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约会
2018-01-31许佳
许佳
这家超市开在一个老式的街区,周围都是老小区,其中最新的建成于本世纪初。超市也是本世纪初开张的。一度经历的风光,如今早已不再。眼下,生意受到先进业态的倾轧,营业额骤减。为了节省成本,超市关闭了正对出入口的收银台,转而使用烟酒柜台上的收银机。过去生意好的时候,这台收银机是个后备。如今后备成为主力,因它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优势:只需一人站柜台,就可同时解决收银和销售烟酒这两项工作,十分经济。
以实际情况论,这样的人员配置,也属绰绰有余了。
看柜台的王阿姨,穿红色腈纶毛衣,戴一副袖套。没人结账的时候,她就坐在小圆凳上,面前放个保温杯,把手机支起在杯子边上,看真人秀。和她轮班的李阿姨不看真人秀,看热门剧。王阿姨说,电视剧她也要看,不过在柜台上时不时来个客人,被打断了难受,所以她要回家去,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剧。李阿姨说,你还当桩事情啦,随便看看呀。
下午四点是换班时间。李阿姨通常提早十分钟就来替下王阿姨。王阿姨不着急走,先拿过扫帚,把柜台周围的空地扫一扫。一边扫,她一边说:“李金娣,我每天都帮你打扫卫生,让你有个优美的工作环境,你要不要买点好吃的东西谢谢我?”李阿姨笑着说:“你帮帮忙哦,那我每天落班的时候,家里小鬼老鬼都在等我,我不是也照样帮你打扫卫生,让你第二天早上开门的时候开开心心啊?”两人玩笑了几句,李阿姨忽然露出神秘的表情,朝左边奶制品冷柜旁那扇小门努努嘴,低声问:“来过了没?”王阿姨要笑不笑地说:“没有呀。”李阿姨说:“不来啦?”
王阿姨正要开口,她们盼望的人从大门口进来了。她就撇下李阿姨,手上提着扫帚,一张笑脸迎向来人。李阿姨也转眼望去。两个阿姨就像饭店账台上常摆的迎客娃娃般,同时点起头来。
来人也向她们点头。三个人的头,仿佛三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打破了宁静的空气。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郎,有一张像荔枝味棒糖般又小又白的脸,头发往后梳成马尾,身穿皮夹克,深蓝色牛仔裤紧裹双腿。王阿姨说:“找小靳吗?在里面。”女郎以微笑作答,朝小门走去。李阿姨在柜台后面,探出上半身说:“小姑娘,你夹克衫那么短,冷不冷啊?”她停下来,转身笑嘻嘻地说:“不冷的,今天很热的呀。”
两个阿姨目送她走进门口。李阿姨说:“现在的小姑娘啊。”只说了半句。王阿姨瞥她一眼,说:“你不要老思想,我就很喜欢看的。”她走进柜台,把扫帚和簸箕靠柜台内侧放好,开始脱袖套。
李阿姨说:“这个小姑娘是做什么的啊?看穿着打扮,工作应该不错的。大公司的吧。”
王阿姨说:“做什么的不知道。她买东西都是高级货。牛奶买‘光明致优,酸奶都买‘如实。收入不低。”
李阿姨摇头说:“价钱大,要我说是没什么意思的。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啦?”
王阿姨说:“那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观念不行了。”
她把袖套巧妙地叠成一个小方块。李阿姨一边接过来,帮她塞入柜台底下的储藏格里,一边说:“这样的小姑娘,为什么看中小靳呢?”
王阿姨脱下超市統一的绿马甲,说:“小靳么,还可以呀,人蛮牢靠的。现在小姑娘时髦归时髦,有的人也是看重品行的。”
李阿姨撇撇嘴说:“小靳那种人,跟我们老阿姨混混还可以。小姑娘么……你看到以前有什么小姑娘来找他吗?”
王阿姨叠好马甲,弯腰自己放好,把李阿姨从柜台前挤开了。李阿姨说:“喔唷,我给你放好啦!”王阿姨已经直起腰,绕过柜台往外走,边走边说:“好了,再会!明朝会!”
剩下李阿姨一个,伸头向小门望了一会儿,终于坐下来,打开手机APP,开始继续看韩剧。
超市的办公室,一半当办公室用,一半当储藏间用。进门就看到一张办公桌,靠墙摆放。经理平时坐在这里,一转头可以很方便地查看外头的情形。提高嗓门呼唤,员工就会答应着进来。桌子是陈旧的木桌,桌角放一盏黄色塑料灯罩的老式台灯。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开向外面,所以白天也始终开两盏灯。一盏日光灯照亮全局,是为正常的照明,一盏台灯照亮桌面,是为经理的舒适。一张黑色人造革转椅,也是为经理的舒适——用得太久,表面的皮革破了好几处,而且已经破了有些时日,暴露的海绵磨秃了,从浅黄色变成灰色,坐下去时,椅子会晃动,改变姿势时,会发出吱嘎声。除此之外,这把椅子是让人感到愉悦的,尤其在别的员工都只有小圆凳可坐的情形下。
无垠正坐在这把经理专属椅子上。庄菲走进去,看见他头垂得很低,鼻尖几乎碰到桌面上,正在玩手机游戏。一沓表格被推上去,给手机让出位置。庄菲笑嘻嘻地说:“你又在修手表啊?”无垠抬头一看,有点尴尬,说:“修什么手表,瞎三话四。”庄菲绕过他的椅子,走到西墙边的另一张桌子前面,一跳,坐了上去。
这张钢腿桌比无垠的办公桌要大,上面堆着封箱胶带、纤维绳、胶水等各种包装用品,几个空果篮,还有几本时装杂志。她打开一本,翻了翻。“你还看杂志啊?”她问。“随便翻翻。”他说。因为不通风,屋里暖烘烘的,弥漫一股硬纸板的甜味。他的书桌在台灯的黄光之下,俨然是这屋子的发热源。
“你知道吧?我第一次进你办公室,以为你是修表师。因为现在哪里还有人大白天开一盏这种台灯啊?我想,超市还开展钟表维修业务吗?这种白炽灯泡,现在亮一点的都不容易买呢。”她说。
无垠把手机屏关掉,把堆在桌子上方的那沓表格拉到面前。脸上已经要笑出来,又忍了回去。“我们店里就有这种灯泡,年纪大的人还是会买的。”
庄菲坐在桌上踢着双脚,环顾房间。从这张桌子往里,环绕墙壁就是满满当当的货架,不但码放着纸箱,还寄存了员工的杯子、包、饭盒、上班时购买的蔬菜水果等等。无垠同手下的大妈大叔相处融洽,他们为了省事,就把常用物品放到他办公室,省得要跑到后面仓库里,又是远,又不如这里方便和干净。
她说:“你这里旧虽然旧,但是挺舒服的。你平时一个人坐在这儿,地方也大。”说着跳下桌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无垠说:“我这里是四〇五〇一代的地方,同你们的写字楼不好比。”
庄菲说:“写字楼没有你这里好,每个人只有一个很小的隔间。你坐在那里打游戏,你旁边的人只要站起来,头一转过来就看到了,没有隐私的。”
她边说边走过去,两只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从上面看着他的脑袋。他右侧耳朵上方的头皮上,有一粒小孩指甲盖大小的痣,隐藏在头发里。庄菲说:“你这颗痣是从小就有的吗?”他问:“哪颗痣?”她两手还是撑在椅背上,想了想,俯身到书桌上拿起一支铅笔,用橡皮擦那头点着那颗痣的位置,说:“这里。”
他伸手摸了摸,说:“可能吧。”
“会长大吗?”
“不知道。”他转过来了,说,“你不要搞,我抓紧点处理完就可以走了。”
五点钟,庄菲从小门走出来,买了一包橡皮糖、一包玉米片。李阿姨正好看完一集电视剧,一边结账,一边问她今天是不是休息,身上衣服哪里买的。正说着话,无垠走出来,穿一件米灰色的夹克衫,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拿包。李阿姨就止住话茬,向两人道别。
小姑娘已经走到门外去了,站在人行道上撕橡皮糖的包装袋。无垠也往外走。李阿姨的目光被他们带着走到远处去。忽然柜台震动起来——每天这个点来给孙子买饼干的老太,正敲着玻璃柜面,催她结账。
临近傍晚,超市外面的马路两旁摆出短短一溜地摊,卖蔬菜瓜果、衣架、夹子、蒸笼之类的杂货,还有小孩喜欢的便宜的塑料玩具。庄菲在前,无垠在后,看紧了脚下往外面走。庄菲停下来,在一个卖杂货的摊子上挑了一包扎头发的橡皮绳。无垠掏着口袋,想要付钱。然而她好像不知道他在旁边,径自把零钱递了过去。
继续往前走时,他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袖管,问:“你买的几点的?”她说:“五点半。”他说:“那会肚子饿吗?”她说:“不要紧,看完再吃吧。”
横亘在这条嘈杂的小马路前面的,是一条交通干道,出去左转,再走不到五分钟,就到了一座新建的大商场。地下一层的进口超市,从无垠那家老超市抢走许多生意。庄菲和无垠坐直达电梯,到六层的电影院去。
落座之后,庄菲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橡皮绳,开始撕不粘胶的开口。无垠头探一点过去,仿佛感兴趣似的看着。
他问她:“你们女孩子,是不是常常要买这种东西?”
她说:“是的。用着用着就会找不到。有时候盯着一根用,很快就松了。”
他问:“这个东西有高级和低级之分吗?”
她说:“也有的。有进口的,贵很多,耐用点。但你想想,它很容易掉,还不如买便宜的,掉了再买,对不对。”
他们保持一问一答的步调。他似乎很感兴趣,她也好像很乐于回答。互相配合着把谈话进行到灯光熄灭,电影开场。两人都不做声了。
电影散场后,无垠邀庄菲吃饭。他们从六楼坐扶梯到四楼,来回走了两遍,决定不了吃什么,最后就随便走进一家没人排队的店。这家店供应的是时下流行的一种焖锅,把荤素各种材料放在塑料保鲜盒里端上来,连酱料一块儿,一股脑儿倒进不锈钢锅里现煮。两人对着菜单,商量是吃虾,还是吃牛,或者是吃鸡?又是很感兴趣的架势。服务员站在一边赔笑,似乎被他们之间友好的气氛感染了。
庄菲又把话题转回到几小时之前,对无垠指了指,说:“理发的时候,你这颗痣怎么处理?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剪破,或者干脆叫电推子铲走?”
无垠说:“要事先跟理发师打好招呼,但其实只要不太粗心,凑近看也很明显。”
庄菲问:“那理发师怎么修剪这一块儿的头发?”
他说:“那有什么怎么修剪,就那样剪。”
庄菲说:“比如,是用剪子吗?”
他说:“是的吧。”
庄菲说:“那手一抖,就很可能剪到痣了,会出血的——你出过血吗?”
他正吃虾,双眼看着面前桌上的一点,运动口腔把虾壳吐出来,末了说:“你怎么那么喜欢聊这个?你无聊么?不能说点有意思的事情吗?”
庄菲觉得这就挺有意思。但无垠不想聊自己的痣。庄菲知道,他不想聊有关自己的大部分话题。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身上的器官也好,他都没多少话可说。
一方面,對于身上的痣,或是胎记、伤疤、粉刺之类,他也有意无意地持一种藏匿态度,好比长了一口坏牙的人不肯露齿笑。只不过,当盘货时遇到棘手的项目,或电视里的球赛胜负难分时,他的手指还是会不自觉地伸向右耳上方,拂过短短的发茬,去触摸那颗肉痣,就像马儿舔舐草原中央的一块矿盐似的。
但庄菲不放弃尝试。她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家超市当经理的?当超市经理,每天要做些什么工作?经常加班吗?小偷多吗?抓住了怎么办?对于首次一同单独吃饭的男女而言,这些都算寻常普通的问题。他寻常普通地作答,讲了一个擒贼故事,服务员也凑过来听。
锅里的虾都捞完时,无垠说:“其实我这个工作也没什么好多说的。现在我们这种小超市,都是四〇五〇人员,我主要就是管理阿姨妈妈。”庄菲说:“你很会跟阿姨妈妈打交道的,我看到过。”无垠夹起香菇,肩膀一耸,像是不好意思。庄菲说:“真的呀。”
于是她回忆起来:他会介绍老阿姨们买特价鸡蛋、新鲜到货的“红富士”之类。他会提高声音,向她们打包票说:不好你拿回来给我!也会用周围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小声,告诉她们吃完晚饭可以再来一趟,会有又好又便宜的红枣摆出来。阿姨对他抱怨,说上次他介绍买的苏北大米不好吃。他就跟阿姨抬杠说:阿姨,那你说,怎么叫好吃?阿姨就嗫嚅起来,说,前两个月你介绍的那批米好吃,这次的吃起来不香的。他立刻说:每个人吃口不一样,那阿姨你喜欢那个米,我知道了,你买这种吧,这也是刚刚来的,包好。阿姨狐疑地把米抓在手里,说:“易初莲花”比你们便宜吧?他说:那不能这么比,便宜不一定好,再说你拎回来要出力气吗?你在这里买,我帮你拎上楼也是一句话的事情。阿姨说:“易初莲花”有免费班车的。
庄菲笑着说:“阿姨话虽然这样说,还是当场买了十斤,也没有要求你帮着拎嘛。”慢慢吐出句子,看着他面上显出尴尬,筷子伸在锅里找东西,似笑非笑的。她接着说:“阿姨问你:这个买回去,家里那些破米没吃完,怎么办?你还说:没吃完的你卖给我吧,我吃掉。”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搁:“你是间谍啊?我做生意,你在旁边偷听了多久?”
“没有,我在买鸡蛋啊。”她说,“我那天后来也买米了,你忘记了?”
他说:“没有,我没有忘记。我记得看到你脸上笑嘻嘻的。我还问你,今天很开心嘛。对不对?”
他记得自己推着一辆小平板车,看到她站在货架前,就打了个招呼。她当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有些令他纳闷的地方。他站定把她看了一看。她梳的马尾有些凌乱,在日光灯下,脑袋四周都有碎头发飘动。她的脸色非常好看,鼻尖、下巴和脸颊侧面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她的嘴唇看上去像罐头水果似的,嘴角抿紧,双眼望向他,眼神又半路飘上去,投射他脑袋后面的什么地方,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嘲笑的一种神情。
跟阿姨交应时那游刃有余的感觉,就像学生轻易做完一张考卷那样,使他飘飘然的。而她的目光,却令那轻快感骤然收缩成小针尖,刺了他一下。他正穿着一件一个星期没洗过的绿色工作马甲,手推一辆锈蚀的平板车,站在一堆散发鸡屎味的蛋旁边,刚刚还和一个染了黄头发的阿姨高声地套近乎。一个月前剃的头发、涤纶工作衬衣、中午吃的吉祥馄饨、鞋底上沾的黄菜叶、办公室里那个双肩包上绽出的线、家里乱七八糟的被窝、枕头下面没有中奖的一叠彩票、工资卡上剩下的钱,好像全在他马甲的口袋里跳,又往下坠着他,随时会把口袋坠穿一个洞。这个只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姑娘,怎么像一直认识他的。他脖子后头一阵热,一阵凉,出了一层细汗。
此时此刻,跟她面对面坐在餐厅里,他的汗又出来了。这餐厅采用的是餐饮界泛滥的一种糅合了夜店与工业风的装修风格,人像坐在车间里吃饭,脚下踩着红色和蓝色的霓虹灯。头顶上方吊灯的灯泡过于亮了,晃得人眼花,只好放低目光。这一来就直视着锅子里冒出来的热气,对方的脸在热气后头,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
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说:“你挺怪的。”
她从一个像细长花瓶般的高杯子里,用一根很长的吸管喝清凉饮料。从他的角度看,为了够到吸管,她不但挺直了腰身、伸长了脖子,上半身甚至稍微离开了椅子。等饮料从嗓子里流下去,她才能回到椅子上。她问他:“我怪在哪里?”
他说:“我在超市里十几年了,这是第一次跟客人出来看电影,吃饭。”
她笑起来,一只手托着腮,眼睛看着斜上方说:“那你以前是和谁看电影,吃饭呢?”
他没说话。她把眼光收回来,看定他,问:“比如,有没有约网上认识的女孩子出来看电影,吃饭呢?”
他愣了愣,说:“我没有那么新潮的。那么,你有没有呢?”
她笑嘻嘻地说:“我有的。”
“哦?你比我小,果然比我时髦。”
“有的。但是,约了好几次,没有约成功。”
“为什么没有约成功?”
“这说来话长了。”她往后一靠,伸出手指,在玻璃杯身上划来划去。
他的视线从她那根手指,缓缓移动到自己面前。他没有点饮料,喝的是餐厅提供的茶水。他的手不知不觉握住了茶杯。服务员一直殷勤地为他加满,但因为一段时间没有喝,茶是凉的。
他伸手叫买单。
庄菲在前,无垠在后,一层层从自动扶梯下楼。走出商场大楼,两人在门前空地上站了站。正是秋末冬初,夜晚有了寒意。风吹着热乎乎的脑门,把身上那股从饭店带出来的香料汤汁气味吹离身体。远处,几个小孩在地灯昏黄的照明下摇摇摆摆地走动,大人的影子跟在后头。
无垠说:“你回家了?”
庄菲说:“是啊。你呢?”
“我也是。”
“你家远吗?”
“还好,地铁五站路。”
“哦。那还好。”
“是的,还好。”
“那你,”庄菲沉吟了一阵,说,“不要听听我见网友的故事吗?”
他们俩始终望着远处的那几个孩子,看他们在广场上的花岗岩大圆球之间时隐时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去哪里听呢?时间不早了。”
她不回答,转身就走。他看看她,扭头看看小孩子们,又看看她。一阵风从他身后吹过来,似把他往前推。他快步跟上。还是一前一后,走起来衣襟会碰到衣襟的距离。她听到他说:“刮西北风了,明天要降温了。”
“从哪里说起呢?从我念大三那年开始吧。其实离现在也没几年,但感觉上已经非常久远了。整个人当时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对,你说得对,人工作了,赚钱了,就会发生大的改变。你交往过大学女生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以为世故,其实是很天真的。大学生还是有她天真的一面。好,我不问你,我先说我的故事。
“大三那年,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个变故。就是我分手了。我那个男朋友,是从初三就开始谈的。我初三的时候,他是高二。他始终说,大学一毕业就去领证。但是在大三那年,我忽然发现,这个谈了六七年的男朋友,竟然还有一个长期保持暧昧关系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朋友我也认识,是他高中里的同班同学。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俩有个共同的朋友,是他中学同学。他告诉我的。
“为什么他要告诉我?我也搞不清。我相信他说的,因为他说出一些很准确的时间段、很详尽的细节,跟我的回忆能对得上。他告訴我,这个女孩子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所以他们好一阵,分一阵,过了很长时间,又会好一阵。他还说,他们开过房的。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事实。
“后来有个人跟我分析过,说很可能是我男朋友跟那个女的好了,又不好直说,所以托朋友来摊牌。我想有这个可能。你觉得呢?你们男人看问题的角度会有点不同。
“我当天晚上就给他打电话提分手。他问我要不要出来吃个分手饭。分手饭,在当时的大学生里是流行的,大家凡事要做出洒脱的姿态。但我拒绝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找过我。
“当时的季节正好和现在差不多,是从深秋转入冬季。我记得自己每天晚自习结束之后,就塞着耳机,听听音乐,一个人走回宿舍。一路上凉风瑟瑟,树影摇曳。你有没有过这种体会?有时候孤苦寂寞的感觉,却令人很受用。我就是这样。那段时间,我开始在微博上零散地记录一些生活琐事、个人感触。以前我是懒得写这些东西的,也不擅长写。我也不喜欢自拍。我前男友觉得自拍是很无聊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养成自拍的习惯。我发的照片,都是风景啊,同学啊,小猫小狗这些。
“下面才是重点。因为我要跟你说网恋的事情嘛。这时候,我网恋了。網恋的对象,是一个微博上的关注者。
“这个人先在我的日志下面评论,说的都是赞同、喜欢之类的话。一星期之内,发展为几乎每条微博都有他的评论,我就这样注意到他了。有一天,他发来私信问我在微博里提到的那家饭店在什么地方。过了两天,又来一条私信,说饭店他去吃过了,好吃,谢谢推荐。这个人挺有礼貌的,我想。在末尾呢,我记得他还写了一句:你的微博我天天都看。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他每天都在给我点赞和评论嘛。
“我这人写文章不在行。我的微博写的无非是生活里的小事,大部分只跟认识的人有关。忽然冒出一个铁杆粉丝,我挺受宠若惊的。当时有一两个要好的同学也注意到这个人,私底下就说,他肯定对你有意思。我说,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后来,我记得很清楚。有个女明星——但现在我已经记不清这女明星是谁了——她的恋爱事件在微博上引起热议。网友们分成正反两派,吵得很凶。我那天上午正好没课,躺在床上把各方观点浏览了一遍,忍不住转发了几条,顺便说说我自己的想法。那个人先点赞,很快发来私信称赞我说得精辟,说到他心里去了。我正在高兴,他又发来一条私信,直接问我的电话号码。”
庄菲和无垠站在公寓楼下。六层不带电梯的楼房,绿色防盗铁门是后装的。庄菲把门打开,背靠在门上,一靠就是十几分钟。无垠的手抓着门栅栏,像要替她借点力。
说到这里,她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无垠问:“累了吧?要么你上去吧。”
“我还没讲完呢。”
“还有多少?”
“还有很多。”
“那改天再讲吧。你讲到哪里我记住了。”
“讲到一半,不进不出的,难受吗?”她说,“要么你上来吧。来吗?”
话没说完,她的背已经离开铁门,转身走进楼道。无垠站在原地,看着铁门的角度慢慢变小。在门即将撞锁时,他一伸手抓住门边,侧身也走进楼道。
楼梯上响起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伴随两个人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
“那么,你和他通电话了吗?”
“通了。”
“你太轻率了吧?认都不认识的人。”
一声跺脚,感应灯亮了。庄菲向无垠投去一瞥,含笑说:“你本来不也是不认识的人吗?”
“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们是在现实生活中见面的啊。”
“没有多大区别。”说着,她两级一跨,上了好几步,与他拉开一小段距离,“反正,我手机号码发过去,电话立刻就进来了……这个人说:‘我对你说,我觉得我必须跟你打个电话。自我介绍、认识你很高兴之类的寒暄,全部没有。这种口气,简直像打112。‘一定要打。一定要打。一定要打。搞不懂他是对我说的呢,还是自言自语的,重复了好几遍。”
她站在家门口了,有点气喘,一边说话,一边掏钥匙。
“他还说:‘因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你刚才那条微博,说得实在太好了,说到我心里去了!”
“这个人的声音你还记得吗?”无垠突然问。
“你嗓子有点不舒服吗?”庄菲说,“怎么声音变了。进来吧。”
她点亮了灯。无垠清清嗓子,站在门口环顾四周。这是一套小巧的一室一厅公寓,进门就是暗客厅,连通南面的卧室。装修属于世纪初的,深色实木地板,深色木门和门套。有点陈旧,但使用得很小心,还算整洁。客厅墙角摆了一张方桌,两面贴墙,另两面,一边一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几乎抵住冰箱,无垠就在上面坐了。坐下之后,又把屁股从椅面上半抬起来,叫庄菲不要忙。“我其实送你上来就要走的。”他嗓子沙沙地说。
庄菲说,我不忙。她站在厨房,背对他切一只柠檬。“你问我这个人的声音吗?稍微带点哑,但声调又比较高。他上来不问名字的,也不自我介绍。就说,‘喂。随随便便的。要怎么形容呢?不像陌生人第一次通电话,像很熟悉的,每天见面的人。”她从厨房走出来,把两杯水放在桌上,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两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注视着无垠说:“老实说,我觉得这个人声音有点像你的。”
无垠发愣。桌上有个白色小座钟,他把钟拿起来,看看背面,又看看正面,最后笑道:“瞎三话四。你这样说,可见你直到今天还是很想他了。”
她也笑起来说:“那我没有,你不要误会。”她把头发放下,用手梳理了几下,又扎成一把。一时双方都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小座钟滴滴答答走着。还是无垠先开口问:“你这个房子蛮好的,租金贵吗?”
“还可以。现在租价钱合适的一室一厅,很难的,所以我看到这套马上就交定金了。”庄菲说,“你是租房子还是买房子呢?”
“我啊?我自己有房子。”
“你们年纪大一点的就是好,房子买得早。”
“旧房子了,不灵的。跟你住的这种差不多。”
“我住的这种我觉得蛮灵了。比如,以前住大学宿舍的时候,和男朋友吵架没有地方去,只好在路上吵。一边吵,一边看着路的两头,有人过来了,就闭嘴,等他走远之后继续吵。这种时候就最感到没有房子住的不便了。”
“那你现在有了自己住的房子,是不是应该抓紧找一个男朋友来吵架?”
“最好当然不要吵架,不过能有地方吵架,确实让人宽心很多。其实我当时在网上认识那个人之后,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就这么认为的。那个人年纪比我大,他对我说,他是律师,工作有七八年了。我想以后吵架可以关起门来了。
“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快就和他谈恋爱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到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对吗?他说话又快又激动,一直夸我。我听着听着就觉得,这句话刚才好像说过了,那一句也说过了。可是,怎么打断一个人对你的赞美呢?我根本插不上话。电话刚刚挂断,微博私信又来了。是这样写的:‘你还记得上次向你打听饭店吧?特意去吃你吃过的店,其实就是为了能有个理由给你发私信。事后还发私信来谢谢你,其实是为了说最后那句话:你的微博我天天都看。
“只有文字交流的时候,一个人就像杂志上的照片一样,你不会觉得照片能跟你产生什么联系。通了电话,他就逼近了,有了声音,立刻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天傍晚,这人打来第二通电话,上来就以熟稔的口吻叫我的网名:阿飞!我答应了一声,他又叫一声。我又答应一声。他说,这样很好听,我以后一直叫你阿飞吧。”
无垠变换坐姿,头低下去,喝了一大口水。庄菲看看他,眼睛里一闪光,接着说下去:
“就在这种亲密的气氛中,他忽然问:我发给你的私信,你看到了吧?我说:看到了。他问:看到了,你怎么不回复我啊?我挺为难地:这要我怎么回复?他说:怎么回复,那要看你的意思。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顿了顿,压低嗓音说: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再顿顿,又问:你懂的哦?
“嘴巴贴近话筒的话,不是会有刺啦刺啦的杂音吗?我就听到那种杂音,听得我耳朵都发痒了,像是他在我耳畔吹气一样。他这种问题没办法回答的,我心里很尴尬。他也没有追问下去。他自己回答自己说:你懂的。
“我后来总结出一种男人求爱的方式,就是自说自话。自己把想说的、想做的都实现了。速度要快,对方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要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女孩子没有思考的间隙,就被你的意志打倒了。她会觉得你特别爱她,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当时就是这个情况,我猝不及防。他问我懂不懂,我呢,就譬如上课的时候被老师抽中回答:昨天讲的知识点,你们都懂吗?那是不论懂与不懂,都要说懂的。所以第一天我们就开始谈恋爱了。”
无垠打断她说:“你觉得已经是谈恋爱了?”他的杯子不知不觉见底了。她站起来替他去加水。
“一开始我没多想。也不会去确认这种事情。有人追求是开心的。但从第二天起,很明显就是谈恋爱。很快,和我亲近的同学都知道我交了一个律师男朋友,美籍华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的,现在在上海某律所工作。我也觉得这件事很神奇。人们常说一见钟情,但这个人对我,是还没见面,就一往情深了。他每天最少打来两通电话,外加长长一串私信。为什么不见面呢?因为他正好在香港出差。对,他不吝惜长途话费。那时微信刚出来不久,还不是那么普及。我也建议过用微信,但他很不屑地拒绝了。我记得他还向我讨了一张课程表,专门在我没课的时间段跟我通话,说是:这样就不会在你上课的时候打搅你。多奇怪呢,我觉得他工作一点不忙,主要忙着跟我谈恋爱。”
“你说他对你一见钟情,那你喜不喜欢他?”
“我说了,我被他这种不由分说的激情折服了。有人追求是开心的。如果非要说,其实我当时没有仔细想自己喜欢不喜欢他。反正还没见面。没有见面,这就不是一件认真的事情。我就可以‘走着瞧。我觉得真正要我做决定的时机还没有来。他说他一个星期后就回上海,我认为决定可以等到见面的时候再做。我这个想法,你觉得对吗?”
无垠没有说话。他又摆弄起那个小座钟来了。
“时间有点晚了。你明天是上早班吗?”
“没有,我不急。你说。”他反复拧着小钟背后的发条。
“话说回来,我慢慢开始喜欢他那种亲昵的口吻了。每次接起电话,听到的就是那带点沙哑的高嗓音,直入主题地说:我想你了,你想我吗?或者是:为什么那么久才听电话?半夜里,为了不打搅室友休息,我得搬把椅子,坐在走廊里听电话。说的事都没什么重要性。主要是把我每一条微博的内容拿出来,重新咂摸一番,顺带就说了几百句好听的话。我刚才告诉你,曾经有人给我分析我那个前男友的事儿,说的就是他了。他说:‘这个人不正常,假设你同我分手,我肯定竭尽全力挽回。话好听吧?还不止。他又嘱咐我好几遍,让我答应不提分手。
“我有时候会跟室友转述他的话,人家听了很羡慕。当然是这样,这种话,任何女孩子听了都会开心。我当时就是处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里。事后想起来,我觉得很荒唐——这个人是谁?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我?这个人有目的吗?不知道。”
无垠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在四方的小客厅来回踱步。他的右胳膊向后弯,手长久地覆盖在后颈上头。
“室友也时常跟我讨论,说这个人会不会是骗子?那骗什么呢?他完全没有跟我要过钱,也几乎不谈论和性有关的话题。相反,他在电话里经常跟我说,帮我买了这,买了那。他说他买了一块很贵的手表,回来要亲手给我戴上。我还是学生,不懂手表的型号。后来查了查,發现是经常出现在时尚杂志封底的一款表。刚才你办公室里的杂志背面,也有这款表。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款吧?”
无垠翻看着墙上的一幅挂历,心不在焉的样子。听到庄菲的问题,他打了个哈哈。
“你们没见面,那照片看过没有呢?”他问。
“没有。他说,很快就要见面了,想保留一份惊喜。还说,他在意的不是外表。原话我到今天也有印象,说给你听:‘好看的小姑娘,我接触得很多。都很俗气。我看不上她们。假如两人是面对面,这番话必定要叫我尴尬得别过头去了。幸而是在电话里。
“我也和室友分析过。当然,可能他很丑,是见光死。但是,他也没有看过我的照片——我微博上是没有个人照片的。一般网友见面都要先看照片吧?不看照片,也不视频,这种做法很神秘,也让我感到有点新奇。很自然地,他在我心目中就增添了几分特别。我再三设想他那边的情形,要求他描述他所在的房间,描述他身上穿的衣服,描述香港的天气和温度。但唯一最真实的,就只有他的声音。我们总是在通电话,没有名字,只有你我。”
“但你们最后没有见面。”无垠走回来坐下,拿起杯子。
“没有。本来他跟我约好,一回上海就来找我。我那个室友也很开心,总算能看到手表了。我记得当天午后,他打来电话,声称正坐出租车从机场出来。我们开始商量,究竟他应该先回家休息一下,还是直接到学校来呢?在这个过程中,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跟我起了口角,开始在电话那头大叫大嚷。我吓呆了。当时我正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在人行道上站住,试图对他解释。但他根本不听,歇斯底里地咒骂了一通,就把电话掐断了。他最后一句话是:好,我知道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凶暴的一面,第一次流露出来。我没搞清楚这架是怎么吵起来的。我在路边小花园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也很生气。我想,还好没见面就分手了。”
“实际上你们没有分手。他又来找你了。”无垠说。
庄菲起身给自己加水,回来的时候,在客厅另一边的小沙发上坐下。屋子很小,人在沙发上,如果伸直双腿,就差不多能够到桌腿。现在,无垠坐得高一些,庄菲的沙发低,她歪靠着,仰头望向他的侧脸。屋里开了一盏吸顶灯,灯泡支数不高。在淡黄色的光线下,她看到他缩着脖子,下巴颏藏在衣领里。
“对,第二天大概是下午,他来电话,语气变得十分温柔,说自己如何思念我。我想,不管怎么样先见见面再说吧。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他说,今天不能来,临时出差,人已经在武汉了。
“见面又推迟了一个星期。他还是每天跟我通电话。我开始发现这个人十分易怒。不经意的一两句话会立刻触怒他,惹得他说出一大票狠话。我有时会跟他提提我的同学。自从知道我的室友叫毛毛,他几乎每次来电话都会问,毛毛在吗?毛毛在干什么?他好像很不赞成毛毛,语气当中带着不屑,说她是拜金女,说她妒忌我有那么好的男朋友。但是呢,他又总是主动提她。我经常因为这些事情跟他闹不愉快。而且,因为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毛毛同我提起他的时候,我就要小心在意,不让她知道那些骂她的话。如此一来,我自然无法很顺畅地和毛毛交谈。我说出来的话,有时会让她觉得不得要领。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没那么真实了。怎么说呢?好像这段关系会一直继续下去,可能我不会见到他。或者说,可能没有他这么一个人。通电话也变成习惯性的,拌嘴越来越多。事后想想挺有意思的,连交往的第一步都没有迈出,面都没见到,但我和他的关系却以火箭的速度发展,到了第二个星期,已经濒临衰竭了,差不多该完蛋了。”
无垠向后一倒,靠坐在椅子里,伸手揉揉双眼。庄菲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打量着他。自从在超市偶然认识他,她常常像这样长时间地观察他。一眼不眨地注视一会儿,把目光转开,没过多久,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回他身上,仿佛小孩在偷偷研究一座面貌吓人的雕像。
他的外表平淡。着装、发型都很大路,年龄看起来也有些模糊。你可以说他是一个老相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后生的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如果非要说出一个对他的印象的话,那只能说是老气。他长了一张圆脸,按理说,是容易显得孩子气的。但他的装束、气质,却透出九十年代工人新村的气息,与他所经管的超市可谓浑然一体。
他的手指在眼皮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面影投在墙上,前后晃动。她静静等他直起身子,把手撤下来。他的样子很疲惫——时间确实不早了。他满脸疲惫地冲她笑了笑,说:“后来你和他大吵一架,就断绝关系了。”
她也冲他露出笑容,答说:“是的。”
从碰面到现在,这是他们俩今天第一次长时间的对视。他们各自手拿水杯,手指勾住杯柄,触摸着光滑冰凉的瓷面。
“你懂的。”她说。
“走了。”他说着站起身。她也站起来,伸出手,像要搭上他的胳膊,但最终搭在空椅子的椅背上,挡住他的去路。
“再等一等。”她说,“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应该不知道。”
他朝侧面走了两步,要绕过她去。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思。我不听了吧。”
她很快地报出一个地址。这让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是你家的地址吧?”
“你怎么知道的?”
“在电信公司认识朋友的话,可以通过电话号码查。”
无垠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他离门和庄菲都很近。他的身子微微摇摆,像一棵细瘦的树。他抬头仰望吸顶灯,频繁地眨着双眼。
“我还认识张一宁。网名叫宁静的海。”
他的眼睛飞快地投向她,又急忙躲开,脑袋再次转向门口。他在苦恼地思索。
“你想知道我怎么会认识她的吗?是她来找我的。”庄菲说,“你不能低估一个受骗的姑娘的搜索能力。她通过网上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我,尽管你用的是不同的账号。她发现你给我评论的措辞,和你给她的那些个评论几乎一模一样。我们约着吃了一頓火锅,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还一起去过你家那个地址。我们不确定你是不是住在那儿,但谁说得准呢?家里没人,太可惜了。”
无垠紧紧抿住双唇,僵硬地站在原地。庄菲立在他的侧面,头歪向一侧,俏皮地看他。见他始终不答话,她又开口说:“你不要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当时一直猜测,究竟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呢?你没有骗走我们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同我们见面。好几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天,我在家附近的超市里见到了一个叫靳无垠的人。你还记得我从前在电话里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吧?你说:‘靳,就是革旁边一个一斤两斤的斤——靳羽西知道吗?就是那个靳。无垠,就是一望无垠的无垠。那次在你们超市买了一包山楂片,回去打开一看,发现长霉了,其中一卷还被人咬过。我去退,听见收银员阿姨叫你名字,我心里一激灵。我特意问你的名字怎么写。你的说法,跟从前在电话里一模一样。你真有意思,骗人为什么要用真名呢?你这个名字太少见了,我怎么也忘不掉的。”
无垠忽然松开紧紧抿住的双唇,笑了笑说:“什么都是假的,名字总得是真的吧。”
庄菲也笑了。她换个姿势,背靠椅背站着,水杯在双手间递来递去。两个人面对面,之间隔一步多的距離,伸手碰不到,但能把对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灯光把他们的额头照得闪亮。
无垠说:“那次吵架,你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强硬,我事后觉得有点奇怪。但我一开始没想到会真的就此断交。电话挂上之后,我越想越不对。本打算过一两天再打你电话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我开始直觉希望不大。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联系我,后来发现你微博已经取消关注了。从那以后,你的微博没有更新过,我想你是不要那个账号了。”
庄菲沉吟片刻,说:“那天我刚跟宁静的海吃过饭。我本来打算悠着点,想套你的话。我们两个把你的所作所为拿出来核对,像考完试对答案一样,结果全都对上了。我们生气,失望,也很好奇。宁静的海说,如果能和他见面就好了。我们真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可惜,我没忍住。也是因为你又开始无理取闹地跟我吵,我忍不住,我太生气了。”
“我那也不叫无理取闹。”
“我最近想明白了。你冒充律师、美籍华人,一见面就会穿帮。你不能和姑娘见面。那怎么收场呢?你是不是一临近见面的日子,就故意跟别人闹翻?”
他没有回答,往后退了两步,在沙发上坐下。进屋以后,他就始终穿着夹克。他两手插在夹克兜里,缩起肩膀出神,半晌说:
“其实你们要知道这么多干吗呢?跟我在电话里交往,你们开心吗?获得了快乐满足吗?开心的话,不就好了吗?再说,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正想问你,你这两年还在骗人吗?”
无垠的圆脸上浮起无奈的微笑。这真是一张老实人的脸,第一眼在超市柜台前看到他,庄菲无法把他同那个在电话里喜怒无常的骗子连接在一起。针对那包有质量问题的山楂片,他提了几个必要的问题:什么时候买的?买的时候包装打开了吗?一拿出来就是这样吗?他提议调换一包新的,她不采纳。他问:那你想怎么办?她说:退钱给我吧。他思忖几秒钟,打了个哈欠。她看着他嘴巴张大,露出粉红色的喉舌,后槽牙上补过的灰黑色痕迹也隐约可见。她听见他说:可以。
在此后的一两个月里,她时常想起他打哈欠的那个画面。整个口腔内部展现在她眼前,湿润的,有些地方亮晶晶的,舌头蠕动着。她好笑地想,她竟然一度设想过跟他接吻——在完全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的情况下。她想过他的嘴唇将怎样贴上她的嘴唇,他们的舌头怎样先礼貌地互相碰一碰,接着交缠在一起。她也担心过,他嘴里会不会有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比如一种铁锈味,或消化不良的腐败气味。
“我自己也不好。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你有钱,给我买了名表,我应该不会这么当真地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谈情说爱的。”见无垠不回答,她说。她现在开始流露出一种豁达的神情,似乎心满意足,可以站到敌人的角度,为敌人考虑问题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吧。”他温和地说,“谈情说爱,你也很开心啊。假设你知道自己是和一个小超市的经理谈情说爱,就没有什么开心了吧。”
无垠在零点之前告别庄菲,走出小区,走到交通干道上。地铁末班车没有了,他在路边叫出租车。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不过,当然,他们不会过问年纪这么大的儿子夜里去了哪里。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从小不起眼。他想不出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本人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地方。他看到好看的年轻姑娘就紧张语塞,相亲总不成功。不过,他并不木讷。尽管缺少宏图大志,他却了解生活中细致的一面,因此能和中老年女性顾客打成一片。大部分男青年看不到阿姨们分布在细枝末节的生活中的趣味,而他在这方面的天分是难得的——虽说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处。
这种天分也帮助他在虚拟世界编织故事。他虚构了一个自己不了解的精英形象,这形象根本经不起推敲。然而,不知怎的,他那细腻、实际、富于烟火气的性格,为这个荒诞不经的虚构形象蒙上了一层温暖、可信的光彩。这光彩也不牢靠,好比雨后彩虹,好看归好看,从来撑不久。但在一个月内,他还是会从那个女孩,从他扮演的角色身上获得许多乐趣。
他不在乎女孩的长相,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不会见面。他需要一个人配合他,否则他的故事讲不下去。有那么几年,他反复试验想象中的同一个人物——另外一个靳无垠。他这里添两笔,那里添两笔。他强硬地向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孩发动攻势,很少有人招架得住。他靳无垠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但另外一个靳无垠不是这样。夜幕降临,他躺在乱糟糟的单人床上,应女孩的要求,向她描摹想象中的,海外的五星级酒店:他坐在靠窗的沙发椅子上,椅子就是酒店里常见的那种椅子,深色木头的,包着黄色的布面。在他旁边有一盏酒店里常见的落地灯,在他面前不远处摆着一张酒店里常见的双人床,铺着酒店常见的白色床单(“如果你在这里有多好!”)。这里挺暖和,有二十多度,空气湿润,傍晚还下了一场雨。他自己,穿灰色T恤和运动裤。什么牌子?不知道,忘了。(“你担心我长得难看是吗?放心吧,不算好看,但是肯定还可以,你会喜欢的。”)
这个故事,近一两年来他有些疏于讲。同一流程走多了,女孩们的反应都是大同小异,靳无垠这个人本身也不再有改进余地。每次故事进行不下去,要制造决裂的契机,会让他真实地不痛快。微博又是实名制,操作起来太麻烦。他还是不时去相亲,但不热情,对成家不抱多大希望。这时,他认识了一个超市里的客人,她从一开始就很主动,每天都来买些小东西,见到他就笑吟吟地打招呼。他并不知道她曾经有个微博,昵称叫“阿飞”。阿飞真名叫什么,当年他也没问过。一个人总有运气好的时候,会让他碰到适合的伴侣吧?他禁不住幻想起来。
当庄菲开始说起那个中学时就认识的前男友时,他隐约感到自己的幻想走错了方向。这个故事他听过,他一定听过——尽管一时不能完全回忆起来。当她说粉丝向她索要电话号码时,他的心跳肯定在楼道里发出了巨大的回声。当她一字一句地重复记忆中的靳无垠在电话中的开场白时,他已经完全确定,她是那些姑娘中的一个。
可是,他正坐在她家里。她还为他端上了水。她看起来很平静。有没有可能,她不记得之前那个网友的名字,或者,她干脆认为自己碰巧遇到了同名同姓的人呢?他手脚冰凉,各式各样念头像沸水般在脑海中翻腾,弄得他额头冒汗,热气直往天花板涌。
无垠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始终看不到空车。多年以来,他就认真对待了这么一次约会,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赴约。跟着她走回家时,他一度以为事情的顺利程度超出了他的预计。这就像怀揣好几卷大钞上街去买东西,到了商店里,才发现东西虽然是有的,但是指定了不卖给他,不但不卖,还要没收他的钞票。
此时此刻,他怀抱空空,站在路边。
他思索着:明天她还会不会来超市买东西呢?
庄菲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望着无垠喝过的那个瓷杯。她本想把杯子扔掉,转念一想,难道把椅子也扔掉吗?沙发要扔掉吗?她走进厨房去戴上橡胶手套,再走出来,把杯子拿进去刷干净。她刷得很仔细,刷完之后,慢条斯理地把台面、水槽、龙头上的水渍抹干。
她思索着:以后还去那家超市吗?
她记起初见无垠的那天晚上,她退回山楂片,从他手上接过十三块八毛钱。她把钱揣进口袋,走回家去。天气关系,钞票有点潮,捏在手心里凉丝丝的,像一小块云片糕。这钞票给她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沾到了那个靳无垠身上的气息——旧衣柜里的霉味,食堂不锈钢餐桌上的菜味,衬衫后领口的皮屑气味。她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没有地方抹,手指微张,摆动在身体两边,像这样一直走回了家。
自问自答
这个故事与“破碎故事之心”有何种关联?
从字面上看,男主角编造的故事支离破碎。从实质上看,他正是用一些可能来自时尚杂志和都会爱情小说的陈词滥调编织他的骗局,和一个令他感到满足的“自己”。这类故事在一定范围内是行得通的,但落实到真实生活中,就只好分崩离析了。
这是一篇对话很多的小说。
第一稿时,我打算一开始用女主角的视角叙述,后半部分用男主角的视角叙述。后来我改变主意,希望把一个有一定时间跨度的故事放在较短的时间段里,所以出现了这个前半部分松散地叙事,后半部分紧凑地回忆,总的来说对话很多的结构。
女主角和男主角还会见面吗?
可能的。如果让我再写一遍,我大概会把他们的关系写得更深入一点。对女主角来说,一个晚上,简单地回顾一下往事,就解决她的全部问题,还是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