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诗论的抒情性与现代学术转型
2018-01-31钟振振
王 睿,钟振振
(1.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2.河南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3.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本文所探讨的民国时期的诗论,特指以中国传统诗歌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理论性文章*这里所说的诗学文章,指研究中国传统诗歌(不包括词曲和新诗)的学术文章,包括发表在期刊上的单篇论诗文章和结集出版的诗学文章集和论著中的文章。。作为学术性文章,这些诗学理论文章的目的主要是说理,是表达某种学术观点,而非抒发思想感情。然而,相当多的民国诗论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鲜明的语言风格,这种情感态度的抒发,并非传统文学作品的主观抒情,而是在表达学术观点和作者思想时感情和态度的自然显露。有的诗学文章显露的情感态度甚至非常激烈,呈现出突出的个性特征和时代风貌。如著名学者闻一多的《宫体诗的自赎》、缪钺的《论宋诗》以及并不为人熟知的白采的《绝俗楼我辈语》、谭正璧的《诗歌中的性欲描写》、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胡云翼的《唐代的战争文学》、刘开荣的《唐人诗中所见当时妇女生活》等著作中的文章,在学术观点之外,我们还能够充分体会到作者那种强烈的要“有为世用”的意愿和充沛的思想感情。民国诗论与当今的诗学文章相比,其抒情性特征非常显著,自然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那么,民国诗论的抒情性有何表现?此抒情性特征为何产生?对当今诗学文章的撰写又有何启发?在民国这一特殊时期,在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的过程中,研究以上问题对于我们了解民国学术的独特性,从而建构诗学体系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 民国诗论抒情性的表现
民国诗论的情感表达涉及五个层面:国家命运、社会问题、个人自由、文明交汇和文化保存。这五个方面正是诗歌研究和社会研究的交叉点。其中具体的思想感情和态度表现在爱国忧国、反战反压迫、张扬个性自由、鼓吹时代思潮等多个方面。
首先,民国诗论抒发的爱国之情表现为对爱国诗人的表彰和对国难当头的忧虑。民国时期中华民族屡次遭遇内忧外患,对国家命运的关切也往往反映在对几位爱国诗人的研究上。民国最受关注的爱国诗人主要是屈原、杜甫、陆游和文天祥等。随着国家形势的恶化,对这些诗人诗歌进行研究的文章不断增多,论文的感情表达也日益激烈。林庚的《民族诗人屈原传》说:
屈原的伟大,非特由于他歌唱出这一个反抗的时代,写下了这民族的高贵传统,而且正由于他自己乃是一个民族的热爱者。他有深沉的乡土的爱,祖国的爱,他到了被迫出走时,也还不愿离开旧乡…他统一了这个,表现了这个,尽情地歌唱出人民心上真正的声音。没有一个人民是不爱他的祖国的,这就是屈原所以成为最伟大的民族诗人的缘故。[1]6
他站在国家命运的高度对屈原的爱国精神进行了充分的肯定,感情表达激情澎湃。其他的诸多屈原研究著作如郭沫若的《屈原研究》和梁宗岱的《屈原》皆是如此*郭沫若《屈原研究》,重庆群益出版社1943年版。梁宗岱《屈原》,南宁:广西印刷厂印行,1941年8月初版,收入《华胥社丛书》。。杜甫研究或者通过杜甫关心民生疾苦的诗歌表达文学“为大众”“为人生”的态度,或者通过杜甫的诗歌中表现异族入侵、国破家亡的内容,表达忧国忧民、渴望光复的思想感情。在民国的时代背景下这类诗歌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因而杜甫研究更为人关注。如易君左的《杜甫今论》一书成于抗战时期,出版条件恶劣,图书纸张竟是粗糙的草纸,而此书在评论杜甫思想时灌注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作者本为诗人,故此书不同于传统诗学研究著作,而是以今人眼光审视杜甫的爱国主义态度,他评价杜甫是一个革命者:“由壮年而晚年,越是颠沛流离,越是饥饿冻馁,他的革命精神越是激扬奋发。”[2]4-5陆游、文天祥等发扬民族气概的爱国诗人也深受关注,民国时期这类诗学著作如胡怀琛的《陆放翁生活》、郭银田的《陆放翁之思想及其艺术》、柏辉章的《正气歌》、刘国瑞的《文信国公史略·正气歌句解·诗词》、陈灼如的《晚宋民族诗研究》等。例如陈灼如的《晚宋民族诗研究》认为,民国国难当头,中原动荡,异族入侵,东北四省收复无期,而仍有许多文士在山河破碎之际吟花弄月,满腹牢骚,未有家国之念。故其借论述七大民族诗人文天祥、谢翱、汪元量、谢枋得等人的诗歌来激发国人的爱国热情。*见陈灼如编著《晚宋民族诗研究》,正中书局民国二十五年(1936)十二月初版。,这种借学术研究来发扬爱国热情,为民族救亡图存服务的倾向在民国诗学著述中是普遍而显著的特点。
其次,民国诗论中也显露出对个性解放的追求和向往。民国学者通过对具有独特精神气质的诗人的研究,倡导个性的自由解放。如胡怀琛的《诗人生活》,此书论述诗人的感情与气节、寻诗、捉诗、苦吟、诗人的革命性、诗人的爱国心、诗人与酒、诗人与恋爱等十多个问题。其《弁言》讨论“什么是诗人?怎样是诗人?”两个问题,告诉要做诗人的人如何去过诗人的生活。其结论是:“就是诗人的生活,是讲情感的生活,重气节的生活,革命的生活,恋爱的生活,饮酒的生活,做梦的生活,如痴人,如狂人。总之,以情感为出发点,以不受束缚为归宿。”[3]71此书介绍了许多关于古代诗人生活的知识,赞颂他们的思想品质和精神境界,其实就是对个性解放的宣扬。再如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此书篇幅不大,但对李白的生平经历、政治生涯、行为思想、文学创作都有比较全面的论述,李长之以与古人神会之法,重点从精神气度上揭示李白的浪漫精神,他的悲观、狂放、梦想和幻灭。尤其是开篇,就引用尼采的诗歌《大树之语》来比拟李白张扬的个性与独特的精神气度。[4]4再比如谭正璧的《诗歌中的性欲描写》,以超群的勇气研究性欲问题,他收集中国古典诗、词、曲、剧中涉及性欲描写的部分,并加以阐述。前有其妻慧频的序,说明了此著是作者在困顿的经济条件与社会黑暗势力逼迫的情况下完成的,颂扬其意志与人格。序文后有尾语,云此“离经叛道”之作是在五四运动的思潮荫庇下产生的,是“自由”之所赐。他说:
所以你们如果要销毁这篇文字,吾也肯俯首唯命,只要你们能将本文的来源,就是本文所引用诸书,一一毁灭。否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在平等的现代,恕我不甘从命。[5]125
作者深受五四新风影响,思想解放,序中说作者投身社会运动却屡受挫折,故将志向投入文学研究。其所研究内容的“离经叛道”,正是对保守落后的社会观念的冲击,对人性解放的呼吁。
第三,民国诗论还表现出对时代思潮和革命精神的鼓吹和呐喊,对日渐衰微的传统文化的深刻忧虑。朱星元在《中国近代诗学之过渡时代论略》中称:
顾余历读史乘,默识文学变迁之迹,因知夫文学革命,实文学进步之巨轮;而于一时代文学革命过渡时代中之主动者,首起者,又文学进步巨轮转运之机轴也。美哉!主动首起之人物也!其必有力而多识者欤?抱先觉之才,作辟荆之业,其致力也,务奋斗于破坏故旧之恶习,努力改革以启后来公众之幸福。於呼,文学欲求进步,可不重注革学者?又可不重其改革过渡之人物?於呼!吾启革命之过渡时代!吾崇革命过渡时代之人物![6]6
此著感情色彩浓郁,富有青年之朝气与锐气,是为新文学革命摇旗呐喊的一篇宣言。其认为诗学革命发生的原因一为政治与时代精神之影响,一为欧化传习所造成之新名词新体式。此书实际是阐释诗学革命思潮与代表作家作品的一篇长文。近代学者聂崇岐在《毛诗引得》序中称:
晚近以来,朴学以受新思潮之激荡而益盛,于是诗之研究,遂转趋新的方面:或用以考证古代史实,或用以解释春秋以前之社会风俗,或旁征博引以攻旧日说诗之谬,或综合排比以求一字一词之义,其精到处,每有非昔儒所能几及者。[7]2
非常准确地表述了他对新思潮影响下的民国诗经研究著作的看法。民国诗学产生在中西文学观念剧烈碰撞、冲击,而后又交相融合的过程中,在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下,诗学的研究视野较前代而言更加广阔。国学与西学、旧诗与新诗、旧传统与新理念,这些对立都发生在民国诗学的研究当中。因此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民国学者那种强烈的忧患感和责任感:崇尚旧诗者深恐道统沦丧、国学衰微,因而通过提倡旧诗,发扬旧学来挽救“国粹”;新诗倡导者深感中国文化的愚昧和保守,因此想由古典文学的核心——诗歌中打开一条出路,把他们心中最优秀的西方文学的理念介绍进来。如民国时期的屈原研究虽然出现了廖季平、胡适、卫聚贤、何天行等人倡导的“屈原否定论”*何天行《楚辞新考》,1938年6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其观点源于康有为、刘向、刘歆窜乱之说,以屈原为刘向所自托,屈原列传为刘歆伪造。在廖季平、胡适提出“屈原否定论”后,何氏此著以理论系统周密成为“否定屈原论”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但多数学者对此激烈反对,如徐英深为反感民国治楚辞者“疑古”之风,认为近人治楚辞者“皆好为诡辩之论,以炫新奇”,他指斥其为“剥笋抽蕉、穿凿附会”,暗指廖季平、胡适、何天行等“屈原否定论”者,认为其“于西夷远古史事微茫之荷马但丁,致其尊崇一若文章唯荒夷之所独擅,而中土不应有此诗人之魁杰者。其鄙陋不学,盖深可笑诧。”[8]3可见其对中华传统学术之崇敬与发扬。从聚讼纷纭的“屈原否定论”到毛诗序的作者之争,我们都可以看到双方无比激烈的论战,新旧两派学者皆力图用严谨的逻辑、翔实的材料和鲜明的观点来驳斥对方,思想感情的表达激烈而深刻。这在“新旧诗兼论”部分的诗学著作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第四,民国诗论还表现出反战反压迫的思想和对弱势群体的同情。民国诗学著作中有许多表达反战态度的文章,如顾彭年《杜甫诗里的非战思想》,论述杜甫反对战争的思想与作品。“我们所处的时代与杜甫的时代有不少的地方相类似,环境的艰险比他的有过之无不及。我们的兄弟所流的血泪,所受的凌辱与压迫与骚扰,比他的时代的人更甚,但当今能代表时代的作品有几?能真切地表现自己所处的环境的佳制有几?”[9]9作者受到当时的平民文学和反战思想的影响,以现代伦理观念和人文价值标准来分析杜甫生活、性格和思想,将传统时代神化的忠君的诗圣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通过杜甫表达现实的反战态度。再如祝嘉的《军国民诗话》、梁乙真的《民族英雄诗话》以诗话形式发扬爱国和对不义战争的痛恨;胡才甫的《民族诗选注》和朱炳煦的《唐代非战诗选》通过选本形式表现民族意识和反战精神。刘开荣《唐人诗中所见当时妇女生活》则揭示了传统社会女性饱受压迫的不公境遇。此书共分九章,研究唐诗中所描写的劳动妇女、民间一般妇女、妓女、贵族妇女等的生活情况,评介了战乱中的妇女生活及劳动妇女的不平*见刘开荣《唐人诗中所见当时妇女生活》,重庆商务印书馆1943年版。。刘开荣先生曾任金陵女子学院教授,对当时社会女性主义要求自由和平等的时代风潮有深刻的感受,故其借用了唐代诗歌中的女子惨痛不平的生活经历与诗人对其的同情。
二 民国诗论抒情性产生的原因
民国时期的诗学文章研究范围很广,包括中国诗歌的起源、内容、体裁、作者、流派、艺术、技法等等。但并非所有的诗学文章都有显著的抒情性特征。通过考察可以发现,民国诗论的抒情性来自于作者情绪的突然迸发,但又是现代学术转型时期的产物。这种抒情性与学术范式、文章的内容体式、文章的修辞手法、文章的语言风格、文章的时代性都有密切的关系。
首先,民国诗论的抒情性是当时学术规范下普遍存在的现象,民国时期的诗学文章大都受到中国古典文学批评方式的影响。借用西方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观点,中国古典诗歌研究和现代学术研究属于不同的研究范式,二者是不可通约的。库恩认为:“从科学革命中实现出来的常规科学传统,与先前的传统不仅逻辑上互不相容,而且经常在实际上是不可通约的。”[10]122-124民国诗学处于中国传统学术和以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范式为代表的现代学术的转型之间,缺乏理性化、体系化的现代论文规范对其进行约束,因此民国诗论受到传统诗文批评写作方法的影响,与现代的诗学文章相比显得更主观而非客观,更加感性而非理性,更加艺术化而非学术化。所以民国的诗学文章其实介于文学创作和学术论文之间。与今天的学术论文相比,抒情性是民国诗学在当时学术研究范式下的产物,是不自觉形成的,然而与当今要求严谨规范的现代学术范式相比,这些论文又多了一些自由散漫的“灵气”。或许有些论文从现代学术角度来看不够严谨和理性,但是,为什么不能从反面看呢?如果按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标准,这些抒情性的写法,恰恰是最自然最恰当的表达手段。
其次,民国诗论的抒情性的产生与其类型和文体有密切的关系。从民国诗学类文章研究的范围来看,大致有诗学专论、诗词学综论、新旧诗兼论、中国文学论集、诗史、诗话、诗体、诗法、诗学专题研究、断代研究、诗集辑录和诗集笺注等多个方面。其中,只有诗学专论、诗词学综论、新旧诗兼论、中国文学论集、诗话、诗学专题研究等方面的部分著作抒情性特征显著,而诸如诗史、诗体、诗法、诗集辑录和诗集笺注等方面的文章大都以说理为主,很少显露出作者感情,因为这些文章的内容和文体特征决定了其不可能有显著的情感表露。比如洪为法的《古诗论》和《绝句论》、刘铁冷的《作诗百法》等。文章注重客观的技法的传授和理论的阐释。与此不同,对诗歌起源、诗歌特征、新旧诗优劣等问题的研究,大多未有定论,或者存在主观阐释的可能性,因此这类文章往往具有显著的情感表露也就可以理解了。诗话因为内容广泛,形式灵活,最容易显露出情感。民国的诗话与传统诗话的体制内容都相去甚远。如诗人白采的《绝俗楼我辈语》和蒋箸超的《蔽庐非诗话》(甲集),名为诗话,但其实都不是传统的诗话。《绝俗楼我辈语》近似于诗话与随笔之合集,多述作者生平游历经过及见闻,而较少谈论诗艺。《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将其收入《散文卷》[11]15,可见其诗话的文体特征并不显著。蒋箸超的《蔽庐非诗话》(甲集)录当时诗坛轶事百余则,皆当世事。卷首云,著此书缘自少时喜作滑稽诗,屡为其父惩戒,故积攒诗稿颇丰。此书所辑录之诗大多都是滑稽诗,诗话之语言亦诙谐风趣。其内容则为作者耳闻身历之事,对时局多嘲讽戏谑。故此书形式虽为诗话,实近于《笑林》《笑府》之类。其所辑录诸条目大多为民国时作者耳濡目染之事,极富时代气息,与传统诗话大相径庭。如云:“近年烟禁厉行于内地。一般黑籍鬼,视十里洋场为安乐窝。”[12]9此书辑录当时滑稽诗歌、诗坛掌故、里巷旧闻颇丰,而对诗歌艺术批评则涉笔极少。
再次,民国诗论抒情性的产生,也有修辞与艺术技巧的原因。如缪钺《论宋诗》一文比较唐宋诗的异同:
唐诗如芍药海棠,华茂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读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读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如修园林,唐诗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明葩。譬如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幽寻,情境冷峭。[13]14
将唐宋诗歌特点以一连串精妙的比喻渐次展开,美妙意象与语词纷至沓来,直如珍珠落盘,令人目不暇接。而细思则无一不切合事理,故此诗学文章的学术价值和文学艺术性价值都得到体现。《论宋诗》一文中还有多处使用了类似的修辞,如将宋诗与六朝诗歌的对比也使用了精巧贴切的比喻。缪钺的其他论文也多以精美的词汇和出色的比拟,显示出他对中国古典诗歌和中国文化的由衷喜爱和高度赞赏。再如朱右白的《诗国梦游记》,著者假托梦中遍游中国与历代诗人相见,谈论他们各自的作品,作者虚构幻境,以幻为真,流露出他对中国历代诗人的敬仰之情。即便是以白话写成的诗学文章,也会用修辞来加强感情的力度。如张长弓的《中国僧伽之诗生活》说:
譬如“素绚”一诗,自为咏硕人的容颜,与绘事无辟,然仲尼竟解以绘事;与礼事无关,然子夏竟悟及礼事。子贡用妙悟于诗前,所以仲尼称之曰可与言诗,又欺其告往知来;子夏用妙悟于诗后,所以仲尼之曰足以起予,又称他可与言诗。[14]3-4
以骈文用典和对仗等手法来说明道理,同时表达对古典佛教文化中禅机妙悟的赞叹之意。
第四,民国诗论的抒情特征受到时代思潮的影响。从内容上看,诸多文言诗学文章大都有鲜明的倾向和明确的宗旨,这与时代思潮的发生,新旧思潮的争论是分不开的。如陈去病的《诗学纲要》和王泽浦的《诗学研究》,均是时代思潮的产物。陈去病的《诗学纲要》在序言中称,此稿历五载经删削而成,欲纠正当时不睹诗学源流、不明正变、不悉师承派别而辄谈诗文之风气,挽救日益浇薄之世风,为“明诗学之递嬗,考古今之得失。或叙其人之品概,以兴尚友之怀;或揽作者之菁英,以达吟咏之趣。”[15]2以骈文之技法,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王泽浦的《诗学研究》编纂的目的是“诲人必以规矩者与”[16]2。从其内容可以看出其对于民国初期新诗派谈论诗歌的不满情绪。而胡云翼的《宋诗研究》和《唐诗研究》、刘大白的《旧诗新话》《白屋说诗》都是新思潮中勇于变革的代表作品。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他们对诗歌本质和诗歌功能的认识,都带有激烈的情绪,抒情色彩十分显著。如刘大白讽刺当时道貌岸然的遗少先生时说:“瞟着意中人,就犯了大罪,那么,回身就抱的,抱被叹着而忆怀中侬的和枕臂转侧的怎样呢?‘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屈原正是始作俑的大罪人哩!”[17]50
第五,民国诗论的抒情特征的产生,还有个人主观情绪和文章风格的原因。民国诗论语言分为白话(或称语体文)和文言两类,两类皆有风格独特之作。如缪钺《诗词散论》中的几篇论文,多用文言写成,风格清丽优美,文字精洁。再如苕溪生的《闺秀诗话》,全以文言写成,语言雅致,此书以辑录明清闺秀诗词及其逸事为主,间作生平考证。书中皆闺怨行役诗词,述伤悼身世及哀怨聚散离别之意。如云:“自古佳人才子,赋命多薄,况才美两擅,落迹风尘,蹈山涉水,饱历星霜,偶一念至,能不悲哉?余情奴也,情之所钟,正在我辈。”[18] 1655语言深情柔婉而具有情致。白话诗学文章中比较突出的是幽默的风格,如胡怀琛的《诗人生活》,语言浅白通俗,诙谐幽默。如云(陆游)“所走的地方,是剑门,不是上海四马路,不是北平正阳门。” 再如俞平伯《诗的歌与诵》*俞平伯《诗的歌与诵》,原为《清华学报》第9卷第3期抽印本,北平国立清华大学出版事务所1934年版。,这篇论文言浅意深,语言风趣,常用通俗的比喻来说明问题。如“好比一个人,他不是很能跑,也不是竟不能跑,只是懒。为什么要懒呢?哪总有他的缘故,天生的。唐代诗乐之撇扭只是此基本惰性的偶一表现。”[19]159语言风趣幽默,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作者在字里行间的莞尔一笑。诗学问题也可以表现得妙趣横生。
三 研究民国诗论抒情性的意义
民国的诗学在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艰难转型。在旧传统到新学术的转型过程中,民国诗学已经在当今的学术发展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民国诗学的价值已经得到许多学者的肯定,对当今的诗学研究是值得借鉴也应当借鉴的。今天的许多文学论文包括诗学文章,已经逐渐成为堆砌文献、玩弄概念、言之无文的新“八股”。蒋寅先生认为,当今中国诗学乃至整个古典文学的研究仍呈现着相当程度的无序状态,“仍然处理的是现有问题。这显然是缺乏扎实的时段、群体研究为基础的结果。没有具体的时段研究的突破,就发现不了诗学、诗史发展的新的线索,最终也就只能以缘情与体物、表现与再现、复古与反复古或别的什么新逻辑框架,来取代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旧框架,其学术方式仍然是形而上学的。”[20]160蒋先生所指出的当今古典文学研究的新思路和新方向,就是通过对扎实的文学史、学术史和批评史的深度勾描,开展对具体事实、具体现象、具体理论的研究。他对中国诗学百年历程的梳理,就是这种工作的典型范例。
首先,研究民国诗论的抒情性,并非在原有学术框架体系内的简单重复,而是突破已经日趋僵化的现代研究规范,回归传统的一种尝试。从民国至今的百年学术历程中,我们在中国古典研究范式和西方的现代研究范式间徘徊,时而左袒,时而右袒。虽然今天西方的现代研究范式已经占据了学界的大片疆土,我们却发现,这条道路已经变得日益狭窄。诗人余光中在谈到现代诗歌的发展时,将死守传统的人比为“孝子”,将唯洋是崇的人比作“浪子”。他认为要实现现代诗的中国化,就绝不能抛弃传统,割断与民族传统的紧密联系,“彻底抛弃传统,无异自绝于民族想象的背景。”[21]10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抛弃与古典作品血脉相连的传统范式呢?研究与发扬民国诗论的抒情性这样一种与古代诗学批评血脉相连的特征,不就是回归传统的一种努力吗?
其次,研究民国诗论的抒情性有助于恢复古典诗学文章的生机和活力。现代文学研究范式的弊端之一就是使工具理性掩盖了人文精神的光芒。当我们沉醉于概念术语的漫漫迷雾中,就永远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现实。现代人文社会科学论文的研究和写作方法已经高度程式化,如同工厂里的流水线,可以轻易生产出一大批合格却没有灵魂的产品。因此,学术论文因过度重视理性而忽视了文章本身的易读性和艺术性。诗学文章失去了美感和生动鲜活的特性,从此不能抒情也没有趣味,无法使人得到感染和触动。文章的文风、气势、格调、修辞、章法、立意从此皆成为文学作品的要素,而与诗学文章绝缘。
再次,研究抒情与说理的平衡,可以为调和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文学研究范式的矛盾开辟一条新路。从写作目的看,诗学文章确是要说明观点和道理的,以说理是否清楚和深刻为判断标准。然而抒情并不一定妨碍说理。文学创作需要抒情,而学术论文在说理透彻的前提下也应该允许抒情。民国诗论多是说理和抒情兼擅的,这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中国传统诗学文章多为以艺术化的修辞说理。如传统文论如《文心雕龙》《诗品》《沧浪诗话》等皆多是如此,排比、比喻、象征、拟人、对仗等修辞手法比比皆是。二是中国传统诗学批评多以印象化和个性化的评点出现,这对民国时期开始大量出现的系统化诗学文章也有很大的影响。纵览民国诗论论著,其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文论名篇,如缪钺的《论宋诗》、闻一多的《唐诗杂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无一不是兼及抒情和说理的作品。
第四,抒情性特征有利于诗学文章的接受和传播,民国诗论的这一特点对于建构民国乃至当代诗学体系都具有重要的价值。抒情性诗学文章往往用优美的文辞和动人的警句作为传播手段。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诗学文章不仅要说明道理,更重要的是要让更大范围的人尤其是普通民众接受,因此就应当借鉴民国诗论的这一特征。具有抒情性特征的民国诗论易读性更强,文学的传播效果与其文本的易读性和感染力密切相关。所以离开了抒情,诗学文章传播的效果就大受损害。研究这种特征,可以深入阐明中国诗学的基本观念和理论内涵,探索发现民国诗学与传统诗学基本观念、范畴的联系,从而进一步开展以点带面的研究,从动态的历史、文化和文学的视角对诗歌史进行综合研究,从而逐渐构建民国诗学的体系。虽然当下人们对民国诗学的关注还不多,但其所具有的诸多特质,无论是从学术史的角度研究,还是从批评史和文学史的角度研究,都有重要的价值。
四 结语
如果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给历史书写提供了一种引人入胜、发人深思的表达方式,那么文学书写,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论文的书写,能否创造出一种沟通千载之下作者和读者心灵的形式,使我们在求知之外,还得以触摸到百年前诸多学者灵魂的震颤,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诗学研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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