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托品狂人
2018-02-01蒋人瑞
蒋人瑞
一
莫腊八和屠无忌正在梦里酣睡,一支强光手电朝窗户上乱射,嘭嘭嘭,门拍得山响。莫腊八打开门一看,费猴子老婆金桂花披头散发站在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哆哆嗦嗦说道,费郎猪打电话来,说你们公司乔乔撞死在路上。
莫腊八感到莫名其妙,打开门问,这是谁说的?我们装饰公司哪里有个什么乔乔?
费猴子老婆金桂花说,费郎猪撞断一条腿,躺在医院要我来给你们报信。说是人命关天, 只怕乔乔家里会来遭人命官司?
莫腊八瞌睡完全醒了。这费猴子真不是人,想把乔乔这事栽在他老莫身上,幸亏那天猫三爹把乔乔堵了回去。
莫腊八站在门口看见费猴子老婆金桂花披头散发消失在夜色里,关上门对屠无忌说,老婆,费猴子惹出大祸,想嫁祸于人。
屠无忌在床上翻过身子来问道, 莫腊八, 费猴子为什么要嫁祸于你?
莫腊八说,鬼才知道。
屠无忌说,问你几个问题, 你要如实回答。
莫腊八说, 你少啰嗦, 只管问来。
屠无忌说, 你跟费猴子老婆有一腿?
莫腊八回道, 放你的狗屁。
屠无忌问道, 那个美女乔乔你认识?
费猴子说, 认识她前世祖宗十八代。
屠无忌说, 你打掩护, 帮费猴子作法撩妹?
莫腊八更加没好气地回答, 屠无忌你这鬼婆是故意这样问么?你看费猴子老婆金桂花如今这个样子,我最担心费猴子另找新欢。我拒绝费猴子介绍乔乔来装饰公司做事,就是怕为费猴子花心提供条件。你说哪个敢助费猴子做蠢事。
屠无忌说, 那你欠了费猴子的钱?
莫腊八鼻子里哼了一声, 说道, 我欠费猴子的钱?费猴子好人呐, 我能欠他的钱? 只有他他他。莫腊八话说半截猛然收回来,发现自己失言说漏了嘴, 赶紧纠正道, 谁也不欠谁的。
屠无忌说,那你帮忙做过什么好事没有?
莫腊八结结巴巴大半天, 嘴里不敢承认帮助过费猴子,接连说了几个没有没有。
屠无忌放心说道,这你还怕谁讹诈不成?
莫腊八不知如何回答,一下子宛如跌坐在深井里。
屠无忌好像瞌睡来了,鼻子里嗯嗯嗯,嘴里含含糊糊咕噜咕噜,又翻转身子睡去。
莫腊八没有了睡意,木然地坐在那里,眼神飄向窗外,外面的树叶子有星光闪烁,虫声和蛙呜如潮水浮起。
莫腊八想,费猴子怎么弄出人命来连累我呢?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让乔乔来装饰公司做事,也许还不会弄出这个祸事。他想到大祸即将连累自己,感觉一股凉水涌向背脊。
大约半个月前,费猴子说介绍乔乔来装饰公司做事,要莫腊八无论如何帮这个忙。莫腊八没有答应。第二天费猴子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乔乔带到装饰公司来了。莫腊八当时不在,戴老花镜的猫三爹接待了费猴子。猫三爹老花镜架在鼻尖上,眼睛珠子从镜框上翻出来,问费猴子,谁要你送人来的?
费猴子说是莫腊八同意了。
猫三爹说,一没接到电话,二没看见条子,谁信?
费猴子说,你知道我和莫腊八是什么关系?
其实莫腊八早料到费猴子这招,他知道费猴子喜欢夸口拍胸脯揽事,临出门仔细交代过猫三爹,要猫三爹只管拉下脸来如此这般。猫三爹唬起脸对费猴子说,管你什么关系,少来这一套。猫三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费猴子和乔乔轰出了门。估计当时猫三爹还说了许多狠话。
此刻莫腊八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嘀咕,怪不得临睡之前有一种莫名的心慌。
莫腊八临睡之前,有个习惯,喜欢把一天的事情在脑子里梳理一遍。莫腊八线性的日常行为,突然为一件事忧心而缠绕起来。天亮曙色里飘来一丝酒香,使他沉迷。抑或隐藏,抑或麻醉,却构成事件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袋老鼠药究竟到哪里去了?或者说费猴子为什么要打那样一个电话?这都并不令人期待,命运指派的角色有一种无奈。
莫腊八今天也不例外,当脑袋落在枕头上,当时是有一种莫名的心慌,细细把一天的事情筛一遍,没有发现不妥之处。这心慌从何而来呢? 左思右想, 只傍晚回家, 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是快进家门的时候, 莫腊八发现有人跟在后面, 一丝恐惧袭上心头。他回头一看, 哪有什么人跟踪? 他轻轻地推开家门, 墙上的镜子里晃荡着一团夕阳仿佛要跳出来, 外面一个长长的影子猛然扑进屋里,他赶忙定了定神,这才想起刚才跟在后面是太阳照出自己的侧影。可这个影子一直在作怪,晚上打开电视, 使他仍然感觉自己一身轻飘飘的,那个时段,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一个见义勇为的青年将一位摔伤的老人送往医院反而遭到老人亲属误会的消息。莫腊八看到这里手指不自觉在遥控器上一颤抖,啪地把电视关了。老婆屠无忌咒他精神不正常发癫吧? 电视机哪里得罪你了? 莫腊八将遥控器甩向屠无忌, 说道, 要看你看, 换台换台换台。屠无忌懒得搭理,莫腊八好像被抽空,进入一种绵软无力的状态。他在房里东游西荡, 如同丢失了什么东西。他看见了茶壶映照在地下的影子, 就用脚尖在茶壶影子上蹴来蹴去,嘴里默念道,看你自己吓自己。屠无忌看见他在地上踩踏不停,说道,地上有踩不死的蚂蚁吧。莫腊八收住踩茶壶影子的脚,索性到床上睡觉去。谁知半夜三更金桂花却报来一桩莫须有的祸事。
二
屠无忌在蔬菜大棚那里寻到莫腊八时,莫腊八跟条醉蛇一样瘫在地下,鼻孔里如同拉动风箱呼噜呼噜,旁边一堆呕吐物有蚊虫飞舞。屠无忌扯住莫腊八的耳朵,放连珠炮似的问道,天刚亮,你就溜出门,鬼影子也不显一个?金桂花跑来几趟,说费猴子老打电话问你收到信没有?说打你手机打不通,我打你手机也是关机。一天音信全无,到现在才看见了你的魂魄。你全身酒气,跑去喝猫尿了?喝成这样?你还像个人吗?
莫腊八歪着脑袋从地上坐起来,将屠无忌揪耳朵的手打开,这才回想起早晨的事情。
那是天亮之后,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莫腊八想象的大事来临,莫腊八把手机关掉,似乎自己躲进了暗处。但莫腊八仍然好像恶鬼迷魂,全身如同被绳索捆住一样不舒服。莫腊八起身看了一眼老婆屠无忌。屠无忌身子侧卧,背朝著莫腊八打鼾。
莫腊八轻轻打开门走了出来。曙色里一股酒香飘进鼻孔,他沿着酒香,高一脚,低一脚,来到对门山冲里酒作坊喝谷酒。酒作坊杜师傅担水劈柴烧锅忙得不亦乐乎,根本不知道莫腊八闪进来喝了一瓢又一瓢。莫腊八喝得眼皮开始打架,躲到屋后面撒了一泡尿,推开酒作坊柴草屋,就势卧在稻草垛里。莫腊八从稻草垛里醒来,已是下午五点半到六点时分,天开始麻眼。莫腊八钻出柴草垛,牙齿吱吱打噤,喉咙里嗯嗯啊啊,脚步腾云驾雾歪歪斜斜走出了酒作坊。此时莫腊八产生了幻视幻觉,眼前陡显一泓江水漂荡。他把白色蔬菜大棚看成了一江河水,他扯去长衣长裤,朝前一跃,扑通,跌破白色薄膜,落进蔬菜大棚里。
莫腊八摇摇摆摆跟着屠无忌从蔬菜大棚那里走回家。屠无忌刚推开房门,回头看见莫腊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屠无忌走拢来一看,莫腊八一双眼睛翻白,嘴里酒气冲天,嘴角咕噜咕噜不断鼓出泡沫子。
莫腊八躺在地上,脑壳左摇右摆。屠无忌骂莫腊八说,酒不值钱,可命值钱,你想早早做个醉死鬼么?
屠无忌气得骂过不停。莫腊八晃着脑壳,反正不承认自己是醉了酒,屠无忌看见莫腊八这个样子,越发感到恼火,伶牙俐齿骂得越来越难听。
莫腊八这时仿佛是在骂声里受了惊吓,眼睛突然睁开,白眼珠子一翻,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跑进屋里,脱下裤子,赤裸裸站在房中椅子上, 对着灯光下自己的影子撒尿。
屠无忌被莫腊八的荒唐行为惊呆了。她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刚要继续发作咒骂,看见莫腊八站在椅子上一歪,跌下来。
莫腊八卧在地上抽搐,嘴唇一张一合,经过一番折腾,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听见屠无忌在那里骂声不绝。莫腊八心想,老子是喝了酒,但老子没醉。祸事要来临了,你屠无忌这个时候不想办法分担,不好言好语安慰,还罗唣老子,老子把性命不要,说吃了老鼠药,看你怎么样?
莫腊八躺在地下,胸脯一起一伏,赌气对屠无忌说道,老子吃了老鼠药,老子吃了老鼠药。莫腊八说完,闭上眼睛喘粗气,不久,又睡了过去。
屠无忌听了心中一惊,收住骂腔,暗自思忖莫腊八吃老鼠药干什么呢?想了半天, 想不出个所以然。屠无忌看了一眼睡在地上的莫腊八,突然想到,该不是莫腊八装疯卖傻骗人吧?屠无忌赶紧去寻那天从长乐街带回来的一袋老鼠药。她在房里寻得天翻地覆,真的没有看见那袋老鼠药了。屠无忌慌了神,莫腊八这家伙莫非真把那袋老鼠药吃掉了?!屠无忌嘴里念叨,想来想去不知道莫腊八为什么要吃老鼠药?可时间容不得屠无忌再寻思细想,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屠无忌此时彻底相信莫腊八是吃了从长乐街带回来的那袋老鼠药,心里顿时又急又恨,莫腊八身上酒气熏天,酒是肯定喝了,这老鼠药下酒,不死得快么?屠无忌拿起电话喊杏猛子快来救命。
三
杏猛子是个跛脚。他从卫生室背着医药急救箱一跳一跳进来。
乡村医生郑杏春因为脚跛,他偏偏不肯撑一支拐杖。如果撑一支拐杖,就不会给人有迅速下坠的感觉。但,撑一支拐杖给人家看病,总难让人信任。不撑拐杖走路,杏猛子只能迅速一跳一跳把身子弹起来。在准备给病人注射和输液时,杏猛子喜欢抽烟,一吸一噗,喷得烟雾子好大。同时,他手指间夹一排安瓿,用小砂轮一划,磁,手挥镊子,啵,安瓿齐颈而断。哧溜几声,迅速将安瓿内注射液吸进注射器里。这样,杏猛子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嘴里喷出的烟雾和手指敲安瓿的动作上。有人说,老杏,你配药喷烟,会污染么?杏猛子把烟蒂一吐,也不回答,降下身子寻找注射部位。
杏猛子进门问屠无忌是什么事喊要救命?
屠无忌声带哭腔,指着躺在地下打鼾的莫腊八说,这家伙醉得一塌糊涂,嘴里直喊吃了老鼠药,我屋里那袋老鼠药真的没有看见了。
杏猛子蹲下身子,翻开莫腊八眼皮,莫腊八长叹一声,酒气呛得杏猛子要作呕。杏猛子闻了闻,是有一股大蒜气味,这与书上描述老鼠药中毒症状有些相像。杏猛子打开急救箱,里面只有几样简单常用药,也没有灌肠洗胃工具。杏猛子想起抢救喝农药的病人是用阿托品的。他点上烟,嘴里喷出一团烟雾,拿出一盒阿托品注射液,手指间夹住一排安瓿,啵地一声敲开, 吱溜吱溜吸进注射器,沉下身子来给莫腊八注射阿托品。杏猛子用棉签按住注射部位, 抽出注射器,将嘴里烟蒂子往地下一吐,对屠无忌说,这里条件有限,赶快往卫生院送。
杏猛子话音刚落,莫腊八酒性和阿托品药性一起发作了。莫腊八突然从地上蹦起来,通红一副脸,眼珠子像要冒血。
莫腊八大吼一声,双拳挥舞。突然又双拳变掌,砍向椅子,椅子四分五裂。忽又叉开五指,扑向墙壁,上下一刮,粉尘纷纷落下,墙上显出几条手指印。
杏猛子要屠无忌赶快喊人来帮忙,自己眼明手快,摸一床烤火被子,朝莫腊八扑去。
莫腊八被杏猛子扑倒在地。杏猛子听见莫腊八在烤火被里气喘如牛,他用力死死按住,仍感觉莫腊八力大无穷。杏猛子额头上汗水直洗,手脚开始发软,幸亏援兵及时赶到。
大家七手八脚,用棕绳子把莫腊八捆在木楼梯上。
杏猛子一边喘气一边对屠无忌说,快收拾衣服,赶快把莫腊八送到卫生院去。
杏猛子顺手将烤火被子盖在楼梯上,按亮手电,喊两条汉子抬起楼梯快走。
四
莫腊八在木楼梯上挣扎不停,摇得抬楼梯的两条汉子行走颠三倒四,忽前忽后,如同醉步蛇行。杏猛子问屠无忌,莫腊八有什么事情想不通,非得要吃老鼠药?屠无忌回答说,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屠无忌一路上跟杏猛子叙述关于她和莫腊八与老鼠药有关或无关的前因后果。屠无忌说她只有一次坐在黑暗里朝刚踏进门的莫腊八吼叫过,你莫腊八是一个铁打嘴巴豆腐脚,有本事去吃一回老鼠药。
屠无忌说,这家伙昨天傍晚时分还好生生的,未必是半夜三更听见费猴子老婆金桂花报说乔乔死信,才慌里慌忙去吃老鼠药?
莫腊八在木楼梯上安静下来,抬楼梯的人也放慢了脚步。
莫腊八不吵不闹,反而使杏猛子担心莫腊八死在路上。杏猛子叫停下歇一歇。
杏猛子揭开烤火被,用手电照了照,看见莫腊八死样落气睡在楼梯上,心中一惊,用手一探鼻息,还好,莫腊八气息均匀。杏猛子复又大喊起肩抬走。
莫腊八忽然睁开眼睛,说,你们把我绑在楼梯上,要抬到哪里去?
屠无忌说,你吃老鼠药发狂,人都被你吓死了,不捆在楼梯上,哪个敢把你送到医院?
莫腊八说,哪个吃了老鼠药?哪个吃了老鼠药?快帮老子松绑,老子在哪里吃了老鼠药?
屠无忌说,你不是自己说吃了老鼠药吗?不记得了?你那药性发作的样子,哪个敢松绑?你不要命了么?
莫腊八红着眼晴,愤怒地说,谁吃了老鼠药?谁吃了老鼠药?你们疯了?老子说酒话你们也相信?酒鬼的胡言乱语你们也深信不疑?
屠无忌说,那包老鼠药哪里去了?
莫腊八说,哪包老鼠药?
屠无忌说,我从长乐街带回来的。
莫腊八说,鬼晓得什么长乐街老鼠药哪里去了。
杏猛子说,莫腊八,你别装,你遮瞒干什么?瞒病必死;你何苦寻死?
莫腊八感到莫名其妙,一口气憋在胸腔,紫涨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杏猛子赶紧把烤火被一拉,蒙住莫腊八,喊抬楼梯快走。
莫腊八在烤火被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骂屠无忌是个蠢婆娘,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怪不得你一到晚上就揪老子胸脯,你是故意整老子么。
屠无忌招呼两个抬楼梯的人说,抬起快走,送到卫生院救命要紧。莫听他的。
两个抬木楼梯的汉子累得汗水直淋,杏猛子不敢喊他们停下歇脚,杏猛子说到卫生院还有一段路程。
上山坡的时候,杏猛子看见绑在楼梯上的莫腊八没有了动静,生怕莫腊八死在路上,自己遭受连累。杏猛子喊抬木楼梯的停下来。杏猛子摸了摸莫腊八的脉搏,脉搏还好,看见莫腊八咬牙切齿一脸绿色,心想,这莫腊八吃了多少老鼠药呢?脸色绿得那么快,这药性还真厉害。为稳当起见,杏猛子又给莫腊八注射了阿托品。杏猛子刚一抽针,莫腊八就全身发力,四肢扭得棕绳子咕咕叫。
莫腊八果真再次张开嘴唇出气,意识处于谵妄状态。他真的又躁动疯癫起来。莫腊八对着天空大声喊,螃蟹拖起我在水里跑干什么?黑灯瞎火,夜叉砍脑壳的来了, 夜叉, 你们从海里跑上来干什么? 你们叉子上怎么有那么多脸在笑。鬼啊,你们怎么抬起我往山上飞。翻过高山是大海吗?前面有好深好黑的洞啊,我怕,我怕。莫腊八在木楼梯上不停地扭来扭去,张开嘴巴,对着天空喷喷喷,唾沫子落满自己一脸。
杏猛子上前摸了摸莫腊八的脉博,感觉脉洪有力。杏猛子松了一口气,喊道,快,图急,跑起。
五
木楼梯在山路上左摇右晃,莫腊八平静下来。
莫腊八感觉时不时有一只手在摸脉搏。他叹一口气,吓得杏猛子摸脉搏那只手赶快缩了回去。莫腊八间不间发出一声呵呵,那只手就再也不来摸他。他睡在楼梯上面半梦半醒,身子虽然动弹不得,但脑子里如同放电影一样。莫腊八想来想去,刚才赌气说吃老鼠药,实在是心烦屠无忌的碎米嘴巴滔滔不绝。谁知屠无忌当真把他送到卫生院去抢救。细究起来,这个玩笑起因也是由费猴子而起。说起莫腊八与费猴子的关系,那是瓜不离藤藤牵瓜。
莫腊八和费猴子是码头屋的八大金刚。那年码头屋一个星期内生了八个男孩。八个男孩一起玩耍长大, 有时欢快像一团麻雀呼啸掠过村庄, 有时分成两三个团伙相互打仗。莫腊八和费猴子都瘦小, 其他伙伴不愿与他们联合结伴, 他俩自然搭成伙伴。莫腊八在学校遭人欺负, 费猴子会毫不犹豫冷不丁跳出来将别人打得鼻孔流血。打人鼻孔, 是费猴子战胜对手的法宝。
两人关系是什么时候出现微妙变化的呢? 也许是从一个炎热的午后开始。大约从那时起,有人聽见莫腊八嘴里常常念叨,不怕虎生三只口,只怕人怀两样心。
那个午后,蝉声一起一伏纺织成催眠的咒语, 整个码头屋笼罩在昏昏欲睡之中。在码头屋门前, 那棵大樟树将影子浮在池塘里, 宛如一个巨大的手掌伸展在水中。此时,那里有三四个儿童头顶烈日脚踏蝉声围绕池塘追逐。费猴子老婆金桂花坐在屋里椅子上打瞌睡, 脑袋随长长短短的蝉声,一会儿抬起, 一会儿垂下, 在某个垂下的瞬间, 金桂花猛地抬起头来, 身体打个激灵, 脑袋左右摆动, 一声呵欠,金桂花站起来抹去嘴角流涎, 从水缸中搬出一个西瓜切开, 喊自己的儿子和莫腊八的儿子吃西瓜。金桂花喊了几声, 没有听见小孩答应, 感觉不对, 先还以为自己睡哑了嗓子, 清清喉咙, 高声招呼道, 吃西瓜, 吃西瓜。金桂花侧耳听了听,仍然没有动静。不对啊!这要是在平时, 孩子们会三三两两猴儿般蹿来,高兴地叫喊金姨金姨。金桂花疑惑之际, 听见了池塘里水响, 脑子里顿时炸出一片金光, 慌忙扔下手中切开的西瓜飞奔而去。三个落入池塘的小孩被救上来两个, 金桂花唯独没能将自己的儿子捞上岸。
儿童落水那年,费猴子恍恍惚惚痴呆了半年,又疯玩了半年,才回过神来。费猴子痴呆那半年, 莫腊八还不是很担心, 无非是把费猴子家的生活安排得熨熨帖帖, 最担心的是费猴子那疯玩的半年, 莫腊八生怕费猴子在外面另找女人。虽然费猴子嘴里没有表达过对金桂花的不满, 但莫腊八一直怀疑费猴子在心里怪罪金桂花为什么不先去救自己的儿子。 金桂花自从那年失去儿子, 就变得怪怪的, 莫腊八就猜测是不是费猴子施加了什么压力。金桂花一年四季抱着药罐子, 搂着肚子到处寻医问药,想再生个一男半女,可一直没有任何怀孕的动静。莫腊八也替金桂花着急。那天费猴子带乔乔来,莫腊八怀疑费猴子另有所图,自己故意避开,要猫三爹只管做出恶样子,用最毒的语言拒绝。
六
杏猛子他们连夜把莫腊八抬到卫生院,莫腊八还在楼梯上迷迷糊糊。杏猛子告诉医生,说莫腊八吃了老鼠药,还喝了白酒,只怕毒性发作厉害。医生问用了什么药?杏猛子说打了阿托品。医生说病人吃了老鼠药,又不是有机磷中毒?打什么阿托品?杏猛子说以为和农药中毒差不多。医生说难怪把他绑在楼梯上。病人吃老鼠药给注射阿托品,不发狂才怪。杏猛子语塞。医生给莫腊八检查时,莫腊八表现口唇干燥,吞咽困难,声音嘶哑,脉搏加快,体温升高,视物模糊;还出现了狂躁,谵妄,眩晕,幻觉。医生说,这些都是典型的阿托品中毒表现。医生问杏猛子和屠无忌,病人有恶心,呕吐,口渴,咳嗽,嗜睡症状吗?杏猛子和屠无忌连忙说有。医生说耽误这么久,家属要有思想准备。现在赶快洗胃灌肠打吊针。杏猛子他们将莫腊八身上棕绳子解开,洗胃灌肠输液同时进行。杏猛子一手高举洗胃漏斗,一手捏橡皮球加强虹吸向外引流。几番忙碌,莫腊八顿时腹胀如鼓。反复几次之后,莫腊八从头到脚,全身湿淋淋的了。莫腊八躺在稻草上,耷拉成一副软塌塌的皮囊。
当一瓶吊针快打完的时候,莫腊八在稻草上发出细细的鼾声。
医生从办公室走出来,翻开莫腊八眼皮看看,又听听心率,数完脉搏,拿来血压计量血压。医生满脸狐疑地对杏猛子说,你仔佃观察一下,有事再喊我。医生说完就回到了值班室。
医生离开不久,莫腊八就从稻草上坐起来。屠无忌和杏猛子见状吓得半死,以为莫腊八回光返照。屠无忌和杏猛子呆傻傻地看见莫腊八自己扯掉输液器针头,颤颤巍巍站起来说要回家去。杏猛子醒过神来,高声喊医生快来,自己用手电朝莫腊八晃了晃。医生要莫腊八站住,莫腊八停了停,又摸黑往前走。医生要杏猛子他们把莫腊八捉回来。莫腊八试图反抗,但毕竟被折腾了这么久,还是被杏猛子他们捉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心里七上八下,问莫腊八,你到底吃了什么药?
莫腊八说,谁说我吃了什么药?我只在酒作坊里喝了酒。
医生说,那他们送你来干什么?
莫腊八朝屠无忌他们扫了一眼,说,那是他们疯了。
医生说,除非是他们真的疯了?他们怎么会说你吃了老鼠药?谁会开这样的玩笑?
医生要屠无忌回家去寻那包老鼠药,医生说道,人命关天,大意不得,病人留下观察,你马上回去寻那包老鼠药到底在不在。屠无忌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弯头角落寻遍,寻得满头大汗,也没有发现那袋老鼠药的踪影。屠无忌来到卫生院,跟医生说,在家里寻翻了天,没有看见那包老鼠药。
医生问莫腊八,老鼠药到哪里去了?
莫腊八说,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了。
医生说,你怎么保证你没吃?
莫腊八说,我没吃就是没吃,你要我怎样保证?
医生说,那你只能留下来继续观察。
莫腊八说,要观察好久?
医生说,最少观察一个星期。
莫腊八说,你们是没有病人住院吧。我交一个月的住院费,你让我走人好吗?
医生说,你就是交一年的住院费,我也不会放你走。
莫臘八怒不可遏,脸色紫涨泛青,腮帮子咬动几下,恶狠狠地说,你疯了么?
医生说,你不要激动,激动和紧张容易诱发应急性精神障碍。
莫腊八一听,头皮发麻,耳朵里轰轰隆隆地响,嘴巴扭曲歪斜抽动震颤,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一阵风似乎会把他吹上天,眼睛里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重重叠叠变成影子旋转着张牙舞爪迎面向他扑来。莫腊八起身抓起扫帚向眼中旋转而来的影子医生猛力砍去。
杏猛子和屠无忌把莫腊八按倒在诊断床上进行约束。两个护士赶快把医生扶到治疗室去缝针包扎。一个护士出来,又给莫腊八挂上吊针。
卫生院报了警,警察来问莫腊八伤人的动机。莫腊八说,他们硬说我吃了老鼠药,气得我头发晕,看见无数个黑影向我扑来,我就一扫帚打去。警察问医生,病人怎么会打人呢?医生说,可能是阿托品的药物反应,病人处于一种谵妄状态,眼睛出现幻视吧。
杏猛子和屠无忌都劝莫腊八安心在卫生院住一个星期。莫腊八感到无奈,也许都是怕出人命,谁也不肯轻易相信他没有吃老鼠药。他也一时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没有吃老鼠药。莫腊八说,装饰公司那摊子事怎么办?屠无忌说只要你不寻死,其余让猫三爹去打理。杏猛子说,你安心住下来,吃没吃老鼠药, 一时谁也说不清楚。你不如干脆承认吃了老鼠药算了,让医生观察几天;如果没事,医生也不会留你。
莫腊八在卫生院安静住了下来,每天接受医生检查和治疗。
第六天,莫腊八主动对医生说,医生,我是吃了老鼠药,杏猛子那天给我打了阿托品,我是个狂人;感谢医生这几天费心给我检查和治疗,现在你看我可以出院吗?
医生要莫腊八去做一个全面体检,莫腊八楼上楼下回来,手里攒一叠体检单子。医生认真查看了莫腊八递过来的每张体检单,然后对莫腊八说,你体质好,代谢能力强,身体恢复很快,从临床观察看,你明天可以出院。医生又向莫腊八交代一些回家注意事项,手一挥,要莫腊八先去作好办出院手续的准备。
莫腊八回到家里,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此时,莫腊八手机响了,莫腊八一看是费猴子打来的,问费猴子伤好了么?乔乔后事妥善安置了?
费猴子在电话里扑哧一笑说,根本没那回事。
莫腊八问是一回什么事?
费猴子说,那是乔乔搞恶作剧,逼我给金桂花打电话。后来我打你莫腊八的电话想说清楚,你却一直关机。今天终于总算把你的电话打通了。金桂花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你吃了老鼠药,幸亏住院抢救过来。莫腊八你有什么事想不开要吃老鼠药呢?如果装饰公司生意不好,就跟我一起去推销保险柜。
莫腊八说,他们胡言乱语你也相信?
费猴子说,你不吃老鼠药,他们送你去医院干什么?
莫腊八听了无言以对,良久,莫腊八问,费猴子你为什么要打那样的电话?
费猴子说,这事回来当面跟你说。
晚上,屠无忌和莫腊八都感觉有些疲惫。屠无忌对莫腊八说,你以为吃老鼠药就可以一了百了?看把人折腾成什么样子。莫腊八把手搭在屠无忌肩上。屠无忌啪嗒关掉灯,说,夜深了,睡吧。屠无忌拿开莫腊八搭在肩上的手,一扯被子,躺下,翻转身,把背脊朝向莫腊八。
莫腊八坐在床上,一时还没有睡意。
莫腊八把衣服披在肩上。他看见月光从窗户漫进来,将自己淹没。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