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浪底,峡谷风云话当年
2018-02-01侯全亮
侯全亮
2001年,举世闻名的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以下简称小浪底工程)全面竣工,其投入运用以来,在黄河防洪减淤、调水调沙、供水灌溉等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小浪底工程的兴建,堪称中国水利工程建设史上的一部鸿篇巨制。
1982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黄河水利委员会,先后从事治黄宣传与治黄战略研究工作。其间,1991年到河南省孟津县挂职担任副县长,分工负责工程征地移民,亲历了小浪底工程前期建设。在纪念我国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回首小浪底工程从决策到开工的历历往事,那一幕幕波澜起伏、风云变幻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一、那年春,一缕科学决策的时代曙光
1983年2月28日,根据国务院关于抓紧进行黄河小浪底水库论证的批示,小浪底水库论证会在北京举行。
说起小浪底工程上马决策,还要从“75·8”淮河大洪水说起。
1975年8月发生在淮河流域的特大暴雨洪水,造成64座大小水库相继垮坝失事,550万人遭受重灾,灾情惨重,触目惊心。抚痛之余,人们不禁想到了毗邻的黄河。这场淮河暴雨中心距黄河干流不足300公里,据分析,如果这种特大洪水发生于相邻的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那么黄河洪峰流量将高达55000立方米每秒,千里下游河道将出现“吞不掉,排不走”的极为严重的洪水。而要对付这种超标准大洪水,当务之急必须在黄河干流上再建一座大型控制性工程。
1979年秋,我国改革开放如春潮涌动。200多名专家、学者聚首郑州黄河迎宾馆,专题研究防御黄河特大洪水对策。此时,在围绕两种工程方案的选择上,学术界、专家层出现了重大分歧。
以著名治黄专家王化云为代表的黄河水利委员会认为,小浪底水利枢纽位于黄河干流最后一段峡谷出口,上距三门峡大坝130公里,下距郑州京广铁桥115公里,控制黄河流域总面积的92%,不仅可以有效控制黄河洪水,而且在减少泥沙淤积、灌溉、供水、发电等方面效益显著。因此,从防洪减淤和水资源开发利用的多重角度出发,主张兴建小浪底工程。
另一方主张兴建桃花峪滞洪工程的专家认为,解决黄河特大洪水威胁是治理黄河的首要任务,位居小浪底下游百余公里处的桃花峪,基本控制黄河下游全部洪水来源区,虽然该工程属于单纯防洪型工程,不能发挥其他综合效益,但可全部解除黄河洪水威胁。因此,主张兴建桃花峪工程。
两种方案各有千秋,专家意见相持不下。
三年后的1982年汛期,黄河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普降暴雨,干支流河水并涨,洪水位急剧抬高,花园口洪峰流量达15300立方米每秒。波涛汹涌,惊涛拍岸,险情接连不断,紧急中利用东平湖水库分洪削峰,加上军民昼夜奋力抢护,方使抗洪形势化险为夷。
黄河防洪的严峻形势,为加快兴建黄河防洪工程的决策,注入了一剂强大的催生剂。加之这一时期,官厅、密云等水库蓄水量急剧下降,北京90%以上的地区供水水压不足,北京、天津严重缺水,接连告急。国家高层决策者的目光急切地在“水”字上聚焦。
这时,王化云向中央呈上题为《开发黄河水资源为实现四化作出贡献》的报告,报告提出:为防御黄河特大洪水,必须在三门峡以下黄河干流兴建控制性工程。同时,近期黄河有水可调,为解决京津缺水之急,从综合治理開发战略角度考虑,应尽快兴建小浪底水库。为此,从组织规划、设计、勘测、试验等基础工作,到学术讨论会、方案论证会上力陈己见,直至上书中央领导,他抓住每一个机会,推动兴建小浪底工程。
各方关于修建黄河重大工程的建议和意见,引起了中央高度重视。此时的中国,乘着党的十二大的东风,经济建设已经迈开快速前进的步伐,改革开放正在深入进行。
小浪底水库论证会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召开的。论证会上,有关省区领导、相关领域的技术权威以及持有不同意见的专家悉数到会,可谓群贤毕至,代表广泛。会议由国家计委副主任宋平主持,国家经委副主任李瑞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水利电力部部长钱正英等出席。
会议一开始,宋平就点出了会议的主旨:“重大建设项目,我们过去有过不少教训。其中的一条重要原因,就是缺乏必要的论证就仓促上马,以致出现返工浪费甚至被迫中途下马。小浪底水库是一个超大型工程,多年来,黄河水利委员会已做了大量工作,有关方面也进行过多次讨论。但由于这个工程位置特殊,又是在多泥沙的黄河上修建水库,事关重大。因此,应该把工程放在黄河治理开发整个一盘棋中,作全面的分析、比较、论证,希望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开场白之后,黄河水利委员会副主任龚时旸走上发言席,就专家对于修建小浪底水库提出的一些疑问进行陈述应答。他说:“当前,黄河防洪形势十分紧迫,我们认为,尽快兴建小浪底工程是最可靠的方案;同时,黄河目前有水可调,修建小浪底水库可以向北京、天津地区供水,以解京津地区严重缺水之困。对于泥沙问题,小浪底水库可以直接拦蓄一部分,还能利用长期有效库容进行调水调沙。”
也许是昔日三门峡工程给人们的教训太深,或是那黄河峡谷中还埋藏着太多的问号,专家们对于修建小浪底工程,仍然议论纷纷,甚或反对修建小浪底水库的激烈之语不时冒出。
“二十年后下游淤积如何对待,中游水土保持拦沙效益跟不上小浪底水库淤积速度怎么办?”
“对黄河这样的多泥沙大河,复杂性绝不能低估,治黄必须上中下游通盘考虑,任何单打一的做法都可能误事。”
“拿数十亿元投资和70亿(立方米)死库容来换取下游河道20年不淤积,技术经济上很不合理。一个水库的死库容居然占到总库容的三分之二,这在中外水利史上也是少见的。我认为,没有必要耗费巨额资金修建小浪底水库!”
著名泥沙专家钱宁教授,多年致力于黄河泥沙的研究,此时因身患肾癌无法到会。他在提交给论证会的一份书面意见中写道:“黄河泥沙淤积问题,必须抓紧解决。我认为,在中游水土保持生效之前,小浪底水库作为减缓下游河道淤积的主要措施,可以确定上马,对于存在的一些问题,组织科研攻关,尽快拿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样就可以使工程立于不败之地。”
黄河复杂难治,难就难在泥沙问题。著名泥沙专家对小浪底工程投了一张赞成票,这一票举足轻重!
一连五天的论证会,即将进入尾声。但是,为这次会议进行总结,是一件颇为犯难的事情。
论证会闭幕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主持,他说:“很多同志对小浪底工程有不同的看法、评价和建议,这正说明黄河问题很复杂。不同意见,各有其说,对一些重大问题还要继续进行分析研究,难度较大的问题要组织科研攻关。”
论证会结束后,宋平和杜润生在联名呈送国务院的报告中写道:解决黄河下游水患确有紧迫之感。小浪底水库处在控制水沙的关键部位,战略地位重要,兴建该工程在整体规划上是非常必要的。论证会上,与会同志提出一些诸如工程开发目标、投资安排等值得重视的问题,目前尚未得到满意的解决,尚需继续研究方能作出决策。
也就是说,小浪底工程的决策还有一段路程要走。
这的确是一段必不可少的路。此后几年间,从1985年中美小浪底工程聯合轮廓设计,到小浪底工程利用世界银行贷款谈判,从中央领导先后视察黄河,反复听取兴建小浪底工程的汇报,直至1991年七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审议通过“七五”规划,小浪底工程正式列入“七五”建设项目,历经沧桑的小浪底工程终于驶入开工建设轨道。
小浪底工程的决策过程,透射出在国计民生重大问题上,国家高层由主观意志、经验判断向科学决策、民主决策转变的一道灿烂曙光。
二、一场极具挑战性的“蓝图战役”
1991年夏末。黄河流经的最后一段峡谷内,彩旗猎猎,锣鼓声声。200响开山炮过后,往日沉寂的山谷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人们企盼已久的小浪底工程开工了!
从地理位置看,这里地处峡谷尾闾,控制着大河流域九成多的集水面积。工程建成后,126.5亿立方米的调蓄库容,将把黄河下游防洪标准由60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特别是水库专门留出的75.5亿立方米拦沙库容,可使下游河道20年内不淤积抬高。此外,工程在防凌、灌溉、供水、发电等方面效益也极为显著。
让我们拂去开山炮的飞尘,走近设计蓝图,看看这是一座怎样的工程。
一座154米高坝,一手牵定王屋山,一手扯住北邙,将黄河拦腰斩断,峡谷平湖,豁然呈现;坝下“地壳心脏”里, 80多米深的混凝土截渗墙,一夫当关,拦截着河床深处的潜流;左岸山体中,108条巨型隧洞和大小竖井,构成一套导流、泄洪、排沙的“梦幻组合”;高达60多米的大跨度地下发电厂,装有6台30万千瓦机组,届时将发出强大电流……
无论是山体中的洞群密度、地质条件的复杂程度,还是高速水流的消能难度,小浪底工程都当属世界之最。
连日来,在黄河水利委员会设计院的一间办公室里,该院副院长林秀山面对摊满一桌子的资料图纸,一直在苦苦思索,寻求对策。
身为小浪底工程总设计师、20世纪60年代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毕业的高才生,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好像被大大小小的隧洞占得满满的。本来在坝址左岸单薄的山体中,布置16条直径高达15米的巨型隧洞,其空间就已捉襟见肘,施工期间还要再挖3条导流隧洞,这就更使山体稳定难度大增。如今,小浪底工程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时不我待,怎样才能找到一条科学可行的路呢?
多年来,在通往小浪底规划设计的漫漫征途中,一个个棘手问题接踵而来。坝基深层覆盖,汛期浑水发电,洞口高坡处理……这场“小浪底蓝图战役”就像一盘扑朔迷离的棋局,一直没有个尽头。
依眼前这道难题而论,尽管改导流洞为泄洪洞的方案提出后,林秀山和同事们已进行了大量实验室模型观测,但他深知,小浪底水利枢纽作为一项事关全局、影响深远的大型水利工程,绝不能用有丝毫模糊的概念作为设计依据。黄河水头高、水流泥沙含量高,以如此密集的洞群和单薄的山体,如果采用明流方式排泄洪水,即使把隧洞做成高强度的钢板,也难以抵挡速度高达48米每秒的水流冲击。可是,如果采用压力方式泄洪,因洞径太大、山体单薄,天长日久仍然难保正常运行。
面对这道难解的高元多次方程,林秀山觉得心力交瘁,一阵眩晕袭来。沉思良久,他深深地吐了口气,自语道:“看来,只有突破世界上现有的单级消能技术,改为多级孔板消能了。”
正在这时,千里之外,甘肃白龙江碧口水库的原型试验现场传来了佳音。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百米高坝,其枢纽布局与小浪底工程颇为相似。为了验证多级孔板消能既降流速又降水头的功效,黄河水利委员会派员专程在那里进行现场模拟试验。试验结果表明,用多级孔板解决高速水流问题是可行的!
振奋人心的讯息,使林秀山连日的劳累一扫而空,他疾步走出办公室,连夜驱车赶往小浪底工地。
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尝试。据后来专家对建成的泄洪洞鉴定认为:由林秀山等专家研究创造的这种多级孔板消能,能把50米每秒的水流流速削减为20米每秒,大大减轻了高速水流对泄洪洞的冲蚀,此举可以保证泄洪洞正常投入运用。
小浪底“蓝图战役”的一道难题就此求得真解。
据统计,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编制黄河大规划首次提出兴建小浪底工程以来,几十年间,黄河水利委员会为其共组织地质测绘面积达593万平方公里,勘探岩石及开凿洞井5700余米,进行各种压力试验2000多项;绘制各种施工图纸6000多幅。加上各个阶段的有关规划、可行性研究等成果,资料摞起来足有几十层楼那么高!
三、峡谷风云,师夷长技而制夷
黄河北岸的王屋山下,一所“洋味”十足的国外承包商驻地,绿荫环抱,草坪连片,酒吧、俱乐部等欧式房舍布局,显得格外静谧雅致。
然而,当一份份索赔报告如雪片般从这座“国际军团”营地飞涌而出时,小浪底工地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猝不及防。
1994年,根据“小浪底工程使用世界银行贷款,必须进行国际招标”的国际惯例,黄河大门对世界打开。欧、亚、美几十家管理精良、技术先进的公司蜂拥而至,在黄河小浪底战场上展开了一场实力较量。
德国承包商、旭普林公司项目经理威根特就是在此时结缘黄河的。他早年毕业于波恩大学经济系,后来投身土木工程建筑,成为一名经营管理型专家。
当时,小浪底工程“一标”拦河大坝和“三标”发电厂房,已分别由意大利英波吉罗公司和法国杜美思公司中标。唯独“二标”洞群工程,却一波三折。在强手如林的“二标”角逐中,驰名世界的法国斯卑公司,在中国海南国际机场、大亚湾核电站等项目招标中屡屡力拔头筹。在这次小浪底工程“二标”洞群工程竞争中,斯卑公司本来也是排名第一。然而,招标后期,斯卑公司也许是感觉大局已定,在谈判中突然自食其言,额外要求追加有利条款。结果,斯卑公司被中国业主挡在了大门之外。于是,德国旭普林公司从“B角”后来居上,意外中标。
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签订合同时,德国承包商威根特手持香槟酒,开怀畅饮,志得意满,深为命运之神的翩然降临而欣喜若狂。尤其让这位德国承包商得意的是,自从开始总承包施工,他们在小浪底竟然靠“索赔”连连得手,获得高额利润。
中国一家隧道工程局分包了德国旭普林承包的一段泄洪洞,由于洞子直径挖大了,威根特依照条款进行反索赔,得到的赔偿金额比分包的全部劳务费用还多。这个隧道工程局3000多人干了9个月,不仅没拿到一分钱,还得倒贴。无奈之下,只好卷起铺盖撤离工地。
无独有偶,另一家中国分包商也在此折戟沉沙。两家签订合同时,本来条款应为“泄洪洞允许平均超挖40厘米之内”,威根特却有意漏掉了“平均”二字。而这家中国分包商竟毫无察觉,结果在合同实施中,以累计计算定为“超挖”,被索赔100多万元。
依常规看来,在这么大的施工工地上,几分钱一颗的小钉子算不了什么。然而,德国承包商却专打这些小东西的主意。从采购到投用,增加十多个细小环节。使用超过规定数量,就要扣除中方几百万元劳务费。
《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实行“五天工作制”,但《菲迪克条款》上事先没有规定。这样一来,势必大大增加工人的加班工资。于是,德国承包商提出,这笔损失应由中国建设管理方向他们赔偿,数目是5亿元人民币!
每当看到这种兵不血刃便能拿下巨额赔款的战绩,德国承包商们的心头便隐约生出一丝快意。
在国际工程的竞技场中,业主与承包商,承包商与分包商,都是纯粹的合同关系,各方必须按照《菲迪克条款》行事。在德国承包商看来,低报价、高索赔这种国际惯例,就像经济学上的教案一样天经地义。
1995年5月,正在掘进中的三条导流洞因地质问题,接连发生20多次重大塌方,工程施工严重受阻。威根特觉得又一次“高索赔,发大财”机会到来。他一面强令全面停止施工,一面向中国建设管理方提出“推迟工期11个月,并向中方索赔8818万马克(约5亿元人民币)”的调整计划。
讯息传出,各方震惊!
作为小浪底工程的“瓶颈”战役,泄洪导流系统工期拖后11个月,就等于将小浪底大坝截流目标推迟一年!1997年,黄河小浪底工程截流、长江三峡工程截流、香港回归祖国并称为中国三大盛事。如果小浪底工程截流推迟,如何向国人交代!由此造成的巨额损失,如何挽回?
从作为业主的中国建设管理方到参与施工的中国分包单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灼、酸楚和不知所措。
一纸国际合同究竟带给中国人什么?难道国际招标就是要“引狼入室”,这样被动挨打吗?面对高悬头顶的“菲迪克”之剑,怎样才能杀出一条中国特色的国际工程建设血路呢?
经过反复痛苦的思考、研究、论证,中方毅然决定:革新自我,师夷长技而制夷,原定截流目标决不改变!
这是一种深思后的彻悟,阵痛后的欢愉,革新后的升华。
1996年年初,几支中国水电施工队伍临危受命,从各地火速会师小浪底,组成代号为“OTFF”的特殊联营体。
在另一战场上,世界银行敦促德国方面重新回到谈判桌前。在《菲迪克条款》原则基础上,中国方面与德国旭普林公司签订了《谅解备忘录》,确定由中国“OTFF” 军团以联营分包形式从德国总承包手中赎回泄洪导流洞施工权。
一部“反弹琵琶”战略,就此部署完成。
关于这场硝烟弥漫的“反弹琵琶”工程,后来多家新闻媒体有详尽报道,综合起来大意是说:很快,小浪底工程建设管理方建立起“三分三合”、责任明确的建设管理机制,同时悉心研读、熟练掌握《菲迪克条款》,对国外承包商实施“反索赔”。代号为OTFF的“中国施工战舰”,以外商雇员身份,行国家主人大义,勇战塌方,優化方案,与岩石展开强力对抗,奋力追赶先前被耽误的时间,创造了水电建设史上一个个奇迹。
1996年10月,也就是在“反弹琵琶”战略实施10个月后,三条导流洞全线贯通,黄河如期截流大局已定。
这时,“德国战车”营地出人意料地挂出条幅:1997年10月31日,小浪底工程截流就是这一天!
以往激烈交锋的对手,走向了一个共同目标。曾经笼罩在小浪底工地上的浓雾阴霾,一扫而空。
不过,这时的德国承包商领军人物已走马换将。
1995年12月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曾经不可一世的威根特被提前召唤回国。临走时,威根特百感交集,万分失意。他跑到黄河滩里,装了满满一瓶黄河泥水带回德国家中,作为在小浪底这段日子的记忆。
四、移民试点,世界性难题是这样破解的
1992年金秋十月,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作为孟津县分管移民工作的副县长,我陪同世界银行官员一行来到小浪底移民新村,对该村移民试点进行评估。
一道苍莽的黄土坡前,街道宽敞顺直,排排瓷砖贴面的两层小楼,鲜艳入目。家家户户的高头门楼上,门对火红吉祥,横匾文辞优美,到处散发着乔迁新居的清爽气息。
一阵喜庆明快的唢呐声悠然飘来。“新郎新娘对拜,一鞠躬!二鞠躬……”在婚礼司仪主持下,世界银行官员盖尼、福克森、特伍特、古利娅等走上婚礼席,向新郎新娘表示由衷的祝福并目送新人进入洞房。此时,几位世行官员都露出了鲜见的笑容。
小浪底村原居黄河岸边,是小浪底工程坝址所在地。290多户人家,1100口居民,零星散居在六七个山坳里。几十年来,对于兴建小浪底工程,他们曾经望穿秋水,期盼工程早日上马。然而,随着开工日近,当他们确认自己必须移离故土时,对日后生活的种种疑虑与困惑,便成为全村村民的共同心态。
该村党支部书记荆道民,时年37岁,高中毕业,小伙子以有文化、睿智能干而受到重视,成为千口之村的掌门人。
掌门人的聪慧之处在于能够把握大势,在服从国家大局中又能让村民得到实惠。他想,既然小浪底工程上马大局已定,小浪底村地处施工区与淹没区,搬迁别无选择。关键在于如何争取国家优惠政策,把新村建设得更好些,让父老乡亲有个良好的生产生活环境。因此,当上级政府提出让他们村先行一步,作为世界银行第一个移民试点时,荆道民和村委会尽管感到压力很大,但考虑再三,还是把试点任务接了下来。
这的确是个极不寻常的决定。对全村乡亲们来说,放弃祖祖辈辈生养聚息的这块热土外迁他乡,前景到底如何?更何况,以往岁月里,中国水库移民曾走过一段曲折辛酸的路。这一切,怎能不让人感到忧心忡忡。
这种忧虑,在当初小浪底村移民试点会议上就充分显露了出来。安置补偿费到底能给多少,村庄如何布局规划,今后的经济发展怎样考虑?会场上,群众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主持会议的省、市、县领导庄重承诺:“小浪底水库是黄河除害兴利的国家重点工程,我们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全力搞好移民试点,迎接世界银行评估。切实落实好库区移民政策,保护好移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是各级政府的神圣职责。严格管理移民资金,该给群众兑现的一分也不能少!”
改革开放以来,国家法规建设日益健全,各项惠民政策不断出台落实到位,老百姓都深有感受。相信党,相信政府!此刻,小浪底村民们再次体现出了他们的朴素感情和大局意识。
动员会一结束,移民试点工作便立刻行动起来。在当地政府组织协调下,全面核查原址淹没实物,落实征地移民补偿资金,编制新村建设规划,调剂新村生产生活用地,勘探地下水源,突击“三通一平”,日夜兼程,全力推进住房、道路、学校、幼儿园等新村基础设施施工。
10个月后,一座移民新村拔地而立。第一批102户移民按计划迁入新居,提前完成了世界银行 “建成100户移民组成新村”的试点要求。
小浪底移民新村的成功经验,打动了素以严谨挑剔著称的世行官员。1992年10月24日,在郑州举行的小浪底工程评估总结会议上,世行官员们庄重宣称:“小浪底移民新村建设和搬迁,时间虽短,工作却令人满意。这一试点经验可以推广到全中国以至整个亚洲。”
小浪底村移民试点首战告捷,很快名闻全国,各地取经观摩者纷至沓来。在有关方面共同努力下,河南、山西两省全面完成小浪底工程移民安置任务。1999年9月,来自各方面的29位专家在《小浪底工程库区移民验收鉴定书》上郑重签字。
1997年10月28日,小浪底工程截流成功;1999年10月,小浪底水利枢纽下闸蓄水,开始防洪运用;2000年1月,首台机组并网发电;2000年12月,小浪底工程拦河大坝提前告竣,主体工程三大国际标全部完成。
世界银行检查团经对小浪底工程进行全面评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条件十分复杂,技术难度极大,但其取得的成就令人难以置信。它不仅为中国水利建设树立了样板,同时也具有重要的世界意义。”
也许是一种巧合,从中美联合轮廓设计,到世界银行贷款协议签订实施,从主体工程国际公开招标与世界接轨,到世行对库区移民全程评估验收,黄河小浪底工程建设基本上是和中国加入WTO在同步进行的。因此有人说,小浪底工程建設与国际接轨,恰如中国加入WTO的一次成功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