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之心
2018-01-31拳王
一
这已经是阿强今天的第5颗安非他命了,大夫说,一天不能吃超过3颗,但是阿强顾不上。马上就要上擂台,他需要一点能量。他已经三天没合眼,实在是浑噩不堪,咖啡和佳得乐早已对他失效,他需要安非他命。
今天的对手是“神秘人”,一个中等身材的肌肉男,但长得特别像郭富城,所以在联盟里很受观众欢迎——阿强供职于A国某城的一个地下摔角联盟,这里的人民以尚武闻名,在该地区的历史上,曾经有三十多个年轻人因为聚众斗殴而吃了枪子,直到2037年的今天,虽好勇斗狠之风丝毫不减,但A国人民将斗殴场所战略转移到了合法合规的擂台上,他们成立了大大小小的擂台,多数隐于酒吧,人们在此用酒精作催化剂,宣泄着过往在大街上喷发的荷尔蒙。
“破碎之心”就是这样的一个摔角联盟,阿强在此担任一名摔角手。摔角和普通格斗的区别在于,摔角不是竞技,而是表演。打人与挨打,甚至脸上痛苦的表情,都早已写好,你只需按照剧本演出。从本质上讲,摔角其实和动作电影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摔角是live show,没有NG。
类似梁山好汉,每个摔角手都有一个外号,阿强在“破碎之心”的第一个外号叫做“下体强”,原因是他特别热爱袭击对手裆部。同其他格斗赛事一样,袭裆是严格禁止的,袭裆者会被取消比赛资格。而阿强奸诈似鬼,使出袭裆的动作多是趁裁判不注意时,动作隐蔽、幅度小,往往对手捂着下体满地打滚,而裁判却一头雾水——当然,这一切也是安排好的。
正因为如此,阿强在“破碎之心”里的定位是一个宵小之辈。很难说是因为他袭裆所以宵小,还是因为要让他宵小所以安排他袭裆。总之,阿强就是“下体强”,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下体强”里的强字是个形容词,其实,那只是想表达“爱袭击下体的阿强”而已。
二
刘警官是一名刑警,每日早出晚归。他老婆因癌症早逝,4岁的女儿交由年迈的父母抚养。
刘警官的脾气不差,但是每当遇到家庭暴力或者欺凌幼儿的凶案时,他总是兜不住火,恨不能亲手骟了犯罪分子。而在这天,他接到了一桩报案,有匿名人士用公用电话报警,说某小区发生凶杀案。刘警官赶赴现场,这是一个位于城中村的破旧小区,小区外甚至连摄像头都没有。死者为一位30岁左右的女性,脖子上有明显勒痕,颜面青紫肿胀,呈明显外力窒息死亡体征,死亡时间不超过10个小时。
“刘老师,恐怕是抢劫杀人吧?”他手下的实习生小李问道。
刘警官没说话,抬头环顾这个徒具四壁的家,然后鄙夷地瞪了小李一眼。
没人敢再和刘警官搭腔。他铁青着脸在室内踱步,牙齿咬得咯咯响,满柜子的药盒和输液瓶表明,这女人生前分明是个重疾患者,谁会丧心病狂地对她下手?
小李注意到,刘警官站在书柜前凝视许久,眼神明显变得柔和。他悄悄地走上前,顺着刘警官的视线看去,那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女童的照片,女童笑起来眼睛弯弯,不带半分邪气。
相框前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小李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闻了闻,炉里面的灰烬仍然散发出熏香味,像是不久前才燃烧殆尽。
三
阿强和“神秘人”的摔角赛马上开始,衣着暴露的举牌女郎巧笑倩兮,“神秘人”站在擂台角落的围绳上展示肌肉,观众高举啤酒瓶尖叫着,而阿强则沉默地坐在对面的角落里,这是他的习惯。他不习惯show, 他也没有出众的外表可以秀出来吸引观众,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格斗家。格斗家是不需要表演的。
人在肾上腺素迸发的时候,会觉得时间骤慢,所以跳楼者往往在坠落的两三秒里有时间去拷问灵魂,甚至回顾自己的一生。现在坐在角落里的阿强也是同样的感觉——他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快,但思绪却很慢,眼前的喧嚣、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比赛,似乎和自己无关。他想起5年前,他第一次踏入“破碎之心”的时候,大腹便便的老板和经理就像在夜总会选小姐那样毫无礼貌地上下打量自己,最后得出一致结论:“阿强长得像王千源,他只能当一个配角,尽管他有着扎实的拳击和柔术基础。”
于是阿强成为了“破碎之心”的一个B级选手,在他之上还有A级和S级。B级选手所做的,就是被这两个级别的明星胖揍,扮演好一个人形沙袋的角色,并且成为部分准备上位的C级选手的垫脚石。
阿强在挨了几个月打之后,终于按捺不住,跑去找“破碎之心”的总经理老黄论理,他说自己有着整个“破碎之心”的S级选手都难望项背的格斗实力,为何自己只能当一个B级。
黄经理说你是能打,可这不是MMA,这是个秀场。你过去在H国是拿过冠军,可那有锤子用?你在H国打一场比赛2000块钱,老子给你5000,你牛逼倒是回H国去啊。再说了,你又不是颂巴(H国著名拳手),你要是颂巴,老子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使,谁叫颂巴长得帅呢。说到这里,黄经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仿佛身临其境地给颂巴当起了夜壶。
阿强沉默了,他确实是为了那5000块钱才来了这里,每周被打扑街。
他坐在角落里,思绪继续倒带,回到了20年前。20年前的他曾是个职业散打运动员,后来为了扬名立万,跑去H国学习拳击,拿过好几个冠军头衔,深受H国拳王的赏识,可惜后来因为腰椎间盘突出,不得不终止职业格斗生涯,回到了A国,当了一名格斗教练,拿着并不丰厚但是足以糊口的收入,并且娶妻生女。
生活静如止水,岂知激雷蓄于水下。女儿5岁那年出了车祸,在醫院躺了两年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却花光了阿强两口子所有的积蓄。他们不得不鬻车卖房,搬去了城中村租房居住。但激雷并未止歇,那只是前震,主震于5年前到来。他的妻子阿华被查出肝癌晚期,阿强和家都崩溃了。阿强执意要用进口药物,而他们的存款只有4位数。
在阿华手术前的一周,阿强在网上看到了“破碎之心”的摔角手招聘启事,他回想起那时的心情,就像溺水之人发现了不远处的浮木。
四
男户主手机关机。刘警官排查了报警电话,发现就是小区外200米的一台插卡电话,这种电话几近绝迹,只有城中村这种地方还有几台“活化石”。毕竟以现在的手机资费,谁还会去使用公用电话。
“为什么他要用公用电话报警,而且未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念完小区地址就挂断?但如果他自己就是凶手,又为何要报警呢?”小李问刘警官。
“先去提取一下电话上的指纹再说吧。”
“要真是凶手,不会傻到留下指纹吧……”小李嘟囔着。
“你哪那么多废话!”刘警官横眼道。
看来师父今天真是气得不轻,小李自语道。他刚进警队实习时,觉得师父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忠厚中年,不像大多数刑警那样喜怒形于色。还记得某次扫毒,师父被女毒贩一脚踢中裆部,痛得脸都白了却一声不吭,后来去医院检查发现左边睾丸都破了,幸亏还有右边那颗,可以说是留得青山在,为此警队给刘警官记了二等功。在表彰大会上,大队长专门表扬了刘警官的坚忍不拔,说他碎蛋抓贼,堪比关公刮骨疗伤,号召大家学习刘警官面对莫大痛苦一声不吭的品质,刘警官谦虚地连连摆手,说我其实痛得都想哭了,但在女人面前毕竟要有城府。
这就是刘警官,不到沧海横流,不忿英雄之怒。直到一次出警抓捕连环强奸犯,小李才见识到了师父的小暴脾气——嫌疑人在审讯室里百般抵赖,平日在“谁先眨眼睛谁输”的游戏里能战胜太阳的刘警官,竟然像跨栏运动员那样跳过桌子,一脚踹在嫌疑人脸上。要不是小李扑上去把师父死死抱住,他恐怕真的会杀了那嫌疑人。那次可把小李吓坏了,他说师父当时的眼神他之前只在杀人犯眼里见过,直让人脊背发凉。队里传说师父最受不了女人和小孩遭罪,这诚不我欺。小李想。
所以小李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要多嘴,乖乖去取了指纹交回队里,进数据库比对,但这比对过程怎么也得三个小时。最关键的是视频监控缺失,这破地方方圆一公里都没有监控,三个小时的时间,恐怕凶手到时候已经在东南亚的海岛上涂防晒霜了。
原来狗日的报警是在挑衅!小李怒了。
五
阿强坐在角落里,继续让记忆倒溯。
妻子阿华的手术和化疗效果良好,癌细胞被控制住了,但是每个疗程都会把他们的银行账户洗劫一空,更别提昂贵的保健药物。不得已,阿强去找了老黄,恳求黄经理给自己一个A级选手的角色,那样每场比赛的收入能再高2000块。
黄经理说可以,但A级选手的要求比B级高,开始具备人物设定,需要承担大量的表演戏份,于是剧情组给阿强量身定做了一个宵小之辈的角色。具体说来,就是实力不济,只能通过投机取巧获胜,尤其喜欢违规偷袭对手裆部。升入A级选手意味着可以拥有自己的外号,而阿强的外号就是“下体强”。
几场比赛后,阿强实在是受不了自己的名字前面的定语是个生殖器,跟黄经理据理力争,说可不可以信达雅兼顾,给改成“迪克强”?黄经理想了想勉强答应了,他强调这是出于文明的需要,而不是因为你说话有分量。
就这样,阿强成为了A级选手迪克强。每周两场比赛,他都需要强作猥琐,抛弃自己娴熟的格斗技巧,去配合对手演出。无论对手是七尺大汉还是矮自己一头,他都必须被对方全场压制,然后趁裁判不注意通过卑劣手段进行反击,例如使用金腰带、折凳等工具,以及偷袭下半身。一旦被裁判发现,他将被取消比赛资格而判负,如果逃过了裁判的眼睛,那他就能够侥幸获得一场胜利。当然,胜与不胜,他拿到手的薪水都是一样的,因为一切都是剧情,他只需要按照剧本行事,扮演好自己就行。
他唯一受不了的,是观众铺天盖地的嘘声。观众一旦入戏,会忘记这是在表演,把鄙夷和愤怒转嫁到演员本身,即使走出酒吧,在街上遇到他的观众也会对其报以嘲笑或挑衅,甚至有观众认为迪克强就会使阴招,要是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迪克强连自己都干不过,所以他们通过竖中指、啐唾沫等方式频繁向阿强发出挑战,直把阿强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不能接受挑战,观众毕竟是大爷,是衣食父母,在进入“破碎之心”的第一天,老板就给他训示了摔角行业的第一原则:不能打观众。
因为一切都是在表演。哪怕是在擂台外,你也要继续演出。
不过,每当拿着当日结算的现金回到家中,看到躺在床上气色日佳的阿华,阿强就觉得遭受的一切屈辱和疼痛都是值得的。
在阿华入眠后,阿强会去楼顶训练,虽然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但他从未懈怠。30分钟的跳绳,40分钟的空击,30分钟的击打沙袋,1个小时的力量训练,而阿强最爱空击,在黑暗中空击。空击的英文名颇为浪漫,叫做shadow boxing,击影。在每个夜晚,陪伴着阿强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和呼吸。他幼时通过影子来纠正格斗动作,而现在虽然早已成为肌肉记忆,但他仍然习惯盯着地面和墙壁上,那被夜灯或月光照出的狭长身影,把它当做朋友、训练伙伴、假想敌,以及自己。
阿强坚持训练,是因为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S级的选手。而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想拿下那条金腰带,虽然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冠军头衔,但格斗选手對金腰带的感情就像鲨鱼对血腥,庄稼对大粪一样,是一种本能的占有欲。
他坚持训练,是因为幼时长在山区,喜欢和同伴一道,举着手电徒步穿越火车隧道,随着出口的临近,影子会变得越来越淡,就像他每晚在屋顶训练到凌晨一样,太阳出来时,城中村比靠西一点的繁华城区更早沐浴到金色的阳光,而影子则会渐渐消失。
隧道尽头总会有阳光的,不是么。
六
刘警官不同意小李的看法,他并不认为那个报警电话是在挑衅。他说刑侦史上,有过很多类似的匿名报警,例如不久之前的大学投毒案,在医务人员对被害人的病情一筹莫展时,就曾接到过匿名短信,提示是化学药物中毒,给破案和抢救都提供了重要线索,只可惜回天乏术。
当然,像“大丽花案”里的凶手确曾寄信挑衅警方,但那是一个变态杀手,其杀人本来就是在做游戏寻开心,再做出这样的举动自然不足为奇。而此案的凶手似乎并不是连环杀手一类的人渣,尸检结果表明受害人死于脖颈被压迫后的窒息,并未受到其他任何伤害,更不可思议的是,死者生前曾经服用少量唑吡坦,即安眠药。
“看起来像是为了减轻,准确地说是让死者感受不到痛苦。”刘警官说。
“那为何不直接服用大量安眠药呢?”小李问。
“因为服用安眠药致死的原理是抑制呼吸中枢,整个过程需要20小时左右的时间,这过程并非毫无知觉,而且一旦被抢救过来,那就更是生不如死了。”
“也就是说凶手给受害人服用少量安眠药让她沉睡,然后勒住其脖颈,在极短时间内致其死亡?”
“是的,从尸检结果看,死者头面部和颈部没有擦伤和皮下出血,即并无挣扎抵抗伤害,但又确是死于窒息,这只能说明两点,一是凶手给她服用了镇定类药物让她感受不到痛苦;二是凶手拥有一击致命的能力。”
“换句话说,凶手是专业人士,他竟然能在不弄折颈椎的情况下迅速弄死受害人。只有一种可能,和通常的静脉压迫致人在数分钟内窒息死亡不同,凶手选择了压迫受害人的颈动脉窦。颈动脉窦内分布了大量的压力感受器,日常功能是参与调控血压,维持人体血液系统的稳定。颈动脉窦内的压力感受器将压力信号通过窦神经传入脑干,通过下丘脑间接调控交感和复交感神经,从而影响心脏和血管的活动,维持血压的稳定。所以对动脉窦的突然剧烈刺激,会造成心脏和血管的活動发生剧烈变化,心率和血压骤降,人会在瞬间失去意识。”张法医在一旁补充说明。
“有这么玄乎?”小李打死不信。
“不信你今晚回去拿你女朋友练练,”张法医一本正经地科普,“等她昏过去后,立即让她平卧,然后进行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不出意外,她会悠悠醒转。注意保持通风。”
“去你的。”刘警官一脚踹在张法医屁股上。
“张法医,那是什么人才有如此专业的杀人技能?职业杀手?”
“你看电影看多了吧,哪来什么职业杀手。据我所知,能准确实施动脉窦击杀的,除了受过训练的特种兵,只有职业格斗选手。”
七
阿强坐在擂台的角落里,心跳终于趋于平静,随着肾上腺素的减少,他很快就被拉回到了现实里。
他并非每次踏上擂台时都会分泌如此多的肾上腺素,尤其在“破碎之心”,反正一切都是按照剧本来,根本不会紧张。可是今天的他却一反平常。
今天的比赛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有的,今天是阿强进入“破碎之心”5年以来,所获得的第一次冠军头衔挑战,象征擂台最高荣誉的金腰带悬挂于裁判席上方,那日光一般灿烂的金色让人如此向往。
一周前,阿强终于获得了挑战冠军的许诺。黄经理亲自将冠军挑战赛的合同捧到阿强眼前,条款里写道:赢得金腰带,晋升S级选手,赛事奖金提升到2万一场。比赛过程是先误伤击晕裁判,再击打对手下体,最后等裁判醒来,读秒获胜。
黄经理满以为阿强会激动地纳头便拜,可是阿强根本面无表情。黄经理不知道的是,阿华的病情在近期迅速恶化,已至弥留,哪怕一场比赛给阿强20万,也无济于事。癌症是一张均贫卡,在它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你是乔布斯还是阿华。
不过阿强还是签下了这份合同,在金腰带和奖金之外,他还有一点点别的愿景,最后的愿景。
比赛开始了,神秘人跃跃欲试,频繁主动出击。神秘人本是一名健身教练,在上了几个综合格斗速成班后就当起了格斗老师,后来看到“破碎之心”的招聘,在重金的诱惑下离开了健身房,加入了地下摔角。因为长得像郭富城,身材像彭于晏,深受黄经理的赏识和观众的喜爱,凭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迅速上位。由于练过跆拳道,神秘人会使一些华丽的回旋踢招式,在这泛娱乐化的联盟里,可比一板一眼的拳击或无聊沉闷的柔术动作养眼多了,所以很快神秘人就被捧成了S级选手,以及冠军。而他正是踩着阿强上位。
阿强看着对面这个笑容轻佻的卫冕冠军,已经不记得自己被他痛扁过多少次。专业选手和菜鸡的差别,在出手轻重方面也能体现无遗——虽然是事先设计好的动作,但神秘人出手全无轻重,一拳一拳砸在自己脸上、胸口、小腹,虽然自己有着超越常人的抗击打能力,但一场比赛下来挨个百十拳也着实遭不住,回到家里总是鼻青脸肿,不靠止痛药完全无法入睡。还好因为阿华的病,可以从医院开得杜冷丁,阿华的杜冷丁反倒一多半都被自己用了。阿华苦笑着说,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阿强最近几年因为大量使用杜冷丁,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体力严重下降,时常出现眩晕,不得已,他只能一起服用安非他命。这安非他命本来是阿华过去用于抑郁症治疗的,有兴奋剂的作用,可以强制提神,让自己不至于晕倒在擂台上。安非他命还具有更可怕的副作用,致幻。阿强从那之后已不敢和阿华同床共枕,怕在半睡半醒中把阿华当做擂台对手,一拳击向她的下体——更要命的是在擂台上,巨大的痛苦更容易致幻,阿强特别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忘却了剧本,而将对手活活打死。庆幸的是,至少在今天之前,这种情况还没发生过,看来强大的意志力是可以战胜药物的。
阿强正在庆幸,左脸已被神秘人一记回旋踢踢中,他仿佛恶狗吃屎,斯文扫地地扑在擂台上,脑海一阵眩晕。
他已然分不清,这是剧本还是幻觉。
八
小李敲开男户主邻居家的门,对其进行例行走访。邻居说,他用人格保证凶手绝不是男户主阿强。阿强是个脾气柔和的人,试举一例,他长期患有腰椎间盘突出,连坐椅子都困难,喝酒都要趴着跟人喝。人们经常在酒后揶揄他,说你腰不行,能做那事么?怪不得你孩子长得不像你。阿强就这样都不生气,怎么可能杀老婆。
“阿强从事什么职业?”刘警官问。
“好像没有啥正经职业,白天都在家或医院照顾老婆。他晚上倒是经常一个人出门,然后很晚才回来,大概一周两次吧,每次回来都是鼻青脸肿的。”
“常跟人打架?”
“不。听说阿强在一个酒吧里玩什么地下摔角,那个可挣钱了,不然他老婆的医药费从哪来?”
“他每周哪几天去酒吧。”
“周一和周六吧。对了警官,阿强的老婆肯定不是他杀的,他哪有那本事,听说他在擂台上一场都没赢过,成天被人当做沙袋一样胖揍。”
“那个酒吧叫啥名儿?”
“在城东,好像叫‘破碎之心。”
刘警官看了看手表,今天是周一。
“小李,现在去‘破碎之心。”
晚高峰堵车,从城西到城东足足开了一个小时。酒吧是在一个化工厂的宿舍区里,外面一片萧条,室内人声鼎沸。刘警官和小李走到酒吧门口,抬头看了看海报。
“重量级冠军争夺战:迪克强VS神秘人。”
“小李,叫特警增援。”
“咱不是来走访的吗?干吗叫特警,阿强难道还真敢来?”
“叫你叫你就叫。”
“阿强又没枪,咱俩就够了吧。”
“他可是摔角手。”
“他不是谁都打不过吗?”
“你不知道摔角是演的?”
九
阿强已是第六次被神秘人击倒了。神秘人对着观众行着脱帽礼,那是他的招牌动作。
每个摔角手都会有自己的必杀技,而在使出必杀技前,他们会先做招牌动作,向观众预告“各单位注意,老子要使必杀技啦”,以博得观众的欢呼,整个场馆的气氛会在此时达到高潮。
对摔角手来说,表演和煽动能力是比格斗技术更重要的技能,而神秘人精于此道。他一使出脱帽礼,观众就高潮啦,然后他会用手做听筒状,朝观众大喊“Are you ready?”
“YEAH!”
“我听不见!!”
“YEAHHHHHHHH……”
接下来,神秘人会把自己右肘的护肘取下来,扔给观众,观众忘我地争抢起来,抢到护肘的那个老女人深情地嗅着上面的汗味。然后神秘人奔向躺在地上的阿强,把体重集中在右肘,身体腾空,压将下去。
“BOOM!”神秘人的手肘狠狠地砸在了阿强的胸口,肋骨发出沉重的响声。神秘人从不假打,他都是来真的。
在剧本的范围内来真的,他才不管你痛不痛,他不会收力。
阿强向经理抗议过很多次,而神秘人跟经理解释:用尽全力,才显得真实。他对阿强说,你也可以用全力啊。
阿强不语。
而这一次,阿强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在抖动,实在是太痛了,他的心。
神秘人压制住阿强,裁判开始按部就班地读秒。
“1!”
阿強闭上眼睛,他痛得又开始出现幻觉。
“2!”
17岁的阿强只身来到H国,在拳王的训练馆接受残酷的锤炼。他每天早上5点起床,在市郊的山路长跑,跑回拳馆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头顶。他抱着沙袋,一膝一膝地顶上去,汗水模糊了视线,不过没关系,他能感受到沙袋的存在,在他人生的前25年,沙袋和拳套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3!”
25岁的阿强和阿华新婚燕尔,他选择了退役,当起了教练。俩人的蜜月是去H国,他带着阿华去到他当年的拳馆,拳王双手合十对他俩献上祝福,眼神里却满是遗憾。“你本来是颂巴之后最具天赋的拳手,阿强。”
“4!”
26岁那年,女儿小华出生,阿强执意用阿华的单名给女儿命名,有风水师说这样不吉利,母女二人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强才不信邪,他说当年在H国呆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求神拜佛。“我只相信我的拳头。”
阿华伏在阿强肩上,一脸甜蜜。
“5!”
31岁时,小华出了车祸,成为植物人,两年后去世。阿华因此抑郁,开始服用安非他命。她再也不愿说话,哪怕是跟阿强。阿强心里明白,阿华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责怪他的,因为正是他的疏忽,导致女儿跑上了马路。
“6!”观众整齐划一地跟着裁判计数,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神秘人卫冕了。
32岁那年,妻子被查出患了肝癌。为给妻子治病筹钱,阿强被迫加入了“破碎之心”这个地下摔角联盟。他从储藏室里翻出拳套时,上面满是尘埃。他有些心酸,因为它曾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7!”
37岁的阿强,伏特加和安非他命才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已经顾不上自己是否成瘾,他只知道有一次去拔掉被击碎的牙齿,医生注射麻药发现根本起不了作用,阿强面无表情地示意医生,不用麻药了,直接来吧。
“8!”
妻子的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已经无法进食。医生让阿强把妻子接回家去,没必要在医院霸占床位了,因为她已经虚弱得接受不了任何治疗。阿强只能在家中无师自通地给她输液,注射葡萄糖和氯化钠。他根本不敢碰触阿华,他知道她每个细胞都在疼。而就在这天,黄经理打来了电话,告诉阿强,有一份冠军赛的合同,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9!”观众沸腾了,而神秘人脸上满是不屑的微笑,他知道按照剧本,阿强会在最后一秒艰难起身。
阿强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一记后手摆拳准确击打在神秘人的脸颊上。
神秘人就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牙套和鲜血在空中做着抛物运动。
观众鸦雀无声,“破碎之心”能容纳四百多人的场馆里死一般的寂静。
黄经理和老板从包厢绵软的沙发中触电般地弹起,嘴里的雪茄掉到了地上。
这没按剧本来啊,阿强本应先误伤裁判,然后通过击打神秘人下体获胜。
这他妈是写在合同里的。
可由于这是live show,他们不能冲出去制止阿强,毕竟摔角的定义是运动娱乐,在表面上,它还是一项运动。除非有人犯规被裁判取消资格,否则比赛不能终止。
而阿强没有犯规,他没有使出下体击。
阿强站在擂台中央环视四周,观众们在片刻的安静后,纷纷报以嘘声,他们可不愿阿强这个宵小之辈战胜他们的英雄,永远的“破碎之心”郭富城:神秘人。
阿强突然想起,自己是没有招牌动作的,自己的终结技是下体击,是偷鸡摸狗的招数,自然不会有招牌动作亮相。他想,我凭什么就不能亮相?
于是,阿强缓缓举起双手,朝天竖起了中指。观众愤怒了,但他们认为,这应该仍是剧情的一部分,并没有人向阿强扔出手中的啤酒瓶。而黄经理和老板在包厢里瞠目结舌,有安保请示黄经理,要不要叫停比赛,黄经理说不,这个迪克强,虽然没按剧本来,但是怎么突然进化出演技了?你还别说,竖中指和他的必杀技还真是绝配。
看来迪克强要使出必杀技啦,虽然过程有点波折,但是结果不会变。黄经理挥挥手让安保出去,不用大惊小怪。
神秘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阿強的出拳实在太快,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阿强的哪个部位击中了,他甚至认为阿强一定是用了棒球棍一类的武器,否则就凭狗日的平时那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把自己KO掉。
“你刚才怎么不压制我终结比赛啊?”神秘人低声对阿强说,反正按照剧本他是要输的,被打下体或用武器攻击都是一样,阿强卑劣无耻窃取冠军,自己仍然是无冕之王。
“我还没打够呢。”阿强回答。
神秘人这下真火了,心想你违反合同不按剧本行事,那可别怪我也不配合了。他双腿不丁不八,半侧过身子,那是神秘人的得意招数“360度回旋踢”的起始动作。这动作有着一个和招式一样华丽的名字“下颚骨奏鸣曲”。他曾经用下颚骨奏鸣曲终结了无数的高手,把他们的下巴踢得呜呜作响,就像低音提琴在抽泣。
神秘人一个360度回旋,朝着阿强的下颚踹了过去,这次他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要狠狠教训一下迪克强。
阿强一矮身,神秘人的脚险险贴着他头皮踹了个空,这分寸拿捏的,在电影片场恐怕NG20次都拍不出来。观众们竟然忍不住为迪克强喝彩。
神秘人气急败坏,连续使出高扫和回旋踢,就像一个凌厉的舞者,黄经理满意地点头,虽然双方未按照剧本行事,但他从来没见神秘人如此疯狂过,这让观众和自己都喜出望外。“他俩开始飙戏了。”黄经理对老板说。
阿强也没怎么发力,轻描淡写地就格挡开了神秘人的所有攻击。神秘人踢得都累了,站在原地气喘吁吁。
“表演完了吧,‘卢惠光?”阿强冷冷地问。
“你说什……”神秘人话音未毕,已被阿强再一次击打得飞出。他这次看清楚了,全场观众和黄经理也看清楚了,这是最正宗的H国拳法高扫。
“我操,这是迪克强?这是颂巴啊!”观众开始嚎叫。
阿强不等神秘人起身,和身扑了过去,他将神秘人的胳膊夹在自己双腿间,然后双手锁住神秘人的脸部,这是他自历史资料里学自加拿大摔角手Chris Benoit的柔术招式,面部十字固定。
还没锁到3秒,神秘人就忙不迭地拍地如捣蒜,认输弃权。
裁判连忙示意敲钟,比赛结束,阿强降服获胜。裁判取过金腰带,准备授予阿强,当他回头看擂台时,却傻眼了。
阿强仍然锁着神秘人不放,不过他更换了招式:从身后用双腿缠住神秘人,右手勒住神秘人脖颈,左手交叉,像大闸一样扣住右手。
“裸绞!裸绞!”裁判失声惊呼,“你快撒手,神秘人已经认输了!”
阿强充耳不闻,他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十
刘警官没等特警到来,决定先行实施抓捕。他让小李去酒吧后门抄阿强的后路,而自己只身进入酒吧。他想,自己可是A国警察系统连续3年的擒拿和散打双料冠军,要真干起来,谁把谁干趴下还不一定呢。
刘警官刚干刑警时,年轻气盛、嫉恶如仇,以脾气爆裂著称,出手不分轻重,同事领导对他的评价是“每逢出警必见红”,正因为如此,虽然曾经立功无数,他的警校同学很多都混到了支队副大队长,而他只是个中队长。
随着警龄的增加,他的脾气逐渐收敛,而且对付那些菜鸡犯罪分子,原本也用不着使出全力,更别提以死相拼。12年过去,今天的刘警官早已变成了一名温和的中年人,喜怒不形于色。
但这次不一样,他能感受到对手的分量。在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一种冲动,他在12年刑警生涯里从来没遭遇过真正称得上对手的犯罪分子,而这次终于遇到了。他想会会阿强,哪怕阿强是个杀手。所以他并不想等到特警增援。
带着强烈的兴奋,他推开了酒吧大门,耳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叫骂声,这让他一阵意乱神迷,刚从警时那种随时分泌肾上腺素的悸动又回来了。
他看到阿强果然在擂台上,他看过阿强的照片,不会认错。
说来奇怪,自从看了阿强家中的相册后,他就觉得这个男人的气质十分熟悉,但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酒吧门口的海报让他终于想起,他是在镜子里见过,那种面如平湖却心有暗流的感觉。他认为,如果是自己,一定会去“破碎之心”打完这场比赛,所以他断定,阿强一定会来。
阿强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格斗家绝不会落荒而逃。
刘警官把枪塞进了腰上的枪套,对付阿强不用这个。他向擂台走去,观众毫无察觉,大家都傻眼了,阿强在摔角擂台上使出裸绞,是准备要神秘人的命吗?
刘警官看见阿强的动作和脸上狰狞的肌肉,一个箭步冲上了擂台。
十一
阿强站在妻子的床前。阿华已经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了一周,她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了,但是肿瘤的剧痛让她无法真正入睡。阿强多么希望阿华失去神智,却她偏偏如此清醒。
“吃点安眠药吧,好好睡一觉。”阿强拿出了药瓶,拧开瓶盖,把药片倾倒在手掌。他的动作是如此的缓慢,就像用了一生的时间。
阿强的手在颤抖,也不知是否颤抖所致,他又多倒出了五片药片。
阿华已经无法吞服药片了,阿强用小刀把药研磨成细细的粉末,加进了输液的药瓶里。
“你怎么哭了,老公。”这是阿华一周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药液在阿华近乎干涸的静脉里流淌,她身体持续的痛苦抽搐终于停了下来,沉沉入睡。
阿强把阿华小心翼翼地从病床上扶起,从身后拥她入怀。
“我真蠢,我为什么不信风水先生的话,给你和小华起了同样的名字。要不是因为我的疏忽,小华也不会死。一切都怪我。”他在阿华耳边喃喃自语。
他用右手紧紧搂住阿华的脖颈,左手扣住右手,似乎生怕阿华从自己身边溜走,似乎想就这样度过余生。
“只需要一分钟,你就永远不会疼痛了。你先去一步,去那边和小华团聚。我很快就来找你们,我答应你。”
他的肱二头肌猛然收紧,额头青筋暴起,泪水汩汩而下。
“我爱你。”
十二
刘警官无法分开阿强和神秘人。他只能把手掌插进阿强的臂弯,勉强支撑着神秘人的呼吸。
黄经理命令安保拉开刘警官,“剧情!这他妈只是剧情!把那狗日的拉出擂台!”
刘警官被四五个安保架着向外拖,他奋力抽出右手,掏出枪套里的五四手枪,对天鸣响,子弹击穿天花板,碎玻璃落得满擂台都是。
阿强猛然从幻觉里醒来,发现自己勒着的不是阿华,是一个男人。
他打死也想不起这个男人是谁。他吃了太多的安非他命。
他看着5米外的刘警官,觉得自己仿佛在哪见过他,也许是在镜子里?
他慢慢松开手臂。他想起来了,阿华已经死了。
他缓缓起身,拾起地上的金腰带,捧在手里看了半晌,然后将其放在人事不省的神秘人胸口。
他看着蜂拥而入的荷枪实弹的特警,嘴角露出微笑。他突然朝刘警官扑了过去。
又是一声枪响,那是特警的狙击步枪。
十三
神秘人捡回了小命。他在日后把刘警官当做了救命恩人,见了他纳头便拜。
刘警官连连躲闪,说你别谢我,我没有救你,这一切都是按剧本来的。
“剧本?剧本里还包括杀人吗?”神秘人傻眼了。
“那是当然。上帝的剧本,从来都是这样写的。”
自问自答
为什么要写这篇关于摔角手的文章?
我从小就热爱格斗类项目,自己也练拳,是美国职业摔角联盟(WWE)的忠实观众。这篇小说就是以杀妻儿后自杀的加拿大摔角手Chris Benoit为人物原型的。Benoit是有口皆碑的好运动员和好人,他的杀人动机至今成谜,可能和过量服用止痛药物造成的精神问题有关。这篇小说不是为了给Benoit开脱,只是有感而发,以及寄托哀思,今年是其死亡10周年。但愿格斗行業不会再发生这样让人心碎的悲剧。
你练习格斗的目的是什么?
一是强身健体,二是保持身材,格斗是非常高效的有氧运动。练习格斗并非为了增强自己的打架能力,当然我更不会杀妻了,因为首先我得有个妻子。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回家,和家人在一起,拥抱着迎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