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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信仰起源传说的嬗变
——以潮州双忠信仰为例

2018-01-31李国平

关键词:潮州信仰

李国平

(莱比锡大学东亚研究所,德国 莱比锡 04109)

对于民间信仰与民间传说之间的互动关系,学界已有不少讨论①如 Philip Clart,“The Relationship of Myth and Cult in Chinese Popular Religion:Some Remarks on Han Xiangzi”(《中国民间宗教中神话与崇拜的关系:略论韩湘子》),载《兴大中文学报》2008年第23期;林继富《神圣的叙事——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互动研究》,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等等。,但两者的产生孰先孰后,以何者为主导,至今仍有不同的观点。笔者拟就广东潮州双忠信仰为例,探讨其源起传说的产生、嬗变及历史背景,望能有所裨益前贤之研究。潮州地区双忠信仰是指以唐代安史之乱时死守睢阳殉难的两位将领——张巡和许远为中心的信仰体系,目前该专题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如陈春声着重就“双忠公”信仰在潮州地区的“地方化”过程等问题作了探讨;②陈春声《正统性、地方化与文化的创制——潮州民间信仰的象征与历史意义》,载《史学月刊》2001年第1期,123-133页;陈春声《明末东南沿海社会重建与乡绅之角色——以林大春与潮州双忠公信仰的关系为中心》,载《中山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正统”神明地方化与地域社会的建构——潮州地区双忠公崇拜的研究》,载《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黄挺以明清时期潮州的官师、士绅、乡民对双忠公信仰的不同态度为中心,讨论其所反映的国家意识与乡土观念;③黄挺《民间宗教信仰中的国家意识与乡土观念——以潮汕双忠公崇拜为例》,载《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李国平对宋元以来潮州双忠信仰的历史地理分布做了初步的梳理。④李国平《宋元以降潮州地区双忠信仰的地理分布》,载《历史地理论丛》2017年第1期。此外,还有一些涉及潮州“双忠公”信仰的祭祀与民俗等方面的论文。⑤钟东《广东潮阳县灵威庙祀述考》,载《文化遗产》2008年第1期。陈泽文《双忠公信仰与宗族建构》,载韩山师范学院、国际潮学研究会主办《潮学研究》,2011年12月;《庙宇、游神与明清潮阳地方社会》,载《潮学研究》新三卷第一、二期合刊,2013年;《从“土地会”到“双忠会”》,载《潮学集刊》第4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庙宇、士绅和社区权力中心——以棉城平和坊岭动古庙为例的研究》,载《潮学集刊》第5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陈新杰《地方会社对民间宗教信仰的保存与革新——以民国十七年前后潮阳双忠行祠善后董事会为中心》,载《潮学集刊》第5辑。等等。此外,台湾学者范纯武的博士论文《双忠崇祀与中国民间信仰》(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系,2003年)对中国双忠信仰的历史发展作了详尽地研究,并探讨该信仰在历史中的多变面貌,其中又以台湾地区的调查研究更为全面,关于潮州部分,其主要依循陈春声的研究脉络。这些成果主要是从区域社会史的角度探讨潮州地区双忠信仰,对于其相关的传说极少涉及。本文利用方志、民间碑刻、族谱、地方报刊、口述传说等资料,以期较为全面地探讨该信仰的起源传说。潮州地区双忠信仰入潮传说的不断演变与丰富,反映了该信仰融入潮州地区的历史过程,亦可见民间信仰源起传说之嬗变。

一、钟英传说

(一)传说内容的衍变

元皇庆元年(1312)刘应雄①刘应雄为潮阳人,曾任吉安路(治在今吉安市)龙洲书院山长。参见隆庆《潮阳县志》卷十五页十。撰写的《潮阳县东山张许庙记》(以下简称“刘碑”)是目今潮州双忠信仰的最早史料,其对潮阳双忠信仰的起源记载了钟英带神像与辊入潮的传说:

相庙初基,宋熙宁间(1068~1077),郡遣军校钟英部领方物贡于朝,道归德②元代归德府治在今河南商丘市,唐代曾为睢阳郡,即张巡、许远死难之所,双忠祖庙所在。,谒庙丐灵,夜梦神,语以神像十二、铜辊一,闭后殿匮中,锡汝保汝,俾奉归以祀而邑之东山。明,发趋京,事迄允济。回具修脯胖答神贶毕,记梦中语,取所与者星驰而返,置诸岳祠,钟旋踵而立化,邑人骇异。时见玄旌树于岳麓,邻寺僧徒夜见光怪,白有司,请移寺以宅神。由是公私有祷,其应如响。事闻于上,赐庙额曰“灵威”。二神册尊王爵,钟亦封嘉佑侯,其来尚矣。[1]2478-2479

该传说成为后期方志与碑文传抄的蓝本,在传抄过程中,略有增删。潮阳人李龄于景泰五年(1454)撰写的《增塑南雷二将记》,补充了张巡、许远的官爵与东岳庙旁的环境描述,对原传说内容并无实质性的改动。[2]卷15:35-36将近一个世纪后,林大春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撰写《重建灵威庙记》,虽自言按旧志,却多了“英心异之”的心理描述,且所言“十二铜像、二铜辊”与刘碑有异。[2]卷15:62隆庆年间,林大春纂修《潮阳县志》,撰写灵威庙史,增益了“玄旌双出”、“相传一夜而至邑界,宿于门辟,觉乡人饭牛音,异之”等语。[2]卷10:4-5其下林大春又自注“今门辟亦有双忠庙废址”,推测因门辟曾有双忠庙,所以民间传说或林大春增添了钟英带神像至潮后,先宿于门辟的内容。③门辟,地名,在今潮阳区关埠镇,在灵威庙的西北方向,距离约25公里。康熙《潮阳县志》(卷十二页五)所记基本抄自隆庆《潮阳县志》。

乾隆《潮州府志》承袭林大春所撰外,增加了“航海”二字。[3]451明确指出钟英自海路至潮,但是自睢阳一夕至潮,绝无可能,除非有神灵相助。不过,在此提示的海路信息似可证:自宋代以来,海道是沟通江淮及潮州的一条重要途径。钟英自海路至潮的说法,乾隆时民间应已有流传。④乾隆四十二年(1777)府城《重建双忠庙碑记》(碑今存潮州市义安路即新街双忠公巷双忠庙废址)及嘉庆《潮阳县志》(卷五页十一)、光绪《潮阳县志》(卷七页十)所载《府志》相类。对于后期传说增加钟英先至门辟与航海的内容,产生的背景可能是明代隆庆之前门辟曾有双忠庙,并且宋元以来潮州地区海外贸易的发达,门辟渡口是直接连通大海的内陆渡口。

纵观钟英传说的衍变,自元代刘碑之后,仅稍增加些细节描述,并无大变化。但是,围绕传说内容的相关记载却是不断丰富,正如顾颉刚所提的“古史层累说”一般,从另一角度看,既是为了提高传说的可信度,也是重构历史的一种手段。

(二)钟英传记的创造与丰富

有关钟英的记载,自刘碑之后,明代以前的人所知甚少,满腹狐疑。上述李龄撰文时,评介钟英入潮传说“诚稀阔事也”。林大春推崇双忠信仰,嘉靖末年积极参与重建灵威庙,但仍质疑钟英的存在与否,“其起徒步追封为侯者,有宋钟英,之外无有闻焉。顾其事涉神异,制辞莫考”[2]卷5:1。而在撰写灵威庙史时,林大春仍不免要提及钟英,因为钟英是连接东山灵威庙与睢阳双忠祖庙之“纽带”,意义重大。元皇庆元年(1312)赵嗣助重建灵威庙,便已在庙内附祀钟英,“惟嘉祐侯实肇始者,故特祀之”。[1]2479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林大春重建灵威庙后,又将钟英附祀于灵威庙内。[2]卷15:63此后,钟英固定为灵威庙的从祀神。[4]104

修志者对钟英的怀疑色彩,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减弱。“邑之家承紫诰,代袭花纶,辉煌奕叶,间自不乏。延赏及世,乃仅一见。”这“一见”即“钟英,宋熙宁间以神封为嘉祐侯”,[5]卷8:1且为钟英立传[5]卷16:12,传记内容虽是据刘碑改写,但可见对钟英的疑窦已大减。⑤其他方志亦有钟英传,如《(嘉庆)潮阳县志》216页。

明清之后,钟英作为一个“真实”人物越来越得到认同,甚至成为钟姓的入潮始祖。不过,钟氏是出于建构自身宗族历史的特殊目的,并非以双忠信仰为中心。现广东省汕头市潮南区司马浦镇大西洋村(原属潮阳县)钟氏家庙内奉祀钟英的牌位,以钟英为钟氏的入潮始祖,祠内还有钟英的像赞:

皇宋敕封嘉祐侯公赠序

第一世始祖讳英,字子英,号化潮公,系出颍川郡府,宋乾炎由武士出身,荫袭父职指挥使。宋熙宁间谪调潮阳千户郎,因部领进贡番物于朝,道经睢阳,祷祝双忠王爷,蒙托梦佑庇,得以有功。皇上敕封嘉佑侯。荣归,复经睢阳,感孚张、许二公,付以一匣,二公立化,开匣见神像十二、铜辊一,是夜飞腾至门辟,即立庙二圣宫。有司闻之,立祠于潮郡东门外岭东宫。二公力障江淮,赫声濯灵,护国佑民,皇上册封王爵,建祠东山,英祖立像双忠庙右,春秋二祭,府、邑官役办礼物行祭庙内。左旁立碑,有诗四句:“推双忠诚输,神京赐锡辊。像托迹龙腾,以为子孙宗。”派之盛,犹木之本,水之源也。

康熙二十七年(1688)知潮阳县事臧灵祖重修东山祠赠。

目前悬挂在钟氏家庙内的像赞为复制品,真品已被钟氏族人封存。据族人介绍,1996年间,族人申报钟英衣冠冢为文物保护单位时,汕头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曾鉴定过该像赞,发现有被装裱过两次的痕迹,并认为其非近年来的伪造品。

该赞文的落款为“康熙二十七年(1688)知潮阳县事臧灵(繁体为“灵”)祖重修东山祠赠”。疑“臧灵祖”为“臧宪祖”之误。康熙二十七年潮阳知县是臧宪祖而非臧灵祖。“灵”、“憲”两字字形虽近,但是下部区别明显。

臧宪祖(字子敬,广宁人)是一位较有作为的潮阳知县,康熙二十一年(1682)莅任,居潮十三年。[4]261康熙二十六年(1687),臧宪祖主持重修东山灵威庙。[5]卷16:6其甫上任,便作诗《初谒双忠庙》《再题》宣扬双忠公的灵威,讲述其在江西吴城镇祷祝于双忠庙后“瞬息至省”的事迹,颇有钟英传说的味道。[5]卷16:63-64

从赞文内容分析,该文不像是撰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文中有关双忠入潮的历史是根据明清以来潮州地区存在的双忠庙以及民间传说构建起来的,明代中期的门辟双忠旧庙,便是赞文中的“二圣庙”,林大春时便传说双忠入潮的第一站在门辟,因而立庙;而岭东庙,清乾隆之后才见之文献记载钟英带像辊到潮阳城时,先立庙于岭东宫。赞文中提及府、邑官员致祭,目今文献未见潮州府城官员定期前往潮阳祭祀的记载,对东山灵威庙的官方祭祀一直以潮阳县官员为主,其他高级官员如惠潮道,至清代才见前往祭祀的记载。赞文强调府、邑官员致祭,自然是要突出双忠信仰的地位,以抬高钟英的地位。此外,宋代没有乾炎年号,熙宁以前仅有乾兴年号。

臧宪祖在任期间推崇双忠信仰,曾重修东山灵威庙,因此钟氏族人有意假托臧宪祖为自己的祖先撰写像赞,以提高像赞的威信,这与唐征麟为赵氏撰写《赵氏祖祠世祀双忠序》的行为颇为相似。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这篇序文为钟氏族人假托臧宪祖所为,或成于乾隆之后(其时钟英带像、辊至潮阳建岭东宫的说法,始见之文献)。文中所言庙旁诗句未见之记载,从其内容看,主要是强调钟英对族人的庇护,在东山灵威庙旁立此碑记似不大可能。序文中对于钟英的神异性质力图回避,将原传说的神异色彩部分尽归于双忠,且多采纳一些不同于刘应雄碑记的说法,钟氏族人是有意把钟英塑造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明代中期以后,钟氏族人甚至修建钟英的衣冠冢(在今汕头市河浦区河南村钟厝龙粮山上)及制作神主牌等。大西洋钟氏认钟英为祖,可推前钟姓的入潮历史,并为自身重构历史提供历史证据。

(三)传说内容的考证与坐实

对于传说中的“宋熙宁间”属实与否,几无可证。林大春将旧志记载的宋咸淳间创建东山东岳庙,改为唐咸亨间创,可能是相信传说中熙宁间东山已有东岳庙,所以才特意否定早期方志记载而将其始建时间推前。①笔者未刊稿《广东潮阳县双忠信仰源起探微》。此后仍有附会之说,如赵家祠内的铜辊镌刻“熙宁十年”,显为附会,因为在刘应雄之后,至明代中期才开始有关于铜辊的零星记载,而赵氏奉祀的铜辊至清代才见之于史册。康熙《潮阳县志》的修志者在“神宗熙宁九年十月飓风”处案曰:“飓风发十月为异,次年双忠之神遂至我邑。”[5]卷16:26其意仍是熙宁十年双忠公至潮阳,或是其时修志者已见到赵氏始祖祠内铜辊的刻字(康熙时赵氏始祖祠内已奉祀双忠铜辊),所以才附会穿凿。该案语受到后代修志者的嘲讽,“按旧志云:次年双忠之神遂至吾邑,其言近诞”。[6]194

对于“十二神像”,林大春称为“十二铜像”,并为之撰写《十二铜像考》。[4]406-407他有意坐实传说的内容,但见效甚微,睢阳之战与张、许同殉难的别将多达25位,4人逸其姓名,“十二铜像”很难与这些历史人物匹配,而当时睢阳双庙张巡、许远之下,仅附祀雷万春等6位裨将。清代大埔县人郭铨作《双忠庙十二铜像歌》,将十二铜像作为歌咏对象,视为双忠公来潮的象征物,并大书其显灵击灭“漳寇倭贼”之功业。[7]974这些作品或者是意图强调十二铜像的真实性。事实上,对于传说中的十二神像至今未能有合理的解释,也没有相关的实物被后人制造出来。在道教典籍《东平张元帅专司考召法》中曾提及张巡、许远有随司十太保温玉等[8],不知是否有联系,有待进一步考索。

传说钟英带神像到东山之后,“时见玄旌树于岳麓”,最终得以取代佛寺,至迟明代隆庆年间,已命名庙旁一石为“双旌石”,“东曰‘水帘亭’,其下有石焉,曰‘双旌石’。以张许庙见玄旌,故名”。[2]卷6:2早期传说是“玄旌”,至隆庆《潮阳县志》始为“玄旌双出”,这些细节性描述的增加,或是为了与“双忠”迎合,才特意强调“双”。当然,这个变化也可能始于文献的讹误,再在现实生活中创制“双旌石”。天顺《大明一统志》载:“东山:在潮阳县治东,与韩山相接,上有一巨石,有七孔岩,北斗状,中一孔出水,不盈不涸。又有二峰曰‘双旌石’,唐韩愈游览之地,亭榭多见于此。”[9]这条文献的讹误传抄自《舆地纪胜》,“东山,在州东,昌黎文公旧游览之地,亭榭多建于此。……双旌石。《图经》云:‘州东山之肩有二峰,旧曰双旌。’”[10]潮州府城韩山亦名笔架山、东山、双旌山等,《大明一统志》错将《舆地纪胜》的两条史料张冠李戴到潮阳东山上,万历《广东通志》等亦承袭此误。

钟英从睢阳带回的“铜辊”,按照辊的本意指圆柱体、滚筒等物。明代之前仅含糊提及,未见有关于“辊”的具体描述。万历十年(1582)任潮州知府的郭子章作《张许二公铜铰》诗,铜铰下注曰“俗云铜辊”。[5]卷20:41郭子章将铜铰(辊)作为张、许二公来潮的象征物,但并没有进一步描述其形制,仅可推测其时铜辊作为双忠庙的神物之一,或许已经有实物出现。顺治十一年(1654)任潮阳知县的唐征麟所撰《赵氏祖祠世祀双忠序》中已提及“余承乏潮之棉阳,曾造于赵家祖庙,见张、许二公神像并所遗铜辊,崇祀于中堂。”[5]卷19:41可知铜辊至迟在此时已有实物出现,并且极有可能是由赵氏族人最先制造出来的。赵氏之奉祀双忠公,在元皇庆元年(1312)之后,明成化之前。

康雍之交,潮州府城已有关于“神辊”的传说出现。[11]在传说中,辊已作为双忠的代表物,且此时东山双忠庙内亦有铜辊。同治五年(1866)任潮阳教谕的新会举人伍元亨《东山双忠庙题壁》曰:“高标岭海双铜柱,远接江淮一炷香。”[4]206,507-508诗中双铜柱即指铜辊,说明此时东山双忠庙内的铜辊已为双数。刘碑所记“铜辊一”,林大春始言“铜辊二”。

清代之后,关于铜辊有更多细节性的描述,如藏于赵氏始祖祠内的铜辊,“锟空其腹,中有两小钱,摇之,能作铮铮声。其形具八棱,镌‘福唐魏景捨,熙宁十年(1077)五月二十八日记,劝首社举胡广、李德’字样”。[4]104-105福唐为福州之别称(古称)。“锟”是对“铜辊”的综合。锟之奇,甚至引来不少围观者,道光二十七年(1847)间曾任香山县知县徐瀛①(清)王凤仪修,陈澧纂《(光绪)香山县志·卷六》页一,清光绪刻本。,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前往潮阳探访好友黄钊,听闻双忠铜辊的神异而前往观视,作《潮阳双庙铜辊歌》,从歌中可知,铜辊通过翻覆记录辊面向上的字,最终达到占卜的目的。[4]504在清末民初已流传的赵嗣助带神入潮的传说中,有关于辊的详细描述:“有一铜捆,大如牛乳罐。八角形,每角红大吉,乌大吉,红中平,乌中平,红下士,乌下士,红全士,乌全士等,另有一书证明用法。……铜捆之用法,一如八卦,每捆三次,即于上、中、吉柱取签诗,迷信者诸多附会其说。”[12]19-23“捆”“辊”两字潮汕话音同,值得注意者,其时已有“一书证明用法”,则至迟清末民初,关于铜辊较为完整的知识已被构建出来。

据潮阳棉城铜辊祠内赵氏族人确证,至今在赵氏族人手中还保留有一个八面的铜辊,与上描述的形制极为相似,“破四旧”期间被族人私藏,近些年正在与该持有者商讨归还铜辊祠。潮阳县(含今潮阳、潮南、濠江3区)的部分双忠庙内设有木辊,通常是双数,而使用辊来占卜仅需一个。目今所见的辊皆为木质,且为四面,民间将这种求卜方式俗称为“滚辊”。①“滚辊”,“辊”指一近似长方体的木辊,棱角光滑,四个长方形的面写着“上上、下下、大吉、中平”;“滚”则是信众跪在“双忠公”旁一长方形桌前,拿着“辊”向前滚动,旁边有一个人专门用红纸记“辊”滚动停止时向上面的字,信众必须不断滚动“辊”,直到记“辊”人说停为止。然后信众再拿着红纸上所记下的“辊”数让“批锟人”解,这整个过程类似于“求签”。

在雍正间潮州府城“辊”的传说中,其仅作为神物,并未提及辊作为占卜工具,至道光时已作为占卜工具。辊作为一种不同于求签的占卜方式,有其独特性,且更加强调批辊人的解读,没有固定的签诗可供参考。清末潮阳民间有不少关于“铜辊灵验”的故事流传。[4]195-196这些灵验故事亦是双忠威灵的一种表现。辊作为传说之物,在双忠信仰体系中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综上所述,至迟清代,辊已经成为双忠的象征物,并逐步形成系统的占卜方式。

钟英入潮传说的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仅是依据现实存在的情况稍有增益,使其传说更为丰富与合理,同时强调传说对现实的解释功能。围绕传说内容的确证与丰富,是为了提高传说的可信度。明代以后对于传说内容的重构,使得双忠入潮的历史更为“真实”,甚至超越传说而成为“史实”。这个过程伴随着相关实物证据的完善,如“双旌石”“铜辊”等。对于传说的真实与否,似乎不是民众关心的重点,而在现实生活中为传说制造证据,也不是什么难事,地方士人在这方面也时常充当着重要角色。传说对于民众来说,可为精神上的历史真实,是神明威灵的来源之一,也是现实世界中神物(如铜辊)具有威灵的重要支撑。从传说人物钟英的由虚入实,可见时间本身具有重构历史真实的特质。

二、赵氏携神入潮传说的创造

(一)赵氏与双忠信仰

刘碑称赞赵嗣助:“赵公精诚与神通,植僵起废新斯宫。”此次重建灵威庙始于至大元年(1308),成于皇庆元年(1312),赵嗣助为倡导者,慷慨解囊,这成为赵嗣助在潮阳当地的贡献。隆庆年间,林大春修《潮阳县志》时曾为赵嗣助撰写传记。[2]卷12:4-5对于赵嗣助“捐赀作双忠庙”的行为,林大春认为“若赵朝奉者岂伊人之俦欤?观其从天祥于宗国未亡之先,祠张、许于宗国已亡之后,此其志有足悲者”。[2]卷12:5

赵嗣助重建灵威庙的行为得到后世族人的反复强调,赵氏与双忠信仰的历史被持续建构,常读常新。皇庆元年(1312)后,赵氏族人开始在赵氏始祖祠的中堂奉祀双忠信仰,具体时间暂难确定。林大春作传时关于双忠庙事,仅言“元至大中(约1310年)尝倡议捐赀作双忠庙及置田以供祀事。后嗣助卒,县尹崔思诚追念其功,为立像祀焉。”林大春又自言“据《赵谱》”,可知其曾参考过《赵氏族谱》,但未提及赵氏始祖祠奉祀双忠香火之事。顺治十一至十七年(1654-1660)担任潮阳知县的唐征麟撰写《赵氏祖祠世祀双忠序》,对于赵氏与“双忠公”的历史渊源有概述性的描述,提到因赵嗣助修庙有功,将其配祀双忠庙,“县尹崔思诚追念其功,为立像祀焉”。[5]卷19:41-43这与林大春所述一致。唐征麟的资料来源应是当时的《潮阳县志》《赵氏族谱》以及赵氏族人口述等资料。

崔思诚于元至正间(1335-1340)任潮阳知县。[13]此后,赵嗣助在东山灵威庙占有一席之地。嘉靖四十四年(1565),林大春重修双忠庙,“庙庭从以钟、赵及生祠郑侯者,不忘其初,顺民欲也”。[2]卷15:63此后,赵嗣助与钟英固定为灵威庙的附祀神。[2]卷10:7,[4]104可见,赵嗣助与其他主持重修灵威庙的地方官员受到的待遇大不相同,在灵威庙内享有与钟英同等的地位。唐文在叙述完崔思诚将赵嗣助奉祀于灵威庙后,又提及“仍以随来铜辊,俾赵子孙世世守之”,其言下之意:赵氏之奉祀双忠公似在崔思诚之后。

潮阳西港分派抄本《赵氏族谱》中保存有赵嗣助的传记。②撰者不详:《赵氏族谱》,潮阳西港分派,约清末民国抄本,不分页。该传中赵嗣助重建协忠庙即双忠庙的内容主要是依据刘应雄碑记,但是在庙旁塑文天祥像之事,元代之前并未有此记载,灵威庙旁奉祀文天祥的大忠祠始建于弘治十年(1497)。[2]卷10:6-7对于赵氏之奉祀双忠铜辊的具体过程,族谱记载与唐文相类,当为同源,皆为后世文献对早期史事的重构。现已见的几种赵嗣助派下子孙的《赵氏族谱》都对赵嗣助重建灵威庙一事特意突出。③撰者不详:《赵氏族谱》,潮阳棉城水门分派,约清末民国抄本,不分页。赵淑豹编《赵氏族谱》,潮阳棉城赵厝巷分派,2006年,12-13页。这显然是赵氏族人加强本族与双忠信仰联系的一种方式。在今铜辊祠附近赵嗣助第三子次清的祠堂(俗称铜门楼)内中堂亦奉祀双忠牌位。据赵氏族人传说,赵嗣助的长子一派(长房)分得铜辊,次子一派(二房)分得铜印,三子一派(三房)分得牌位。①报告人:赵淑义,铜辊祠庙祝,男,78岁,调查日期:2014-08-02.二房大部分族人在明成化十五年(1479)迁往西港乡②撰者不详:《赵氏族谱》,潮阳西港分派,约清末民国抄本,不分页。,则分配神物或在此时。今西港赵氏族人亦奉祀双忠香火,据传原铜印因经常盖符已损坏,后又重铸了一枚。赵氏始祖祠奉祀双忠铜辊的时间应较早,当在元皇庆元年(1312)之后,明成化之前。

清代以后,赵氏与双忠信仰的关系已确立,由唐征麟《赵氏祖祠世祀双忠序》一文可知,至迟清初,已在赵氏祖祠内中堂奉祀双忠神像与铜辊,后来甚至将这个奉祀的场所称为铜辊祠。但至光绪三十年(1904)仍没有独立的庙宇建立。[14]

(二)传说的产生与嬗变

赵氏始祖祠奉祀双忠铜辊后,赵嗣助与双忠信仰的传说应随之出现,早期的传说已难得见。民国时,已出现了赵嗣助取代钟英带双忠神像与铜辊入潮的传说。故事内容大致为:赵氏三世祖曾任官淮北,欲辞官归乡,途经金陵,有张姓壮士前来寄行李,说是三天后要一起前往潮阳任官。后,壮士未返,赵无奈将行李先运回潮阳。回到潮阳后,迟迟等不到人来取行李,只得将行李放在祠堂。在赵嗣助弥留之际,张巡、许远托梦,说行李为其所寄。赵嗣助打开行李,发现铜辊、官袍等物,随后嘱咐子孙要奉祀双忠公。[12]19-23这个故事至今仍可在一些较为年长的棉城赵氏族人口中听到。而近些年关于赵嗣助带神像入潮的传说已经过族人的有意改造,揉合了钟英的传说:赵嗣助与钟英为同学,一同乘船,在海上发现双忠神物。③口述:赵芝雄,文字整理:林潮坚,2013-12。这可算是一种折衷。这是今赵氏族人口述传说的最新版本,乃是近年来潮阳双忠文化不断宣传下,关于钟英的历史被广泛提起,棉城赵氏族人应对现实情况,协调旧有传说的矛盾而改造出来的“新”传说。

笔者在西港赵氏分派收集到一个传说,其综合了赵嗣助带神像入潮的传说与“生保睢阳,死保潮阳”的说法,并且说双忠公成为潮阳的城隍老爷,这应是明代以来,双忠公作为潮阳县城“守护神”之后才产生的。④西港赵某,男,约75岁,据西港宗族大会的发言手稿整理,2013-02。在潮阳棉城一位非赵姓的老人口中亦听到与西港乡类似的传说,同样综合了“生保睢阳,死保潮阳”的说法,并且明显将钟英替换为赵嗣助,亦可见赵氏传说的影响。⑤口述人:萧老伯,退休教师,约85岁,时间:2013-02。但非赵氏族人仍明显受到钟英传说的影响,因为在原始的赵氏传说中,都有海船南下入潮、双忠公化身寄行李的情节,托梦的情节在到潮之后,与钟英在睢阳梦神明显不同。在潮阳铜盂市上乡,与赵嗣助不同宗派的赵氏族人口中,笔者收集到一个内容更为不同的传说,且别具一番深意:赵氏奉祀双忠信仰的源起是因为赵厝祖(即赵嗣助)贪心,要“日日见王”,才使得双忠公化身老人送神物至赵氏祖祠,在祠堂内得到赵氏族人的奉祀。⑥口述人:赵某,男,约70岁,曾组织修建古圣庵、编纂新厝乡《赵氏族谱》。采访地点:铜盂新厝乡古圣庵旁,时间:2013-02-24。或许揭示了赵氏主动奉祀双忠公的心态,该传说亦带有一点讥讽的味道,因为神明与祖宗同堂奉祀,显然与礼制不合。

在以上几个传说中,除了最新改造而成的传说外,双忠的神物都是在赵嗣助时已寄放在赵氏祠堂内,并且先前都不知里面的物品,后来打开才发现是双忠的神物。这样的叙述是基于元代赵嗣助重建灵威庙后,与双忠信仰之间建立了深远的历史联系。因此,传说中以赵嗣助为肇始者,而发觉双忠神物时,已是既成事实,这与赵氏在祠堂内奉祀双忠牌位,并自制铜辊等神物奉祀于祠堂内的历史痕迹吻合。之后,赵氏族人再通过传说以强调这些物品的神圣性。

赵氏与双忠信仰的关系经历了几个阶段:赵嗣助重建灵威庙,他便成为灵威庙的附祀神,赵氏祖祠内奉祀双忠牌位,赵氏族人制造铜辊奉祀,赵氏分派奉祀双忠香火,伴随着这些历史阶段的是赵嗣助带双忠入潮传说的产生与不断改造。正如赵世瑜在对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的解析中曾讲到“传说进入族谱,便成为可信的史料,族谱所说再被采择进入正史或者学术性著作,历史就这样被亦真亦幻地建构起来了”。[15]56在赵氏传说的建构过程中,除了在口述传统中不断流传赵嗣助的故事外,将根据历史事实改编的传记写进族谱,也是重构历史的重要方式。此外,最重要且对现实影响最大的是实物证据的制造,不仅是对历史的重构,也是一种创造神明威灵的方式。

三、其他双忠信仰入潮传说

(一)附会韩愈说

韩愈曾撰文为张巡、许远辩护,认为二人为忠义之士,死守睢阳城,食人乃迫不得已之举,且韩愈又因谏佛骨事被贬潮州。基于这些史实,刘碑将张、许至潮的内在原因附会到曾被贬为潮州刺史的韩愈身上,“当时犹有议者,赖韩昌黎辞而辟之,廓如也。肆今崇祀,隶韩公过化之乡,意皆精灵之合。以韩公为知己,故翩然被发而下大荒。不然神之周流,如水之行地中,无往不在,何乃洋洋于潮之子男邦耶”。[1]2478此观点得到后世编志者的赞赏:“诸庙碑记皆略之,惟张、许二公,功德在天下,迨今赫赫若前日。而刘之文复能备述,以示荒裔。且谓与韩公或有默合之说,尤为超见。”[1]2478明代林大春亦颇为赞同。[2]卷15:63后世承袭此说的地方官员不在少数。陈春声认为:“把张巡、许远托梦的传说赋予新的意义,说明双忠来潮崇祀,是由于同气相求,以韩文公为知己,自愿来韩愈化过之乡保佑地方。这是一个极富于意义的解释。”[16]

顺治五年(1648)任潮阳县令的陈之昂作《东山四贤说》一文,描述东山双忠公、韩愈与文天祥并祀的盛况。[5]卷19:39-40韩愈曾为张、许辩白,还有其曾刺潮的历史事实,使得“双忠公”在潮的祭祀现实具有合理性,这种合理性是在历代士大夫与官员对历史事实的反复强调、论证中建构起来的。双忠、韩愈、文天祥之间的关系,无疑是在潮阳当地官员与士大夫的有意营造下产生的。[17]在清代地方官员与士大夫的双忠庙题诗中,多有反映,如韩凤翔《东山双忠祠》:“为得昌黎初到此,遗编传说到而今”,伍元享《东山双忠庙题壁》:“玄旌底事驻潮阳,此是昌黎谪宦乡”[4]505-508,郭铨《双忠庙十二铜像歌》:“或谓昌黎特超识,公之有庙韩之功”[7]974。2011年出版的民间故事《双忠圣王与韩愈》的主要情节是张巡、许远为了报答韩愈而来潮阳保障百姓。①钟献宇搜集整理《双忠圣王与韩愈》,潮阳市文化局、潮阳市文化馆编:《潮阳民间故事》(第五集),2011年版,62-71页。然而,笔者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几乎没有听民众讲起韩愈与双忠信仰的传说。必须指出,宋代之后,韩愈在潮州地区虽然受到士大夫的广泛推崇,但并不代表其在民间享有广泛的香火,目前本地区已知的祀韩庙宇极少。

(二)死保潮阳说

在潮阳县,特别在县城(今棉城,别称“棉阳”)地区有一个极为流行的说法,即双忠公“生保睢阳,死保潮阳”,这种说法至少在清末民国时已流行。在民国时期一篇民俗调查的文章中提到:

迎双忠圣王……这据说是景仰他们(张巡、许远)生保睢阳,死保潮阳的恩德!因为当皇帝追封他们时曾说:二卿生保睢阳,死保睢阳。可是一时口快,却说成“死保潮阳”。因此他们的神灵便奉旨到我们的潮阳来保土。[18]

可见这种说法至迟在民国时已形成,由于皇帝册封“口误”,才使得双忠入潮,至今仍有类似说法。②赵善和撰《辊签批解》,约1978年稿本。今在潮阳收集到的传说,多是说张、许守睢阳城时,临终前本人口误为“生保睢阳,死保潮阳”。③萧老伯,退休教师,约85岁,2013-02。

该说法的形成时间甚至可以推前到道光年间。据道光二十八年(1848)任潮阳知县的韩凤翔《东山双忠祠》曰:“睢阳同历阵云深,东岳双旌忽照临。文相来留酬马迹,钟侯归异饭牛音。复瞻殁后驱倭像,益识生前杀贼心。为得昌黎初到此,遗编传说到而今。”[4]505-506这首诗高度凝练了双忠公在潮阳的发展历史,诗中前面讲钟英的传说,接着叙述双忠公保障潮阳的功劳,并解释说这是为报答韩愈而“遗编传说”。在钟英传说中双忠来潮的主要情节是托梦,“遗编传说”显然与钟英无关,却与前述传说中张、许临终前口误“生保睢阳,死保潮阳”的说法似有契合之处,可能其时已流传“生保睢阳,死保潮阳”的说法。

又,明代嘉靖末年,潮阳城内的双忠行祠在城隍庙旁,官方以城隍礼仪致祭。“生保睢阳,死保潮阳”的说法是明清以来将双忠公作为潮阳县城的守护神,而逐步形成的观念。这个说法广泛流传,在潮阳经常能听到,也许是因为这个传说最为简单,最易被普通民众理解与接受。该说法倒因为果,实际上是许多民间故事共有的特性。

(三)岭东庙附会说

岭东古庙在潮阳县城泰和坊,即今文光街道平和东镇六小学旁,今庙内尚存有的石匾曰“忠灵驻节”,落款为“万历乙未(1595)岁孟冬吉旦立”,故岭东古庙至迟建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乾隆《潮州府志》载:“岭东双忠庙,熙宁间,军校钟英与神偕来邑中,士民即岭东建庙祀之。”[3]451这是目今潮州方志里关于岭东古庙最早的记载。该志的资料来源应是此前的《潮阳县志》。①现存康熙《潮阳县志》在灵威庙后缺七、八两页,不知其是否有岭东古庙的相关记载。嘉庆《潮阳县志》载:“岭东双忠庙,熙宁间,军校钟英与神偕来邑中,士民即岭东建庙祀之。庙前有石匾曰‘忠灵驻节’。”[6]111两志所载大同小异,后者稍详。②光绪《潮阳县志》(卷七页十)所记亦相类。据其所载,熙宁间,钟英携神像至潮,在岭东建庙奉祀,这样的说法与元代碑记所载的立庙东山相互矛盾,但仍为修志者收录,或是因为岭东古庙拥有悠久的历史,并且该传说在当时也广泛流传。

方志所传达的信息是岭东古庙为潮阳最早的双忠祭祀点,在庙内的清代碑记也有类似的说法,乾隆三十九年(1774)立的《香灯铺记》载:“岭东古庙何由昉也?宋时双圣驻旌,□③“□”为原碑字迹漫灭,无法释读。结斯土,邑人即此建庙秩祀焉。稽潮庙祀双圣,岭东最先,故曰‘古庙’。”④碑刻《香灯铺记》,今存岭东古庙。嘉庆五年(1800)的《廉明县主李太爷勘断香灯铺》亦重申这样的论调。⑤碑刻《廉明县主李太爷勘断香灯铺》,今存岭东古庙。以上都是清代的文献资料,距离北宋熙宁已有六七百年,这样的说法显为附会,借此提高岭东古庙的地位。前已述及,东山灵威庙有元代碑文证明其历史悠久,而岭东古庙的建立在清代以前没有明确的文献记载,隆庆《潮阳县志》并未提及,但该庙又至迟在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时已存在,所以纂修方志者才采录其时民间的说法。关于钟英携神来潮之后即岭东建庙的传说还可见之前述钟氏家庙内的像赞《皇宋敕封嘉祐侯公赠序》。

该传说应该是以岭东宫为主的民众创造的,以抬高自身庙宇的地位。此作法并非偶然的个例,而是许多庙宇共同出现的情况,特别是那些具有悠久历史的双忠庙,如《潮阳县志》所载的门辟二圣庙。另,笔者在调查过程中也时有听闻此类传说,如桑田双忠古庙。

岭东古庙奉祀双忠公之缘起,今当地还有这样的传说:在岭东古庙未建时,该处是一片山岭,岭上有一个观音庙。后来双忠公化身飞蚊,飞到这片山坡凝结成“忠灵驻节”四字。于是,村民便决定在这里为双忠公建庙,占用了原先的观音庙,但双忠公是忠义之人,承认观音娘娘是先来这个地方的,双忠庙建成后,便将右庑(右为尊)留给了观音娘娘。⑥报告人:岭东宫内理事,男,约65岁,日期:2010-02-13。这样的传说或许更为真实地反映岭东古庙的发源,有可能是从东山请香火到岭东奉祀,并占据了原奉祀观音的岭东古庙,最终取而代之。至今,岭东古庙的右庑仍有奉祀观音娘娘之“印痕”。

四、结 语

民间传说产生、流传、丰富于民间。原始的民间传说材料可作为历史发展痕迹的研究资料,反映某些史实或者历史观念。如赵世瑜所指出的,“传说显然是民众记忆历史的工具之一,对于那些没有通过文字记忆历史的能力和权力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但由于传说往往经历了许多世代,因此不断叠加了不同时代的讲述者记忆的历史,它也就成为一种‘长时段’的历史文本”。[15]58传说的流传本身即是历史意识的传承:

一个神话传说的形成,是从一个事实出发的,这个事实,是经验构成的。这个事实之所以成了神话,是因为对这个既成事实的解释是从想象中构成的。但历史意识不仅构成了神话形成之初的基点,而且也是神话得以最终塑造成型的根据。创造神话的目的是为了流传神话,在这个目的里,就包含了历史意识在内。因为,传承文化是历史意识的功能之一。[19]

元代钟英带神入潮传说中,潮阳东山双忠信仰与东岳庙的密切关系,或许反映了双忠信仰发源于东岳庙,后代对传说的不断增添,使得东山双忠信仰的发源史晦暗不明。明代之后,围绕着传说内容进行丰富与证实,使得原本的历史信息淹没无闻,更多地沉浸于对双忠信仰神威的验证与对其“忠义”精神的强调。

赵氏的双忠传说既是对本族奉祀双忠信仰事实的反复强调,也是对赵嗣助重建灵威庙的历史记忆的不断重构,这些都是在既定事实上藉由想象逐步形成的。这既是解释事实,也是传承文化。对其准确把握,或许有助于理解元代钟英传说以及其他民间传说的产生与演变。

韩愈附会说是在地方官员与士大夫历史观念的层累与重构中形成的,而“死保潮阳”则是历史上将双忠公作为潮阳县保护神的最终结晶。在这个历程中,各个传说都有其运行的合理性,同时存在,并行不悖,并有调和的趋势。当传说想要被更大范围的民众接受,就必须调和一些被部分民众排斥或者相互矛盾的因素。传说的叙述者意不再陈述某种历史真实,而是将传说作为一种文化资源,作为一种现实的解释,以期在社区生活中获取更多利益的回馈。

在民间信仰的体系中,关于“神”的传说存在着一个悖论,即传说中的“神”必须展现神威,传说内容不可避免地具有神异色彩,但为了使传说内容与“神”的历史更为可信,后世记载对于早期传说内容却常常有意坐实。结果,传说若是体现“神”的灵威,不可避免地要夸大;另一方面,“神”的历史发源得不到证实,又难以取信众人。这个过程中,夸大与证实并存。此外,时间作为历史必不可少的因素之一,其具有重构历史真实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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