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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认同与融合:汕头绅民与中西新学堂之关系
——以清末民初岭东同文、华英、聿怀中学堂为研究中心①

2018-01-31周孜正张晓琪

关键词:新学汕头潮汕

周孜正,张晓琪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1858年5月英法联军攻陷大沽炮台,同年6月,清廷与俄、美、英、法各国签订《天津条约》。“大合众国民人,嗣后均准挚眷赴广东之广州、潮州(汕头),……并嗣后与大合众国或他国定立条约准开各港口市镇。”②汕头在清朝隶属于潮州府的澄海县,1921年设汕头市政厅与澄海分治。[1]1842年广州成为通商口岸,16年后列强在广东要求开放潮汕,显然与汕头重要的商业地位有关。对此,恩格斯在《俄国在远东的成功》中曾提到,“其他的口岸几乎根本没有什么贸易,而汕头这个唯一有点重要作用的,却不属于那5个开放的口岸。”[2]

地处厦门、广州、香港之间的汕头“为岭东之门户,亦为潮梅商品出入口之要港”,开埠前已是“扬帆捆载而来者,不下千万计,犬牙错处,民物资丰,握算持筹,居奇囤积,为海隅一大都会”[3]。1858年前,外国文化已通过商贸活动传入汕头,相比潮州府城,汕头民众能更早地接触到西式工商文明。

1860年1月,清政府在汕头设立了潮海关,汕头自此开埠,外国人在汕头的居住和传教都成为合法的事情。随着西潮滚滚东来,清末民初的汕头社会发生了剧变,这不仅表现在地方经济贸易的繁荣,贸易活动中夹杂而来的西方文明,也让汕头民众在谋生渠道、娱乐方式、文化教育、甚至宗教信仰等诸多方面,都随之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当然,有变化就必然有冲突,笔者注意到,文化冲突在汕头最具有代表性的表现之一,就是汕头民众、士绅从开埠到民国初期对中西学堂所举办的新式教育之反应。随着外部情势的变化,以及汕头绅民对新式教育的理解之变化,绅民与新学堂之间的“冲突、接受与融合”这三种情况是交替出现的。

关于清末民初汕头教育的研究目前已有不少,但鲜少有文章从地方百姓与中西新学堂间的关系变化、比较中国士绅和教会办学之差异等角度来进行研究①学界关于清末民初汕头教育的研究主要有:黄挺《近代潮汕教育概论》,《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7(3);苏文纪《近代外国教会在潮汕的办学活动及其影响》,《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5);程国强,郑茵《从书院到学堂——以1898~1905年的潮汕地区为例》,《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8(5);杜式敏《近代汕头基督教会女校研究——以淑德女校为例》,《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5)。。本文试图从中西新学堂与汕头绅民的关系变迁入手,以士绅所办的岭东同文学堂,基督教所办的华英学校、聿怀学堂等三所中等学校为研究中心,梳理出清末到民国汕头地方对新学的心态变化和因应过程,以折射出口岸汕头与内地在教育近代化中不一样的历史。

一、汕头开埠后的经济增长与新学兴办

汕头未曾开埠之前,其教育模式与中国各地基本一致,即:以儒学为教学内容,通过科举考试的手段,造就统治层人才[4],学生唯考试是从,而“对国家的兴亡,民族的前途,科学文明,几乎得不到重视”。[5]随着中西新学的兴起,以及1905年科举制度的停摆,原来的模式发生巨大的变化。

1860年汕头开埠后,外商纷纷涌入汕头开设公司,“当时英、德、日、美、荷等国在汕开设的洋行、商店、旅馆等共有56家”,到1928年汕头已有各类进出口公司,及“茶楼、旅馆等64个行业,2000 多家商号”[6]。

外贸进出口的急剧增长,伴之汹涌而来的西方商业文明,不断冲击汕头原有的民族文化,跟随贸易商、外交官、水手等前来的,还有西方文化传播者——神职人员,而传播西方宗教,最好的办法就是办学堂,在国外教会雄厚资金的支持下,“传入潮汕的基督教、天主教,先后创办了聿怀中学、道济中学,礐光中学”[7],在废除科举之前,汕头的新学之风已有所日盛。

与此同时,汕头当地的现代化力量也渐渐兴起。19世纪后期,在海外的潮商们“凭着自己的刻苦经营成就一番事业之后”,此时也开始“回到汕头埠和各县城斥资兴办实业”,以发展家乡经济。他们先后开设了汕头豆饼厂(1879和1893)、汕头顺利船厂(1884)、汕头机器面粉厂(1899),以及澄海振发织布厂(1909)等实业,还创办了与民生、实业相配套的汕潮揭轮船公司(1890)、汕头昌华电灯公司(1905)、汕潮揭电话公司(1921)等企业,并参与筑造潮汕铁路(1903)。同时期,大量的侨汇也通过侨批局汇回汕头、潮安等地。[8]

地方经济力量的增长,使得潮汕绅商希望通过自办新学培养亦儒亦商的本土现代人才,为地方经济与海外潮汕商人服务。汕头地方的新式中等学校,“首推邱逢甲、何士果等在潮州创办的同文院,后移汕头改为同文学堂(1901年)”[7]13。清末民初,在同文新学的带动下,潮汕的绅商华侨也纷纷在乡创办新学。

显然,基督教中学与本土学堂培养的新式人才,都对推动汕头“由内陆型的农业文化向具有一定海洋型气质的商业和工业文化转型”[9]144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是,面对新学与旧学以及中西方迥异的中等教育模式,汕头民众究竟选择让子女进何学堂,肯定是有其文化和价值判断的。在汕头的近代教育中,如何认同新学价值,如何接受外语、宗教等新事物,民众本身及其子女由此产生一定的内心冲突和群体抗争,以及新学长期传播后地方青少年与基督教的有所融合,都是汕头近现代化的演进过程。

二、邱逢甲创办新学的缘起与波折

甲午战败台湾沦陷时,祖籍广东镇平的邱逢甲当时在台办新学,闻之愤而组织义军在台抗日,但“伤亡惨重”。邱的好友谢道隆说,“台虽亡,能强祖国则可复土雪耻”,1895年秋邱“内渡回潮汕”。[9]161面对当时连王公大臣都“还昧于世界大局”的国情,邱逢甲痛定思痛,认为要改变国人当时“叩以六洲之名,茫勿知;询以经世之条,瞠勿答”的状况,只有开办西式学堂,传播新知以启发民智,才能改变“遇交涉则畏首畏尾,值兵争则百战百败”的现实。[10]对此,邱氏决定亲自在潮汕兴办新式学校,宣传民主思想。

对于办学思路,邱之友何寿朋认为,中国人“学东文较西文便捷”,应鼓励青年赴日留学,以早日学成归国做出贡献。邱逢甲对此很赞同,先在潮州创办一所“以学东文为主的学堂,聘请日本学者为教习”。但中国刚刚败于日本,潮州官绅中的保守势力“对日人持有戒心,对学日文的用途也不清楚”,并“借故多方阻挠、破坏”,以至学堂的教学只能停顿。办新学受挫,反而让邱氏“坚定了兴新学的决心”,他决心将学校搬出保守的潮州府城,迁往附近的通商口岸汕头。他决定筹办一所“具有西欧教育性质的新学堂”,目标是“培育出有改革精神的人才,出校门之后能够肩负救国救民的使命”[11]210。

为了让新学堂得到广东省当局与潮汕地方的支持与接受,邱逢甲吸取前训,在向社会宣传办学的《创设岭东同文学堂缘起》及所附的《办学章程》中,提出了较为温和的办学方案,即“学堂以昌明孔子之教为主义,读经读史,学习文义,均有课程”,且广东省内之人士均可“入堂肄业”。同文的教学“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学其有用之学”,考虑到学习“西文非十年不能同”,学堂准备“先聘东文教习,以期速成”,等“经费稍充,再聘西文教习也”。[11]210-212,2151901年初春,在两广总督陶模的支持下,岭东同文学堂在汕头外马路正式开办,这“是汕头办新式学校的开始”[7]345-346。

当时,同文学堂办学的校舍及经费来源有三。其一,邱逢甲“上书两广总督陶模,请求拨一块公地以供建校舍之用,陶模批示惠潮嘉道办理”。正好1888年汕头绅商集资捐助建的同庆善堂,“其屋闲置未用”,地方政府就“会同粤东商绅集议同意”,将地皮房屋一起拨给同文学堂,并扩建为校舍;其二,学堂接受地方士绅、海外侨胞中的“好义之士慨愿捐资及有用书籍”。1900年政府“派邱逢甲到南洋考察”,他顺路在华侨中“募集一笔巨款”;其三,对学生收取一定的修金,因“为广开风气起见,修金格外从廉”,一人每年只收修金30元,伙食30元。岭东同文学堂成功开办后,总教习温仲和对学校课程的设置是中西并重的,“除开设文学、史学等课程外,也重格致、化学、生理卫生、算学等学科的课程”,强调学生“应该学好外文”、学会绘图;国学方面强调“古为今用”,认为学生“要知古今兴废沿革之由”,应多读些经世致用的书;为了“锻炼学生体魄,变文弱为强健”,学堂还“增设兵式体操课程”。[11]212-214

同文的办学虽得到官员士绅及潮籍侨胞的广泛支持,但在科举未废的1901年,邱逢甲办新学的风光,却被汕头的封建顽固派视为“眼中钉”,他们收买“地痞流氓常到同文闹事”,还“至省诬告,罗织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在两广总督和省府的支持下,劣绅们的两手均未曾得逞。邱逢甲为“考虑同文的安全,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1903年邱氏将同文“全权移交知友温仲和负责”,他“辞去同文监督”。同年,潮州最有名的“金山书院改制为潮州中学堂”,也聘温仲和出任学堂总教习。不久后同文也“改为官办”,仲和则“兼总其事”。[12]至此,岭东同文学堂由民转官,地方保守势力再也难以对其骚扰。

作为潮汕第一所中国人开办的新学,同文在教学上注意“以西欧新法教育青年,‘以革命维新精神鼓舞士气’”,吸引了众多才俊,其学生有很强的民主意识和民族精神。1905年,因国人反对美国虐待华工,要求废止《限制来美华工条约》,全国掀起了反美的政治运动,同文学堂地处赴美华侨甚多的潮汕地区,一时间,全校师生积极“号召大家抵制美货”,温廷敬也公开发表演说支持师生,清廷事后追查责任,温教习则辞职以“保全同文免受牵累”。[11]213-215

1906年,为改变中国口岸“商人仅有经验,缺乏商业知识”的局面,同文学堂的监督崔伯樾提出“将同文旧基改为中等商业学堂”,以培养掌握专门商业知识的人才,并决定将同文“移交给新设立的汕头岭东甲种商业学校”。1915年改名为“广东省立岭东甲种商业学校”,并一直维持到解放初。同文学堂办学坎坷且只存在15年,但邱逢甲希望培育出有改革精神、肩负救国使命之人才的目标却完全实现了。在推翻清廷的革命中,同文校友较为突出的“有黄花岗起义的组织者李次温、李思唐、林国英等人……辛亥革命时广东北伐军总司令姚雨平”,以及“早期同盟会骨干何天炯、何天瀚、谢良牧、刘维焘、张谷山等人。还有民国时期广东省长黄慕松、民政厅长曾纠伯等人也都是同文出身的”。[7]345-346

三、教会学堂的多面与民众的不同反应

基督教早在1848年5月已经进入潮汕,德国牧师黎力基“历时四载”在南澳、潮安、澄海沿海等地灶民中设堂布道。此后“英兰宣道会先后派遣牧师马太闢、马雅各、汲约翰、纪多纳、医师英成秉、乘爱力、教育家白为廉、女教士李洁等来潮设教堂、传教、施医赠药、开办中小学校”[13]。

基督教要想再扩大传教规模,笼络和培养熟悉当地的福音人才是其首要。汕头开埠后,一如基督教在沪宁等地的发展,教会学校也很快在汕头建立起来。到1920年代,“仅英国长老会在潮汕开办的各级学校就有72所,拥有学生2899名”,[9]150其中最有名的就是1877年开办的聿怀中学堂,以及1906年由中国教徒陈雨亭捐办的华英中学。显然,资金雄厚、理念先进的教会学校,在汕头近代教育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且对当地产生了复杂多面的影响。时代变迁中,民众对其态度也有很大变化,学校与民众间经历了不断的“冲突、认同和融合”之过程。

(一)认同:提高文化、了解西方、学费减免、有益就业

教会学校不仅是传播福音、培养宗教人才的场所,也是汕头民众提高文化水平、认识西方现代化的窗口。就教育本身的功能来说,教会中学与旧式学堂完全不同,其课程设置与岭东同文学堂有所重合,在思想教育方面有教会特点。

1877年创办的聿怀中学,首任校长是英国牧师汲约翰(1849-1919),他“1869年毕业于英国格拉斯哥大学。”①汲约翰是一位神学博士,1874年来华,在汕头传教45年,1919年回国。著有《在华南的传教问题与传教方式》等书。[14]31为争取乡民对新学校的认可,长老会取《诗经》中“昭事上帝,聿怀多福”中的“聿怀”来命名学堂,大概也希望“昭事上帝”一词给办学带来好运。学校按西方模式来设置课程,“以国、英、算3个专修科为教学内容,同时传播基督教基本教程《圣经》。”[15]24虽然在当地已是一流学校,但“初办时仅有寄宿生33人,走读生4人”,数年努力后聿怀的学制增加到四年,“学历相当于初中。学生都是潮汕各地教徒的子弟,只招男生”,且注重招收贫苦人家的孩子。[14]321878年创办的淑德女学中,女学生除学习《圣经》外,还学习“国文、算学、历史、地理、体育、音乐、家政等”课程[16]25。显然,教会学校为汕头学子打开了一扇通往西方文明的窗口。

早期基督教长老会来潮汕时,就有英国教会的资金补贴,因此聿怀初办时,就执行“学生免缴学费,贫苦学生还可领到课本簿籍费及伙食补贴”的惠利政策。随着办学的扩大,则由当地中国信徒来分担部分费用,如解决贫苦学生入学、就医等问题,教会则负担牧师、小学教师等的薪金。[14]32教会通过免费入学、送医送药的形式,吸引了普罗大众送孩子进入学校学习。即使有些民众是口头上信教,但因子女在学堂接受福音,实质上是间接认同了教会学校。据聿怀华人校长陈泽霖回忆,最初潮汕“知识分子入教的只有陈树全一人,地主资本家入教的,只有建筑华英学校校舍的陈雨亭先生一人,其他闻所未闻”,但数十年后,潮汕长老会就出现了不少社会精英,其原因与聿怀学生的就业成功有关。贫苦教徒的子女入校后,学习内容繁多且实用,毕业后的去向也很多元。一部分真诚接受洗礼育,考进贝理神学院成为宗教人才,还有“是入汕头福音医院做学徒,又一条出路是做教会初级小学的教师。”显然,学到了西方知识后的学生,更易获得好的机会和前途,如“有的入福音医院当学徒,几年后出来执行医业,赚得很多金钱”;有的借助英语,出来与洋人“做抽纱生意,以至做洋商的买办,成为大富翁,有买田地的便成为地主”。[17]440-441,446-447

总之,教会学校通过帮助贫苦教徒解决子女就学问题,他们入校学会英语、算术等技能,毕业后就能经商或执教,由此让乡民逐渐对教会学校产生认同感,进而吸引更多民众接近或加入教会。

(二)冲突:殴打教民、反帝爱国和抵制宗教

近代以来,西人输入鸦片、贩卖华工,甚而武力侵华,让汕头民众对西方世界充满了敌视。外国传教士在踏上潮汕这块土地时,就预先被贴上了“侵略者”的标签,而跟随他们入教的中国教徒则时常会受到乡民的排斥甚至殴打。

从汕头开埠到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前,随着全国民族主义浪潮的不断掀起,汕头也多次出现反对教会及其学校的事件。虽然《中美天津条约》规定,对传教习教之人官府要予以保护,但民众心中对基督教的不满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发泄出来。如1864年在最先有人信教的盐灶乡,教徒“不分男女,多被乡民殴打”,1887年新涢的教徒被乡民殴打后,“由地方官出面保护,才能回乡居住”。1868年英国教士在菴埠教堂传教,遭乡民投掷碎瓦片,并高呼“打掉他的头”。[17]445此种事例,汕头各地常常发生,这给贫苦信徒送子女去教会学校学习,增加了无形的压力。

从聿怀学堂开办的那天起,课程中就有宗教课程,而且“学级越高,宗教教育课越多”[17]446,不信仰基督教的学生也必须如此,周日也要参加宗教仪式,过度的宗教气氛常引起了学生的反感。“英国教会办聿怀的目的,是为了培养亲英、信教的学生”,但在强大的民族主义思潮下,这常被爱国的聿怀学生冲得支离破碎。1919年五四运动,自由思潮在潮汕迅速传播,各校学生纷纷参加反帝爱国运动。虽校长白威廉不许学生参加,但校中一些“汕头学生运动的活跃分子”,带领大家“自行停课前往市内参加反日运动,结果有10多个带头者被开除学籍”。[17]445-446白威廉校长所担心的是,如果任由反帝情绪发展,就会激发大家对教会学校的痛恨,聿怀就会被愤怒的民众视为帝国主义的租借地,这在1925年变成了事实,并发生在同为教会学校的华英中学身上。

汕头华英中学开办后,在校长华何力教徒的管理下,“全体学生每日早晨上课前,及晚间下温习课前,必须齐集在礼拜厅举行朝暮祈祷式”;到了周日全体学生上午学圣经,下午则“在礼拜厅举行宗教仪式,一如校外教会各礼堂无异。全体学生必须齐集参加,至晚餐前散会”,不参加者则被视为违反校规。但是,长期的压制必然会造成学生的强烈反抗,尤其是华英1906年办校后不久,就迎来了辛亥革命、全国讨袁、五四运动等重大事件,学生被“各次革命潮流所激荡,不能无感无觉,完全贴伏于外人统治之下”,反抗斗争风潮多次出现,最激烈的一次是在1919年孔诞,华英学生“照例举行纪念大会,并在讲台上挂起孔子像,行拜孔子仪式”,校长华何力当众扯下画像并扬言开除学生,引起师生极端愤怒。第二天全体罢课以示反抗,学生们另在汕头商业街“成立友联中学”,一半多离开华英转入友联。[18]20

(三)融合:收回教育权与中国人出任校长

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发生,罢市罢工的反帝示威活动一时遍布全国。在此背景下,各地都有收回教会学校自办权的举动。在汕头,地方民众收回华英学校的教育权,改为自办的私立南强中学,是自开埠以来汕头教育界最扬眉吐气和有代表性的事件。[19]813

1920年代“潮汕的最高学府”[17]439华英学校,是1906年基督教长老会在汕头开办的,其主要投资人陈雨亭却是潮汕澄海人。他幼时家贫,后去南洋的商行谋生并成为有名的富商,期间信奉了基督教。作为“一位善良的中国人”,为“应地方之急需”[13],造福桑梓,培养通晓外语的贸易人才,陈雨亭回乡后“即捐巨资购地建筑于市郊东北华英中学”,并别出心裁地“把创办学校全盘责任交给英教士代理”。1906年10月华英学堂(后改名为华英中学)开学时,陈氏刚刚去世,学校在“阅报室悬有陈雨亭遗像,以示纪念”。[20]90,19英国长老会则于1907年“派华何力筹建华英学校”,华何力后被赞誉为“治学有方”[13]。

受五卅运动的影响,1925年7月,汕头民众也掀起了收回教会学校教育权的运动,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教会学校培养的学生虽然学习了宗教课程,但还是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怀,对收回教育权运动积极响应。华英学校的学生上街游行示威,以反对英国帝国主义的行径,校长华何力“知无法控制学生,把学校暂交由教职员陈泽霖等代管,继续上课,不久收到外面报纸批评,谓为换汤不换药”,由于无法控制学校,为防止反帝运动殃及鱼池,华何力在“8月22日突然宣布华英中学停办”[18]21。

1925年10月汕头市收回教育权运动委员会成立,同年该委员会通过《外人在汕捐资设立学校方法》①《外人在汕捐资设立学校方法》包括以下条例:(1)教会学校应在中国政府立案,受中国政府管辖;(2)应由中国人任校长;(3)不准开设宗教课程。参见陈三鹏《国民革命时期潮汕的收回教育权运动》,《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58-59页。。汕头民众对基督教文化入侵的激进反抗最终得到成效,受到强烈打击的教会学校开始走向本地化。当时在汕头交涉署署长马文车的主持下,依据陈雨亭在建校约书上的“自捐华英学校全地,交由教会建筑学校,以教育华人子弟”[18]23之说,潮汕地方收回华英学校的学校用地与教育权,改为中国人自办的私立南强中学。[19]813

同一时期,聿怀中学也在悄然改变。1919年“白前校长返国,继任乏人,(聿怀)遂告停办。所有学生,全数寄读于鮀江华英中学。”而华英中学又在1925年停办,导致“潮汕各地教徒子弟深感升学不便。1929年中华基督教岭东大会汕头区决定复校”。复校后的聿怀首任董事长是侯乙初(中国牧师),继任董事长先后由徐人杰、李锡祥、郑迁适担任(三人均是留洋医学博士),并聘请陈泽霖为校长主持复校,陈氏成为聿怀第一位中国人校长。[14]32-33

虽在当时,一些学校复校时进行了“注册立案,学校的实权仍掌握在外国人手中(用顾问或其他名义)”,[19]821但必须看到的是,“聿怀的复办和变革”,和1928年中国基督教总会的成立及后来的基督徒自立运动有关。1929-1934年的运动中,英教士交出教会的领导权,同时把学校的领导权也移交给了中国的牧师长老。诚然,复办的聿怀中学,仍有教会学校的特点,如“校训提倡超阶级、超政治的‘端、毅、诚、爱’”,“仍聘英国教士为校董和教师,但无论如何它已是中国教会办的中国人做校长的学校了”。中国人做校长后,学校的宗教氛围大有改进,“课堂已不设宗教科目总之”,学生可“自愿参加读经班”。在汕头民众的眼中,1930年代的聿怀中学已“是以传授和普及现代文化科学知识为主要目的的学校了。拿它和过去英教士办的前聿怀中学比,这不能不是一个进步。”[14]32-35到1940年代,聿怀还增设了公民、卫生、化学、操行等科目①参见《伪市府——汕头市私立聿怀中学函送历年来该校各项报告表学生名册和成绩等》,全宗号12-5-695,汕头市档案馆藏。,课程设置更为全面和科学。

总之,教会学校在其发展过程中具有多面性,一方面汕头民众希望进入教会学校后,得到受教育的机会,通过学习知识改变人生命运;另一方面教会学校不可避免强加给学生的异域文化,又常引起基督教与当地民众之间的矛盾,最终引发反基督教运动。

四、士绅与华侨积极创办新式学堂

1905年清廷颁布学堂改制令后,汕头的开明士绅、海外华侨和地方商会陆续投资创办了众多新式学堂,这为当地人提供了更多学习新学的机会,也推动了汕头近代教育的发展。

(一)办学的原因:服务桑梓与人才需要

自清朝中叶始,大批潮汕人到南洋(今东南亚)等地谋生,且移民人数逐年渐增,开始时的同治八年(1869)有20 824人,而1916年当年的移民人数高达855 145人。潮汕华侨有所成就后,大都选择回乡安度晚年,如1916年就有811 671人返回故土。[21]1254-1255为造福桑梓,陈雨亭等华侨投资创办了不少新式学堂,以培养潮汕青年将来服务桑梓或出海帮助亲戚做生意。

汕头开埠后,向来力量强大的潮汕宗族势力,出于振兴家乡经济、培养人才等目的,从支持族人学经考科举,渐而转向重视现代教育,兴办新式学校,让“族中子弟掌握算术、外语、地理等知识”[22]18。1905年清廷废科举,汕头地方办新学之风也随之兴起。是年,林邦杰创办了林氏崇礼高等小学堂,“专教族人,兼收外姓子弟,为邑中家族学堂之始”。1907年林毓彦创办了林氏两等小学堂,“址设世魁林氏祠”[11]219-220。

(二)新学的特点:基础教育与商业训练并重

随着汕头海外贸易的发展,汕头的华侨、士绅也积极开办新学,在本地青少年中培养兼修外语和数学的国际商业人才,以满足时代所需。旧时私塾老师传授给学生的只有旧学,1905年后在宗族士绅的支持下,私塾改制为学堂(如上文的林氏小学堂),并调整了教学科目,采用商务印书馆编印的教材,设置了“修身、读经、中国文学、算术、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11]223等课程,既有新式教育的色彩,也满足了商业训练的需要。

当时的代表人物如时任泰国中华总商会主席的蚁光炎,他兴办了澄海东里南畔洲学校、南洲小学等,让更多儿童有进入新式学堂学习的机会。致力沟通中西文化的陈雨亭,则创建了华英学校,培养的学生“能文能武,成绩卓著”[13],其课程“有一部分是文化课,一部分是圣经和宗教教育”[17]446,满足了众多潮汕教外青年就读该校获取知识的需求。

由上可见,汕头新学的创办融入了很多地方特色。其一,除了传统的士绅、宗族办学外,华侨回国办学是其特色,个别信教华侨将传播基督教作为其办学的目标;其二,新式学堂的课程设置,与汕头口岸经济的发展紧密联系,特别重视会计、英语的教育,以服务于海内外的经商贸易。

五、在“认同、冲突与融合”中发展的汕头中等教育

广州、汕头是在西方枪炮下被迫开埠的。对于随之而来的传教士,有学者认为“在近代中西关系发生历史性转变的时期,传教士成为侵略势力的天然同路人”。但是,同路人只是天然的,传教士的传教活动,与之共生的开办新学、设立西医等,却并非是“西方殖民侵略阴谋的组成部分”,也不意味着传教士与侵略势力间存在“实际上的共谋关系”,其动力往往是为了“达到宗教目的”,以及部分传教士所具有的“慈善心理、人道主义精神”。[23]520-521,523纵观上文所论的汕头聿怀、华英中学堂的创办与发展过程,传教士与侵略势力的共谋几乎是不存在的。举例来说,英国牧师汲约翰曾“见鸦片对国人毒害,而奏维多利亚女王限卖”此物,汕头当地民众因他“禁劝之功甚伟”,特将其事迹写入地方历史。[13]

就岭东同文、聿怀、华英中学堂的创办,以及他们在“认同、冲突与融合”过程中的不断成长,甚至不得已交出校舍土地,后又重新复校,做出聘请中国人做校长、减少宗教课程等让步,以融入中国地方社会来说,诚如吴义雄教授所论,早期(1807-1851年)在华的新教传教士“在很大程度上将近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与基督教文明等同”,将“宗教热情体现在对西方科学知识的传播方面”[23]523。另外,1925年中国收回教育主权,教会学校能很快做出让步,这说明传教士办新学的目的和价值是基本延续的。

开埠后的日益繁荣给汕头带来许多新冲击,在纷繁复杂的情势下,汕头地方并未对教会所办新学抱着决然排斥的态度,反而以开放包容的务实精神,逐步向西人学习新知;渐而开办自己的新学堂,并注重民族独立、文化传承,以防止地方被过度地西化。总之,通过各种途径学成的现代乡土青年,不仅是全球潮商的后备商才,亦是建设地方的新兴力量,他们最大可能地推动汕头甚至广东的现代化和国际化。

在率先开办新学的岭东同文、聿怀、华英中学堂的带动下,汕头近代化教育可谓开风气之先,各种人才辈出,到了民国年间则建立了更多新学堂,“从国外聘请‘洋教习’来潮汕任教”,地方青年甚至主动“赴国外留学”,都成为潮汕当时的平常事情。[9]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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