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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梅尔维尔,第一卷

2018-02-01维克多·洛达托

湖南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埃文背包

[美]维克多·洛达托

她背着两块滑板,两个背包,一把班卓琴。琴盒上刮痕累累。一直以来,这层皮质的壳在她眼中仿如一把巨大的钥匙。而此刻,它看起来更像一副棺材。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弹琴了。每年的这个时节,人们不愿在街头驻足,更不会掏出口袋里的硬币。

你有那么好吗?五毛钱都瞧不上?埃文批评她。照埃文的意思,她应该日日弹琴。他完全不理解,站在陌生人面前,一首一首弹奏她儿时学的歌,需要多大的勇气。尤其天光黯淡的下午,雾气袭人,简直像怨忿的鬼魂啐在她脸上。她拒绝在这种天气弹琴。

更何况,她想要保护乐器,想保护好那漂亮的樱桃木,和琴颈上纤细如羽的雕饰。这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了,何必毁了它?她父亲告诉过她,千万别让琴受潮了。不好好待它,它也会生病的,和万事万物一样。

所以,她得让它好好睡上一觉。琴盒舒适,有着天鹅绒内衬。

这时,棺材的形象再次闪过脑海。她咕哝了一声,小心调整着肩上行李的位置,生怕重心不稳而跌倒。

埃文也许是到镇上闲逛去了。他经常睡不好,有时醒来后,还得四处走走,驱赶梦境的阴影。通常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回来。可是今天,她左等右等,直到中午,还不见他的影子。这时,一个女人从空地的对街走来,警告她这块地是私产,不容许逗留。女人威胁地晃着手机,瞪着她,直到她乖乖收拾起全部家当,跌跌撞撞地沿着大街离开。

埃文的背包太沉了。她知道,背包里像砖块一样沉的,是书。其中一本精装书,正如牙齿般死死咬住她的肩膀。

这些书,你会看吗?她问他。他回答说,当然,他当然会看了,不过要等以后,等他们安定下来,等天气转暖之后。或许四月吧,他说。

一本书关于减肥,一本关于汽车修理,还有一本是《白鲸》作者的传记。一本传记就有将近一千页,还只是第一卷,只讲述了梅尔维尔一生的前三十年。她猜那会儿他还没写出《白鲸》,谁能在三十岁之前写出《白鲸》这样的作品呢?埃文已经二十三了,而她也只是少虚掷了几年光阴罢了。照这个速度,她和埃文都不会有大出息了。她连《白鲸》都还没读过。不过,她当然知道那是关于一条鲸鱼的故事。人类与自然抗争的故事。她记得课本上是这么写的。

只要是书,埃文便来者不拒,甚至连马路上免费发放的赠书,垃圾桶捡来的残本,他都不会放过。这快把她逼疯了,他完全不挑选,照单全收。比如那本减肥书,简直可笑,他俩都瘦成竹竿了。寒冷的冬夜,他俩挤进同一个睡袋,也完全不成问题。为了取暖,他们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两副躯体便如同响板般碰撞在一起。

“但你看呀,宝贝,”他指给她看书上的图片——白瓷盘里盛装着绿油油的蔬菜,和精心摆造的水果拼盘,“不好看吗?”

虽然她嘴上说好看,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好像他俩正聚在一起看色情片似的,特尴尬。

大街上,一群男人正在用鼓风机清理落叶,空气里一股柴油味。她注意到,和对待其他人不同,她走近,他们并没有把机器停下来。或许,她头发上有落叶?很有可能。她的脸可能也不干净。

她冲他们微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她希望用一口好牙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再去关注她不够整洁的仪表。年轻的工人也朝她笑笑,停下了手中的机器。另一名工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快步走过,没停下攀谈。

她早就学会一个道理:一口好牙就是一张通行证,能帮助你渡过险关。埃文的牙齿就不好,一嘴参差不齐的歪牙,十分难看。一张口,就让人看见一个不幸的童年。而陌生人的反应,更是常常令她吃惊。有些事,本该引起同情,甚至怜悯,却常常招来嫌疑。

不过,埃文讲话的方式确实古怪:先哼哼唧唧地,犹豫半天,似乎吐不出一个字来,等他好不容易把话说出口,那声音听上去却更像是在打喷嚏或尖叫,让人觉得他在挑事儿,而他其实并无恶意。他只是紧张,才显得有点凶。当他开口要钱的时候,人们总是误会。想到这儿,她不禁加快了脚步,祈祷他不要惹上事。

天色怎么这么快就暗下来了呢?这一带的天气变幻莫测,简直像歌舞剧的戏台,灯光变换,帷幕升降,一刻不停。上秒晴!下秒雨!狂风如气艇一路尾随着她。

她尽力不去担心。她想起几周前,他俩沿海岸徒步时,在班登的一片荒凉的海滩上睡了一夜。早晨醒来,埃文发现他的一只靴子上睡着一只海星。这似乎是一个好兆头。埃文还带着脚上的海星走了一段路。海星金色的腕像马刺一般突出着。之后,他把靴子伸进海水里,让海星游回大海。他俩都对海星说了再见。埃文还十分可爱地挥了挥手。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漂亮的小镇。春天的时候,他们曾经来过这里。甚至此时此刻,在冬日的惨淡光景中,它依然美得像一张明信片。童话中的松林,天真无畏的小鹿。新漆的门廊,飘扬的经幡。还有嘴巴里塞满松果的小松鼠,向篱笆外探头探脑的蔷薇花。有几座房子真像《糖果屋》里女巫的小屋。处处可见悬挂着贝壳和串珠的花园,以及造型酷似曲奇饼干的维多利亚式屋顶。有一处屋顶上镶嵌的黄色碎玻璃,像极了柠檬糖。

埃文可能是肚子饿了。她朝这几天他俩一直去的那间咖啡馆走去。那里一个伙计给他们免费咖啡喝,尽管每次只肯给半杯。

她并不抱怨,只是觉得有趣。就算在施舍时,也是你值多少,人家给多少。她在公园里弹琴时,碰到有人扔下几分几角的硬币,也很窝火。

她明白埃文为何说她傲娇——其实傲娇这词并不准确。她知道自己弹得好,却也从未自负到以为那音乐就是她自己的东西。那些迷人的曲调,精巧的指法,都是跟父亲学来的。父亲每弹一支曲子,轻抚琴弦,便可触动人心。她发现自己有同样的能力,这绝非骄傲,而是感激,或者说,是尊敬。

有点像在他的坟前献上一束花。

她在喷泉前停下来,拿出之前攒下的纸巾,想梳洗一番。不过当她把那棕色的纸巾沾湿,擦拭脸颊时,纸巾却破了。她可以感到几片碎纸粘在了脸上。她又擦了擦背包。背包很脏,是从波特兰的一个垃圾桶里捡来的。背包上印有粉色和绿色的圆点。它可能曾经属于一个小孩。她没有擦埃文的背包,因为它是黑色的,不显脏。事实上,它沾上灰尘之后,反倒像上了一层鞋油似的,原本的磨损之处也被遮盖了。她把油腻的头发向后捋去,用橡皮筋扎起。然后,她打开埃文的背包,戴上他的响尾蛇队棒球帽。她用舌头舔舔牙齿,就算刷牙了,再把牛仔裤腿扯平整。等会儿,她会去咖啡店的盥洗室好好刷一次牙。

他们一连几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地了。在北方,落脚的地方更多,但这一带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埃文却不喜欢那里的氛围——餐前祷告,沉郁的教堂里一排一排折叠椅,传教小册子。

那些宗教的东西,她其实并不介意——况且,在那里工作的人们待人都很真诚。再说了,能洗澡毕竟是好事。她希望今晚就可以好好洗一个澡。马上要下雪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回到基督徒那里。那里总有甜点可以吃。

埃文抱怨那里的床铺就像医院里的病床。但她知道,真正困扰他的,是他俩不能睡一个房间。她也讨厌这一点——不过,这也值得,因为等他们重新上路,他亲吻她干净清爽的脖颈时,她总是充满希望:她感到自己也有东西可以给他。

总之,他们之间可不仅仅是肉体之欢。他们已经对彼此许下了诺言。而这诺言,她在梳洗一新时,更容易相信。

他不在公园。她在想他可能已经爬上了山顶的水库。但她背着全部家当,爬行困难。她回到广场上,看见几个背包的男人。埃文不在他们之中。

她想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等他——但她清楚,一旦坐下,就会有别的流浪者过来搭讪。

你从哪里过来的?要去哪儿?

有的男人还会问她是否需要结伴同行。

有五个男人,在雕塑附近闲荡。那是一座锈迹斑斑的铜像——一只后腿站立的熊。那些男人的皮肤,经过日晒和风雨,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好看的古铜色。他们系着绷带般的头巾,有两个男人的裤腰带上十分显眼地挂着刀鞘。有一个哥们儿脸上全是刺青,以至于他似乎是在用一双掩藏在灌木丛中的眼睛向外张望。

天气暖和的时候,路上会有更多的女人。有来路上体验一个星期生活的加州孩子们,有参加音乐节的中年嬉皮士,也有从太平洋山脊步道过来的背包客。这段时间,路上人员的背景则要阴暗得多:都是些不愿回家,或者无家可归的人。大多是男人——随着天气变冷,白昼渐短,这些人之间的联系似乎也更加紧密了。埃文应该明白,他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不能一走了之。

她走开了,也分不清此时郁结心中的是愤怒抑或恐惧。她抬头仰望阴沉、辽阔的天空,希望自己此刻正在图森的家中。曾经在她眼中毫无意义的生活,现在看来却是史诗般美好:炽烈的阳光,让人不禁颤抖,父亲的小土坯房,带着铁皮屋顶,还有后院里的粉红葡萄柚树。她想那里可能已经搬进了新的租户。

但或许,那里再也没有人愿意租住了,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她希望至少有人给葡萄柚树浇浇水。那棵树很老了,很难伺候——一个星期不浇水,就会枯黄,掉叶子。

她已经离开多久了?七个月?那棵树大概已经死了吧。

收银台前站着的,不是之前的那位伙计,不过她还是上前问了问。

“对不起,”他说,“我们不提供试吃。”

她摸摸自己的脸,担心脸上还粘有纸巾。“哦,沒事,”她笑着说,“可是昨天和前天都可以试吃啊。就,只给,半杯吧。”

“是的。很抱歉,我不能给你。”

“没事,没事。”她努力保持微笑,直到微笑变成假笑。

不一会儿,她身后排起了一条长队。一种熟悉的羞耻感袭来,从脖根开始,爬上面庞——她顿时羞得脸颊发烫,双目眩晕。

“你要买什么吗?”伙计问她。

“让我想想哈,”她边说,边走到一旁,做出一副认真研究柜台里糕点的样子。“你到我前面来吧。”她向排在她身后的女人示意,然后悄悄溜出队列,动作很轻很慢,生怕背上的滑板撞到了其他的顾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体型庞大的海象,在姜饼小镇根本无处容身。

可笑的是,她身上其实有钱。但埃文不喜欢她乱花钱——起码不要随便地把钱花在咖啡和糕点上。他说,他们得攒钱,为日后安家,或者,买一辆车。目前,他们已经攒了一千五百美元。除了她演出所得,他们还到农场帮工——摘果子,打包装箱——有时埃文还会搜集瓶盖,做成漂亮的别针;今年夏天,他就卖出了一大堆。

她来到盥洗室门口,输入他们昨天给她的密码。密码无效。她手颤抖着,在按键上把那串数字和字母又敲了一遍。

“密码换了,”柜台伙计大声喊道,“你买东西了再告诉你。”

她真想回到队列,掏出一大卷钞票。但她已经出尽洋相了,人们正以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室外,冰冷的空气令她措手不及。她放下背包,把滑板塞进包里,只露出顶部。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就像圣诞老人。马上快到十二月了,虽然还差几天。

背着铺盖卷的男人们还在广场上。埃文仍然不见踪影。她如果还是一个正常人,直接给他打一通电话,问题就解决了——但他们的手机早已停机,成了两件古董,静躺在背包最深处。

一道白光,如羽翼般闪过云际——只是一个无情的天使路过,未给世人带来丝毫温暖。她重新戴上手套,但手套也不起任何作用。一个流浪汉发现了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大胡子看上去像泥巴做成的。他向她挥手致意,仿佛他认识她。她讨厌与这种人为伍。

为什么有人要像埃文和她这般漂泊在路上呢?一言两语很难说清。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她问他有没有家人,他说,有。

他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却回答说,没有。

两个答案的背后都有一段让他们无力坦白的故事。但那又如何?他们只需知道,她渴望逃离的是空白,而他却一心想成为空白。

当然,时间久了,他们总会给到对方一些线索,一些无意间说出口的话语。在两个人共同的夜晚,那些话脱口而出时,就像打牌一般随意。没有眼泪,没有戏剧。只是平平淡淡的事实。他的左耳被掴得几近失聪。她父亲的卧室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弹孔。

流浪,是出于震惊,她猜。这个解释似乎合理。但流浪仍然是个人的选择。他们又不是僵尸。他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埃文比她更加清楚。

父亲过世后的头几个月,她只是假装逃离。她打包几件随身物品,来到国会大街上的灰狗巴士车站,只是想感受一下离家出走的感觉。她演习过好几次,口袋里揣着全部积蓄,然后又回到父亲的土坯老屋,吃上一碗冰淇淋。

然后,有一天,埃文出现在了车站,带着一口歪牙,和一双漫画人物的眼睛。他走过来,冲她微笑。“滑板不错哦。你会溜冰?”她说她还是菜鸟。

“还是一位音乐家呢。”他说。这时,她突然号啕大哭。于是,他抱住了她。

他们的开始也不过如此简单。

有时,她也会质疑自己的决定——就这么跟一个陌生人走了。但事实上,一切远非如此简单。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男孩的眼睛,也不是什么化学物质在作祟。而是她几乎立刻对他产生了信任。

当然,她也可能没有考虑清楚。血迹,墙上的弹孔。如果她错了呢?

她再抬头看时,大胡子男人正向她走来。他身上阿拉伯劳伦斯式的破布在风中飘摇,看得她晕船似的一阵恶心。她赶紧捡起自己的东西,然后,不知怎么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阵眩晕中,她的黄手套看上去就像一对海星。她干呕起来,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你还好吗?喂。”她感到有一双手搭在了她的后背上。“你想喝点水吗?”

“求你了,”她对他说,“别管我。”

她抬起头才发现,说话的不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穿着红色派克大衣和一双泰迪熊造型的毛绒绒的靴子。女人从她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只塑料瓶。

“可怜的孩子,你吃了什么?垃圾吗?”

“我才不吃垃圾呢。”女孩说。

“那就好。来,喝一口。“

女孩接受了那瓶水,但刚喝上一小口,就担心自己会再次恶心呕吐。于是,她擦擦嘴,递回瓶子。

女人继续紧盯不放。她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齐整的灰发编成两条法棍面包一般粗的辫子。很显然,她不是流浪者。她的衣服太过整洁,她的身上散发着薰衣草的清香。她把水放回大衣口袋,取出一袋杏仁。“你需要补充一点蛋白质。”

“我没事,我很好。”女孩说,暗自庆幸大胡子男人回到了他的伙伴们身边。

“你一点也不好,”女人说,“我给你泡杯茶吧。”她说着把手再次探入口袋,那一瞬女孩还以为她会掏出一只茶壶来。

不过,她掏出的是一小块四方形的金属箔片包住的东西。

女孩一脸困惑地盯着它,以为是巧克力。

“给你擦擦脸。”

女孩这才意识到那是一块湿纸巾。她脸红了,接过湿巾,塞进背包里。

“我家就在转角处,”女人说,“快来吧——让我帮你洗洗尘。”

“不,谢谢了。我得走了。”

女孩自己站起来,向左微微踉跄了一下。她拾起行李,离开了。

“你不想喝杯茶吗?”女人在她身后追问道。

女孩摇摇头,摇摇晃晃地向停车场走去。

她决定爬上山顶的水库。夏天,她和埃文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星期。上山途中,她在一条“之”字形路上,脚底打滑,差点坠崖。她死死抱住一棵橡树,才化险为夷。她希望这棵橡树没有毒。冷风自山顶直灌而下。

她做不到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这么做,只因为水库是埃文向她求婚的地方,也是她答应埃文求婚的地方。那天,天色已晚,他们难得喝上一瓶酒,两个人都喝得微醺。或许,他只是在开玩笑,谁晓得呢。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

她继续攀爬,直至看见生锈的水箱,瞥见粼粼的水波。她如释重负,瞬时忘却了趾间的疼痛。

然后,她发现两个高中生正在一张毯子上一脸郑重地亲吻。他们穿着厚厚的亮面羽绒服,看上去就像两条蠕动的幼虫。除了他们,山顶上空无一人。她不太礼貌地多看了他们一会儿,才转身下山。

下山路上,她缓缓地挪动脚步,紧盯着自己的双足。终于走完了那段“之”字路,她卸下行囊,把埃文的背包扔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班卓琴盒放在一小堆落叶上。

她又恶心了一阵,接着,饥饿感袭来。他妈的为什么不接过那包杏仁呢?她身上只剩下几片过期的苏打饼干了。

“你在哪里?”她大喊。

一个回声,接着是沙沙的脚步声。

“我就在这儿,”他说——声音来自林区入口处一道黑色的人影。“瞧你那表情,”他大笑道,“我不是有意吓你。”

当他走近,她看见了他可怕的大胡子,和脏兮兮的披风。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声音如同电锯般刺耳。他提出要帮她拿行李。

阿拉伯的劳伦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她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当他把手伸向她装有钞票的背包时,她一把将背包夺了过来。

“我来背另一个吧。”他说着,把埃文的背包从地上捡了起来。

“哇!”他說,“这么沉啊。里边装了什么——金子吗?”

“不,只是——只是几本书而已。这包是我男朋友的。”她一字一顿地说,特意强调“男朋友”这个词。

男人一边调整背包的肩带,一边点点头。

“真的,”她说,“我自己可以背。”

“所以呢,他人呢?你的那个朋友?”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我马上就见到他了,再过五分钟吧,所以——”

“他会想要他的书。”

“是的,他会的。”她伸出手,等男人归还她的包。

但他只是瞪着她。“你们今晚毯子够用吧?晚上需要毯子的。”

“没事,我们没事。谢谢你。我真的得走了。”

他从肩上卸下背包,放在地上,打开拉链,开始翻找。

“我说的是实话,包里只有书和内衣和……”

她大叫起来,男人仍不停手。他已经把埃文的蓝色毛衣抓在了手里,又抓起了那一盒苏打饼干,接着又拽出了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书。

“请你不要乱动我们的东西。”她试图制止他,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小气,”他说,“你们要学会分享。”

他用力把她推向一棵树。虽然他的手在别处忙活,她仍感到他的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吱吱吱的尖叫声。一道阴影落下,似乎要为他俩制造出一个隐蔽的空间。男人立刻抓住了机会。

“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男人“啊”地大叫一声。

他踉踉跄跄落荒而逃时,女孩喊了一声,“埃文”——但她定睛一看,眼前却是那位穿红色派克大衣的老女人,手里拿着一支长杆,或是一根树枝。她又抽了那男人一棍子,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快拿好你的东西。”女人提醒她。

男人揉揉脑袋。“疯婆子。”

“就是我。”女人说着,再次高高扬起树枝。

女孩趕紧把埃文的蓝色毛衣和梅尔维尔的书塞进敞口的背包里。但她留下苏打饼干,踢给倒在地上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可能还会遇上他。路上生活就是如此。“请拿去,”她语气平静地说,“我们就算和解了。”

“你要敢跟踪我们,我就报警,让警察来抓你。”女人威胁道。

男人捡起苏打饼干,侧过身吃起来。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就像一头动物,或是一个小孩。

女人泡茶时,她仍在不住地颤抖。室内太过温暖,以至她产生了眩晕感。不过,她俩都没脱下大衣——女孩没脱,是因为没有得到邀请。她已经记不起上次走进一所房子是什么时候了。或许,她离开图森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屋檐下待过了。当然,她也走进过商场、咖啡馆和收容所,但这是不一样的感觉:乱而有序的家,柔和的灯光。这一切让她感到困惑。

女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女孩却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关于男人的,然后又提到了鸡蛋沙拉。

“我可以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

“当然。大厅走到底,左手边第一个门。”

女孩拎起自己的背包。

“你可以把背包放在这里。这儿绝对安全。”

“我要用到几样东西。”女孩说。

“好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把家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没人闯得进来。而且,我还准备了棍子。”

女人冲她眨眨眼。女孩突然间觉得,或许她和阿拉伯的劳伦斯待在一起,会更安全。

她蹲在马桶前,震惊于马桶水闻起来竟是如此的清新洁净,犹如一汪湖水。肠胃里一阵翻腾,却什么也吐不出。于是,她站起身,去整理背包,掏出衣服、卫生棉条、牙刷,再把手探入包的最底部找寻那一厚叠钞票。她准备把钞票放在夹克兜里,再偷一些厕纸;然后告诉那女人她得走了。此刻,她意识到,今天早上就该坚持待在那片空地上,不管街对面的那位女士怎么讲。假如哪一天我们走散了,埃文曾经对她说,就回到上一次见面的地方,原地等待。

或许,她还可以再偷一些棉签和创可贴。

她的双手仍在不住地颤抖,所以她干脆把背包里剩下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可她并没有看见那卷钞票。

好吧,好吧,她心想,我睡觉前,把它放哪儿了呢?——虽然她很清楚那卷钞票放在了哪里,她仍一遍又一遍地把手伸入裤腿、毛衣,在一堆臭袜子和内衣内裤之间疯了似的翻找。其实她早已明白钱为何不见了,可她仍在找啊找。

她点头,再点头,慢慢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整个身体摇晃起来。钱在埃文身上。埃文不见了。她嘴巴里开始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在里面还好吗?”

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滚开!”女孩说完,便伏在马桶上呕吐起来。

大汗淋漓的她,剥去大衣和大衣里面的夹克。在卫生间里,她站了许久,呆呆地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惊骇于它们竟是如此的缺乏信心。

她的牙齿也在不停地打颤。

她掀开一扇小窗,情绪却并未得到缓解。随冷风涌入的,是树叶叱责般的簌簌声,和雪空虚落寞的味道。她的心情如乞丐般跪地不起。

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有另一种解释——一定是别人干的。

房间似在旋转,仿佛在嘲笑她——因为,对于父亲的死,她说过类似的话。可能是有人闯入了家里。墙上有一个弹孔啊!你怎么解释?——她曾经冲着社工大喊。

“我知道,”那个男人耐心地解释道,“但你得明白,第一次打偏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当时他的手可能在颤抖。”

她默默地喝着花茶,不怎么说话。

女人叨叨地讲个不停,但女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愿搭话。

讲不通啊,为什么他会留下自己的东西——他最心爱的蓝色毛衣,和滑板?

因为它们是没用的垃圾,她回答自己。有了钱,埃文可以再买新的。那笔钱,足够他买上一百件也不止。她又想起那一次次,他逼迫她乞讨,逼迫她在雨中演奏。

王八蛋。

“你别相信他们。”女人说。女孩想知道自己是否说出了声,又说出了多少。

她站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大衣。“我还是走吧,”虽然经历了这一切,她还在暗暗希望埃文在外边等她,“谢谢你请我喝茶。”

女人点点头。她已经脱下了派克大衣,甚至松开了大辫子。桌子上,堆满了橘子皮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窗棂上,飘满了雪花。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女孩浑然不知。

“我帮你把这些食物打包,好吗?”

“不用了。”

她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雪,不知自己要怎样趟过雪地,去到收容所。她可以请女人开车送她,不过女人已经帮她够多了。就在此刻,女人仍在双手不停地打包,有她吃剩下的東西,也有没动过的葡萄、曲奇和杏仁。女人将它们分装在一个个小袋子里。在装曲奇饼干时,女人格外用心,生怕饼干被压碎。

女孩看着女人,心被触动了。

“哦,亲爱的,你怎么在发抖呢?要不要在离开前洗个澡?”

她摸了摸女孩的肩膀。“你可以到楼上的大浴缸里泡个澡。”

“我只是——不用了——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了。他的东西还在我这儿。”

女人皱了皱眉,不过她表示理解。“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被一头熊攻击了。”

“什么?”

“在阿拉斯加。把我伤得不轻。”

女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坦白自己偷了一卷厕纸。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问女人有没有读过《白鲸》。

“哦,当然读过,”女人说,“一本可怕的书。”

此刻,她们坐在车里。车窗外的一切,被大雪覆盖,看上去是如此的陌生。广场上空无一人——那些男人们踪影全无,只剩下一盏盏圣诞灯在风雪中闪烁。女孩完全找不着方向了。她只有双脚踩在地面上时,才感觉得出方位。她记不清昨晚的露营地点了。

“好像是在铁路旁边,”她说,“我记得附近有一个游乐场。”

“你不用说了,”女人突然左转,“我知道那个地方。”

车停在空荡荡的空地上时,她仍不确定——灰扑扑的泥地埋进了白茫茫的雪里,东一丛西一簇的杂草仿佛镀上了一层白银。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块扁平的大石头。昨晚她和埃文就是在那块石头上吃的晚饭,吃的是咸鱼和薄脆饼干。现在大石头也被大雪埋没了。

“我去去就回。”她说。

“为啥?”女人问,“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我把我的东西带上,”女孩说,“你不用等我了。”

“我会等你的。”女人对她说。

在踏出车门以前,女孩犹豫了。水晶般晶莹剔透的雪上尚未留下脚印。这里就像一块不该被人打扰的净土——就像教堂,或者刚刚打扫干净的地板。她绕过大石头,来到昨晚他俩睡觉的地方,俯下身仔细查看。昨夜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她跪倒在雪地上,希望女人没有在看她。

她想刨开地表的雪。或许,钱从她的背包里掉了出来。或许,埃文在离开之前没有拿钱。或许——他为什么他妈的不拿钱呢?——因为他俩来年春天就要结婚了。她脱下无用的手套,直接把手伸进深深的雪里,那里的泥土反而更暖和。不过,她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团揉皱的纸巾。

她忍不住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墙上的弹孔里填塞的白色油灰。或许,他头颅上的窟窿,也被他们填上了油灰——谁晓得呢?他的遗体被他们从卧室搬走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棺材已被紧紧阖上。

她捏起一把雪,把它捏碎,捏成水。对一个人想要去死,她再也不感到惊讶了。

是时候长大了,埃文说。

她二十岁了。她明白了这世上的一切。

她们又回到了女人的家中。她冻坏了,动作迟缓,却不失尊贵,如同遭遇海难的女王,拖着长长缓缓的步子,一步步艰难地走向海滩。

“坐这儿吧,”女人指着客厅里一张红色绒布沙发说。沙发的两边,暖气片呼哧呼哧地散发出热气。“你会没事的。好好休息就行。旅行太耗体力了。”

过去的十分钟里,女人一直在讲述她四十年前的尼泊尔之行。“我一辈子从没吃过那么多的扁豆。你去过尼泊尔吗?”

女孩想,或许她没有解释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被误会成那种更文明的旅行者,那种停下来寻求补给的长途背包客,完全是她自己的错。

“然后,我们又南下去了印度。那次是我大学的毕业旅行,同行的还有我的好友金妮。”

女孩闭上眼睛。屋子里有一种霉菌、鲜花和熄灭的蜡烛混合的气味,一种乡野生活的气息。

“金妮她特别爱好登山运动。她是一位真正的攀岩者。”

屋子的某一处,时钟正在咀嚼时间。女孩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发丝正在温暖的气流中游曳。

“咱们喝点雪莉酒吧?”

女孩睁开眼睛。

“或者,你先去洗个澡?然后,咱们再好好放松。我把你的东西放到走道尽头吧。”

女孩懒得动,但或许她身上真的不太好闻了。

“壁橱里有干净的毛巾,”女人说,“你用棕色的毛巾吧。”

热水一开始残忍,接着如上帝般美好。她真想永远待在热水里,坐成一尊圣像,皮肉褪去,仅存闪闪发光的骨骼。

待在那里,直到她可以原谅他。

浴池是敞开的,周围没有安装门和浴帘,浴室另一端有一面落地镜,她可以从中看清自己的身体。她原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小孩的身体,但镜中呈现的却是真相:长满毛的双腿,肩膀上一块块紫色的瘀痕。她赶紧转过脸,用一块棕色的牛奶皂狠狠搓洗自己的身体。

她在想,埃文此刻是否也正在一个房间里洗澡,或许他已经搭上了南下的便车。 或许是去加州的吧。他说过,他再也不会回图森了。她没有哭,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已经哭过了。

她仍可以感到他皴裂的唇在轻触她的耳垂,在对她轻声诉说着永世难忘的话:一些可怕的话,关于他的家人;一些令人窒息的话,关于他们的未来。他那宝石般湛蓝的双眼中无措的眼神,他那奇怪的尖叫声。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疯子,但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不,不可能是他,那个男孩在做爱后仍久久地凝望她的脸,用拇指轻抚她的眉毛,似乎在为她拂去眉毛上的灰尘。

女人把她的行李搬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还摆好了一条干净的睡袍。这是一件高领法兰绒睡袍,它让女孩忍不住想起《欢乐满人间》里的仙女玛莉。睡袍旁放着一张纸条:请把它穿上。

她想笑,但只发出了一声叹息。她穿上睡袍,惊讶于它的质地竟是如此的柔软,如黄油般包覆她粗糙的肌肤。她走进客厅,看见女人正蹲在壁炉前。女人也穿着一件睡袍——款式如此眼熟,令她有点不安。

“等我一分钟哈。我马上点着了。”

过了一会儿,火苗腾起,火光摇曳。

“好了!我们准备完毕。”女人缓缓站起身——她的膝盖似乎不太好。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只醒酒瓶,瓶里盛满了一种淡黄色液体。桌上还摆了两只酒杯,一只里面沉有木屑,杯口隐隐有口红的印迹。女孩抬头一看,果然,女人刚刚化了妆。

“我给你倒点?”

“不用了。”然后,她看见女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又改口说,“好吧,就来一点点吧。我不怎么喝酒。”

“为什么——你怀孕了吗?”

“什么?”

“看你早上吐得那么厉害。”

“没有,我只是——”

“不管了,跟我也无关。”女人毫不吝啬地给她倒上了一大杯,“不管怎么样,喝一点雪莉酒不会伤身的。”

女孩抿了一小口,雪莉酒的味道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不是甜味;而是一股旧家具和胡桃木混合的味道。

女人坐在沙发上,学青春期少女的样子盘起了腿,然后拍拍身边的位子,示意她坐过来。

女孩犹豫片刻说,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坐在壁炉边上。

“好了,不要了。”女人再次给她倒酒时,她说。

房间里一片模糊,她想睡觉了,想闭上眼睛,用黑暗抹去这疲惫的一天。但此时此刻,她仿佛回到了学校,焦急地等待下课铃声响起。女人仍在喋喋不休。

“你知道吗,”她说,“我年轻时也有过几次冒险。”

“是的,你说过了。”

“哦,你知道我去过尼泊尔,但我还去过……”

故事接踵而至,堆积成山。女人和斐济人共饮卡瓦酒,在拉贾斯坦邦偷寺庙里的食物……

女孩尽职尽责地点着头。窗外,雪已經停了,她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立在花园昏暗的灯光下。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她发现那只是一只鹿,“有点醉了。”

“我也是,”女人说,“这感觉真棒,不是吗?”

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声穿透墙壁,传入室内——轻柔的呼呼声,如同大海的声音。

埃文说过,他们来年夏天还要回到海边,回到那片海滩。虽然那里看不见鲸鱼,只偶尔可见油轮摇摇晃晃地驶在天际线上。

“那头熊,我告诉过你,对吧?那是我和金妮的另一次旅行。”女人的口红掉色了,睡袍上也沾上了雪莉酒。“虽然发生了那件事,那仍是一次相当美妙的旅行。你也知道的,旅途中难免会遇到各种坎坷。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呢?”

女孩感到了一种愤怒的情绪。她想告诉女人,他妈的,她才不是在度假呢。她想说,她之前撒谎了,她确实吃了垃圾,还吃过不止一回。她想脱掉袜子,让她看看她的脚,在经过七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她的脚红肿,布满水泡。

然而,她只是耸了耸肩,放下酒杯,摸了摸肚子。

她感到恶心,发胀,感觉自己是被逼迫着吞下女人的一个个故事。对于一个陌生人,知道的这么多,好像不太对。她突然发现,她对这个老女人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埃文。她连这女人母亲去世那一天在哪里都知道:“当时我正在一艘驶往西班牙的船上。突然接到了一份电报!”

不过,她仍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女孩张张嘴,却没说一句话。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女孩已经在打瞌睡了。“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等一下。我去取。”女人站起来,揉揉膝盖,一转身,消失在走道尽头。

女孩感到浑身瘫软。她盯着咖啡桌上的一碟零食。她俩都没怎么吃,但现在女人不在,女孩趁机往嘴里塞了一大把干酪。她一边嚼,一边看那跃动的火焰,如一道闪亮的伤口。

壁炉台上,钟显示着时间:10:18。通常,这个点,她和埃文已经躺在地上,准备入睡了。他们钻进同一个睡袋,都裸着身子。她头一沾上枕头,眼皮就沉得睁不开了。她想起自己背在身上的那么多书。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大半生。她想象他,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手持鱼叉。一双手搭上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

是那个女人,她把班卓琴盒放在沙发上。“我去了一趟你房间,希望你别介意。我想,咱们来点音乐吧,会很不错的。”

女孩顿时感到脸上一热。她咽下口水,摇摇头。“不要。”

“哦,来一个嘛,”女人奶声奶气地说,“弹一曲嘛。”

“不——我真的不会。”

女人皱起眉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我想,我应该有这个权利要求你为我表演吧。”

“当然,只不过——我真的很累了。”

“哦,是她累了啊。”女人站起来,俯在壁炉前,举起拨火棍,重重地砸向一根焦黑的木头。顿时,火星四溅。一星火花落在了地毯上,地毯瞬时被烧焦了一大块。“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小姑娘们都一个德性。等轮到你们付出的时候……”女人把拨火棍扔回原处。拨火棍不稳地斜靠在砖块上。“我猜你只肯为钱表演。”

“你说什么?”女孩站起身,取回琴盒,“我真的得上床睡觉了。”

“所以,你是打算睡在我家喽?”女人咄咄逼人地问道。

女孩脸红了,扭头看向别处。她说她会收拾东西走人。

“不要。”女人苦笑道,“天啊,我总是这样。”她一脚踩灭地毯上的余烬。“求你了,”她说,“我向你道歉。你不要走。”

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直到女孩哭了起来。

她们在闷热的房间里坐了许久,相对无言。女人似乎做起了某种呼吸运动。女孩为她一呼一吸的声音所困扰,于是取出班卓琴,端放于腿上。她好久没有以这种姿势握琴了。在大街上,她一直是站着演奏,班卓琴又很沉。端坐着握琴,她才有余力找到更好的角度。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父亲就在身边,指导她握琴的姿势。那是她小时候最讨厌的一课。

她选了一支简单的曲子。她最早学会的旋律之一。不过,她刚开了个头,就停下了。琴声如此饱满,她吓了一跳。一个个音符从琴弦上起飞,却不似在户外演奏时那般,消散于空中。在这里,音符逃不走;它们撞上墙壁和天花板,又兜兜转转,回到她身边。

尽管她手指甲太长,琴格的音质也有点次,但她仍能够听清楚每一个音,不断地矫正音准,以达到完美。她身子前倾,拨动琴弦,越拨越快。她父亲称这种弹法为“精灵戏耍”。

她以一记夸张的扫弦结束了这支曲子,不是为了炫技;而是精灵,挣脱了琴弦,逃离。女孩始终不明白,精灵究竟逃向了哪里。

她希望女人不要鼓掌。

这好不容易挣得的安静,就像一场考试;只有傻子才会浪费。

还好,女人只是眨了眨朦胧醉眼,打了个哈欠。

一整夜,她都梦见他,梦见他的身体从水中浮出,苍白的皮肤上扎满木刺。他再次沉入水中时,她随他一起潜入水底。她又听见了他的声音,一阵低沉的哀泣。

她问他为何哭泣。

他说,“我没有母亲。”

当她将一根木刺从他的身上拔起,水中缓缓泛起了一朵朵猩红的云,散发出雨的气息。

清晨,屋子里亮堂堂的,跳动着融化的白雪返照的光。女孩给沙发上熟睡的女人盖上一条毯子。她到厨房吃了一个橘子和几勺酸奶,然后,悄悄地回到房间,整理背包,只留下最需要的必需品。

她保留了埃文的蓝色毛衣、黑色卫衣和他最暖和的脏袜子。她还留了几个他手作的彩绘瓶盖。然后,为了好运,又十分之愚蠢地抓起了那本赫尔曼·梅尔维尔。他余下的衣服,连同她自己的一些——破破烂烂的夏季连衣裙和没法再穿的内衣,都被塞进了车库的一个垃圾桶。她将多余的睡毯和两副滑板放入一只写有“捐赠”字样的空箱子,又把剩下的书偷偷塞进卧室书架上的平装书之间。

剩下的东西,一个背包就装下了。但当她背起背包,她突然一阵惊恐。她仿佛看见了埃文的脸出现在一个阴沟里。或许,她應该报警。

“你已经起来了?”

女人出现在门口。在阳光下细看,她浮肿的脸就像一张布满了皱纹的路线图。她在门口犹豫徘徊的样子,让女孩感到心疼。一个人,在自己家中,却不得自由,简直太糟了。

“你可以进来的,”女孩说,“我给你留了几本书。”

女人点点头,然后指着床上的睡袍。“这个,你不带走吗?”

女孩提起报警的事,女人却说,“我相信你朋友肯定没事的。我担心的是你。真的——这睡袍你拿着吧。”

“不了,我肯定五分钟不到,就把它毁了。”女孩捡起睡袍,想把它叠得更整齐。“不过,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开车把我送到高速公路边?”

女人身子一僵,挤出一丝微笑,“我先做点早餐。”

当她看见州际公路的路标时,心开始怦怦直跳。或许,女人也听见了她的心跳声。“就这么把你留在路边,我心里过意不去,”女人慢下车速,掏出钱夹,“至少让我给你点钱吧,你还给我留了书呢。”她掏出一沓钞票,太多了。“什么也别说了。拿着吧。”

“只是一本食谱和汽车维修的书而已。”

“哦,这两项正好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所以……”

“在前面那个加油站把我放下,就可以了。”

“不,那地方不好。我把你开到丹尼斯餐厅吧。”

女孩发现红绿灯处有一批背包客,便摇下车窗,想确认一眼。

埃文不在他们之中,当然不在。但女孩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她仍在担心。

“就在这儿把我放下吧,”她说,“我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女人看了一眼后视镜。“我看他们不需要伴儿呢。”

女孩看见那些背包客们手牵着手——都是些少男少女,留着脏辫,背包在他们身后一起一伏,如一座座私人的城堡。

车驶过了丹尼斯餐厅,女孩还没来得及抗议,女人一个左转,驶上了一条长长的弯道,像极了游乐园里的过山车。

“你这是往哪儿——”

女人加速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湿漉漉的道路两旁全是融雪后露出的淤泥。

“停下,”女孩说,“到这儿就可以了。”

但女人只是笑了笑。高速公路上,车流声不息,如奔腾的河流,雪融化后形成的一个个小水洼,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

“手套盒里有太阳镜,”女人说,“你递给我,好吗?”

女孩又想吐了。她把眼镜递过去之后,便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她告诉女人,她要在第一个休息站下车。

女人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了,我叫凯瑟琳。”

然后,车内又安静下来。高速公路在她们身后甩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车驶过路面,激起一层层水花。当车从休息站前一闪而过,女孩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我要送你回家。”女人说。

女孩听见“家”这个滑稽的词,摇了摇头。

接着,她又想起了那棵葡萄柚树。“图森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呢。”

“别担心,”女人说,“我开车技术一流。从前,我和金妮经常一起公路旅行。”

女孩怀疑那不止是公路旅行——那背后大概是一段爱情故事吧。

“所以,你曾经被一头熊攻击过?”

“是啊。我身上还有疤痕,可以证明呢。我敢肯定,若不是我一拳砸在它脸上,它肯定把我杀死了。”

“你就该这么做,”女孩说,她忆起埃文教她的应对之策, “或者朝它挥舞双臂,大声叫喝。”

“对的,没错。你要装出比自己更庞大的样子。”

比自己更庞大,女孩想,一个人该怎样,才能做到。

来年,在孩子出生之前,她终于明白了,一个人,是可以做到比自己更庞大的。有那么一刻,你再也不是原来的你;那一刻,你仿佛变成了世间最庞大的动物——没有人,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玩弄你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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