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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初短篇小说翻译中现代性的三维书写

2018-01-31谢晓霞

关键词:小说月报现代性建构

谢晓霞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一、翻译何以书写现代性

在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文学翻译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文学翻译不仅推动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在清末民初的语境下,文学翻译也是社会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的重要建构者和书写者。民初的小说翻译也是如此,通过翻译这一中介,它直接参与建构和书写了当时的中国人对于物质现代性的想象,且在制度文化和伦理价值的现代性方面也有一定的探索。这对社会层面的物质文化变革、制度文化变革和伦理文化变革无疑都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本文之所以把小说翻译纳入现代性书写的范畴来讨论,是因为清末民初的文学翻译本身具有特殊性。一方面是翻译动机的特殊性,另一方面是翻译方式的特殊性。从翻译动机来看,清末民初的文学翻译大多是政治危机的产物,小说翻译也是如此。在清末现实政治危机之下,一批有志之士试图通过文学翻译来寻找解决之方。域外小说以传闻等方式被赋予了传奇般的功能,“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1]。如果说严复还只是以一种听闻的口气在表达自己看法的话,梁启超则直接下了判断:“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2]。对域外小说功能的肯定将中国小说地位从传统的小道提到“新民”和“新国家”的高度,推动了晚清小说创作高潮的同时,也促生了清末到民初的小说翻译热。域外小说在开启民智、涵养民德的启蒙需求中被介绍和接受。

就翻译方式而言,启蒙需求之下的小说翻译由此成为“译述”而不是“翻译”。尽管“译述”的提法迟至1919年才很正式地被提出,但它所涵盖的翻译事实却有着很长的历史了。《小说月报》十卷十二期郑重宣告:“本月刊出世到今,有十年了;一向注重的是‘撰著’和‘译述’。译述是欲介绍西洋小说到中国来;撰著是欲发扬我国固有的文艺”[3]。也就是说,就《小说月报》(1910~1920)而言,译述是其基本的翻译方式。实际上,译述也是晚清以来大多数小说的翻译方式。韩南教授在他的《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中曾仔细地分析了《昕夕闲谈》以及早期《申报》的翻译小说,他也注意到了同化策略下清末的小说翻译在翻译方式方面的特点[4]。虽然他没有用译述这个概念,但在他的分析个案中所出现的正是我在这里所要讨论的译述。

这里所说的译述包括了编译(编写)、转译(重译)、改译(改写)、伪译(仿写)等等在当时被冠之以翻译的外国小说的译介方式。编译(编写)和改译(改写)是清末民初最常见的翻译方式。如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在清末到民初就有多个译本,而且这些译本无论是具体情节还是文中细节,都多有改变,说是翻译,实质上是改写。最早的译本在 《申报》1872年5月28日刊登时译为《一睡七十年》,除了主人公名字是外国人,小说中出现了来复枪这种西洋武器外,几乎无法确认它是一篇翻译小说。在这个译本里,综合了中国读者熟悉的陈抟老祖和晋代王质的故事,加之语言习惯的改变,它已经变成了一篇地地道道的中文小说。林纾的译本译为《李迫大梦》,除了古文笔法的使用之外,无论从故事主题的改变、中国诗学精神的显现,还是正文内容的改写、增加和删减来看,它无疑也是一篇以改写为主的翻译。《小说月报》(1910~1920)的小说翻译中,编译也就是编写使用更为宽泛,如二卷九号署名朱树人的小说《土窟余生》,自称外史氏的译者在其自序中称此文是“参考三家之记载”而作。《小说月报》七卷三号的翻译小说《误国》,原名 A traitor to his country,作者林伯远在序言中也解释说该小说是由一部同名电影改编而成。至于伪译,更是很常见的现象,如《小说月报》四卷四号署名“崆峒译意,弹花润辞”的《账下美人》其实就是伪译。在随后四卷五号的“许指严启事”中,作者也做了说明:“确系本人撰著(弹花更生均指严别号)”[5]。刊登于《小说月报》九卷九号的梅梦的《月世界》从文本细节来看也应是伪译,也就是仿写。除了上述译述方式之外,在具体的翻译文本中,我们也常常见到中国谚语和俗语的运用、译者强行介入作品,进行解释和说明等等。总之,务求使“译作”符合中国读者的需要。

在译述等翻译方式背后,是一代文人借助外国小说的翻译,表达自己对中国现实思考的事实。在这种语境下,域外小说的译介,其实是在借翻译之名,表达译述者的意图。这种译述,严格说来,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翻译,应视为一种书写和建构行为。正如有研究者针对这一时期的翻译所说的,“对绝大多数的翻译者而言,翻译与其说是一种意义传递的严肃行为,不如说它更多的是另一种创作的手段。”[6]以译述为基本手段的翻译在当时的语境中可以视为一种针对中国现实需要的再创作活动。在这个再创作过程中,翻译体现的更多的是中国作家和民众的意图。借助翻译以书写和建构现代性即是其重要意图之一。

本文以《小说月报》(1910~1920)中的短篇小说翻译为个案,对民初短篇小说翻译中的现代性书写进行分析。认为《小说月报》中翻译短篇小说的三种主要题材类型,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和言情小说的翻译,为中国民众从现代科学、现代军事和现代婚恋三个维度进行了现代性的书写和建构。这种书写和建构是中国人面临国门打开的局面时,对自身现实境遇的一种直接感受,其中不乏文化想象的成分。因此,它更多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和虚构,但也正是依靠了这种幻想和虚构,中国人开始了自身对于现代性追求的步伐。

二、科学小说中的现代科学

科学小说在中国的介绍和翻译是晚清以来政治危机的产物。晚清以来的政治危机直接促成了整个社会层面的变革浪潮,第一轮的变革从物质文化层面展开并具体体现为对科学和实业的崇拜和热衷。科学小说因其携带着科学而成为作家们心目中首选的输入科学,开启民智的理想读物。如鲁迅就认为 “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7]。包天笑也指出:“科学小说者,文明世界之先导也。世有不喜科学书,而未有不喜科学小说者。则其输入文明思想,最为敏捷。”[8]面对晚清以来中国社会的落后局面,科学被当作进入现代世界的敲门砖。在科学所唤起的未来蓝图的召唤下,科学小说也成为唤起民众科学热情的一剂良方。

由于“科幻小说”这一概念迟至1949年之后才随着前苏联科幻小说的翻译进入中国,加之清末民初小说杂志中所刊载的小说多科学而少幻想,故本文在分析时沿用《小说月报》等杂志的题材分类法,称之为科学小说。从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大力倡导翻译西洋小说开始,科学小说的译述和介绍就成为一时之风尚。稍有改良社会之志的编辑无不以刊载科学小说来寄托自己强国富民、开启民智的理想。晚清主要的小说杂志都刊登科学小说,民初小说杂志中,科学小说也是重头戏。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作家也以译述和创作科学小说作为自己社会责任的一部分。这其实是传统文人的庙堂之志在创作和编辑领域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在远离权力中心之后,这些深受传统士大夫观念影响的知识分子仍然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对社会尽一份责任。科学小说在《小说月报》中的登场就是基于这样一种背景。它同样是编辑王蕴章和恽铁樵,以及众多译述和仿写科学小说的作家社会责任感的一种体现。

《小说月报》中以翻译小说的名义出现的短篇科学小说,像晚清以来的许多翻译小说一样,大多数篇目并未注明原作者,甚至也没有说明是译作,一看就是很明显的译述甚至是仿写。它们的内容有一个共同特征,即都与19世纪以来科学的最新进展密切相关。在这些作品中,声、光、电、化等能代表当时的中国人对现代科学和现代社会想象的现代科技一应俱全。如徐卓呆翻译(改写)的《秘密室》,讲一个老人中了催眠术,一睡84年才醒的故事。这是与现代医学有关的科幻小说。《梦博士》中的克雷以现代心理学的最新成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从梅兰夫人的梦境入手,加之她的绝命书为证据,抓到了罪犯。柯南达利著,袁若庸翻译(改写)的《毒带》记述了夏兰奇博士发现恒星和行星之间出现一条毒带,放射以太毒,众人设法防治之事。这里既有天文学的新发现,又有化学的新元素,译者唯恐读者难以理解,在翻译时极尽所能进行解释,乍一看,会以为是科普读物而不是小说。天笑翻译的《显微镜》则借助现代器械,给我们揭示了一个平常人难以想象的微生物世界。《再生术》是人们对现代医学的一种期盼,等等。《小说月报》中翻译的科学小说几乎涵盖了当时科学的一切新发明和新创造,相当全面地表达了当时人们对科学的种种期待和想象。

可以看出,在翻译原文的选择中,中国作家选择的是科学色彩更强的科学小说,而不是以幻想和虚构为主的科学小说。不仅《小说月报》是如此,当时的杂志差不多都这样。这与中国当时的社会状况有关,中国文人迫切需要以西方的科学知识来启迪民众,改变中国的落后局面。因此,从另一角度来看,当时的杂志之所以在分类上将这类小说称为科学小说,并非文体归属不详的问题,实则是作家(翻译者)们共同心声的反映。

从艺术水准来说,《小说月报》中翻译(译述)的科学小说艺术水准并不高,作者们也大都是无名之辈。整个翻译过程正如谭正壁所批评:“不问原作在它本国文坛上的地位,更不问原作在世界文坛上的价值。实在也因为译者大概是些名士派的文人,他们从不想去探索世界文坛上情形,他们只择他们所爱好的来翻译,大都不能保持原作的神味。”[9]作为名士派文人的译者们为什么不选择国外科学小说大家的作品,相反,一些无名小辈的作品倒是得到了他们的青睐?谭正壁在这里其实已经指出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他们所爱好”。在这一时期文人的心目中,中国所差的不是文学而是“科学”,所以,科学便是此一时期他们的共同“爱好”了。基于对现代科学的爱好和期待,他们选择科学意味十足,而非小说意味十足的科学小说来翻译,以此来书写和建构以现代科学为主体的物质现代性。

从翻译规范来说,这些作品都是典型的译述之作。改写、编写、仿写大于翻译,甚至根本就不标明是翻译,当然也不注明原作者。为了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许多地方都做了中国化和通俗化的处理。如《小说月报》七卷十一号和十二号连载的袁若庸翻译的《毒带》,不仅小说结构和文字表述做了中国化的处理,译者唯恐读者不能理解小说中的化学知识,自己在文中增加了许多非常详细的解释。这篇小说的译文和柯南道尔的原作相比,不仅风格变了,主题也变化极大,它更像是一部科普读物而不是小说。在这样顶着翻译名头的改写中,凸显的是中国作家对现代科学的想象。九卷九号梅梦的《月世界》被编辑归入译作之列,从文本内容来看,这很明显是一篇伪译和仿写之作。小说通篇细致入微描写月球景象,结尾却写主人公游览月球是在美国巴拿马博览会天文馆内的月球模型中。但不管怎么样,科技现代性被堂而皇之地以这种方式介绍进了国内,且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全民族的共同追求之一。

三、军事小说中的现代军事与强国梦想

军事题材的翻译短篇小说是《小说月报》中刊登最多的一类小说。这类小说的翻译(译述)以及随后效仿创作的出现,建构和书写了民初小说家和民众对于军事现代性和国防现代性的期待和思考。在现代战争和现代军事的书写中,新的英雄儿女的爱情成为对现代国家和国民关系的一种具体阐释。

《小说月报》中刊登的这类小说主要以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战况为主。这主要是因为民初时期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期,各国在战争中的战况以及民众的举动都通过日渐发达的新闻业传播到国内。当时国内的大报,如《申报》就一直在跟踪报道欧洲战场的战况,因此,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所发生的战争对中国文人来讲,并不陌生。另外,中国当时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并成为战胜国的一员。这一切,都使得第一次世界大战成了离中国人最近,并且也深受中国人关注的一场国际战争。

军事题材的小说成为《小说月报》的编辑和作家们钟爱的题材有其一定的原因。首先便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处处遭受强敌侵略的外部环境。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中国败于日本。长期以老大中国自居的国人至此方才认识到中国军事上的落后以及国力的衰弱。外国的船坚炮利成了许多有识之士最先想到要学习的内容。他们试图以军事的振兴来重振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从而免于被强敌瓜分的命运。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交战各国所使用的武器以及整个战况,无疑成了中国人热心关注的问题。其次,便是一战前后,国外反映一战题材小说的风靡。这对于中国小说家来说,也是一个极为新鲜的题材领域。中国的小说传统中最缺乏的便是军事题材。从明清小说兴起以来,占据着小说地盘的一直是以《红楼梦》为代表的言情小说和以《金瓶梅》和“三言二拍”为代表的世情小说,到后来,小说家们可以谈神说鬼,但却无几个人谈军事。勉强撑起军事小说这一角的除了 《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等寥寥几部小说外,便别无他书。民初国外军事题材小说的兴盛,无疑及时地弥补了刚刚萌发小说意识的民初小说家对一种新题材领域进行探索和学习的需求。

《小说月报》中刊载的被编辑归为翻译小说的短篇军事小说,从内容上看,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借助战争来表现爱国主题。这类小说在表现战争的同时,着力歌颂的主要是一种爱国主义精神。如《磨坊主人》叙述法国一个磨坊主人披亚老人,在德国入侵法国时,被德军困在磨坊之中。为了给法国人发警报,这位爱国的老人点燃了自己的磨坊,与磨坊一同葬身于火海之中。小说正面描写战争的文字并不多,大量的笔墨都用来刻画这位老人的行动和心理,在写实的笔法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位爱国者的形象。铁樵翻译的 《献身君国》描写了战争中英国人艰苦训练,准备献身祖国的爱国热情。《嫛娜加尼》更是将爱国主义弘扬到了极致,协约国队官约翰孚洛为了国家的利益,忍痛杀掉了实则是德国间谍的情人。在宣扬爱国精神的同时,这类小说的译述和仿写也将从晚清以来就被知识分子大力推崇的民族国家意识以文学的方式十分感人地表达了出来,在书写和建构民初社会的现代群体伦理方面功不可没。

《小说月报》中翻译短篇军事小说的另一类内容就是战争与现代科技相结合,以战争来展现现代军事的威力。在这一类小说中,战争与现代科技的最新成果,声、光、电、化紧密结合,战争成了一种科技实力和智力的较量,而不再单纯是一种人力的较量。军事现代性是这类小说渲染的重点。对于民初文人来说,这类题材最能体现他们对中国摆脱弱国地位,强盛起来的一种想象。这类题材实际上寄托了一代人的强国梦想,它是科学救国幻想在另一个纬度的延伸。这类小说在《小说月报》中占的篇幅最多。如Cleverland Meoffett原著,铭三翻译的《海底危险之新防御物》介绍了范赛登博士发明的海底避险机,并且还指明海军战争形势将因为它的发明而为之一变。《无线电报》展现的是现代战争的一角,英法开战之际,阿塞发现了一名用无线电发报的间谍,众人设计将其擒住。《三十九号鱼雷艇》记叙法国间谍乘坐三十九号鱼雷艇发射鱼雷,直扑英国军港,为英国海军学员所擒之事等等。许多应用了现代科技成果的新式武器和器械,如炸弹、鱼雷、鱼雷艇、无线电发报机、军舰、潜水艇,包括可以乘人的高空气球都进入了对于现代战争的描绘。而且,这些小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国外军事的发展情况,海陆军已经分家,不但有完备的海军,还有培养海军人才的军校。这类小说的译述和仿写代表了当时的中国人对中国军队建设的一种未来想象。

《小说月报》中翻译(译述)短篇军事小说的刊载也促成了一种新的小说模式的兴起。那就是“战争加爱情”小说的兴起。尽管由于中国人对军事题材的陌生,这类题材在民初的创作界并没有结出硕果,但效仿的创作还是随后就出现了,这就是民初言情小说的另一种类:男子上战场,女子做红十字会护士,有情人战场上相见模式的小说。《小说月报》中这类翻译小说主要有汝鼎、无为翻译的《剑光谍影》,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中校以自己的勇敢和智慧赢得了将军女儿的爱情。铁樵翻译的《与子同仇》记述了德国入侵之时,比利时女子鲁意与其男友杰尔司同仇敌忾,炸毁敌人炮台,并与驻军军官搏斗之事。战争的严酷,有情人爱情的坚贞和热烈都在此得以表现。黄静英女士翻译的《独臂少尉》中,男主人公却克英勇杀敌失去了一条手臂,女主人公杜赛却于此时向他表明爱心。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就是“战争加爱情”的小说在此不仅仅表达了一种英雄儿女的传统小说主题,它也传达了一种新的关于个人和集体关系的观念。在国家有难之时,爱国青年的爱情应该是和爱国之情结合在一起的。这就是为什么这类小说中表现的都是爱国者的爱情。

这类小说的译述和创作无疑是晚清以来的现代国家意识在整个社会包括文学中投射的结果。在国家意识空前兴盛的清末和民初,个人尚未被“发现”,成为一个“国民”却是许多英雄儿女的共同梦想,因为只有“人人都有精神,人人都有力量,人人都有知识,能够把自己的国土守得牢牢固固,能够把国内的政事弄得完完全全,这便不愧为一国之民了。所以这般人民,就称他做‘国民’。”[10]“国民”的爱情当然要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准则,所以,这类小说向我们表达的都是英雄之爱情而非个人之爱情。译述和仿写这类小说,无疑也寄托着民初小说家们当时对于个人和集体关系的一种理解。从艺术渊源上来讲,我们很难说1930年代左翼小说革命加爱情模式的出现与此无关。

四、言情小说中的新伦理

与民初大多数小说杂志一样,言情小说在《小说月报》中占了很大的比例。相较晚清翻译的言情小说,《小说月报》中的短篇言情小说翻译在原作的选择上出现了以下变化。首先是描写夫妻关系和家庭生活的小说数量上升;其次是宣扬自由恋爱的小说兴起;第三便是名家名作的翻译增多。这些变化,在改变了《小说月报》面貌的同时,也影响了民初言情小说的整体格局。身兼翻译和创作二职的作家们在自己的创作中也逐渐接受了这种影响,从而调整自己的写作思路以及取材,因此,它对民初言情小说创作题材和主题的改变影响深远。从社会心理来说,它们促进了当时社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观念的兴起和传播,为“五四”所进行的以民主、自由和个性解放为主要标志的伦理文化的现代性变革做了前期的准备。

在中国小说传统中,才子佳人一直是言情小说的主角。进入清朝,随着狭邪小说的兴起,描写妓家之乐成为言情小说的又一内容。晚清以来,西方男女自由恋爱风气随着西方小说的翻译和留学生的回国,逐渐传入国内,加之社会层面女性解放运动的发展,晚清至民初的言情小说于此开始出现变化。在内容上出现了夫妻关系和家庭生活的描写,甚至到了“五四”前夕,自由恋爱也成为言情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这些变化,有整个社会西化程度加深的因素,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翻译小说的影响。而从更为深广的层面来说,言情小说内容的这种变化也引起了整个社会层面对一种全新的婚姻关系和爱情关系的想象。从构成这种关系的主体心理来说,才子佳人模式忽视的是人的主体性和个性,狭邪小说所描写的爱情模式忽视的是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和人格平等。夫妻关系和恋爱自由内容的引入,无疑具有尝试建构一种现代的伦理关系,主要是婚恋关系的功能。

描写夫妻之情以及家庭生活的小说主要着眼于书写和建构一种现代的伦理关系尤其是家庭关系。这些小说,或者描写已婚夫妻爱情的坚贞,如《蒲苇磐石》,名为译作,从内容上看可能是仿写,小说写了一对夫妻历经患难,仍然彼此牵挂,并最终团聚的故事。华盛顿·欧文的《俪景》则写了一对夫妻由富转贫,而其妻安贫若素,夫妻关系不减当初。或者探讨夫妻之间如何互相理解、很好相处,如《悍》、《妒》、《金钱与爱情》等都是这一类小说。这些小说的译述和仿写,既使当时的作者和读者得以了解外国小说,开阔他们的文学视野,又使一种新的言情小说模式进入中国,对纠正晚清以来言情小说以描写妓女生活为主的风气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同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冲击着中国人的家庭观念,为倡导一种恩爱、平等、和睦的现代家庭关系起了观念上的准备。

赞颂纯真的爱情也是《小说月报》中翻译(译述)短篇言情小说的重要内容。如编辑铁樵翻译的《烹鹰》,描写男子范代利爱慕一女子岳那彭,即使对方已经结婚,他还是痴情不改。这篇小说情节看似简单,似乎只是表达一对男女之间坚贞的爱情,但相较民初以《玉梨魂》为代表的言情小说,它对中国人爱情观念和伦理观念的冲击仍然远远大于国内创作的言情小说。民初言情小说,虽然也开始写寡妇恋爱,但还是受制于中国几千年的礼教,主人公的感情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与其说这些作品在反抗封建礼教,不如说它们只是反抗礼教的被滥用。在一个个殉情而死的主人公身上,我们看到的依然是民初文人“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的英雄儿女梦的再现[11]。这篇小说却描写了一位寡妇最后得到幸福,与他人喜结良缘。男主人公钟情一位有夫之妇的描写,对中国人的爱情观念也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刘兢夫翻译的《歌谶》是对不为门第和金钱所动摇的爱情的赞颂。追求自由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人的解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小说月报》中刊载的翻译(译述)言情小说也传达了一种关于人的解放的意识。它昭示着接下来的一个历史时段伦理价值的现代性在我们生活中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民初短篇言情小说的译述,一方面向人们介绍了异域的婚恋状态,另一方面,它也反映出民初作家(翻译者)婚恋观念的变化以及对日常生活中个体状况的思考。因为从根本上来讲,翻译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之间的符号转化行为,而是跨文化语境下的文化阐释行为。选择什么样的作品,怎样翻译,都取决于阐释者的意图和定位。以译述的方式改写和编写甚至是伪译式的创作,体现的是民初文人对伦理现代性的书写和建构。虽然就译本本身而言,艺术价值一般,但它对民初言情小说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周瘦鹃等人后来的短篇小说创作就逐渐趋向对夫妻关系和家庭生活的描写,徐卓呆发表于《小说月报》上的短篇小说《微笑》所讲的上班路上的美丽邂逅已有了“五四”时期自由恋爱的雏形。

《小说月报》中的短篇小说翻译和民初的文学翻译一样,继承的是晚清的翻译传统,因此,以小说翻译来书写和建构现代性就成为当时小说翻译的重要使命之一。具体来说,上述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和言情小说的翻译,除了从文学层面上促进了中国小说文体的现代变革,催生了中国自已的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和言情小说之外,它的一个最主要的功能就是书写和建构现代性。从物质现代性到制度现代性和伦理价值的现代性,均在其中。

从翻译方式来看,这一时期的翻译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翻译,被称为“译述”的翻译多为编写和改写,它是一种再创作活动,体现的是中国作家对现代性的书写和建构。正如有研究者所说的:“‘翻译’一词在这里应该被理解为改写、挪用以及其他相关的跨语际实践的一种简略的表达方式。”[12]在编写和改写的过程中,译作体现的是本土作家的主体性。在现实政治的驱使下,大多数译者将翻译的政治演绎得淋漓尽致,为我所用的主张之下,民初的文学翻译“反映的是本土的政治与文化价值,从而把那些看上去无助于解决本土关怀的争论与分歧排斥出去。”[13]这种以改写和编写为主的小说翻译,是当时的知识分子理解和接受西方文化,进而反观自身,丰富自己对人类以及中国文化的认识和理解的一个重要中介。通过这个中介,西方文化找到了与中国文化的对应关系,并与中国文化构成新的组合,从而真正进入中国,推动中国文化取得现代性发展。从晚清到民初以至“五四”的文学翻译实践,无不体现了中国文化现代性以至社会现代性的这一发展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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