下为公”的人热衷于它,因为只有借助这个平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才能更好地实现自己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志向。有意于“出人头地”的人同样热衷于它,因为只有登上了这个平台,手中有了权,才能为自己谋取尽可能多的利益。因此,出现各种形式的“跑官”现象,包括努力工作出业绩,先有奉公的作为后有可以奉公的地位;或者贿赂有司“买官”“卖官”,先有地位后有谋私的作为,便屡见不鲜。

但历史上也有逃官的人。尧舜禹禅让之后,最早的典型例子,便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老王要把王位传给儿子叔齐,叔齐认为根据礼制传长不传幼,应该让哥哥当新王;伯夷又认为父命为尊,争来让去,兄弟二人都逃离王域,当起了隐士。儒家为此把二人的逃官奉为圣人之行。我颇为不解,如果做官为己,逃官当然是应该表彰的;如果做官为民,逃官岂不是“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不负责、不担当吗?当然,后来的夷齐为人所重,更是因为他们“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另当别论。

到了春秋时,晋国的重耳因内乱而出逃,颠沛流离,历尽艰辛,而先轸、狐偃、赵衰、魏、介子推等追随左右,忠心不二。排艰履亨,苦尽甘来,终于重耳归国为晋文公,封赏当年的追随者,众人皆各表其功,不可开交,以谋取高官;介子推冷眼旁观,对种种丑态很不以为然,便悄悄携母逃到了绵山上隐居起来。晋文公封赏众人后突然发现漏了介子推,便派人到绵山寻访,介子推不出,便火烧绵山逼其出山以封其官爵。介子推卒被烧死在绵山,被后世作为逃官的又一模范。唐卢象有诗:“子推言避世,山水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别人是“宁死不屈”,他竟“宁死不官”,这也算千古罕有。

此外,还有范蠡助勾践灭吴兴越,功成而论功行赏,范蠡的功最高,当然可以封得最大的官职。他却悄悄地携西施泛五湖而逸。张良助刘邦灭楚兴汉,厥功至伟,大功告成之后本当封一人之下的最高官,他竟也随赤松子游,不知所终。

撇开夷齐平白无故、不明所以的逃官不论,介子推、范蠡、张良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的,多劳多得,他们即使不表功、不争功,接受一个高官不仅于己有利,更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为天下苍生谋更多的福祉啊!为什么还要逃官呢?或言,勾践、刘邦们都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所以,当助勾、刘成功之后,他们以自己的睿智采取了明哲保身的逃官行动。但是,一,你的目标是借助勾、刘成功而为苍生谋福,而不只是助勾、刘成功,勾、刘不过是你为苍生谋福祉的一颗棋子;二,帝王于艰难创业之后诛杀功臣也并非一定之事,如晋文公就并没有诛杀功臣。总之,还有许多理由使我们质疑历代的逃官为高尚的行为。

包括东汉的严子陵,于汉室的光复没有一点功劳,光武帝刘秀专诚去请他出来做官,他坚辞不就,说是“天下有大有为之君,则必有不召之臣”。范仲淹推其为“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但明代就有人对他提出批评:“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何用一丝风?”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卷 2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卷 3

总之,根据儒学“天下有道则见”,以“兼济天下”;“天下无道则隐”,以“独善其身”。对跑官、争官的行为,我们不可一概否定,而对逃官、避世的行为,也不可一概高扬。但为什么历代至今人们都要以逃官为可取,跑官为不可取呢?包括热心于行为上跑官的人,口头上也一定以跑官为耻、逃官为荣。根本是因为,相当数量的跑官、为官之人,不是在为民,而是在为己,所以要用表彰逃官来针砭他们,而绝不是倡导大家都不要去做官。例如,今天文艺界的各协会之主席,作协、影协、舞协、戏协等等,当不当官,于个人的利益关系不大,故跑官、争官的事较少发生;而书协、美协,当不当官,于个人的利益关系极大,故跑官、争官的事愈演愈烈。

事实上,“士志于道”。而大道之行,要在“学优而仕”。所以,历史上用各种方式致力于“跑官”的正面人物还是很多的,尤以韩愈为典型。或有讥之者,陋矣!

五百年来

“几百年来如何如何”,或者“某大家后如何如何”,是传统文艺评论近代,尤其是在世文艺家的常用措辞。如倪瓒评王蒙“五百年来无此君”,董其昌评仇英“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张庚评陈洪绶“三百年无此笔墨”,徐悲鸿评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以及谢安评顾恺之“苍生以来未之有也”,杜甫评李白“白也诗无敌”,黄庭坚评苏轼“本朝善书第一”,王德威评王安忆“张爱玲后第一人”等等。

这种措辞的意思,是指被评论的这个人,在几百年来或某大家后,成就颇高,历史上是留得下名号的。包括“第一人”“第一”,也并非指突出于众人之上的“第一名”,而是指“第一等”中的一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所以,黄庭坚认为苏轼本朝善书“第一”,别人也可以认为蔡襄“第一”。在这个时间段里,留得下名号的“第一等”人有几个,而被评论者正是其中的一个。绝不会有人因此认为王蒙的成就超过了荆关、董巨、李范、赵孟、黄公望;也绝不会有人因此认为李白的诗超过了《诗经》、乐府;同样不会有人因此认为陈洪绶的成就超过了徐渭、董其昌、四王、四僧;当然也不会有人因此认为王安忆是张爱玲之后成就最高的女作家,其他女作家都远远不如她。

但“无”“第一”“第一人”等等的用法,在今天的白话语境中很容易引起误解,被认为没有像他这么高水平的人,或者他的水平超出众人之上,从而把单独针对某人的评论,看作是把他与别人作比较之后的结论。所以,我认为董其昌“五百年而有仇实父”的讲法更妥。这样,王蒙可用“五百年来有此君”,陈洪绶可用“三百年有此笔墨”,张大千可用“五百年来一大千”,顾恺之可用“苍生以来罕之有也”,李白可用“白也诗罕敌”,苏轼可用“本朝善书第一等”。包括王德威,后来也把对王安忆的评语改为“张爱玲后又一人”。

因为“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即使在文言的语境中,虽然没有人会认为“五百年来无此君”是超出荆关、元三家,但牛二对杨志卖刀的“杀人不沾血”竟也抱定只能杀人,不能杀狗;则在白话的语境中,把“五百年来无此君”认作超出了荆关、元三家,就更难以避免而容易引起误解了。当然,即使如此,“览者所得未必是秉笔人之本意也”,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篇歌颂党和社会主义的文章,也可以被牛二们读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用心何其毒也”,则“张爱玲后又一人”,当然也可以被读出“继张爱玲这样优秀的女作家后又一位优秀女作家,其他的女作家都称不上优秀”的意思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万世师表如孔子,他向学生们耳提面命自己的见解,学生们不也只能“各以其性,得其一偏”吗?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书画界相对而言更传统一点,所以很少有人会做出这样奇葩的解读;而今天的文学界,则几乎不重传统而倾向于现实、前卫,竟也没有人看了王安忆对王德威评论自己为“张爱玲后第一人”“又一人”的一篇文章做出“自吹自擂的批评”!这就证明,对于“五百年来”“某大家后”的传统评论用语,大多数人还是懂得它的常识用法的。

相比于“几百年来”“某大家后”,对于近世,尤其是在世文艺家的评论,最不可取的是所谓“点将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几百年来”“某大家后”即使用了“无”“第一”“第一人”的词,其本意是称他为第一等的高手之一,而非第一名的高手唯一、第一;至于有人读成高手唯一、第一名而否定别人,并借此挑唆别人,这是读者之意,非秉笔人之意。而“点将录”的作者之本意,就是在排座次了,在众多不同的被评论者中分别高低,这就成了直接的挑唆,并借以证明自己是高居于众多被评论者之上的“法官”。这种做法风行于晚清之后的无聊文人之间,仁人君子则视作有失“温柔敦厚”的诗教。而对于这样的“法官”,这样的评论者,读者只能一笑了之,不可认真地与他去做争执。因为对于秀才,道理永远是争不清的,你一个兵要与他争道理,只能越发地激起他的亢奋,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明乎此,对于今天白话文中常见的“五百年来王阳明”“五百年来王觉斯”,作为白夹文的说法,如“张爱玲后第一人”一样,无论作者还是读者,千万不要有牛二的执拗,认为是在用王阳明否定朱熹、陆九渊,用王觉斯否定徐渭、董其昌、黄道周、傅山。

学养与学术

天下的学问,不论形而上的道也好,形而下的器也好,供人学习,凡是学后使学习者或以虚的或以实的认识践行于他的日常生活之中,便称为“学养”,该学问也因此而活,而生生不息。凡是学后使学习者徒以虚的认识用于研究而隔离于日常生活之外的,便称为“学术”,该学问也因此而死,而关闭于象牙之塔。

这个“学术”,当然是今天于西方引进的一个概念。但传统的国学中也有学术一词,如南朝梁何逊有“小子无学术”之论,《旧唐书·杜暹传》有“素无学术”之说。这个学术的“学”,指学业,即“知”;“术”指术业,即“行”。学术一体,也即知行合一,学中有术,术中有学,学即是术,术即是学。而西学中的学术,也即我们今天所用的学术一词,则专指研究性的形而上的学问,而不是日常性质的形而下的学问。

日常性质的学问作为学养,可以谢赫的“六法”为例。对“六法”的认识,在张彦远、郭若虚、吴道子、莫高窟的画工,是将其虚的或实的道理,通过自己的学习而获得认识,然后践行于他的鉴赏或者创作活动中的,所以称为学养。

研究性质的学问作为学术,仍可以谢赫的“六法”为例。吴道子等对“六法”的认识不见他们有什么著述文字留下来,当然不成为学术。张彦远、郭若虚却是有文字著述留下的,但非常短小、简单、明白,所以一点没有学术性,也称不上学术。要在今天,他们有关“六法”认识的著述,是根本通不过哪怕是最低水平的学士学位论文评审的。那么,什么是学术呢?就是近三十年来,美术学专业的一篇又一篇硕士、博士的学位或副教授、教授的职称论文,长篇大论,皇皇巨制,几万字,几十万字,引经据典,古今中外,文史哲诗,洋洋洒洒,复杂而且深奥。

所以,学养的学问,撇开不著述不论,凡著述,几乎都没有什么学术性,包括潘天寿的《听天阁画谈随笔》、钱松的《砚边点滴》,都无法通过今天的学术评审,但大多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包括我们今天的许多学术论文,就都有以它们作为研究对象的。

而学术的学问,一定是有著述的,而且是皇皇巨著,号称具有重大的、填补空白的价值,体系庞大,逻辑严密,方法先进,学术性非常强,一篇又一篇地通过了学士、硕士、博士、副教授、教授的学术评审,甚至作为国家课题的研究项目,而且获了奖。但大多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就是在“学术圈”内,除了评审时,几乎没有人去关注它,去读它。甚至评委们拿到它,也不会去读它,无非在评审时走一个形式,投一个同意通过的票而已。至于评审之后,就更没有人去关注它了。

大体而言,学养的著述,是著述者的有感而发,这个“感”,当然是在日常的实践中遇到了相关的问题而引发的。所以,有感悟则写,没有感悟则不写。至于别人对这个问题是否也有论述,则是不关心的,自己晓得的,涉及一下,不晓得的,则不涉及。而学术的著述,则是著述者的构想而成,这个“构想”,是挖空心思论证出来的。所以,有构想要写,没有构想创造出一个构想来还是要写。所以,别人对这个问题是否也有过论述,便成为他构想时必须认真关心的一个问题,要全面地去搜索别人的著述,并在自己的著述中一一罗列涉及。

所以,学养的学问,比如说对于“六法”的认识,理论家可以拿它去践行自己的鉴赏,画家可以拿它去践行自己的创作。这样的学问,好比植物,而日常的鉴赏、创作,好比土地,植物既为土地提供代谢从而不断地优化土质,土地又为植物提供营养从而茁壮它的常青活力。

而学术的学问,西方的《美学》《判断力批判》等不论,仍论对于“六法”的研究,凡是形诸文字著述的,无论理论家还是画家,都不会拿它去践行自己的鉴赏或创作。这样的植物是培养于土地之外的空中楼阁,虽然作为“纯学术”地位很高,生命力却是没有的,往往培养出来之后便枯死了。

几千年来,传统的学问,主流基本上是学养的学问。所以,今天引进西方学术的学问当然是必需的。但是第一,不能数典忘祖,唯洋是从,从此把学养的学问抛弃了。第二,学术的学问不需要这么多,何况即使在西方,学术的学问在整个文化中也不是非常多的,不论中国美术史,就是西方美术史,在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哪里有我们今天中国这样多的学术研究者和学术论文、学术专著啊!第三,学术的学问,不但要像西方那样做得学术性很强,更要像西方那样做得学术价值很高。只有学术性却没有学术价值的学术论文,又有何文化意义呢?

今天,我们要坚定文化自信,要全面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应该深刻反思学养的学问和学术的学问之此衰彼盛。

行其所无事

钱名山先生论书,我以为于我们最有启发的有三点:“行其所无事”“拼命到自然”“胸中有道理”。不仅于书法的进境如此,于人生的进境尤如此。

什么是“行其所无事”呢?名山先生以为:“是画,还他平;是竖,还他直;是口,还他方;是田,还他四孔均匀;是林,还他两木齐整;是川、三,还他两夹清明;齐、灵,还他左右轻重如一;长的还他长,短的还他短,扁的还他扁,如此,则所谓行其所无事也。俗书之坏,只为习气多。凡所谓习气,皆非字之固有者,皆作伪,心劳日拙之类也。”语出《孟子》。这里所讲的平、直、方、均匀等等,当然不是绝对的水平、垂直、正方、均匀,而是不要写成不成平、不成竖、不成方、不成均匀。但是,不少书家偏要打破横平竖直的“字之固有者”,写成“奇形怪状”的“野狐禅”,舍“正路”不走而“入于荆棘歧途”,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自己的路来”。

书如此,人亦然。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生在世,除了吃饭、睡觉,当然还是需要做事的,不做事,怎么打发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但做事的情况则有两种,一种是“行其所无事”,一种是“行其所生事”。

我多次讲过,以社会法纪、公序良俗、生活常识为底线,只要在三原则的许可范围之内,若所做之事不与别人发生关系,则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与别人发生关系的,则按照别人的想法去做,尽自己的能力去配合他,至于我的能力做不到,则另作别论。这三原则就像书法写字的横平竖直。是为“行其所无事”。如此做人,虽然别人未必满意,但必能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至于“行其所生事”,违犯了社会法纪当然最后会遭到社会的制裁惩罚,不论;违反公序良俗、生活常识虽不犯法,却会遭到大众的谴责或自身的受害,亦不论。三原则之内,若所做之事不与别人发生关系,他按他的想法去做就好了吧?不行,我要指责别人怎么不按我的想法去做!其实,他们所做之事与你没有关系,他按他的想法去做,又关你何事!一旦所做的事是与别人发生关系的,他更要求别人一定要按他的想法去做!如果别人愿意按他的想法去做也还罢了;如果别人不愿意按他的想法去做,这就折腾出许多事来,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于是无事生非,小事化大,大事闹到不可收拾。

比如“太行山”的“行”,我读“杭”,他读“形”,不同他发生关系,我读我的“杭”;同他发生了关系,就认可他的“形”,我读“杭”错了。倪瓒评王蒙“五百年来无此君”,王德威评王安忆“张爱玲后第一人”,不同别人发生关系,我理解为王蒙在晚唐以来的山水画史上是一位留得下名号的人物,王安忆是张爱玲后第一流女作家中之一;同别人发生了关系,别人理解为倪瓒是在挑拨离间,认为王蒙的成就超过了二李、王维、董巨、李范,更超过了赵孟、吴镇、黄公望,王德威也是在挑拨离间,认为王安忆为张爱玲之后女作家中的第一名,超过了冰心、铁凝、方方,那就认可别人的理解。一定要争个明白,小事不是变成大事了吗?或言,“行”的读法为“杭”,“无此君”“第一人”的释义为“第一等中之一”,不是常识吗?你讲的三原则又如何解释呢?我讲的是“生活常识”,而不是“文化常识”。生活常识,明明心脏病发作,不给他吃救心丸而给他吃降压药当然是不可的;文化常识,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又何必强求他一律于我呢?

“博学于文”,规规矩矩做事,这是“行其所无事”;“行己有耻”,老老实实做人,这也是“行其所无事”。“变其音节”,标新立异做事,这是“行其所生事”;“恬不知耻”,离经叛道做人,这也是“行其所生事”。苏轼等写“论文”,有感悟则写,没有感悟则不写,这是“行其所无事”;我们写“论文”,有构想要写,大多情况下没有构想也要写,挖空心思,写了可以去评职称、评奖,这是“行其所生事”。

“拼命到自然”,就是通过刻苦努力的渐修,达到从心不逾矩的顿悟。名山先生说:“或问作书如何?曰:拼命。或曰:艺之至者曰自然,拼命不与自然左乎?曰:拼命到自然。”这就要有“敬事”的态度。“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拼命了,囿于刻画则不自然。“任其自然”,终日嬉随而不勤不思,自然了,也不可。唯有“拼命到自然”,既池水尽墨,退笔成冢,又信手而书,使笔信手,手信心,心、手、笔不疑,才能臻于高华的自然之境,而不是低劣的自然之境。坚守艺术理想,而不带名利机心,“只如吃饭睡觉”般的努力,是谓“拼命到自然”。不仅书法,做任何事乃至做人处世,莫不如此。

“胸中有道理”,根本不在知识的道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是能力的大小,不一定就是道理。根本在素质的道理,仁义的精神。这个精神,大而为尧舜,小而为小学生守则,没有高低之分,是人人可以做到的,无非是你愿不愿意做的问题。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不是说人人都可以拥有尧舜那样的显赫地位和事业,而是说人人都可以拥有尧舜那样的仁义之心。大凡立德、立功、立言称作三不朽,这必须有大能力的人才可以做到,所以不可人皆为孔孟、为孙吴、为韩苏。但尧舜作为圣人,却无德、无功、无言可称,是为至德、至功、至言,所以没有能力的人也可以为尧舜。这是“胸中有道理”的基本。因此,则还要存《春秋》大义于心,这就是华夷之防。不是说不要异质的文明,而是要对自己的文明有坚定的文化自信。

戒欺

红顶商人胡雪岩,是历史上一个传奇的成功人物,他一生的经历行藏,尤其是如何做人处世的体会,给后人的启迪极多。可惜的是他未曾给我们留下这方面的太多文字,据说连书信也未有一封,更不要说什么著述了。也许,他看到了圣人留下了多少微言大义,做人的道理已尽在其中。圣人之说,也没有多少人肯听,肯践行,又何必由我来再讲一遍呢?任何成功的经验,都是不可复制的,但吾道一以贯之,在孔子说是“忠恕”,如何做到“忠恕”呢?胡雪岩留给后人的唯一箴言只有两个字:“戒欺”。做人处世的道理,圣人之教,尽在其中矣!可惜的是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去做。

“戒欺”的含义是什么呢?今天的专家,多解释为不要欺骗别人,这是经商的准则,要讲诚信。我以为,这实在是对“戒欺”的皮毛之见。“戒欺”不仅是经商的准则,而是做一切事的准则,根本上是做人的准则。而“不要欺骗别人”,要诚信,也绝非“戒欺”的最重要含义,最重要的含义是“不要欺骗自己”,以平常心把自己看作一个平常人,而不要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一旦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便是自欺,进而必然会欺人。

盖欺之大者,莫过于自欺,其为害亦有甚于欺人。凡把自己太当一回事的人,必然非常在意别人把我当怎样一回事。所见得志之人,别人都围着他转,他亦沾沾自喜,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回事,所到之处,前呼后拥,信笔一挥,天价滚滚,供不应求。其实,一旦当你褪去了得志的身份,再看看别人是否还把你当一回事?

又见失意之人,越失意越自大,不仅所有在位的书协主席、副主席都不在他的眼中,二王、苏黄也不过徒得虚名。那么,你的水平这么高,怎么默默无闻呢?这都是别人不识货啊!都是别人害的啊!怨天尤人,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其实,别人都忙得很,哪里有时间来关注你是不是一回事呢?

而凡不把自己太当一回事的人,必然不会在意别人是不是把我当一回事。别人把我当一回事,表面客气,心里却并不因此而喜;别人不把我当一回事,甚至批评我,表面接受,心里并不因此而怒。是谓不自欺。如苏轼《上梅直讲书》所说,得志当然是高兴的,即使如周公富贵发达,纵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也不改其乐;失意也无须怨天尤人,如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

大凡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的人,必然要欺人,而不把别人当一回事;而不把自己太当一回事的人,必然不欺人,而把别人很当一回事。如韩愈《原毁》所说:“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撇开所待之人地位的贵贱不论,单论其能力,能力大的如周公,他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出这么伟大的事业,我为什么做不到?能力小的人如匹夫匹妇,他在做清洁工,我在写书法,我可以看不起他了吧?不!还是很看重他!这个城市能正常运转,清洁工的贡献实在比我大啊!

所以,戒自欺,不仅本领小的人要戒,本领大的人尤其要戒。而且,一般来说,本领小的人很少自欺,即使自欺,于己于人的危害也较小。而本领大的人则多自欺,而且于己于人的危害极大。

以平常心“戒欺”,首先是“戒自欺”,能“戒自欺”,则不存在“欺人”。而不“戒自欺”,光“戒欺人”,事实上是做不到不欺人的。而能“戒自欺”者,不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也不在意别人是不是把自己当一回事,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行己有耻,博学于文”,在得志者,在大本领的人,可以做成有益于社会的大事业,做成了大事业,不自大自骄;在失意者,在小本领的人,可以做成有益于社会的小事业,虽然事业甚小,而不自卑自贱。社会因此而和谐发展,各“行其所无事”。不然,则天下多事矣!

2017年6月,有一件事非常可笑。一位女博士一家三口要从武汉乘飞机去巴黎,迟到了五分钟,机场已停止乘客登机。女博士声称自己要去巴黎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强行要求登机,并掌掴了机场工作人员,结果被刑拘。这是把自己太当一回事“自欺”之典型例子。世界上真有重要的会议等着你去参加吗?你真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吗?结果就因为自欺,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而把别人、机场的规则不当一回事,无事生出事来,小事变成了大事!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把你当成你所自认的那么一回事。即使有时别人宽容你,像一位自以为拿了一张隐身叶的人,去别人的水果摊明目张胆地拿苹果,别人不与你计较,也并非真的当你隐身了,你到县太爷的大堂上去拿他的官印试试看。

那么,一件大事,我做成功了,总可以不得了了吧!普列汉谱夫说,没有你,别人也会做成功的。“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是也。

自欺既戒,我就是一个平常人。不发达,“分之宜也”,不感愤;发达了,“何其幸也”,更感恩。

小题大做

20世纪80年代,我因参与王朝闻先生总主编的《中国美术史》常去北京,到国家图书馆中查阅资料。有一次遇到北大的几位年轻老师也在查资料,研究民国文学史的。我问他们要查什么,他们回答不知道,但必须是30年代前后出版的文学书,还必须是入库后至今没有人借阅过,上面积满灰尘的。我大讶:“一本30年代出版的文学书,距今不过五十年,没有人借阅过,你们专搞民国文学史的准专家也不知道,不正说明它没有价值吗?没有价值的东西,你用大的功夫去研究它,有何意义呢?值得研究的东西,必须是真正有价值的啊!像《论语》《孟子》,几千年下来,人们还在不断地研究它,学习它,这样的东西才值得研究啊!”他们回答:“《论语》等等,研究的人太多了,做不出什么文章。只有没有人研究过的东西,才有研究的意义,从中可以发掘出重大的价值,证明人们遗忘了它,实在是不应该的。”

这一小题大做,把没有意义、意义很小的东西,发掘出来加以研究,称它意义重大,是西方汉学研究,尤其是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常见选题。如把明代的小名头张宏,做成一篇博士论文,论证他在明代画史上如何重要,缺失了对他的认识,就无法真正认识明代绘画云云。

其实,戴进、吴伟、明四家、白阳青藤、董其昌、陈洪绶等等,才是认识明代绘画的关键人物,多一个少一个张宏,对认识明代绘画又有什么影响呢?但西方的汉学研究,由于研究的人数很少,西方的文化也不把它当作一件什么重要的工作,让所谓的专家随便玩玩的,所以不妨让他们去弄。就像一个大家族,有一两个小孩童,家里钱又多,就不妨给他们钱去自己玩,反正是不纳入家族整体规划预算的,小题大做,不影响大题的进展。但中国不一样啊!中国的国学研究也好,中国美术史研究也好,是纳入国家整体文化规划预算的。何况中国的研究专家数量之庞大,百倍于西方国家!大量的小题大做,必然影响大题的研究。

历史总是相对公正的。它把重大的事件、人物,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留下来,供后人研究,从中得到借鉴。而把微小的事件、人物汰洗掉,免得后人做历史研究时找不到重点。而今天的专家们,却要把历史所汰洗掉的微小事件、人物重新发掘出来并认作“重大”。这样的历史研究,作为儿童游戏当然无妨,作为专家的研究实在是反历史而行。因为,重要的你不研究,但历史还是会把它留下;不重要的你研究了,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它也被留下了——这样,我们的后人所要面对的历史就巨细无遗,又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汰洗它。

石涛说:“画事有生前轰雷震耳,而身后绝无闻问者。”当然,也有“生前寂没无闻,而身后光彩夺目者”。这就是现实的巨细无遗而且不公正。而历史作为身后的相对公正,它把真正有成就的画家,无论生前轰雷震耳还是寂没无闻,都留下来;而把成就不大乃至没有成就的画家,亦无论生前轰雷震耳还是寂没无闻,都筛洗掉。这样的历史就由现实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复杂变得简洁明了,方便后人的资治通鉴。但今天历史学家的小题大做,却把简洁明了重新恢复到复杂混乱乃至颠倒主次!

不是说没有被历史埋没的重大事件、人物。因为从绝对的立场来看,历史也是不公正的。但是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历史研究即使有“发掘”,主要也在被淹没的文物,如上古时代的地下文物,今天被发掘出来了,就可以用作重新认识这一段历史的资料,甚至改写这一段历史。这并不是小题大做。至于明清、民国的历史,有大量的信息存世,为人所共知。几百、几十年下来,人们选择了这样的信息认其为重大,淘汰了那样的信息认其为不重大,作为历史,不公正的比率近乎零,有必要改写历史吗?包括今天的现实中,“当代十大画家”之类已不少于3000人,而且有巨量的信息报道。五十年后,历史的研究者研究今天的现实,是尊重五十年的淘汰所留存的“今天的历史”呢,还是发掘未经五十年淘汰的“今天的现实之历史”呢?所谓“历史的真相”,难道是要恢复“当年的现实”吗?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任何一个时代的现实中人都需要从历史的经验中获得借鉴,而该时代的历史研究者就是要提供给他们以有益的成果。但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不说今天的现实五十年后成为历史留给后人的借鉴,即以唐代的历史而论,不要说唐代的现实,就是经过一千年后的淘汰所留存下来的唐代历史资料,任何一个人,一辈子什么也不做,光读这些资料也是读不完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人感慨“今不如昔”,因为他们都是用未经汰洗的猥琐现实去对照淘尽砂砾之后黑白分明的历史。其实,你所处的这个现实,当它成为历史,一定也是黑白分明的。因为历史就是大浪淘沙而留存下金子,而历史的研究本应珍视这些金子,今天却变成了把被淘汰的沙子也一一发掘出来重新打包到金子中去。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卷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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