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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难中的左右摇摆:张之洞与东三省开门通商

2018-02-01董学升

理论月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东三省通商张之洞

□董学升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1900年,中国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英、法、德等八国以此为借口,组成联军入侵中国。与此同时,俄国趁机出兵占领东三省,且迟迟不退兵,由此引发国人对于解决东三省问题的思考。考虑到当时国力衰微,以张之洞为代表的部分朝廷官员主张借助他国力量对俄施压,率先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的设想。目前学界对东三省开门通商问题的研究成果已较为丰硕①代表性成果有:张小路《中国对“门户开放”政策的反应》,载《社会科学战线》1998年第2期;钟康模《张之洞在中俄交收东三省谈判期间的言行评析》,载《学术研究》1998年第12期;马陵合《从“开门通商”到“厚集洋债,以均势力”——徐世昌与东北外交策略的变化》,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2期;杨天宏《晚清“均势”外交与“门户开放”》,载《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6期等。,并且普遍认为张之洞的开门通商的观点和主张,是在1901年陆续提出的。但是笔者发现,早在1895年马关议和期间,张之洞即建议在国内部分地区实行开门通商的政策,只不过地点没有具体到东三省。笔者拟在还原张之洞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来龙去脉的基础上,探讨张之洞针对东北问题在列强之间左右摇摆的原因,以期为观察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东北边疆问题提供一个有益的视角。

一、甲午战后联合制日

1894年7月25日,甲午战争爆发,次年,中国战败。1895年4月17日,日本迫使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张之洞得知条约签订后,于4月20日在《致总署》的电奏中痛斥日本的侵略行径:“闻和议各条,不胜焦灼痛愤,倭寇狂悖至此,种种显然利害,中外诸臣必已恳切陈奏,无待洞渎陈。”[1](p2056)4月26日,张之洞依旧义愤难平地说道:“倭约万分无理,地险、商利、饷力、兵权一朝夺尽,神人共愤,意在吞噬中国,非仅割占数地而已。”[1](p2060)同时,他对《马关条约》带来的后果表示深深的忧虑,并且言辞犀利的将矛头指向清政府,“朝廷所以勉为和议者,不过为保全京城根本,姑冀目前粗安,徐图补救。若照倭索诸条,更是自困自危之道,虽欲求目前旦夕之安,亦不可得”[1](p2056)。由此可见,张之洞虽为旧式封疆大吏,但在国家危难之际,仍然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看待问题针砭时弊,值得称道。不过,在清末国力衰微的形势之下,张之洞认为改变甲午战后中国所面对的不利局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列强以应对侵略者。

“以夷制夷”是张之洞一贯坚持的对外策略,早在马关议和时期,他便有相关言论。当时他听闻日本有割占台湾之意,随即电奏清廷,建议“即向英借款二三千万,以台湾作保,台湾既以保借款,英必不肯任倭人盗踞,英必自以兵轮保卫台湾,台防可纾”。此外,他担心英国不肯保台湾,更有一策:“除借巨款外,并许英在台开矿一二十年。此乃于英国家有大益之事,必肯保台湾矣。”[1](p2041)而且,张之洞认为“远交近攻”适宜当时朝廷的对日方针,在他看来,“英远,倭近,英缓,倭急。英乃强邻,尚存大体,倭乃凶盗,毫无天理”[1](p2041—2042)。他已看出,“三国交忌中华,若乘此求助,当可互相牵制,令倭约自废”[1](p2064)。

《马关条约》签订后第3天,即1895年4月20日,张之洞率先抛出“联合制日”的策略。他说:

惟有速向英、俄、德诸国力恳切商,优予利益,订立密约,恳其实力相助,问其所欲,许以重谢,绝不吝惜。无论英、俄、德酬谢若何,其去中国较远,总较倭患为轻。此时先恳各国公同告倭,令其停战议约,以便从容筹办,尤为紧要[1](p2057)。

4月26日,他更为具体地说道:

此时欲废倭约、保京城、安中国,惟有乞援强国一策。俄国已邀法、德阻倭占地,正可乘机恳之,乞援非可空言,必须予以界务、商务实利。窃思威、旅乃北洋门户,台湾乃南洋咽喉,今朝廷既肯割此两处与倭,何不即以此赂倭者转而赂俄、英乎?所失不及其半,即可转败为功。惟有恳请敕总署及出使大臣急与俄国商订立密约,如肯助我攻倭,胁倭尽废全约,即酌量划分新疆之地,或南路回疆数城,或北路数城以酬之,并许以推广商务。若英肯助我,则酌量划分西藏之后藏一带,让与若干以酬之,亦许以推广商务[1](p2061)。

从上述两段电奏可以看出,此时张之洞已经萌发在国内实行开门通商的设想,不过在地点上还没有具体到东三省。当时,他已然认识到,“惟有向英、俄、德诸国力恳切商,优予利益”,才能进行利益交换,只不过此时他提出交换的“利益”是新疆和西藏,因为他更为看重东三省险要的战略地位和巨大的经济价值,正如他所说:“同一弃地,而捐荒远之西域,可保紧要之威、旅,全膏腴之台湾,且可尽废一切毒害中华之约,权其轻重利害显然。且辽东、旅顺国家根本,台湾归化康熙初年,而西域开拓,藏卫大定,则在乾隆中叶,先后缓急亦自不同。譬如人有疾病,台湾割弃,威、旅驻兵,咽喉之病也;内地处处通商、赔款,力不能还,心腹之患也;西藏边远,髀肉之损也。”[1](p2061)

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以后,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高潮,当时国家已是内外交困,张之洞身为朝廷重臣,为求日本废约,竟然选择舍弃新疆与西藏,以此换取列强的帮助,着实太不高明。因为无论新疆还是西藏,都是国家不可分割的领土,张之洞实不应该提出这种“顾此失彼”的建议,极易误导国人,甚至有可能致使西北与西南边疆产生不安定的因素。

二、庚子事后联日制俄

《马关条约》签订后不久,俄、德、法三国联合对日施压,希望日本放弃割占辽东半岛。日本方面迫于三国的压力,最终以“应与第三国保持友好关系,树立新的敌国决非上策”[2](p188)为宗旨,被迫接受三国的要求,放弃辽东半岛的永久占领。而后,俄国在1898年强租旅大,并在义和团运动期间出兵东北,且迟迟不退兵。因此,张之洞由过去的仇日变为联日制俄,希望以此争回东北权益,而这也正是其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的背景所在。

1901年初,围绕退还东三省问题,中俄两国的交涉一直僵持不下。面对东三省被俄侵占的不利局面,清廷上层部分官员大多倒向日本,希望借日本之手迫使俄国从东北撤兵,并主张将东三省全行开放,将此地变为列强在中国的“角逐场”。

近卫笃麿①近卫笃麿(1863-1904),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政治家。他出身名门,曾经留学德国波恩和莱比锡。当时身为日本贵族院院长,与清政府多位上层人物有所来往,且关系颇为亲近,因此他便成为国人寻求日本援助最理想的“代理人”。然而,跟近卫笃麿私交最深,且最早主张东三省开门通商的则是张之洞,他在与近卫笃麿的联系中,多次提到开门通商问题。

1901年3月21日,英领事与张之洞会见,张之洞问道:“各国虽允助我,尚未肯出头,假如中国将东三省全行开放,所有路况通商任便各国同享利益,各国能出力帮助阻俄约否?”英领事欣然答曰:“如此必肯助力。”张之洞认为,此举一成,“东三省可保,俄永不能独占矣”,同时,张之洞对这一想法,谨慎小心,生怕俄人知晓。因此他在给朝廷的电寄中着重强调“此宜速行,迟则漏泄为俄人所知,俄若先饵各国,阴许与中国立约后再让各国商矿诸利,则我数千里之辽东,不能供我联络各国之资,反为俄人结交各国之具。”[3](p249—250)

当时正值杨儒与俄国方面艰苦谈判之际,张之洞深感东三省乃国家根本重地,如果此地沦入敌手,那么朝廷将“从此全局受制,不成为自主之国”,同时,他认为“中国不亡于八国之环攻,而亡于一俄之作俑”,由此提出“救急三策”,其中第二策即主动开埠。张之洞认为:

中国无利益与各国,各国断不能用实力相助。今拟有一办法,于我及各国均有大益:莫如将东三省全行开放,令地球各国开门任便通商,所有矿务、工商、杂居各项利益俱准各国人任便公享,我收其税,西语谓之“开门通商”。即密告英、日、美、德各国,如肯为我切实助力,我即以此酬之,各国必然欣许,力驳满洲不允他均沾路矿工商利益之条。查东三省土地荒阔,物产最富,凡矿务、工商诸利,若不招外国人开辟,中国资本、人才断难兴办,国势贫困如此,而地利坐弃,安望富强?此条如开,于中国兴利亦大有益,而从此俄人独吞满洲之计,永远禁绝矣。洞前奏所谓中国一线生机,惟恃“各国牵制”四字者,即指此[1](p2196)。

由此可以看出,张之洞对东三省开门通商做了具体解释,中心思想是将东三省变为列强在中国的公共通商地点或“角逐场”,而目的只有一个,即为杜绝俄国对于东北的独占,以此来保全这片土地,并认为,“东三省开门通商一节,乃是永保满洲上策,无论俄人如何恫吓,此条必须决计力办”[1](p2197)。

同日,张之洞与刘坤一联名致电朝廷,重申“一面即与各国相商,如能力助中国拒俄,愿将东三省全地均准各国通商,公享利益,各国当必欣然。与其为俄独占其利,受无穷之害,不如借各国通商,以为牵制之策,不独目前可以拒俄,亦从此可免俄国侵吞满洲之患”[3](p253)。3月23日,清廷发出旨电:“刘坤一、张之洞前奏请东三省开门通商之说,可否速电商各国,歆之以利,或能实力助我劝俄,速行设法为要。”[3](p256)

当时,列强之间互有矛盾,其中尤以日俄矛盾最为突出。张之洞认为,若要阻止俄国占据东三省,迫使其军队撤出,就必须要依靠列强的力量,特别是来自日本的帮助。早先,张之洞即与日本贵族院院长近卫笃麿私交甚笃,因此在开门通商这一问题上,他同近卫笃麿密切联系,希望日本方面施以援手。而近卫笃麿在开门通商这一问题上,已有自己的想法,他曾指出:

窃惟满洲东三省者,系贵国皇室发祥之地,位东亚之上游,此地一为俄国所有,则建瓴之形,席卷之势,不可复遏。而贵国瓜分之端,乃自此始,燎若睹火矣。顾是皆阁下之夙所深忧远虑,固不俟笃麿之呶呶也。……抑今日俄国之借口侵略,在于满洲纪纲紊乱,治安不保。窃察贵国今日之情势,尾大不掉,鞭长莫及,当是时欲独力回复满洲盖亦难矣。而满洲之不可弃,既如前言,则将何策以处之乎?笃麿反复商量,窃以为今日之事,惟有开放门户以保领土耳。开放门户则列国不违,保全领土则金瓯不缺,而俄国南下之患亦自长阻矣。变祸为福,转危为安,天下之长计,无善于是[1](p1457)。

并且近卫笃麿希望张之洞能够“取舍折衷,以为成案,奏之西安,请朝廷付之于列国会议。”同时,近卫认为“夫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二大义者,既列国之所声明,则此案之归列国公议,盖不容疑”[1](p1457—1458)。后来,就开门通商问题,近卫笃麿拟定一则“筹办东三省开门通商条议”[1](p1458—1463),寄给张之洞。

而张之洞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的建议显然是受到近卫的影响,他在1901年7月6日致近卫笃麿的信中曾说道:

非速将东三省之地,大开门户,以图保全,此外别无完策。盖通商开埠,主权犹存。友邦享均沾之利,既足以示大公;强敌戢南牧之谋,庶足以固根本。我两国唇齿相依,利害与共,此议若成,便可维持东方数百年之局。……且从此可借辽东一方,为内地十八省改行新法之开端式样。迨关外行之有效,则内地变法,自可沛然无阻,引人入胜,更为善策,尤与鄙意相惬[4](p440)。

特别是张之洞知晓近卫的“筹办东三省开门通商条议”后,更为支持在东三省实行开门通商的政策,同年10月6日,他将此“条议”附于奏章,上达清廷。在奏折中,他重申对开门通商的见解,他说:

是以臣等屡陈管见,此约非付各国据理公断,不能折其横恣之谋,非许各国开门通商,无以制其侵陵之势,设或稍有迁就,各国势必群起效尤,则瓜分之祸立见。查开门通商者,谓许各国皆可在东三省均沾内地杂居及开矿、修路、工作、制造、商务一切利益,与寻常仅在口岸划给租界准办商务者不同,均经迭次电奏陈明在案。此等办法,外国名为开门通商,亦名遍地开放。盖该处内地皆准各国人遍到,任便居住,不设租界,不分华洋,工商矿路各利益皆准备国兴办,其利与各国共之,而管辖之权仍自我操之,一切利益我收其税,讼狱巡捕我司其权,官由我设,兵由我驻,地主之权丝毫不失[1](p1454)。

在张之洞看来,近卫的观点“深切恳至,规画宏远,于吏治、兵备、警察、兴利、征税、听讼各事,一一筹有办法,条理详明”。同时他着重指出,如果按照俄人要求订约,东三省与俄国属地无异,“利则归彼独享,害则责我独承”[1](p1455)。与之相对,如果按照日本人的设想,东三省虽在名义上允许外人杂居,遍地开放,但主权仍在我方。基于以上内容,张之洞对近卫的建议大为赞赏,称:“今使各国公同沾此利益,使各国公同为我定此章程,实使各国公同为我守此根本,开此上腴。从此辽东三省亿万年永为我大清国所有,更无侵削之虞。杜大患而兴大利,计无有便于此者矣。”[1](p1456)总之,张之洞的核心观点,即是“关东已为他人所踞,今若仅口舌商办,断无完璧归赵之期,似无妨权出奇策,以保旧京,并可察验成效,而资节取。惟必须敕令外务部趁早先向各国声明,俄人何日交还东三省,我即日开门通商,与众共利,最为急著。一面请旨敕下外务部及全权大臣将俄约照会各国,请其公断,或可望英、日、美诸国合力相助,还我旧疆,庶免占踞日久,别生狡计”[1](p1456)。

不过随着1904年初日俄战争的爆发,东三省开门通商一事暂时搁浅。一年以后,奉天会战及对马海战皆以日胜俄败收场,俄国此时已是无心恋战,日本方面更是疲态尽显,因此双方接受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调解,日俄战争进入尾声阶段。为筹善后,东三省开门通商一事又被提上日程,而此次奏陈第一人依旧是张之洞。他在1905年7月24日致电朝廷,提出善后之法五条,其中第一条即为“遍地开放”。

查从前俄据东三省时,日本人即力劝我以遍地开放,为抵制俄人之策。今日俄去日来,在我仍无以易此。盖非此无以慰各国均沾之望,亦无以杜强邻吞并之谋。惟遍地开放办法,其中条目,差别不同。应请饬令此次游历大臣至外国详细考察,期于中国情形,行之无弊[1](p2283)。

1905年9月15日,清廷发布谕令,决意开放东三省。上谕称:“东三省地大物博,风气未开,亟应指定地界,多开场埠,推广通商,期与有约各国公共利益,并饬地方官举办各项实业,以兴商务。著外务部、商部会同北洋大臣袁世凯、盛京将军赵尔巽统筹办法,妥议章程具奏,候旨施行。”[5](p278)12月22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会议东三省事宜》,正式开放东北,并将开放相关事宜列入条约“附约”。其中第一款明确指出:“中国政府应允俟日俄两国军队撤退后,从速将下列各地方,中国自行开埠通商:奉天省内之凤凰城、辽阳、新民屯、铁岭、通子江、法库门;吉林省内之长春(即宽城子)、吉林省城、哈尔滨、宁古塔、珲春、三姓;黑龙江省内之齐齐哈尔、海拉尔、爱珲、满洲里。”[6](p340)此次自开的商埠,奉天6处、吉林6处、黑龙江4处,三省共计16处。

三、张之洞左右摇摆的原因

甲午战后,张之洞曾一度仇视日本,主张联合他国予以抵抗,但短短几年时间,张之洞既已主张联日,转变之迅速,令人瞠目。缘何在短时间内出现如此情况,笔者认为主要有如下三点原因:

第一,俄国的背信弃义。三国干涉还辽后,俄国以“迫日还辽”有功为名,对中国东北步步紧逼。1897年12月14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命令海军少将乌诺夫率俄舰队进入旅大地区;19日,5艘俄舰在未经中国政府允许的情况下驶入旅顺口;20日,又有1艘俄舰进入大连湾,对清政府进行施压。俄国方面声称,占领旅大只是为了保护中国,待胶州湾事件解决之后立即撤兵[7](p26)。对此,驻俄公使杨儒认为俄国此举乃是“胶事俄先知情,貌示交好,恐不足恃”[8](p2504)。

在俄国强迫清政府签订《旅大租地条约》和《续订旅大租地条约》之后,张之洞对俄国的看法业已发生转变,并对其有了一定的戒备之心:“窃思俄借旅大,德踞胶州,永远占我土地,夺我事权,倭兵虽暂驻威海有何防碍?且俄、德横暴狠毒远胜于倭”[1](p2123)。

1899年7月,俄国向清廷提出借道东三省修建铁路,以达于海参崴,张之洞认为,朝廷一旦允准俄国借道,东三省将有“无穷后患”。在他看来:

辽东为根本重地,若任他国在其地建路,则卧榻之侧,岂特他人鼾睡而已,患甚大,不可不防。为今之计,惟有与俄速议,中俄铁路在所必通,而分归两国自造,在中国境者,无论为鸭绿江南岸,为黑龙江南岸,达于海口之路,皆由中国独力修造,俄国运货运兵皆可行用,惟运兵但准其海参崴一带驻守换防之兵行驶此路,议定章程,以示限制[1](p1371)。

而一年以后,俄国出兵强占东北,致使张之洞彻底与俄国决裂,并由此与日本交好。

第二,日本的蓄意拉拢。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政府与民间势力展开一系列对华“文化侵略”工作,培植在华亲日势力,并取得良好效果。与此同时,日本方面在谋划对华侵略方针时,重点放在东北、山东青岛、上海和福建四地。当时日方著名间谍宗方小太郎及其前辈荒尾精等人,除上述地区外,还特别重视长江流域,因为这里是日本经济利益最集中的区域,所以他们将汉口作为对华渗透的主要阵地[9](序言p10)。再如近卫笃麿,他一直都很重视与“南方有力者”的关系,在他看来,“为经营事业的方便,要不时与支那官吏打交道”[10](p152)。由此宗方、近卫等人特别注意联络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并蓄意拉拢。

1895年初,甲午战争尚未结束,宗方小太郎即为日本侵略中国出谋划策,他在《经略长江水域要旨》中指出,战争结束以后,爱新觉罗氏的统治已不能持久,不出几年中国必生内乱,因此欧洲各国会趁机蚕食中国领土,日本方面应该做好应对措施。宗方认为,日本应全力经营长江流域,应于重庆、宜昌、汉口、九江、芜湖、镇江等各沿江商埠设置租界,并在汉口设立特务总领事,管理上述六港。此外,派遣传教士至沿江各省,使之兼业教育与医术,以便收揽民心。同时,宗方对于当时中国的对外态度判断“准确”,他在1897年2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

李、罗诸人曰:清政府依赖俄国,非副国民之舆望,实出自庙堂一二权臣之妄为,即奉承皇太后之意者也。……现清国在上者尽皆腐铄,居下者无知蠢愚,不足道,只中间士子真能做事,他日动天下者必此种族也。日清联合之事,在野志士皆热望之,故不论两国政府方针如何,志士互相提携,乃当今之急务也[9](p384)。

由此可见,作为日方重要情报人员的宗方小太郎,此时业已看出中日未来“合作”之端倪,而日本方面势必会适时拉拢“可用之人”,张之洞作为日本在华经济利益最集中区域的清政府要员,必然会被重点拉拢。

第三,出于对本国实力的考量。国家利益实为外交的根本出发点,张之洞正是从大局着眼,这才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的政策。晚清时期,中日关系处于一个很特殊的时期,在当时国人的认知中,日本的面目虽不清纯,但也不像后来那么可憎[11](p118)。而且张之洞已然看清以当时朝廷的实力断难收回东三省,与其让俄国独占这片土地,不如把这里变为列强的“角逐场”,东北由此可以保全。张之洞自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的建议后,在当时的朝野上下以及民间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支持此建议的大有人在,而反对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需要指出的是,持支持意见的多为清廷上层官员,如直隶总督郑观应、两江总督刘坤一、安徽巡抚王之春及邮传部尚书徐世昌。与此同时,国内报刊舆论围绕东三省开门通商问题发表一些持赞同意见的评论文章,如《与客论东三省事》[12]《社说:论东三省终宜开放》[13]《论说:论满洲开放》[14]《汇论:辟满洲为通商公地说》[15]《论外患之亟》[16]《东三省辟公地论》[17]《社说:论商约》[18]等。而持反对意见的主要是民间报刊舆论,如《论说:论政府拟开放东三省为万国通商公地》[19]《中外时事:开放满洲》[20]等,朝廷官员则相对安静。

四、结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叶,正值国际关系纷杂混乱的时代,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在华有着不可调和的深刻矛盾以及利益冲突,为了击败对手,它们纷纷在清廷上层统治集团中寻找代理人,作为执行其意志的工具。张之洞在英、日两国的影响之下,由最开始的联合制日变为联日制俄,并逐渐成为英、日两国的在华“发言人”。而且当时美国业已提出要在中国实行“门户开放”政策,要求“利益均沾”。在此种背景之下,张之洞率先提出东三省开门通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无奈之举”,因为他已然意识到,不能仅仅依靠协约或者同盟,所以他指出“中国无利益与各国,各国断不能实力相助”。在张之洞看来,东三省开放不算是主动开放,实为采取“以夷制夷”实行的被动开放。开放的目的则是利用各国在华利益的争夺,将英、日、美、德等国势力引入东三省,达到牵制俄国的目的,“非此无以慰各国均沾之望,亦无以杜强邻吞并之谋”[1](p2283)。张之洞曾指出,“东三省开门通商,乃鄙人独自创议,以为此乃保亚东大局上策,自愿极力办成”[1](p8563),其开门通商理念的着眼点在于避免俄国独占东三省,用“以夷制夷”的方式制约各国,以此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均势”。但是,他没有看出列强,尤其是日本对中国东北的真实意图,而希冀以东三省开门通商的名义,利用他国力量保全这片“祖宗发祥之地”,显然十分幼稚。正如刘大鹏在《退想斋日记》中写道:“日俄相争,两不相下,传言日胜俄败,人皆盼日胜俄,以为日可亲而俄不可亲也。不知日俄战争原为中国之地,无论孰胜孰败,终为中国大害,且非仅东三省可虑也,其余一切省会将有不可安之势矣,处此时势如之奈何?”[21](p133—134)除此之外,熊希龄特别指出日俄两国对于中国东北政策的不同,他说:

俄之谋我东三省也,注重于侵略主义军事行为,背维忒渐进之谋,有一网打尽之意,故于我之统治权未尝有所侵及,其用手段也近于疏。日本不然也,户水博士虽著有并吞支那策,而其政府恐干列强之忌,蹈俄人之辙,遂以开放门户,保全中国领土为名词,实则于军队未撤以前,施用强迫手腕,圈占民居,奖励工商,经营拓殖,着着争先,算无遗策。其赴机也速,其积谋也渐,其用手段也近于巧。夫观于日俄两国待我之术,前者固可畏,后者尤可忧也[22](p249)。

日本一直觊觎中国东北,它之所以在中俄交涉时间“暗助”中国,显然具有一定的私心和目的,在这一点上,宗方小太郎的“对华威服论”即可说明问题。1900年7月26日,当中国因八国联军侵略而陷入极端苦难之际,宗方在日记中写道:

夫保全支那,扶植之,其事甚善,然从我日本之立场视之,对待支那,不宜使其太强,又不可使其太弱。不知感恩,支那人之特色也,我若助之,使其太强,则其强反于我有害,我若使其太弱,则其弱将于我有损。故曰:保支那存立于不强不弱之间,常使其畏我,敬我,不能背叛于我,此乃我帝国之至计也。因此,对待支那之道在于:以七分威力压服之,施三分恩惠拴系之也[9](p505)。

可以说,历史的复杂性造就了张之洞的复杂政治品格。作为封建统治集团的高级官员,他在马关议和以及中俄交涉期间慷慨陈词,表现出对于日、俄侵略者的愤恨之情。但是,他却又拿不出积极的御敌方案,在领土问题面前,希望借助列强的力量,以此博得国际同情,显然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而事态的发展很快就将他最初的“美好设想”变为泡影,因为无论日本还是俄国,对于中国目的只有一个,即欲望的增加和无尽的掠夺,而这也是张之洞始料未及的。

[1]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张之洞全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2]陆奥宗光.蹇蹇录[M].伊舍石,译.谷长青,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3]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杨儒庚辛存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4]李廷江.近代中日关系源流:晚清中国名人致近卫笃麿书简[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5]清实录·德宗景皇帝实录:第548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王铁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2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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