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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崖歌女

2018-02-01潘绍东

湖南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德顺永昌雅量

潘绍东

尽管腊月的井水有点咬人,但永昌还是呵着手在兴致冲冲地剖鱼。两条草鱼,两条湘云鲫。有一条嘴巴还微微翕动,像个默片时代的歌女。刀新磨过,剖起来像剪纸一样。这把刀还是二十年前在刘家铺打的,刘老倌都死十八年了,可刀的钢火还能切得开麻石。

“昌爹还在剖尸啊。”一辆飞驰的摩托在坪前待了一下。

“二伢子你个无毛畜生,老子在剖过年鱼呢。”昌爹抬头看一眼,用词虽坚硬,但语气暗含长者的仁慈。

“那得罪。”二伢快速溜过道歉,加重语气说出早已憋不住的,“还不快去老五家,洋相都你婆婆子出尽了。”说完便屁股后飙出一股浓烟。

“不怕她懒得,她就是喜唱。”明知对方已远,永昌依旧笑呵呵作答。更像是自问自答。

剖到第三条,又一辆“轰炸机”冲来,是十七岁的孙子大吉。他这会儿正放寒假。

“老鬼你快去!”这回摩托的前轮差点抵到永昌的刀把。

“你也嫌她?”永昌侧反着脸,这次真的有些不满。

“她摔了,只怕会死。”大吉将“死”咬得很重,显然只有用到“死”字才解气。

“摔了?”刀差点落地,酱黑的脸色也陡然翻白。

“她抓着话筒不放手,别人嫌到眼睛滴脓,就把她推下了台子。”

永昌腾地鹅起身,一屁股罩到大吉的后座。大吉右手油门一扭,扭出一股扫地风,奔向老五家。

老五家前坪热闹得如同一口开水锅。老五今天七十岁,他崽请了县里的乐队。坪里搭了个台子,台下人蜂飞蝇舞,台上有一男一女拿着话筒在唱歌,男的是牛建军家的崽,女的不是永昌的堂客,是个年轻妹子,一脑壳黄头发,身上的棉袄更黄,边唱边晃,像只黄鸭婆。他们一人一句唱《为了谁》: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永昌掐了一下大吉的腰,问:“你娭毑呢?”大吉踩住摩托,边熄火边说:“你以为她还在唱啊?”永昌梭下车,像个夏天面阳而立的光眼瞎子,茫然四顾。

大吉停稳车,手指了指台下的东北角:“在那——”

只见婆婆子歪在台柱子上,口像鱼吐泡,只看到出的气,永昌大喊:“仙音呃——”豹子一样犁过去。

大吉的娘也就是永昌的儿媳妇灵秀也在那儿,腿弓成一张犁,用膝头抵着仙音的后背,防止倒人,脑壳却往上翘着看《为了谁》,看得嘴都咧出一道斜缝。

永昌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从后面搂住仙音。仙音整个脸像个面团被人抓了一把,鼻子歪向一边,嘴角拖出一线涎水,两个眼珠子像各自钉了口钉子,不眨不动。永昌一把老泪下来了:“仙音呃,你这是么子路?”仙音竭力地张开嘴,一副想倾诉衷肠的样子,但再也发不出在永昌耳窝子里清脆了几十年的声音,甚至,一长串含混的音节中永昌只听到了一个“痛”字。

仙音被双江湾唯一的医生孟惠和诊断为脑中风。孟惠和当赤脚医生四十二年,先是在兔马冲罗富生那里学过三年中医,后又多次在县医院进修过外科内科儿科甚至妇产科,拿起刀可以清创缝合割痔疮,丢下刀可以望闻问切断寿数,中西医对照病名张嘴就来,小孩脐带风西医叫做破伤风,肺痨听起来吓人,其实就是肺结核,乳腺炎文绉绉的,不就是奶花疮么?孟惠和已然成了双江湾的神医。孟惠和说仙音生死暂时难断,见时辰恶化,三五日必死无疑,明日与今日无别,拖过一年半载甚至十年八载也完全可能。听从孟惠和的建议,仙音被送到镇卫生院作观察,等待阎王爷的判决。

人是上大屋丁三勇推下去的。这个丁三勇既口头上承认了,又提了一袋子苹果香蕉补脑汁脑白金什么上了永昌家的门,等于将自己从头到脚完全坐实。只是在赔偿问题上双方各有说道,永昌提出不要现钱,医院诊多少算多少,多一分钱都不要,但人得诊好,还是能说能唱。永昌儿子文进儿媳灵秀则提出一次性赔偿,省得跟老牛婆屙尿似的流流滴滴。丁三勇也同意一次性赔钱,只是数额与文进两口子说的半天云里挂帐子差一大截。这一来,自然惊动了双江湾的村支书德顺。德顺神态上虽然一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嘴里却常常谦虚谨慎,说我哪里是什么最高首长,也就是一个和事佬解坨人受气鬼,或者干脆就是一只夜壶,村民想哪天提就哪天提,想提哪儿就提哪儿。德顺先是分别两头或者说是三头探底,摸清各头开的价码,然后自己贴茶贴烟贴酒将三方喊拢,村官断村案。

永昌仍坚持以前说的,边说边揩泪,不占别人一分钱便宜,只要一个原幅原样的婆婆子。文进夫妇责怪老爹尽说些不切实际的空头话,他开价三万,一次性付清。丁三勇一则强调自己万分之万不是故意的,当时仙音娭毑已经抓着话筒唱了十三首山歌了,不光年轻人都快要走光了,年纪大的也听得双耳灌粪,老五家急得卵子上一粒下一粒六神无主,我不是在老五家帮忙吗?都管随手逮着我这个“廖化”命令我赶紧将仙音娭毑支走,我本想只是将仙音娭毑手里的话筒要過来,顺势让她靠一边站去,没想她一后退就绊到了话筒线一个趔趄就栽下舞台。然后,丁三勇哭着一张马脸说,不是我不想多赔,我家的情况双江湾三岁细伢都晓得,实在是手长袖子短,牵扯不来。

这时,德顺起身将正放着《三国演义》的电视关了,重新给在场的滗过一轮茶,开始他的略带指示性的讲话:“祸是丁三勇闯的,这个永昌爹你们一家都认了,三勇自己也认了,这就是事情成功之开始。首先我要劝永昌爹,蚊子走路都有印,何况七十多岁的仙音娭毑这么一摔,没到阎王爹那里去办手续就阿弥陀佛了,要复原一个还能说还能唱的仙音娭毑神仙也做不到,我们当地之组织只能配合三勇之同志,尽心尽力给仙音娭毑治病,能治到哪就治到哪儿。文进灵秀你们夫妇开口三万,说它高我说你们是菩萨心,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只值三万?别人出三十万三百万换我一个脑壳我不得干,甚至于换我一双手脚我也不得干,但是,具体之情况也得具体之分析,丁三勇十八代贫农,上面祖宗我不清白,他爷爷当长工是双江湾著了名的,一件褂子穿成烂布筋还舍不得脱,一双草鞋穿断襻还舍不得扔,他爹虽然长在新中国,也是个抠鼻屎宴早饭的主子,一世年没坐过汽车,没穿过皮鞋,丁三勇就更无须说了,他自己肺痨,不,肺结核,他堂客风湿,两个崽一个大学一个高中,抢银行拿钱都嫌手脚慢了,你们说哪还有余钱剩米来堵这个祸眼?”

一屋人闷住几秒钟都不开言,永昌只顾揩泪,丁三勇兀自叹气,文进将手里的烟屁股捻了几捻,还是先开了口:“情况都清白,我娘这个样子也是事实,我们再退后一步,两万,一分不能少。”

德顺将目光转向丁三勇,暗示他表态。

丁三勇脸上一直愁云未散:“我亲朋戚友都求尽了,还只筹到一万,实是和尚剃头尽了法(发)。”

德顺叭嗒叭嗒猛抽几口烟,脸上泛出胜利的笑容:“事情不就解决了嘛。”

几张脸突然像罩了一张蜘蛛网,懵住了。

“文进你要两万一分不会少,三勇你只有一万不会要你再多出一分,不是还有老五家吗?事是在家他出的,三勇也是帮他家的忙,他难道就站在干岸上望河风?何况他家情况比你们两家都要好上数倍,这样之,那一万归我去老五家去讨,他痛快,事圆话圆,他不痛快,我会严厉教育之批评之,至少的至少,他也得拿五千,那还有五千块的缺口,凭我德顺在双江湾担任首要职务十三年,张口喊个吆喝,举手发个指示,双江湾老百姓还在乎捐个三十五十?”

仙音曾是十八里天崖嘴无人能比的歌女。

仙音的娘就会唱山歌,小名叫阳雀子,所以生下仙音的时候,给取名字的土秀才就有先见之明,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阳雀崽子一口仙音往外蹦。仙音四岁就能跟着阳雀子唱歌。阳雀子边在田边种豆子,边跟对河的后生子对山歌:小小鲤鱼紫红腮,下水游到上水来,穿过千张金丝网,经过万座钓鱼台,不想妹妹我不来……此时,仙音由奶奶带着在自家坪里玩,“阳雀子”歌声刚落,仙音就嗲声嗲气地学着唱起来:小小鲤鱼纸红腮,下水游到上水来……中间几句虽然也唱得口齿不清,但最后一句却天才般地将唱词改为“不想仙音我不来”,把一坪婆婆姥姥不但唱笑了,还唱出她们一脸啧啧啧的惊讶——这妹子将来真会成仙哩。

仙音长到十八岁,脸长开了,喉咙也长开了,模样谈不上美若天仙,但嗓子已然青胜于蓝,一曲唱来,可以翻过几条垅几座山,可以将一村子人唱醉唱痴,完全超越了已被烂裆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阳雀子”。那时,村上的大晒谷坪里放过一部电影叫《马路天使》,里面有支听得耳朵发痒的歌叫《天涯歌女》,后来有人就把仙音叫做“天崖歌女”——人家是天涯歌女,我们是天崖嘴歌女。人家歌女唱的——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哪有我家歌女唱得情浓意酽啊——哥是钥匙妹是锁,哥爱妹来妹爱哥,水不离鱼鱼要水,砣不离秤秤黏砣,情妹跟定情哥哥。

妇人烂裆病大约就是现今说的妇科炎症,据说“阳雀子”得烂裆病是因为当年追腥逐色的男人太多,自己把不住门惹下的。不到四十岁,“阳雀子”家门前的晾衣竹篙上,就成天飘荡着“阳雀子”的外裤和内裤,整个村庄弥漫着一股挥之难去的尿骚味。这一来,仙音打小就对男人多了一份天然的警惕,山歌虽然无情不成歌,但仙音歌到喉咙止,不走心,对方无论年纪老少,无论声音高低,无论用情浓淡,一概音终情止,如牛过石桥无踪无迹。

老天让永昌和仙音做了同学。他们同时考上当时条件最好的初中,但要翻山越岭走六十多里路,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家里和学校的往返路上,永昌就和其他两个男生一道,主动充当起仙音的保镖。走水牛背、冷水井、烂泥坑这样的溪渠湿地时,一人当先探路,两人殿后护驾,爬簸箕口、蛤蟆石、狮子口这样的羊肠小道时,两人前头披荆斩棘,一人后面防止野兽突袭。累了,就都或躺或坐在地上,听仙音开嗓唱歌:“我本天上一歌仙,担担山歌下九天,四书五经我不唱,只唱人间苦与甜……”

这段美好时光仅仅持续一年多就被迫中断——到处口粮吃紧,学校也基本不上课了,双江湾的四个人有三个选择退学,其中就有仙音和永昌。退学后,仙音被“阳雀子”送到兔马冲谷师傅那里学了裁缝。谷师傅手艺好,名气大,良心还不坏,吃饭不成问题。永昌则跟着在村里当会计的二叔学打算盘做流水,雄心勃勃做着当接班人的准备。如果说上学那会儿,三男一女都纯洁透明得像井水里嬉戏的小鱼,步入社会后的永昌,内心的欲念则在成年人的熏染下渐渐蠢蠢欲动了。当永昌钻着闲空立着衣领子到谷师傅家屋前屋后转悠时,惊讶地发现谷师傅家已经不是一个裁缝铺而简直是个大集市,他那七八名女徒弟犹如七八个蜂窝,每天总有来自四面八方的“雄蜂” 扑棱扑棱飞向谷家,把谷家弄得活力盎然。

與永昌角逐仙音的有两个后生,一个是林子冲林子善家的崽林勇敢,一个是谷师傅唯一的男徒弟马栋梁。三人相貌身高和家庭成分都半斤对八两没多大差别,强攻难破,只好智取,永昌先是在林子冲的三姑妈家住了整整三天,把林子善祖宗十八代的底子都摸清了,林子善的祖父早年在新市街平平旅社当过厨师,就因偷东家夫人的一只银簪子而被东家痛打一顿扫地出门。林子善也曾深更半夜潜入生产队的仓库偷过稻谷。俗话说看人看根脉,手脚不干净的家族怎么让人放心?三姑妈本来就是扯四方唇舌的媒婆,经她嘴一放风林勇敢自然就黄了。马栋梁近水楼台,办起来难度大些,况且他家一不抢二不盗,根正苗红,简直火烧不开水泼不进。好在后来永昌打听到马栋梁的外公曾经发过猪婆疯,马栋梁的娘嫁到马家后也发过两三次,大约“阳雀子”病怕了,一听到这个信就双手外拂,黄河易断病根难断,我家仙音嫁牛嫁马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一个病壳子。

永昌清楚记得,他和仙音订婚的日期是老历八月十三,两天后永昌便提了四色礼品去拜节。一年后两人结为夫妻,新婚之夜,闹婚的不停地要仙音唱歌,仙音一口气唱了五十二首,其中有一首永昌一辈子都记得:昨晚与姐同过洲,问姐几时把情丢,要等海干龙现爪,要等铁树开花水倒流,阎王勾簿把情丢。

仙音在镇卫生院住了十六天,病情不好不坏,眼睛认得人,但嘴哇啦哇啦说不出一句整话。医院建议出院,永昌不肯,医生说再住一百六十天也是这个样子。出院结账,除掉报销的,两万块还剩六千三。文进说,再住下去就人财两空了。

像突如其来的大风折断树脖子一样,永昌和仙音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从此彻底改变。以前,仙音炒菜永昌烧火,仙音摘茶永昌揉茶,仙音浇菜永昌挑粪,像两扇磨盘咬得严丝合缝,而今一切都得靠永昌一双能走的脚一双能做的手完成了。每天黑早,永昌第一件事是解决仙音的屎尿问题。永昌先是将尿桶搬进困房里。永昌记得小时候村里大部分人家困房里都放尿桶,放在蚊帐背后,那时候人多房少,尿桶主要方便老人解手嫩崽撒尿。想不到几十年后尿桶又要重新搬进困房。不过,现在都是塑料尿桶,还有盖子,不至于味太大。但塑料尿桶不好坐屁股,为此永昌花了大半天时间,将一把枞木椅子的坐板凿掉,然后找来一张砂纸磨掉残留的毛刺,看着仙音坐在改造后的椅子上畅快地小解大解,永昌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喜色。拉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则复杂得多,老两口和少两口分灶吃饭已经十多年了——婆媳两个一个喜鹊嘴一个老乌鸦嘴,分开吃就省得相互嫌菜咸菜淡饭硬饭软了。永昌会烧火会切菜,正儿八经炒菜却没几回。这会儿又要添柴又要掌锅铲,真是嫁闺女娶儿媳两头忙。好几次,不是将鱼煎枯了,就是肉炒到半熟就起锅。

仙音睡觉的时候才是永昌身体彻底放松的时刻。阳光从小窗户的网格中投射进来,将半红砖半土砖的房间切成明暗两半,永昌泡一杯茶,滗一茶盅谷酒,点一支烟,枯坐在仙音的床头前,如村头那尊整天被烟雾包绕的土地菩萨。有时,他也为自己的软弱黯然神伤:怎么就这么轻饶了丁三勇?怎么不坚持要他赔一个原幅原样的仙音我的婆婆子?怎么就只要他赔那么点钱?赔得多镇卫生院治不好,还可以上省医院甚至上北京医院治啊,不相信国家就没一个治中风的医院。还有,为何不坚持在镇卫生院再多住几天院,说不定住到十七天十八天人就好了呢,或者说不定将剩下的六千三用完人就好了呢。是不是人老了血气就衰了?当年追仙音那股疯劲,当年两百多斤担子一挑就是一里多路的蛮劲,当年几扁担砍伤三个偷牛贼的狠劲,都到哪里去了呢?

天气渐渐转暖,仙音病情也日趋稳定,甚至略有好转。有阳无风的天气,永昌会把仙音搬至屋外,坐在台阶上或前坪里,跟仙音说话。永昌曾看过电视,说一个丈夫每天给植物人的妻子说话唱歌,几年后妻子竟开口说话了。永昌也心存这种希望。他翻箱倒柜找出许多个本子,都是他当年当会计的账簿和记工簿,上面也随手记了仙音当年唱的很多山歌。永昌翻出一个封皮是“女子打乒乓球”的本子,一页一页翻着,翻到一首《山上栀子开白花》,永昌轻轻哼着:山上栀子开白花,情姐爱我我爱她,情姐爱我身手好,我爱情姐一支花,情姐赛过栀子花。“这是一九七二年的,你还记得不?”永昌问仙音。仙音半边脸已经歪斜,右边肌肉抽动一下,似乎是在笑,但随着右边嘴角咧开,一溜涎水也淌了出来,顺着嘴角流向衣领。永昌忙抓起用线连在仙音身上的一条毛巾擦拭涎水,嘴上也笑起来:“嘿嘿,果然记得。”又翻到一首《爱妹就要爱得深》的歌:爱妹就要爱得深,好比石子沉河心,要沉就要沉到底,不要半路打转身。永昌说:“这是我们男人唱的……我没半路打转身吧?没半路把你丢掉不管吧?”仙音哇哇地叫起来,手也想抬起来,但终究乏力。永昌抓住仙音的手,紧了紧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仙音又哇哇两声,似乎是对前面哇哇的解释。再翻到一首《只怪棒槌不怪郎》:妹妹门前一口塘,手担花篮洗衣裳,手举棒槌腿望郎,棒槌打在指头上,睡到半夜痛不过,只怪棒槌不怪郎。永昌哼完,仙音扭曲的脸上竟忽然显现几分羞涩,这大概只有永昌能感受得到的表情,就像他们在对接一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号一样。

翻开一个封皮是“武汉南京大桥”的本子,里面写满了一九七五年仙音的出工记录。永昌问仙音:“一九七五年出了什么工你都记得不?”仙音摇摇头。永昌就一条条念起来:“3月16号,在大队部开社员会半天,这是开什么会呢?仙音仍摇摇头,嘴里啊了一声。永昌继续念:3月17号在黄泥塘种豆子一天;3月18号护茶蔸一天;3月20号办苗家垅地一天;3月21号买棉花一天;3月22号上午铡草籽,下午出牛粪;3月23号上午铡草籽,下午搞秧田;3月24号上午种木薯,下午摘茶叶;3月25号,生病未出工;3月26号,生病未出工;3月27号,生病未出工……呀嘞,你生病我怎么没一点印象?”再看仙音,她的脸已然剧烈抽动,不断外涌的泪水很快将脸上所有的皱褶填满。永昌边拿毛巾边将自己的脸向仙音贴去,似乎要去承接那她一脸泪水。而此时永昌的胡茬上,也已有晶亮的水珠闪动。

在一堆本子里,永昌还翻出一本叫《无胆叟吟草》的书,他想起来是他和仙音的同学谢雅量三年前送的,扉页上还恭恭敬敬写上“请永昌仙音同窗伉俪雅正”的字样。谢雅量与永昌两口子当年同时退学,永昌学会计,他则去学校代课,后来成了民办老师,再后来转正,退休后都有四千多一月。这事永昌和仙音暗地里嘘唏很多年,当初他俩要不去学会计和裁缝,也去学校代课,说不定现在也都有谢雅量那個工资,两个人加起来就是小一万呵。谢雅量其实教了一辈子数学,当年作文也没有永昌好,退休后闲着没事,就加入了镇里的诗词协会学起了写诗词。才学一年,诗词会员就争相出书,谢雅量也出了一本,因为胆结石割了胆,就自号“无胆叟”。永昌认真翻过他的这本书,都是什么“七十初度”“贺大发超市开业”“喜迎老年节”之类,永昌记得当时还对仙音说,这水平还当老师呢,你唱的那些歌水平比他要高几顶帽子。仙音顺嘴说,那你也给我出本书啊,压服压服谢雅量。永昌当时随口接了个“好”字,就再没有了下文。事实上两人谁也没放在心上,两个泥腿子,加之黄土都快没顶了,还出什么书呢。

这次再看到谢雅量的书,永昌立马想起自己说的那个“好”字,此时有一股决堤般的力量冲向永昌的喉头,他高高举着谢雅量的那本书,朝仙音舞动着,大声喊道:“你还记得吧,我说过要给你出本书的,我这就动手!”

仙音茫然地看着永昌,像一只黄昏的呆鹅愣愣地没晃过神来,过了一阵,又似乎听懂了永昌的意思,努力地梗了梗脖子,点了点头。

永昌说:“你要挺着啊,书没出来之前,你千万不能死。”

永昌到甫驼子商店买了二十个崭新学生作业本,足足花了二十七天,钻头觅缝寻枝摘叶将仙音唱的歌全部誊抄了一遍。一首首编号下来,共六百二十三首,最长的那首《下江宜》,有四百三十八句,三千六百二十字。怕有遗漏,永昌又将双江湾会唱山歌的人问了个遍,后又补录了十四首。唱山歌的人都知道有句话叫“千头万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没有行业标准,同一首歌名不同的人唱歌词都会或多或少有改动。永昌只认仙音的唱词。每抄完一首,永昌就一句句念给仙音听,要她点头确认才继续下一首。近一个月时间,永昌除了服侍仙音吃喝拉撒,从天现亮色到半夜深更,身心几乎全部浓缩在那张油黑发亮的八仙桌上。那是仙音的嫁妆,半个多世纪了还异常紧固。桌上的本子一天天堆高,永昌却一天天脱形,写到最后,手瘸了,腿麻了,眼花了,到大吉买回来的电子秤上一称,整整掉了十三斤肉。虽然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永昌像领了个大奖状的细伢那般兴奋,心里燃烧着一团火,且还不时往里添柴,火苗毕毕剥剥的燃烧声让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感觉自己已经重返了他的后生时代。

永昌搂着一堆本子第一时间去了谢雅量家。谢雅量早就听说了永昌抄歌的事,看着永昌胸口这么一大摞,还是吃了一惊。“我也要像你一样出书,不,是替仙音出,都是她唱过的歌,我答应了她的。”谢雅量连连说好事好事。永昌说:“那你要帮我,我对出书这东西是扁担吹火一窍不通,稿费我就不要了,给你作辛苦钱。”谢雅量哈哈一笑:“老同学,看来你真不懂,你以为出书都有稿费啊,出书有两种,一种是有稿费的,那都是些大脑壳,像鲁迅啊巴金啊还有最近获个诺贝尔的莫言啊这些人,还有一种是自费的,就自己得出钱他才跟你印,印出来有人买更好,没人买你就送送亲朋好友图个乐,我就属于这一种,所以送了一本给你们夫妇。”永昌胀大眼睛看着老同学:“我记得你送我的时候还说得了三千块钱的稿费啊。”谢雅量愣了一下,大约他完全忘了这事,继而脸泛出猪血色:“那个……当时说可能是为了面子,我也不记得了,既然你今天把我顶到墈上了,我也只能跟你说实话,我这本书我自己花了一万八。”

这话把永昌吓了一大跳,万万没想到这里面水这么深,但谢雅量那句“把我顶到墈上了”似乎更是说自己,他回谢雅量道:“老同学,不管怎样,这书我出定了。”谢雅量说:“好,我支持你,你回去赶快搞钱来,我帮你联系出版社和印刷厂。”

永昌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说:“我还得回去……筹钱。”

谢雅量问:“你手头有多少钱?”

“……两千多。”虽然和儿子儿媳分灶吃饭,但柴米油盐文进还是安排得周一周二,平时不需要永昌操钱的心。这两千多还是仙音住院亲友慰问和平时一五一十积攒的。

“唉,你这点钱八字写一撇还不够。”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筹到的。”

永昌临走,谢雅量还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他去找找镇文化站长,说山歌应该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近些年对这个很重视,说不定有经费支持。这主意似乎给永昌的心头浇了一勺蜜,他对老同学打个拱手连声称谢。出了门,谢雅量又从裤蔸里掏出三百块钱给永昌,说这是对他出书的一点心意。永昌心里想你几千块一月再多支持一点老同学也不为过,但嘴里说着推辞话,手也不接钱。谢雅量还当真了,以为永昌真的不要,忙改口道:“仙音病了我都没来看望呢,就当我给仙音买点补品吧。”永昌这才将钱收了。

回到家,永昌第一件事就是找儿子儿媳要钱——丁三勇赔款剩下的那六千三。永昌住的和儿子住的连房共栋,只是儿子住他几年前做的新屋,永昌住的是七十年代末自己手里做的旧屋。平时儿子家是空屋,儿子去了江西跟着老表架电缆,大吉上职校,只有灵秀在镇上塑料厂打工,朝出晚归。等太阳彻底落水,天色完全暗下来,永昌猜灵秀已经收拾完了,就推门进了灵秀的屋。灵秀正看着电视,手里还抓着个手机,手机也呜里哇啦放着什么歌。见永昌进来,灵秀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平时永昌晚上从不踏进儿子家的门槛。

永昌示意儿媳将电视和手机声音调小,灵秀将手机声音掐了,但并不关电视,眼睛一翻:“老的还好吧?”老的指的是仙音,她以为仙音出了状况。永昌摇摇头:“她没事,我有个事想跟你们说说。”

永昌找把椅子坐下来,将出书一事的来龙去脉讲了,然后不要儿子儿媳另外出钱,只要他们将那六千三拿出来就行了。灵秀半天没吱声,脸色涂了一层猪油。永昌也不说话,似乎就专等儿媳开口。灵秀忽然想起什么,拨弄几下手机,然后起身走进卧室。永昌听到她是在跟文进打电话。

打完电话,灵秀嘴里火气冲天:“刚跟你崽打了电话,你崽要是离得近,会当面指着你的鼻子骂。那六千三碍着你手还是你脚了?你以为它是一座天高海宽的金山?那老的活不活死不死,以后不要钱啊?拖几个月还好,拖个十年八年我们做崽和媳妇的不晓得还要贴多少个六千三。”

虽然是骂,但理是这个理,永昌竟无言以对。

灵秀开关一开就关不住了:“你到双江湾上下四处打听打听,哪个不说我们两公婆对你们两个老的好,柴米油盐挨时挨刻送到屋,三病两痛不讲价钱喊医生送医院,那个老的病才缓口气,你就脑壳就发热坐不住了,还出书,出书都是那些一月拿几千上万的知识分子干的事,你一个土夫子,字也认不得一皮箩,就莫去见人屙屎喉咙硬了……”

永昌受了儿媳一肚子气,悻悻回到自己屋里。但他不怨灵秀,她的话里也有儿子的意思。儿子儿媳不说特别孝顺,但决不比人家差,上头屋顺三老倌瘫在床上,四个子女都不愿意理事,最后在屎臭尿臊中死了。“是啊,我怎么能找儿子儿媳要那六千三呢,我们两个老的不光生还要用他们的钱,死一个都是一笔大的开销呢。”永昌叹口气。

然后又咬了咬牙:“书还得要出,办法总是人想的。”

还未到夏天,双江湾就像一只炉子生起了火。很多树叶一见太阳就耷拉脑壳提不起精神,倒是黄芯白瓣的野蒿开得到处都是,像一个个小向日葵。

永昌满头大汗来到德顺家,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请求村上支持他出书。

德顺不像灵秀那么气恼,只是一个劲地笑。

永昌接过德顺的烟,故意咳了一下,以此警示德顺:“你笑什么?我是讲真的。”

德顺噗出一口烟:“俗话说遇到秀才谈书,遇到屠夫谈猪,今天是遇到屠夫谈书。”

永昌一脸不快:“你说谁是屠夫?”

德顺继续笑,笑得脸上像稻浪翻滚:“我是屠夫还不成么?或者再言之,我是双江湾的一只猪,双江湾全体人民都可以来割我一刀,这不你就来了么?”

永昌说:“我不是想割你,我只是觉得,作为双江湾头一个出书的人,村上理应支持。”

德顺收起笑容,脸开始支书起来:“永昌爹你言之有理,我作为个人,深表赞同之高兴之,但是作为村支书,我讲两点意见:第一,现在村级财务管得非常之紧,不能乱动一分钱,过去像我这个一把手到甫驼子店里烟啊槟榔啊闭着眼睛拿,现在抽一口烟都是自己的钱,你沒看到我刚才给你发的烟比以前差几个档次吗?不是我捂着好烟不拿出来,是只能我与民同乐天天抽这号烟……”

永昌打断德顺:“你的难处我晓得,村上拿不出钱,是不是你发动一下,让村里人捐点钱,书名我都想好了,仙音也点头了,不叫《仙音山歌》而叫《双江湾山歌》,毕竟都是双江湾人祖辈传下来的,书出来后,我免费给双江湾人送书。”

德顺又笑了一下:“这正是我要讲的第二点,时代不断前进,形势不断发展,过去仙音娭毑是天崖歌女,名气大得吓人,但现在年轻人又有谁晓得她,又有谁喜欢唱山歌?仙音娭毑不就是因为别人不喜欢她唱才出的事吗?如此之形势下,你说送书他们会看吗?他们不看这不纯属浪费吗?再者之,当初老五只肯出五千,另外五千我是发动村民捐的,人情只能欠一回,再要他们捐我脸都要蒙猪肚子了。”

永昌默不作声,使劲叭烟。烟雾将他整个脑壳罩住。

德顺拿出两百块钱,递给永昌:“这样,这书你铁定要出之,我也不拦你,我作为双江湾的猪,不,支书,我还是略表心意,你且收下。路是人走出来的,再回去想想其他办法。”

永昌接过钱,说了声劳慰,忽然記起谢雅量要他去找文化站长的事,便跟德顺说了。

德顺听完一拍大腿,说:“这主意甚好之,我愿意贴油钱,明天拖你去镇上一趟。”

第二天,德顺果然不食言,骑摩托拖着永昌到镇长找到了文化站长。其实德顺也藏了点私心,他心想现在上面钱多,如果以这个为由头搞个三万五万的,除了印书,还可以给村里搞点建设。

站长姓张,人刮瘦,见人一副眯眯笑脸。也许平时太闲,加之又是老支书德顺带路,张站长对永昌热情有加,一边翻看永昌的本子一边不停地说“好东西”,这让永昌和德顺心里都爽快起来。

张站长说了几十个“好东西”之后,才给德顺和永昌泡茶,然后大谈文化的重要性,并说永昌抄录的这些东西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是名副其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定争取上级主管部门的重视和当地政府的重视。张站长扬起一只手,轻轻地移了移,显得坚定有力:“我立马会向县文化局及文化馆起草一个报告,请求他们大力支持,我相信,他们也会百分之百支持,与此同时,我还会向镇领导郑重汇报,也争取他们支持,你们就放心吧。”

德顺和永昌都被这话弄得喜出望外,似乎钱就攥在张站长的手里。德顺忙开一根烟给张站长:“站长大人报告就请你往高里打,能争取到八万十万我接你到双江湾吃正宗土鸡。”

张站长扬起的手突然僵住:“德顺书记你可别吓我啊,哪能有这么多钱啊,文化部门过去一直是弱势群体,近年大有改观,但也没有一步跨进共产主义,给你们交个底,文化部门能最后搞个三千五千也就不错了,政府这边,满打满算也就一两千的事。”

德顺有些失望,心里的小算盘打不成了,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张站长金额减少,双江湾土鸡不减,随时欢迎张站长来指导工作。”

张站长说:“我张某人清廉一世年,可不能栽在德顺书记你一只鸡手里。”

两人放声大笑。他们笑他们的,永昌在心里早就盘算着,假如文化局五千政府两千,加上自己手里差不多三千,就一大半了,等于秤上的大星已经定了。

永昌伸出双手握紧张站长那只没有夹烟的手:“太劳慰站长了,那钱何时能到手呢?”

张站长脱开永昌的手:“这你就急不得,革命事业不是急出来的,文化部门的短则一两个月,长则要到年底,政府好点,是我们自己的衙门嘛,领导寅时批了不到卯时就可以拿钱。”说完,又补一句:“我力争尽快。”

回到家永昌整个晚上又睡不着了,不知是因为钱大部分有了着落还是生怕张站长只是纸上画个饼。天气异常闷热,仅有的一把鸿运扇只能对着仙音送风,自己则从柜顶上找出一把蒲扇,躺在竹睡椅上摇扇解凉。就算钱都到手,也还差大几千,还得想办法。脑壳里转了好多弯过了好多坎后,永昌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人——农业局的老熊。那年县里搞农业产调,老熊联点双江湾,他大半年的吃住村里就安排在永昌家。老熊爱吃辣椒,一吃就满头大汗,得脖子上围条毛巾随时擦汗。老熊尤其喜欢听仙音唱歌,一闲下来就鼓动仙音唱歌,还不时用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录音机录音。老熊走后一两年,永昌和德顺去县里走动过两次,都是办村里的事。后来慢慢就淡了。老熊曾对永昌说,你们一家人意太好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我去找找老熊。”永昌心想,马上又安慰自己一句,“以前可从没麻烦过他。”

第二天一早,永昌捉了一只鸡,装三十个蛋,坐班车去了县里。这一向县里搞环保检查,塑料厂停工,灵秀在家闲着,永昌便要她照看一下仙音。灵秀可能因为没给钱永昌,心里也有一丝歉疚,满口接应,还笑着说你去找老熊要得,他吃掉了我家好多辣椒。

永昌拎着东西呼哧呼哧找到农业局,门卫查了查花名册说没这个人。永昌急了,反复解释也没用。幸好后来有个老同志来取报纸,说老熊早调到科协去了,门卫才来两年不清楚情况。永昌找到科协时已接近中午,老熊见了永昌异常高兴,将永昌带到一个小饭店,一定要和永昌喝一杯。老熊说他到科协好几年了,为了解决一个副科级别。这些永昌不懂,只是感觉老熊瘦多了,老熊说他得了糖尿病。两人一边小抿一边聊事。聊到出书的事,老熊有些难为情,说在农业局还好点,科协是个穷得出屎的地方,自己又是个副职,既没权力又没能力动一分钱。不过,他又是翻包又是翻口袋,零零整整凑了八百块钱塞给永昌,说这是他私人的意思,他是真心喜欢仙音娭毑的歌,要不是自己一身病,儿子刚买房,还铁定会多拿一点。永昌说什么也不肯要,至少不要这么多,他原本是想通过老熊的关系找一些单位批点钱,怎么能要老熊私人出这么多呢。两人打架式的你推我搡,最后永昌还是拗不过老熊,将钱收下。临走,老熊将永昌的手握了又握:“今后只管来,小酒小饭有的吃,千万别再带什么东西来。哦,还有,书出来后一定要送本给我。”

永昌怀揣着老熊的八百块钱有些惴惴不安,感觉自己为了这本书把一张老脸都丢到县城里去了。但头发湿了又不得不剃,况且一回到家,灵秀就对永昌说:“你没发觉老的天看天不行了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

其实永昌早有这种感觉,灵秀这么一说,更证实了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他用手啪地猛拍一下自己的头,泪水哗地也跟着下来了。他在自责——仙音病情恶化完全是自己这向忙于抄书和外出照顾不周造成的。

灵秀吓坏了,忙把孟医生叫来,请他再断断仙音的寿脉。孟医生又是量血压又是号脉,又是看舌苔又是翻眼皮,然后告诉永昌和灵秀,人好是好不了,送医院也没什么用,但寿数暂还未尽,可能还要拖一段时间,一月两月不定,但至多半年到岸。

永昌的心稍稍安定,但也促使他得让书快出出来,他在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让她死之前看到书!”

这时,德顺一路兴冲冲来到永昌家,老远手里就甩着一沓红票子。

德顺见灵秀和孟医生也在,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忙问怎么回事。孟医生说了仙音的情况。德顺说:“我这里有个好消息,我刚从镇里开会回来,张站长这人真讲义气讲感情,办事麻利,不,雷厉风行,这两千块钱是他从镇里领导那里批下来的,托我带过来了,昌爹你收下吧。”

永昌接钱时手有些颤抖,他看了看仙音,仙音似乎这时正处在清醒时刻,也努力地睁着眼睛看他,嘴角还抽动着,但已发不出声音。

德顺叹口气,对灵秀说:“你婆婆时日不多了,你公公想为她出本书,这不仅是你家之大事,也是整个双江湾之大事,这段时间你要多发扬不怕牺牲的革命之精神,多替你公公帮衬帮衬,到时村里评‘五好家庭,我会重点考虑之。”

灵秀笑道:“我尽心吧,五好不评无妨,只要不划我个‘四类分子就行了。”

德顺和孟医生前脚刚走,永昌一刻不歇揣着六千块钱和提着一堆本子来到谢雅量家。谢雅量正戴着老花镜看一本叫《老年人》的杂志,嘴里念念有词,脑壳轻微晃动。房里开着空调,陡然的凉气让永昌不由打了个寒噤。

永昌说他手头已有六千块现票子了,后面的钱陆续会到,书是不是先可以开印了。

谢雅量放下杂志,要去泡茶,永昌将他摁住,说还要急着赶回去。

谢雅量边取眼镜边说:“老同学你太简单了,出书哪有这么容易,出书主要包括三项费用,一则书号费,二则编审费,三则印刷装帧费。书号贵的要两三万,便宜的三四千,最次的就是不要书号,到文化局办个准印证就行了。编审费就是请人编辑校对,这个跟书号跑的,贵的书号编审要求严格些,价格自然也高些,便宜的你随便请人编审也行。印刷装帧费跟你的印数、纸张和页码都有关系。实际上,你也不一定要照着我一万八,有些地方能省则省,这样吧,编审校对你信得过我,我跟你打义务工,这笔钱你就省了。”

永昌被谢雅量说的一大堆绕晕了,像个木桩似的杵在那里。

“怎么,你嫌弃我水平低?”

永昌回过神来,鼻子一酸,连忙打拱手:“劳慰劳慰。”

谢雅量摆摆手:“老同学讲什么客气,你还有什么要求?”

“要快。”这次似乎谢雅量话还没完永昌就答上了。

“有些是快不来的,像两三万的书号,有很多手续,没几个月下不来……”

永昌直摇头。

“我看你也没必要,就按我的弄那种三四千的号子吧,完全不要书號也不成其为一本书,你特意出书还是要像书。”

永昌点了点头:“要像书。”

“再就是印刷,你打算印多少?”

“我跟德顺说了的,这是双江湾的山歌,双江湾我见人送一本,再就是其他要送的,你,张站长,老熊……”

“双江湾有两千多人,你犯得着人人送一本么?送给他们会看么?”

“要送,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我要让他们记得这些歌曲,记得仙音……”

“你这犟脾气又来了,好吧,就印三千册,其余纸张装帧啊什么都按我的来,你看可以不?”

永昌点头,嘴里说“要得”,然后将手里提的歌本放在谢雅量的桌上,又从怀里抠出一包纸伸给谢雅量:“歌本和钱我都带来了,钱六千,先放在你这里,其余的我再去搞。”

谢雅量双手拂断:“钱财分明大丈夫,这钱我暂时不能沾手,等我联系好了出版公司的人和印刷厂老板,跟你签合同,你再签字交钱。书稿你留下,我慢慢来审稿。”

永昌脑壳又起雾了:“出本书这么难啊,还签合同。”

谢雅量拍了拍永昌的肩,笑道:“这还难啊老同学,如果说出书像唐僧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你这个至少打了对半折。”

谢雅量要永昌回去安心服侍好仙音,这边联系好了就打电话给他。回到家里,永昌心中像卸掉了一块大石头,心想终于可以一门心思服侍仙音了。这段时间欠仙音太多,他要成倍补偿回来。

仙音清醒时,永昌就坐在她的旁边,抓着她的手,跟她讲最近因为出书发生的好多好多事。他告诉仙音,谢雅量是个好人,德顺是个好人,张站长是个好人,老熊是个好人,甚至灵秀也算得上是个好儿媳,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以前痴长几十年,不通世事,事非经过不知难,事非经过也识人心。

仙音糊涂了,永昌就跟她按摩,按头,掐肩,揉背,捏脚,他总觉得仙音的病是因为气血不通,堵塞了血管和经络,说不定哪天按着按着突然将堵塞物按碎了,整个人就此好了。

但仙音一直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反而糊涂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当仙音一糊涂久了,永昌全身就像点着一把火在烧,有一种皮开肉裂的痛——他生怕仙音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刻。

好在谢雅量很快就发动他们诗词协会的人编辑打印完书稿,又马不停蹄联系上了出版社和印刷厂——都是出他书的老主子。书号联系人是谢雅量学生的学生,经谢雅量担保,书号费三千那边答应先给号后给钱。印刷费谢雅量压到了一万二,先交一半现金,书出来后一手交余款一手交货。合同是在谢雅量家里签的,印刷厂老板姓黄,挺好打交道的一个人,他说省得老人家跑路,他就上门服务了。交完钱,永昌就急切地问黄老板书何时能印出来。黄老板说最快也要十多天。永昌说书一出来你就打电话给我。说完,将早已写在纸上的灵秀的手机号递给黄老板。

虽然明知要过十多天才能看到书,但永昌每天都要跟灵秀交代一句,别漏接了电话。大约过了半个月,那天早上,永昌正在给仙音换下头天晚上汗湿的衣裤,灵秀抓着手机跑了过来,嘴里叫嚷着“黄老板的电话”。永昌全然不顾还只穿了一条袖子的仙音,几乎是把手机从灵秀手里抢了过来。

黄老板告诉永昌,书估计上午就会装订打包完毕,要急的话中午就可以带钱来拿货。

永昌说了句“我上午就来”便把手机给了灵秀,说:“你照看一下你娘,我去县里拿书。”

灵秀说:“不是要你带钱去么?这一下哪来的钱。”

永昌说:“我不管,我要先看看书,哪怕先拿一本回来。”

永昌喊二伢拖他去镇上赶第一趟去县里的班车。本来要出钱的,二伢不要钱,只要永昌买包槟榔给他。

双江湾的早晨笼罩着一层湿热的薄雾,这雾大约是四围山里树木溢出来的障气。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沤味。

二伢口嚼槟榔,将摩托开得飞快。可永昌还嫌慢,一个劲地催二伢再轰大点油门。

路上奔腾起一条烟尘滚滚的长龍,并伴随一波波啸叫般的轰鸣。

猛地,一辆同样开得飞快的拖砖车出现在路的拐弯处,随着二伢的一声尖叫,清瘦的永昌像一只轻盈的燕子,飞向远方。

按责任划分,二伢和砖车司机各负一半。二伢受了点皮肉伤,三天就出了院。永昌当场死亡,家属获赔十二万。

那天,黄老板左等右等一直没等到永昌来拿书。他猜测是永昌还没筹到足够的钱。直到三天后,永昌的孙子大吉跟他联系,他才知道永昌不在了。随即,大吉从赔偿款中拿出六千到黄老板那里取书,大吉拖书走时,黄老板退给大吉一百块钱,然后抽出一本书说:“我买一本吧。”

书一到双江湾,德顺就取出三本,领着文进灵秀和大吉来到永昌的坟头。永昌埋在松树岭,通向坟头的小路上还残存着斫掉松枝后的油脂气息。几只灰喜鹊被人声惊起,如一支支天蓝色响箭射向远方的稻田。

德顺用打火机将书点燃,边烧书边说:“昌爹,书印出来了,你好好看看吧。”

文进一家三口跪地磕头。

然后,德顺又领着三个人来到仙音的床头,床头的上方墙上各挂着一幅仙音和永昌的像。挂了好几年了,不过永昌的现在只能叫遗像了。仙音大约正处在半清醒半糊涂状态,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四个人,嘴里哇哇叫着——她似乎在问,怎么少个人呢?

德顺拿着一本新书在仙音眼前晃动:“仙音娭毑,你的书出来啦,蛮漂亮呢。”然后随意翻开一页,伸给大吉,“我要你孙子给你念念——”

大吉接过书,声音有些哽咽,字不成句地念了起来:“打支山歌进姐房,问姐想郎不想郎,我的哥,十二个时辰时时想,更有寅卯二时心里慌,思想情哥哭一场……”

仙音嘴里一直哇哇的,似乎不再是叫而是唱,尽管音不成腔,但谁都听得出是跟着大吉念的词在唱。

谁都还看见,仙音眼里有一片热泪淌出。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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