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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现场的采掘和呈现

2018-02-01黄灯

湖南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现实

黄灯

扎根写作根据地,或从大体一致的地域性出发,作家会发现和呈现怎样的丰富性,在他们身上,归纳法到底有多大的解释有效性?面对摆在面前的六部作品——这汨罗作家的一次集体亮相,我恐怕不能用简单的地域性来贴标,而要从具体作品分析切入。

在《钓黑坑》中,舒文治延续了他一贯的思辨、绵密、滑逸而现代主义气质的文风,尽管处理的题材,是与当下日常贴得非常紧密的融资事件,但因为有极富耐心的网状故事的支撑,有活灵活现的人物定叔、赛黑皮、老艾、刘嫂及始终未曾露面的艾雄的出场,更有作为叙事支撑的老艾视角背后诸多超越性追问,使得作品脱离了“就事论事”的层次。在短短的篇幅中,呈现了五奎冲定叔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奇迹般的命运变化,作为改革开放投身市场经济的第一代,作为时代变革的见证人、参与者,作品更为重要的价值,在于通过这个有特殊经历的人物,凸显了对当下经济形态的思考,呈现了对改革开放后果的反思。面对脱实向虚的经济,定叔终于对年轻一代的赚钱方式及生活追求,提出了质疑,“老黑,赚钱的路,我们都搞过,得靠实业,得靠实干加巧干,诚信才是最大本钱。现如今,后一辈赚钱的路数,我老子越来越看不懂,……雪球滚大了,死抱不放手,只有死路一条。”毫无疑问,定叔家庭的危机处境承载的是作者对现实困境的深度思考和焦虑。过年“讨账”作为小说的核心情节,原本极易演化为戏剧性极强的冲突,但小说的后半部分,却像换了画风一般,将长近镜头投向了老黑和老艾垂钓的诸多遭遇和化入式体验。毫无疑问,这种明显的频道转换,给小说带来了理解的难度,也带来了更为丰富的向度。

《天崖歌女》同样延续了潘绍东代表作《歌郎》所开启的浓郁乡土叙事的路径。置于传统和现代的二元布景,在原汁原味的民间文化所面临的境遇中,凸显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是潘绍东小说的重要主题,也凸显了他作品的辨识度。相比《钓黑坑》叙事的旁逸斜出,《天崖歌女》的叙事要简洁、集中很多:永昌作为全文的主人公,尽管在追求仙音的过程中,也曾动用小小的心机,显示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真实人性,但他对仙音的守护,则昭示了乡村传统道德依然强劲的生命力量。作者没有将此处理为一个简单而让人感动的爱情故事,而是在故事情节的诸多转合中,贯注了社会转型过程中,对乡村道德的重新审视。在让人“提心吊胆”的阅读体验中,作者巧妙地利用永昌兑现仙音“出书”的诺言,借助“出书”的契机,集中展现了一大群人物的命运:谢雅量作为勾起仙音出书愿望的导火索,他的存在,凸显了永昌夫妇对于命运戏剧化的感慨;媳妇灵秀对公公永昌出书的抱怨,从最真实的生存肌理凸显了农民的艰难境遇;支书德顺作为最基层的管理者,往往也是透视乡村众生相的最佳窗口;文化站张站长固然解决不了永昌的困境,但他的热情和对传统文化的认同,依然给人极大的心灵慰藉;农业局老熊尽管自身境遇一地鸡毛,但依然仗义相助,围绕出书,这个普通的群体,闪烁出了温暖的人性光辉。尽管结尾部分,永昌因为车祸,意外死亡,让作品笼罩了一层悲剧色彩,但在六部小说中,这依然是最为明亮的一部。

《请您去喝茶》,从题材而言,处理的是当下易被遮蔽的官场生态问题。魏建华的特点是贴着现实写,以个体社会经验为基点,姿态极为本色,语言也极为朴实,但在平实的叙述中,有着对现实尖锐的拷问,这在他的代表作《此身何处》中,曾得到淋漓尽致地表现。《请您去喝茶》有意思的地方,是喻晓白和方小卉夹杂在职业身份背后,两人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惊心动魄的试探和较量。小说情节看似简单,但因为对情节的进展表达得极为充分,方小卉的职业敏感和道德坚守,喻晓白的谨小慎微和如履薄冰,以及通过“喝茶”所呈现出来的情感纠结,等等,为读者提供了丰盈的关于官场经验的表达。积极和现实生活建立关联,是魏建华近几年作品极为突出的特点,在现实主义品格的坚守和追寻上,他有着更为内在的坚定。从《此身何处》到《请您去喝茶》,可以明显感知魏建华对乡村城市化进程复杂性的敏感和关注,很明显,推动他写作的原初动机,来自他对现实触目惊心问题的思考。在和现实的关联度上,《请您去喝茶》显示了作者处理现实题材的功力。

如果说,以上三部作品更多直面的是事件,并在事件的推进过程中塑造人物形象,另外三部作品,显然更多关注的是状态,是形形色色人物的生存和心理状态,换言之,前面三部作品,作者对故事的叙述,显得更为兴致勃勃,后面三部作品,作者对故事的叙述,显得要漫不经心一些,他们更为关注的,是荒诞、偶然、困顿的生存状态。

《阿托品狂人》叙述了莫腊八在接到费猴子老婆金桂花的一次报信后,陷入了恐慌和自责之中,偷偷跑去对门山冲里杜师傅酒作坊,偷喝谷酒,并最后醉卧蔬菜大棚,被老婆屠无忌发现后,为了逃避屠无忌无休止的唠叨和责怪,一念之差谎称自己吃了老鼠药。故事的荒诞自此出现,屠无忌找不到长乐街买来的老鼠药,只能认定丈夫真的吃了老鼠药,为了救人,将医生杏猛子找来,杏猛子是赤脚医生,医疗条件简陋,医疗水平也很有限,想起抢救喝农药的病人是用阿托品,于是给莫腊八注射了阿托品,原本没有吃老鼠药的莫腊八,在一次次误判中,注射了过量的阿托品,真的变成了狂人,为了摆脱困在医院的结局,莫腊八最后只得承认吃了老鼠药,才得以脱身。蒋人瑞在这样一个看似荒诞、貌似极端的故事中,凸显了生活本身的无序、荒谬,一团乱麻的状态,很明显,相比故事本身,作者对隐喻式的“故事意味”要更为倾心。而如何寻找荒谬故事背后所营构的意义指向,对读者提出了阅读和洞察的双重挑战。

相比《阿托品狂人》隐喻式写作,《出离》走得更远。在现实与网络、人物与角色、真实与虚构所架构的重叠时空中,端坐网吧七号的“七哥”,构成了作品的奇妙视角,他俯览世界,世界最真实、最残酷的底色,在现代主义迷离的包装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吴尚平喜欢在文本中呈现自己对写作本身的认知,“意犹未尽的是故事,为何要写?又为何要结局?想来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哀。这悲哀不足与人道。”他更喜欢在叙述中呈现人物本身所生产的意义,“我只是无法面对,我只是无能为力。我厌倦了现实的一切一切的现实又厌倦了我。我从不面对,我害怕前方如枪口黑洞洞的世界,我是一个命运的逃亡者,我在追捕我自己。”这种复调、多层次叙述,给文本带来了张力,和《钓黑坑》一样,也带来了理解的难度。更多时候,《出离》因为弥漫着一种情绪式的气味,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悲伤”,使得作品恰如一部古旧的默片,他以浓缩式的快進镜头,提供了更多时代的剪影,河州上清理垃圾的一对老夫妇、铁路桥上站着的看火车的父子,猪下水的地下作坊,尽管一闪而过,但因为描摹的质感,让人印象深刻。二叔和阿依,丰富了当下小说的人物形象,凸显了吴尚平细密的写作功力,更凸显了他骨子里的现实主义精神。

《三好学生王威》是六部作品中最为独特、反讽色彩最为浓厚的一篇。作品弥漫了说教话语与日常语言的对峙,在充满调侃的叙述基调中,逆舟越是一本正经地用大量篇幅刻画“三好学生”的标准范式,就越是为后来标准坍塌营构的反讽效果奠定了基础,黑色幽默所产生的阅读快感也就是小说艺术对生活的智取之胜,“我和顺癞子总算平安地初中毕业,王威上完高中上大学,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人生很顺畅,后来搞婚外情,经济上也出了点麻烦,最后落了个孤家寡人,现在委身与张驼子的公司里。”这短短几句,就不动声色地消解了大量篇幅营构的“三好学生王威”的荒诞、戏剧人生。显然,这不能置于情节的转换层面来理解,而是更多凸显了作者的隐秘价值判断:作品围绕王威及其同伴的少年往事,看似簡洁,但因为置入了转型期社会背景,就从整体上实现了对社会价值观念转变的勾勒及思考。就人物塑造而言,《三好学生王威》,是六部作品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篇,在类似白描的手法中,逆舟重拾了现实主义典型人物塑造的手段,让人物在情节的推动中一步步丰满起来,这和《出离》中阿依的扁平化形象,构成了巧妙的对比。

从阅读感受而言,以上六部作品,显然呈现出了不同的艺术面貌。让我惊讶的是,当我从整体上对其进行审视时,却发现他们的创作实践在不自觉地呈现出对某些共同问题的探讨。

一方面,六位作家勘测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边界。尽管在上面的分析中,为了论述的方便,我曾提到,舒文治的《钓黑坑》和吴尚平的《出离》,充溢着明显的现代主义的气质,但有意思的是,他们对此又表现出了明显的警惕和节制,尽管因为创作的惯性,两位面对现实题材,依然无法遏制现代主义表现的冲动,但文本还是最大程度地凸显了清晰的现实主义品格,其内在的诗意和现实主义的贴切,构成了很有意思的张力。如何突破现代主义的形式意味,获得表现当下生活的生命力,是当下作家面临的难题,舒文治和吴尚平同样面临这一挑战,毫无疑问,《钓黑坑》和《出离》在“隐喻式写作”与“贴着现实”之间,其所呈现的暧昧、多义、繁复,能让人感受到他们主动探索“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边界的用心。

与此对照,《天崖歌女》、《请您去喝茶》则沿袭了传统现实主义的路径,这种方法的优点,是能和现实建立贴皮贴肉的关系,容易和读者获得共鸣,其风险则来自和现实过于紧密,受制于题材,作品的意义向度,容易滑入简单化的窠臼,从而使得作品缺乏超越性的价值。潘绍东和魏建华对此亦有足够的警惕,从文化和人性的层面进入,是他们规避陷阱的自觉选择。但不管怎么说,包括《阿托品狂人》和《三好学生王威》在内,从整体而言,因为作者主观上对现实回应的热切,这六部作品还是更多呈现出了现实主义的内核。以当下极为热门的乡村书写为例,如果说潘绍东的《天崖歌女》,遵循的是与现实“硬碰硬”的乡村书写特质,那么,舒文治的《钓黑坑》和吴尚平的《出离》,则以诗意而多义的面目,呈现了乡土书写“模糊而迷离”的可能,“五奎冲”和“扇子山”,不仅仅是故事的发生地,而是承载了更多的隐喻意味。“黑坑”将经济关系、亲缘关系、乡土关系及人性内部的复杂性敛于其中,犹如一面安置在大地上的水镜,垂线下去,能钓上来什么,并看到什么,那是向读者的敞开。

另一方面,六位作家的创作,凸显了写作主体直面转型期中国经验所达到的可能。在新媒体语境下,小说创作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变动不居的现实,更为以虚构为内核的小说创作,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对短篇小说而言,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内,实现性价比最大的艺术呈现,是作家面临的根本挑战。从六部作品看来,无论倚重的是故事推动,还是状态的呈现,都显示了作家对现实的热切关注。《钓黑坑》中的讨债事件、《请您去喝茶》中的官场生态问题、《出离》中人与虚拟网络的遭遇,毫无疑问都凸显了现实生活的肌理,显示了作家的现世关怀和思考能力。《天崖歌女》《阿托品狂人》《三好学生王威》尽管和当下的热点事件,拉开了距离,但以人物的命运为基点,从人性、文化的层面,同样以文学的形式,实现了对转型期人物命运表达的可能。概而言之,六位作家,都将目光对准他们所见所思的生活,呈现了更为广阔的现实世界,突破了个人写作过于内向所自我设置的藩篱。说到底,他们的作品,都来自脚下的土地,来自身边的普通人,来自对现实困境的思考,建构了写作者和所在世界之间的新关系,亦是繁复的非线型关系。

这六位汨罗作家作为一个群体出现,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域文化现象。我的家乡湖南汨罗,是一个文脉兴旺的地方,在离开故地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二〇〇二年,我因求学来到广州,已在此地生活十六年之久,广东以经济为中心和为人做事的低调务实,让我深深感到,谈论文学,是一件忍不住要藏起来的事情,在广州浓厚的商业氛围中,文学恰如不能明示的密语。但只要回到故乡汨罗,气氛完全改变,小小的县城,常有热烈、纯粹的文学讨论,一群被各色生活包裹的写作者,他们对文学和诗性的兴趣与执着,已经超越了功利的目的,眼睛里闪出奇异的光,因这光的拂照,骨子里都有一份张扬的傲气和互不服输的倔强,这份精神的挺拔,让文学的尊贵,在小小的县城得以守护,而本文所论述的六篇作品的作者,舒文治、潘绍东、魏建华、蒋人瑞、逆舟和吴尚平,正是这个群体中活跃的身影。他们从事不同的职业,但都以严肃的态度、求索的追寻对待创作,他们还在不断崛起之中,彰显出高岸的艺术姿态,成为市场经济时代文学越缩越小的王国里最虔诚的坚守者、实践者和传承者。正是这份来自创作主体的精神坚守,让他们不但从整体上凸显了一个群体的精神高度,也以各自经营、各有特色的艺术世界,延续了楚地写作的高贵、尊严和瑰丽。

诚如其中的蒋人瑞所言,他们集体具有一种“楚骚”性格,文化基因的存在是一种内在客观,山水风土对人格心灵有着深远的影响;楚骚是感时伤物的自怜,是寂寞芳菲的迷离恍惚,是自我性灵的唯美独摄,是对人生万物、宇宙奥秘的沉思发问,必然会对现实和存在时时表现出深切焦虑,这正是屈原传下的文化内码和他强大的精神暗示。楚骚化作一只凤鸟,不以挣脱现实苦难而作绝尘之飞,它栖居在生命的枝头,于孤沉独往中超越,升腾着希望,摩挲着绝望,体验着存在的全部到场。我想,汨罗文学就是一个正在采掘的、生机勃发的现场,任何由浅入深的作业,都值得期待。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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