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巨人的黄昏
2018-01-31老王子
老王子
他的书桌正对着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对面楼,玻璃不平,有反光,对面的墙壁常常因此在晚上显得明晃晃,他多次跟别人提起这种明晃晃,就在之后几年,他和李雪他们那一伙儿人蹲在路边,他们要他说一说那时他在虹口住在什么地方,他提起来,说是一幢老房子的二楼,路口的路灯不亮然后月色倒常常不错,经常照得对面楼的外墙明晃晃,特别美。李雪用路沿磕烟灰,呵呵呵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但他不确定那种明晃晃是不是真的照亮过他们。
这扇窗户是他幻觉的源,那段时间,他热衷于自我致幻一事。说起来也不丢人,就说说清楚吧。工作当然是非常无聊而苦痛,钱也少,他的大脑里想来一贯有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以抵御“无情现实”(现实未必无情,也无非是他觉得人家无情)的伤害,这种机制的表现就是自我致幻,或者叫白日做梦。他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因此只好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台奔三处理器的老电脑,记录这些幻象。这个方式,事后看来很有用,不知道能不能上缴国家,在人民中推而广之。
具体来说,一般人下了班吃过晚饭,无非是打开电视看看,或者外出散步,之后困了便上床睡觉。他就要麻烦一些,电视他也看不进,因此只能有时翻翻书,然而他习惯很差,经常拿着一本旧书来回翻。也不是没有试过看新书,他心理太脆弱了,有时鼓起勇气翻看一本新书,结果不好看,他就得因此伤心很久(这种精神疾病,在当时被他珍视,误认为才华)。在一些柔软而平静的时刻,他才能觉得自我得以微妙地伸展,便只肯翻开一本旧日看过的、确定好看的书来,然后在那些一再重现的美好里,将夜晚虚度。但总有书也看不进的时刻,便需要幻觉的帮助。
他幻想外面的街道上出现了一支军队,穿着黑色的制服,在马路上发出整齐的脚步声,成群的乌鸦盘旋在军队的头顶,路边有卖柿子的老人。为什么是卖柿子的,他并不深究,只是安排老人站在那里,然后有出门吃夜宵的人,穿着衬衫,拎着两只烧麦来买柿子(也不怕胃结石)。乌鸦盘旋着,军队开始狂欢,想必是因为刚打了胜仗,有人粗手粗脚地撞翻了柿子摊,军人们的皮靴踩烂了柿子,柿子和雪混在一起,天上的月亮发出的冷光越发灿烂,简直像个冷冷的太阳,他从窗口望着这个场面,浑身激动地发抖,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他在文档里,将这些幻觉缀列成句子,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他开心极了,这种开心常常持续到午夜,让他疲惫而骄傲地睡去,并支撑他第二天可以走在阳光下,将生活继续下去。他有时想借助烟草或者酒精来延长这些编造幻象的瞬间,但是没有成功,这些东西只会让他头晕或睡着。他需要的是清醒。他觉得自己的幻觉清醒极了。他在外面的街道上看见过大象、麋鹿、龙、纸人、行脚的僧人、古代的杀手、酒鬼、蒸汽机、白色的老人、叫星期五的鹦鹉……他清楚地看到它们,然后记述下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习惯于对现实适时做出放弃、让步。
他一个月收入4200元人民币,公司支付现金给他,他借此避税。他看到自己的合同上写着的薪水是2500元,然后房租要占去1000元,吃饭大约要再占去800-1000元,剩下的钱他存在银行里,每个月与那串数字对视一次。那个数字也会使他产生幻象,使他不为自己低微的收入羞愧,存款超过5000,他就觉得自己坐在钞票堆里,像个富豪。但在他的QQ同学群里,他默默知道这个年纪在上海工作的,一般情况下多数人的薪水已经超过了8000元。从世俗的各个标准来衡量,他都是个失败者——日常他体会不到这一点,但总会有不日常的时候。曾有大学时喜欢过的一个女生到上海自驾游,出于同学之谊约他见面,女生从一辆奔驰车上下来,交待自家老公先去别处,然后和他招手,他定定站在路边点头。在路边走了一公里之后,他才醒悟对方穿着高跟鞋很不好走路,但本就没有吃饭的打算,只是想聊聊天的,于是只好“去家里坐坐”。他从未期待有什么玫瑰色的事情发生,然而女生上过厕所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你家的厕所怎么有一股味道,应该清洁一下了”。为了迎接这个客人,他放了一个洁厕宝在马桶水箱里,但仍旧没有挡住本来的怪味——之后是漫长的冷场和尴尬,他搬出一些书给对方翻看,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女生自行离去。他靠床坐在地板上,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刺伤。之后他在和女生交往方面就再也没交到过什么好运。他拼命刷了几次那个破旧的馬桶,然而再也没有勇气带别人回来帮助他分辨厕所到底有没有味道。幻觉能够帮助他解决现实问题,但这种效力无法影响别人,他幻想有和他一样的女性,然而又醒悟过来这根本不可能有。
他住的地方临近一个大学,他想过去那里碰碰运气,除了一些需要证明才能进入的地方,其他的区域他都游荡过了,教学楼、操场、图书馆、对外营业的食堂、咖啡厅……但他发现尽管毕业不久,自己就已完全没有办法重新融入这个世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在意他,他的几次搭讪也失败了。比起这个学校里的学生,更愿意和他聊天的似乎是旁边菜场里苏州藏书羊肉面馆的老板。老板留光头,不忙的时候坐在最靠店门口的台子上,喝黄酒,抽牡丹牌香烟,每次都涨红着脸跟他调笑:“还是三两白切加一份肉?”他点着头,坐下来,听他吩咐自家老婆切肉,教新来的服务员折台布。只有在这里,他是放松的。之后他迅速放弃了去大学及其周边区域晃悠的行为,他知道自己是可笑的。而关于没有养成脚踏实地的习惯这一毛病,幼时他父亲曾经反复地教训他:“唉,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不一样呢?”“真是烦人了,怎么这孩子这么古怪?”“不实在,果然与我猜想的情形一模一样,老师给你的评价也是如此,你太不实在。”“多说了也没有用,说狠了你还要恨我。罢了。”
所谓的“不实在”,他理解起来似是而非,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进。他是切实存在的,站在大地上,尽管他常常觉得它发软,且自己常常几乎要飞起来。“大地是银的。”他听见自己在幻觉里说,“我是实在的。”父亲的话,他根本听不进。他只在意对方说话时的情绪。“咦,父亲居然生气了。父亲真的生气了吗?好像是啊。他在对我发火啊,是不是要后退些,离他远一些,免得被他暴起殴打……如果露出忏悔的表情,应该会好些吧?”
他应该是非常善于“在与人对话时错过重要信息”,但也不知道要如何去改这个缺点。于是他顶着这个“不实在”或者叫“华而不实”的招牌走到现在。从来不是凌空蹈虚的神仙啊,如果是倒还好了。被生活教训得满地找牙的时候,他也默默自问:这算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亏吧?这便算是实在生活过的证据吧?然而父亲那时已不在左右,无法及时出现,与他击掌,说一个“好”字。
他对刚租下的这所房子当然是满意的。这里虽然破旧,但是离四川北路很近,一条小马路边上的小别墅,他花了较低的价格租下了二楼,然而麻烦的是还需要向前一个房东讨要押金。向他人追债和拒绝他人借钱乃是多年来困扰着他的两大难题。要在何时说,怎么说,他都没有胸有成竹的经验。而前房东明显是个狠角色,在得知他要搬离之前数月,便开始种下一些种子给他。
“我过去的那个床你换掉了?”
“按你的要求换掉了,买了新的在这里,新的当时拍照给你看过的。”
“新的我知道,新的没问题(说着她用手摩挲着床边),但是我的旧床是非常昂贵的,你如何处理的?”
“啊,我丢掉了。”
“怎么丢掉的?”
“就是放在了门外。后来不见了,应该是被收废品的搬走了。”
“这,我的旧床我还是要的呀……”
“可是已经过去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不管啊,我要我的旧床。”
他不知道人如何能讲出这么无耻的话来,但他愣是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能陪着点头。总归是自己不对,疏忽了,径自将旧床丢在门外,想来收废品的老头倒是开心了一把……而前房东得意地看着他,“这个我也要从押金里扣。”
类似的事项实在是不少,他越算越泄气,觉得是不是每个房东都有一本“如何不退押金指南”。然而他只能泄气,对于这些事情,他是拿不出什么办法的,只能默默忍受,让难过的情绪慢慢过去,之后他便可开心起来。比如,想想即将入住的新家,以及可能会随之产生的幻象。
那时姜鸣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在一个网络论坛里认识,互相交换写的东西。姜鸣对于他记录下的幻觉,给出了不低的评价,而且,将之称为“诗”的,也是姜鸣。姜鸣告诉他可以从事文字类的企划工作,帮他改简历,推荐单位。每个礼拜,他们会吃一两次饭。认识李雪是因为姜鸣喜欢李雪。姜鸣约李雪见面的时候会带着他,他们在一个像防空洞一样的酒吧里,听震天响的音乐喝十块钱一杯的伏特加。李雪隔着T恤捏着他和姜鸣的肚皮说,不错,都还没有赘肉呢。他脸烧得通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因为喝酒。李雪戴着一顶软帽,穿长裙,红嘴唇因着这身打扮,自然而然地从面部凸显出来。他偶尔抬眼看她一眼,发觉隔着台子也能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味。李雪跟姜鸣回家之后,他还能记得他们俩的皮鞋在酒吧门口的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响声,那响声使他疲倦而羞惭。之后他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回住处。尽管这些约会比起他自己一个人呆着要无聊得多,但他还是很乐意去,在角落坐着,看姜鸣和李雪调情,然后自己喝酒,赔笑。
后来,李雪带了自己的朋友陆楠加入。陆楠是个漂亮的男生,剃了光头,眼睛很大,五官立体。陆楠刚见面就拍他的肩膀,李雪凑在他耳边告诉他“陆楠是喜欢男生的,你小心点”,之后哈哈大笑。他对此浑然不觉,陆楠也并不多看他一眼。他只觉得此人脏话不断,不停抽烟,酒也喝得太多——然而真的是帅气,如果他也有这么帅气,想必与异性交往会顺畅许多……陆楠第二次来聚会的时候,酒吧人不多,他听着大家聊天,竟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发现李雪和姜鸣已经离开,陆楠坐在他边上,端着酒杯冲他笑,之后又突然凑过来。他脑子还在睡觉,有点懵,这是他第一次和男性这么接近,他有些不知所措。之后陆楠跟着他回家,他破天荒叫了辆出租车。进门后,他没有开灯,他让陆楠睡在床上,自己在电脑前无聊地翻看着网页。听着陆楠发出鼾声,他也渐渐趴倒在桌子上。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陆楠搬到了床上,黑暗中,陆楠的脑袋离得很近,似乎发着光。快乐和恐慌一起冲击着他,直到他完全清醒过来。之后没有再发生什么,天亮之后,陆楠离开,他躺在床上,想着一会儿还得去上班。
中午在办公桌前看PPT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取向产生过一些怀疑,但这个念头又很快被挥去。陆楠太漂亮,在他的感受里,他是作为一个女性为他做了这些事情。之后的聚会里,陆楠就没有再出现过,而他们那晚发生的事情李雪和姜鸣似乎也并不知道。他没有好意思问陆楠哪里去了,李雪也没有再提。然而他的欲望似乎在那件事情之后被彻底唤醒,欲望给他带来了一些奇怪的自信,这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新的女孩儿。女孩儿自称Vivi,染黄发,抽薄荷烟,在附近的一间幼儿园教大班。她跟着他回家,在他的房间里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甚至主动提出在凌晨时分到阳台上做。她趴在栏杆上望着外面,让他在后面忙活,如果此时有人还醒着,就能看到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他们。Vivi填补了陆楠带来的空白,也挥去了他内心深处对于取向的恐惧,也许他不讨厌变成喜欢男人的人,但这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与Vivi之间的身体快乐到达高峰的时候,她甚至会高兴地提出,要介绍自己的同事或者朋友给他。“我觉得你挺不错的,我的朋友,她刚好也需要人跟她睡。”这种话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带着放纵的味道。虽然直到最后,那个同事也没有出现过。他仍旧清楚地记得,某个夏日的午后,Vivi趁着幼儿园因为某些原因安全培训放假突然跑来找他,他那天刚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班,不期而遇的激情使他们在床上快乐而细致地摆弄彼此,花去了一整个下午。黄昏时分,Vivi坐在他的电脑前,看他记录的那些幻象,并轻轻地念出来:“现在,我的女王,请让我为你熄灭手中的烟。我的动作,将被击散,在你脑内的小行星上。现在,请让我亲吻你的脚,不管,会不会有那些过分柔软与黑暗的人,从你的门里走出来……”她渐渐激动起来,把赤裸的他拉过来,揽在自己双乳之间,让他吻自己的胸口,并一路吻下去,最后她大声念他的句子,用双腿紧紧地夹住他的头颅,开始了剧烈的颤抖。
除了这样的时刻,他对Vivi知之甚少。她总是飘然而至,又离去,他试图带她去见李雪和姜鸣,但她轻巧地绕开话题,不拒绝,也没有答应。Vivi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跟他说,我以后可能不能来了,我爱上别人了。他愣神了一下,问,是谁?而他心里蹦出来的念头是,“难道你之前是爱我的吗?但是晚了,现在你已经爱上别人了”。Vivi说,我现在还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但是我真的爱上他了。我打算接下来去认识他。他不说话,把手伸过去给Vivi枕好。Vivi接着说,我爱上了开933路的那个司机。我现在给933路起了个新名字,叫“酒酸酸”。想起他,我的心里就酸酸的。你一定觉得公交车司机都很老的吧?不是的,他特別年轻,特别帅气,留着一头长发,穿着衬衫、夹克,衬衫用皮带套在西裤里,他开车的时候很酷的,从来不看我们一眼,也不说话。我觉得坐这一路公交车的小姑娘,都喜欢他的,但现在应该还没有哪个骚货上去搭讪,我觉得我得快点下手了,不然来不及了……他没有把Vivi的话当回事,只是翻身上去,让她再次发出快乐的叫声。但那次之后,Vivi就不再来找他,也不接他电话。他发消息过去,她回复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找公交车司机谈恋爱去了。他总疑心她是骗他,然而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后来他从小区后门出来,在清晨混在一堆上早班的人中间赶933,手里捏着旁边罗森便利店里买的冰结和关东煮杯子。之后——他前门上车之后,真的看到了那个司机,他知道那就是“他”。“他”是真实存在的。“他”不是个中年人,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青年,更像大学篮球队的队长,或者是摇滚乐队的主唱,一头长发,目光坚毅,鼻梁很高,身形高大,在他手里,连大巴的那种巨大的方向盘也显得小巧。他注意到车上的姑娘都满含崇拜地看着司机,心中没有来由的一阵好笑。
Vivi消失之后,李雪和姜鸣也分手了。姜鸣去了另一个区工作,上海太大,他们的来往开始变少。然而李雪给他发消息倾诉痛苦,有时还会约他去那个防空洞面聊,他总疑心李雪会愿意和他睡觉,但两个人都因为这次失去而兴味索然。最暧昧的时分,也不过是在他的小房间里,喝醉的李雪给了他一个吻,还补了一句,“我们是好朋友”。他那时还没有料到这种朋友关系可以维持这么久。李雪是中医,在雷允上执业,但脱下白大褂她就完全不像个医生。前面说过,她涂红嘴唇儿,摘了帽子发型像中岛美嘉,穿皮夹克和牛仔服,热爱文艺,唱歌好听,混迹在各种酒吧、展馆、live house、音乐节。他乐于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我朋友的前女友”,听起来怪怪的,但他那时还不曾拥有过什么正常的关系。
他们除了不睡觉,其他方面和情侣无异。他去接她下班,一周里至少有四天跟她吃晚饭,他陪她看演出,逛街,见她各种奇奇怪怪的朋友,但没有人在意,或者说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李雪周六周日回自己父母家,那是大华的一个小区。他周五晚上跟她坐公交车,花漫长的时间过去,然后等她上楼之后再自己离开。周日晚上,他在楼下等她,再一起坐车回虹口各自的住处。他们相处得很好,李雪听他讲Vivi的故事,但他没有告诉她陆楠那一部分。她甚至陪他去看了933路的司機,他依旧很帅,但他们猜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和Vivi在一起。
姜鸣和李雪是在河马书店认识的,河马书店开在莘庄,某条小路边上有间中国银行,银行24小时柜员机的旁边有道小门,小门进去上二楼,便是河马书店。店主老K是他和姜鸣在网络论坛认识的前辈,老K依托书店办一本民刊《杜马》,一年多的时候能出两到三期。民刊里的文章,是论坛里网友的作品精选,21世纪初的时候,论坛火爆,好作品好作者很多,但各种自办的刊物也多,大家觉得《杜马》简陋,也没有稿费,因此并不在意它,后来其他漂亮些的刊物渐渐消失,只有《杜马》还是初期简陋的模样,并且坚持到了现在。《杜马》的作者分布各地,因为网络的关系都略显神秘。到上海之前,他在《杜马》上发过一组诗,而姜鸣,用论坛里一部分人的话来说,则可能是《杜马》上最好的小说作者。他和姜鸣第一次到河马书店的时候,老K不在,只有一个兼职的大学生在看店,他们转了一圈,拍了些照片,第二天发在了论坛里。然后老K发来私信,喜出望外地招呼他们吃饭,在书店对面的兰州拉面馆。吃饭的时候,没有人聊文学,老K有些秃头,看着像个商贩,他略微丧气,但姜鸣满脸笑容,和老K说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意识到,作为几乎每期都在《杜马》发表作品的作者,姜鸣跟老K比他要熟悉得多。之后姜鸣单独去书店拜会老K,再之后,他告诉他自己在书店认识了一个姑娘。李雪那时还不叫李雪,他们用论坛ID称呼她“JL”,开始他们猜测过JL是什么的缩写,某个乐队,某首歌,或者某幅画的名字,后来知道那不过是Jasmine Li的缩写。那时,姜鸣最受欢迎的一篇小说叫《白巨人》,是一篇相当难以定义的作品,小说的语调带着一种东瀛腔,但这种东瀛腔因为姜鸣古典文学功底的深厚,又使人觉得他是完全中国化的,而他写的内容是彻头彻尾的现代派,也许可以这么说,如果日本,或者我国古代有一个卡夫卡那样的作家,那便是姜鸣。有的作品,人们看了之后只是喜欢作品,另有一些作品,会使你对其背后的作者生出仰慕,姜鸣便属于后者。他听到最多的夸奖姜鸣的话是“觉得他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像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糟糕的时代,那肯定是不错的,但像的一定也不是某个更糟糕的时代,而是某个更好的、黄金般的、稍纵即逝的历史时期。姜鸣听到这种话也只是微笑,事实上,在公共场合,他的话一直都不多。《白巨人》写了一个四人家庭中,患了侏儒症的大儿子的故事。出场人物是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三个正常人,一个侏儒。家庭是中国八九十年代常见的城市家庭,父母的背景隐去,只有亲人交流的情节。妹妹幼时迷恋着哥哥,稍稍大些后,意识到哥哥是个侏儒,亲情之爱与男女之爱纠葛,妹妹最后通过自戕使自己的身量留在与哥哥相近的程度,不再长高。姜鸣的描写怪腔怪调,又动人心魄,小说情节在道德的边缘游走,却又轻轻一点不着痕迹,一个爱情故事的内核被赋予了含义复杂的气息,令人赞叹他的文笔高洁、构思巧妙而不落痕迹。《白巨人》在论坛上激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谈论那个“写白巨人的jm”(小写的jm是姜鸣的论坛ID,这个仅有两个英文字母的论坛ID也显示出了他老用户的身份,与神秘高贵的个性)。
他能够看出来,李雪非常喜欢姜鸣,她想弄明白他,她把他们称为“双J组合”,在网上互秀恩爱。但姜鸣跟她上床,带她认识自己的朋友,甚至带她回家见过自己的父母,却始终令她觉得隔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看着近在咫尺,却显得有些不可逾越。在二人认识之初,李雪表现得神秘、聪明,不论评点人物还是作品,总有一针见血的聪明。姜鸣很喜欢和他谈论李雪,为有这样的一个女朋友而骄傲,姜鸣把所有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和他分享。李雪在评论作品方面的天分,李雪偶尔写下的一些闪光的句子、段落,李雪家族中某些聪明而显赫的长辈,李雪的初中和高中都很好、成绩优秀,李雪新发现的某个潮牌,李雪喜欢的某种彩妆,李雪修长的身材,李雪平坦的胸部和翘臀,以及“双J组合”激情四溢的性爱……姜鸣和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干净,语气平缓,他不觉得二人的感情有什么问题,并且他们的感情对他而言是一种良好的参照,他羡慕,也期待自己有类似的感情(当然,类似李雪的姑娘并没有出现)。后来,在他和李雪熟悉了之后,才在李雪那里意识到情况完全不是姜鸣说的那么乐观,姜鸣对接近自己的姑娘来者不拒,李雪可能在他心中占据了一块相对接近核心的位置,但远远不是全部。姜鸣在认识李雪之后,很久没有写出像《白巨人》这样耀眼的作品,他将这一切归罪于与李雪的这段感情。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等李雪终于认识到这段距离如咫尺天涯——也就迅速地,满含着绝望地,被姜鸣甩开了。姜鸣和李雪相处时,不断还有别的女生来飞蛾扑火——不止是论坛上那些热爱文学的姑娘,还有姜鸣生活其他环节莫名出现的人,他甚至去邮局寄一封信,也能认识附近小区的年轻姑娘。和李雪分开之后,姜鸣迅速地和其中一个进入了相似的恋爱状态。
他和李雪的来往,姜鸣并不知情,他后来和姜鸣见面不多。有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姜鸣曾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但姜鸣客客气气,只是找他打听一个熟人的电话号码,二人约了以后出来吃饭,但这个“以后”迟迟没有到来。河马书店在莘庄的租约到期后,老K把店面搬到了南浦大橋附近,他开始和李雪一起在周末的时候过去。老K总是在,即使不在,也会在他们一条短信之后赶过来,给他们送上最新的《杜马》。姜鸣已经不再发表小说了——也许即使发表也不再给《杜马》,上面是一些他们已经不大认识的名字。老K和他们聊佩索阿,聊黄灿然和卡瓦菲斯,聊狄兰·托马斯,他们呆在河马里,喝老K泡在玻璃杯里的铁观音。后来,每个周日下午,老K会固定组织朗读会,主线是一些固定的安排好的朋友上去读《杜马》往期里的诗歌或者小说,间隙也有临时来的客人,上去念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有段时间,他和李雪几乎每个周日下午都会过去,做固定的朗诵嘉宾。他注意到常去的人里有个身材高大的小青年,脸上带着清浅的痘痕,手脚粗大,穿着朴素。某个下午,黄昏时分,小青年读了一段《白巨人》,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小说。
老K告诉他们,小青年叫小庄,是负责这一片儿的警察,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到这些书店之类的地方走走看看。小庄给《杜马》上的投稿邮箱写信,寄来自己的小说,和《白巨人》的风格差异巨大,是卡佛式的。情节是一些审讯的段落,几乎只有对话,但最终的结果都指向荒诞和苦涩。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描写一个新上任的年轻警察(应该就是小庄自己),在一次110深夜接警后到某小区出警。乃是楼下的302室投诉502室厨房漏水(新式小区为趋吉避凶,没有4楼、13楼),然后两家人在走廊里发生了口角。处理完纠纷之后,小警察发现502室的女主人老公刚刚过世,处在一种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状态,于是多留了一会儿,提供了一些帮助和安慰给她,二人之间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火花,之后女主人开始故意找琐事报警——因为她发现每次都是他来。在这段纠葛开始变得像感情的时候,小警察在超市里遇到女主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小说戛然而止。论坛式微之后,《杜马》停过一段时间,后来靠熟人投稿勉力维持,但也很久都没有什么佳作——老K说他找过姜鸣约稿,姜鸣答应下来,却什么也没有给。只有他依旧在写那些用幻觉织成的诗句,但依旧像刊中被遗忘的角落。小庄的出现令人惊喜,老K也激动,常常忘记小庄是来书店巡查工作的,和他称兄道弟。小庄很沉默,看起来有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合的成熟,只有大家集中讨论他的作品的时候,才会犹豫着做一些辩解和自白。“我现在觉得,小庄这样的才是好小说家的样子。姜鸣那样的不是。”李雪在回去的公交车上突然和他这么说。他震了一下,没有说话,李雪继续说,“还有你,你这样的,才是好诗人的样子。”“但我们,我和小庄,还是都没有姜鸣写得好。”他犹豫着说。“估计现在也只有你自己这么认为吧。”李雪说。
李雪开始对他感兴趣,觉得“你比姜鸣好”,也是从这次之后。毋庸置疑,起因是小庄的出现,但这中间的关系,他有些弄不清楚。具体到他们二人之间,李雪仍旧坚持认为他们没法做恋人:都太熟了,不好意思,她这么强调着,在每一次两人关系可能变得更暧昧的边缘踩刹车。然而她有时会下意识地对他撒娇,责怪他,“都是你把我的桃花挡掉了”。而且一旦他不能按需按时出现在她身边,她也会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哀怨,“你到哪儿去了?”他听着她在电话里这么说,觉得被她紧紧地抓住了。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脑中有没有过爱上李雪的念头,李雪总是和一些幻觉缠绕在一起,Vivi,防空洞般的酒吧,姜鸣的微笑,933司机,河马书店……但可以肯定的是,姜鸣的阴影仍然存在,他也无意成为更大的阴影覆盖姜鸣,他觉得李雪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消失在人群中,尽管这种感觉很荒谬——要知道,那家雷允上生意很好,只要他想找她,工作日过去,李雪几乎永远穿着白大褂坐在里面和病人们言笑晏晏,况且招牌上写了,雷允上存在了快三百年,还将继续存在下去,李雪和李雪的一切,是不会消失的,会消失的人,更应该是他。这些年里,他的工作仍不稳定,一直在换,也挣不到什么钱。最初,他在一家生产餐具的企业做企划,他们只给他4200,两年之后,薪水还是这么多,他和主管他的台湾人谈了一个月人家也没有松口,之后他气急败坏地转职到了一家生产脱水蔬菜的企业——企业在苏南,上海只是个办事处,但只呆了三个月,这间办事处就不行了,他又跳去了一家外国的食品公司。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交了好运,薪水到手有8000,上班的地点是人民广场的写字楼,他有了一种“终于冲出虹口区”的奇怪感受。但他依旧没有女朋友,工作之余依旧和李雪混在一起。最近一年里,他们终于在一次酒后开始做爱,幻觉里的李雪,和他一起在中药丛生的温泉池塘里泛舟,丹参、艾蒿、决明、豆蔻、檀香、菊白……二人报着药名发出快乐的叫喊,然后在身体平静之后恢复冷淡。李雪并不喜欢他的身体,他对比自己和姜鸣,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亮点,于是掐掉了索求更多的念头。后来,不论是出于欲望、厌倦,懒惰抑或无聊,他们每周上一次床,或者两周一次。周六晚上,他从普陀接李雪出来,看一场电影或者逛街,筋疲力尽之后一起回他的住处抽烟,喝酒,倒头大睡,然后在周日上午醒来,做爱,下午他们一起去河马书店,朗诵,喝茶,与老K讨论诗和小说。
他负责这间外国食品公司的一款多年没有变化的饼干——甚至连包装也没有换过,广告一直沿用三年前的版本,只做过一些LOGO的微调。食品公司的中国分部沿用全球总部的广告代理公司。入职一年左右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到这间代理商的中国分部开会,会到一半他去洗手间上厕所,理裤子之际抬头,看到陆楠的脸在背后的镜子里。他呆住了,而陆楠的反应要快得多,全然没有尴尬地露出笑容和他打招呼,并热情地把他拉到旁边一个小房间问东问西。陆楠的头发留长了,打着发蜡,一边耳朵上有一个小小的耳钉,穿着入时,身材很好,看起来健康明媚,光彩照人。他眼神中依旧带着水汪汪的深情。两人互相交换了微信和名片,像商场上初见的朋友那样。临代理公司下班的时候,陆楠在会议室门口等他,约他去富民路的一间餐厅吃饭,他答应了,同去的还有广告公司的其他人。
但是最后还是只剩下了他俩,他不可避免地喝多了,陆楠也是但尚可站立。他一直想呕吐,蹲在路边,却有一股莫名的尊严抓着他让他什么也吐不出来。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全是陆楠和他喋喋不休的,这些年的经历。陆楠到这家广告公司,是姜鸣介绍的。姜鸣便是负责他管理的那款饼干产品的创意负责人。一年以来,他责怪代理公司,没有办法就饼干的产品包装、品牌管理、推广海报、电视广告拿出任何有想法的东西,一年以来,他试图绕过这个公司的业务部门直接和创意沟通但始终没有成功……他意识到被自己一次次毙掉的文案,一次次打回去重写的脚本,都来自姜鸣,那个写出《白巨人》的,满面微笑,使李雪魂牵梦萦的,阴影无处不在,挥之不去的姜鸣。那些文案、脚本,确实都毫无才华,满是陈词滥调,他不知道是为什么。而三年以来,即使在他没有入职的时候,姜鸣从他人生中消失的那刻起,就把自己卡在了这块一口即可吞下的饼干上,耗尽了人生和才华……这些东西,经陆楠之口不加修饰地说出,显得异常摧枯拉朽。“广告公司和甲方嘛,你懂的。”“姜鸣不是很适合这一行。”“你们甲方有时候是太过分了。”他也意识到,也许姜鸣是在刻意地回避他,或者压根不知道也有可能——总之,现在的他,是姜鸣要竭力摆脱的东西,或者至少他现在代表着这一些东西。陆楠对这一切,他心中翻江倒海的一切,似乎毫无感觉,一无所知,陆楠以为他只是开心,久别重逢,喝昏了脑袋,他徒劳地拍打着他的背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他不知道他想吐出来的并不是胃里的东西。“你和李雪还有联系吗?”“你还记得李雪吗?”“后来我想联系你的,我和李雪闹翻了,也没有你手机,那时也没有微信。”“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艰难地回话:“你们怎么闹翻的?”陆楠仍旧站着,用脚反复踩着路沿,“还不是她觉得我勾引姜鸣,她那时像神经病一样,姜鸣不可能喜欢我的,我也不喜欢他,那时我就觉得她守不住姜鸣。”“为什么,为什么觉得她守不住?”“嗨,感情这个东西啊……”后面说了什么,他再也听不清,他感到陆楠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扶着他上出租车。男生的手骨节很大,让他觉得自己软而温柔。陆楠比他高出一个头来,他把他揽在怀里,身上有汗、酒和香水混杂的味道,但他感到自己在渐渐清醒过来。脑袋里,那个幻觉構筑的世界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不是崩塌,是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军队、乌鸦、柿子、龙、独角兽、鹦鹉,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东西,都开始让他觉得可笑,更奇怪的念头是,他开始觉得,在此刻,在陆楠面前,李雪也显得可笑,和李雪之间的约会、牵手、性爱,都开始显得可笑,不稳。他感到自己浑身燥热,有一种未知而陌生的东西左右着他,使他更紧张、更小心地往陆楠手里缩着,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站在一片苍白、平坦、远处能看见山峦的原野上,原野上空无一人。最后只有陆楠了,他从天而降,将他一口吞没。
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的写作背景是什么?
小说着力描述的时代感应该是2004-2005年的上海所具备的,但也可能不是真实的上海,而是作者脑中的那个上海。但上海是一个如此复杂又迷人的地方,在其中撷取具备文中所描述的那种气质的片段,想必也是非常容易的。
为什么你小说里的主角大多数都很穷?
我反思了一下,确实主角都有点穷。但他们还不错了,真的。这还是在上海呀。另外,可能因为主角都是年轻人,全世界的年轻人都穷的,这是必然的。
作者对读者的反馈有什么期待?
愿意买一本杂志来阅读的读者,我祝福你们,谢谢你们在这个时代还支持文学,支持一个想写作,并觉得自己适合写作的青年男子——当然,适合写作可能是我的幻觉。而这篇小说就是讲幻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