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念共同体视角探析卡夫卡小说《在流放地》
2018-01-31于志晟涂险峰
于志晟, 涂险峰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在流放地》创作于一战爆发前的1914年。小说围绕流放地有一架行刑机器,描绘了一个扭曲而荒诞的世界,富有张力的文字中饱含丰富的细节和隐喻,引起众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展开探讨。在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中,有学者通过对机器内涵的分析,将小说主题解读为机器对人异化的警示[1];或结合卡夫卡的家庭背景,将小说主题解读为父子冲突的隐喻;或将小说情节与《圣经》情节相联系,将主题解读为对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复杂情感[2]。在以上研究之外,还有学者从权力视角分析文本,认为小说以“刑罚”作为中心意象,表达了对人类生存处境中的“权力”及“权力膜拜”的思考和绝望[3]。但总体而言,当前的研究成果在论述小说人物关系时,往往重点分析不同人物间的对立关系,而忽视了人物思想意识的一致性,缺乏对人物所处的观念共同体的分析。尽管偶有学者以小说中的机器为中心,在“共同体观念”下探讨机器对人的束缚与异化;但其“共同体观念”是一种研究方法,即将一个阶段的作家作品放在作品之外的历史视野、时间维度中去探讨其前因后果,探讨其流动性与连续性[1]。本文的出发点“观念共同体”则紧扣小说情节,指小说的不同人物拥有由规训形成的共同观念和认同自觉,并基于这一共同观念组成团体,其成员存在稳定的相互关系。笔者试图通过对人物观念的分析,对共同体成员内在的同一性、制度的规训进行探讨,从而对《在流放地》的情节及隐喻提出一个新的解读方式。
一、 共同体:身份转换与内在联系
《在流放地》中出场的流放地居民分为三种身份:犯人、士兵和军官。三类人的地位与职能各不相同,但文本包含了其身份相互转换的趋势,暗示了三者内在的同一性。这在三者的身份属性、行为与心理三个层面得到展现。
线性的身份等级关系首先为身份的转换提供了可能:小说中的士兵因不尊敬上级而沦为犯人,最终获得赦免回归士兵行列;士兵经过晋升成为军官;军官也可以降级成为士兵。由犯人到士兵再到军官,流放地三类居民的身份属性呈现出线性的等级关系,通过升级和降级完成身份的互变。
犯人、士兵与军官的职能各不相同,但三者的行为与自身职能并不完全对应,不仅有较多的交叉,而且产生了错位:机器中的热粥专为犯人提供,士兵却自己食用;军官在行刑中负责掩埋尸体,在旅行家面前拖拽犯人,操作机器,其熟练程度远超士兵;犯人与士兵表现出一系列默契,在免于行刑后,又迅速回归士兵的行列,与士兵亲密无间;军官选择把自己置于犯人的位置,对自己行刑,同时扮演了军官和犯人的角色;获得自由的犯人与士兵共同参与了对军官的行刑,行使了士兵和军官的职能。
在人物的心理层面,军官变态心理的外化程度最高,但士兵和犯人也展现出了与军官类同的心理活动。在痴迷机器的军官为旅行家讲解机器时,犯人和士兵与军官一样,对行刑机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犯人也跟着他随着军官的邀请走过来,到近处观看“耙子”的配置。犯人把攥着铁链、昏昏欲睡的士兵往前拖了一点,也把身子俯在玻璃上。只见他张着狐疑不定的双眼正在追寻两位大人刚才在观察什么,却因为听不懂解释而一直莫名其妙。他弓着腰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一双眼睛不住地在玻璃上溜来溜去。[4]40
而在军官准备开动机器,对自己行刑时,犯人和士兵对机器的兴趣已经升级成对行刑制度完整性的重视:“犯人发现皮带松着,在他看来,不捆皮带处决手续就不够完善,于是向士兵使劲挥挥手,两人跑过去给军官捆皮带”[4]42。这一主动操作机器以完善行刑程序的举动,已经揭示出犯人、士兵与军官心理的类同。简而言之,犯人、士兵与军官三者的线性等级关系使身份的转换成为可能;而其心理与行为的共同特征则指出了转换的趋势,暗示了其处在一个共同体之中,也揭示了流放地不同身份居民的内在同一性。内在的同一性为共同体的观念建构提供了条件,也是流放地共同体的侧面展现。
二、 规训:仪式化与认知扭曲
酷刑在一般人的认知中等同于残忍、野蛮的刑罚,即使在最坚定的支持者——军官——看来,流放地的酷刑也是“不人道的”[4]45。为扭转居民对行刑的认知,流放地的老司令官为行刑设计了一套完整的制度,对流放地居民的意识进行规训。制度的规训分为两部分:通过将行刑仪式化,实现行刑内涵的拓展与改变,以及在行刑过程中建构积极的体验,诱导观看者形成扭曲的认知。
老司令官为行刑设置了繁复的外围制度,用仪式将行刑复杂化、庄严化,将行刑由简单的“机器处刑”扩展到多环节、大场面的“军官、家属和普通居民都必须现场参加”的盛大仪式。军官在回忆中描述道:
一大早,司令官和他的女士们就到啦。军号声响彻营地,我向司令官报告,一切准备就绪;出席的人——大官们都必须到场——排在机器的四周;机器擦得锃亮;几乎每次处决我都得到新的备用零件。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看的人一直挤到山岗那儿,全都踮起了脚尖在看——犯人由司令官亲自摆到‘耙子’下面……[4]44
“行刑”带有惩罚、暴力、血腥等负面意义,本身不会产生积极体验,但刑罚是权力和权力话语得以维系的重要手段,权力和权力话语又为刑罚提供合法性依据[5]。隆重、盛大的外围仪式使人们在观看行刑的过程中,产生庄严、神圣的积极体验,为行刑注入了积极的内涵。在刻意营造的仪式中,欢快、和谐的声音被放大成为行刑过程的主旋律,行刑制度的本体——犯人——的痛苦呼声被淹没,行刑的残忍属性被冲淡,甚至带上了“合法性”乃至“神圣性”。经过仪式的多次强化,流放地居民逐渐熟悉、习惯了一整套行刑制度,甚至开始欣赏仪式的宏大场面和狂欢氛围。对行刑的欣赏成为流放地居民共同的观念,以此为纽带,流放地共同体开始形成。
外围仪式的包装可以催生庄严、宏大的积极体验,但仍不足以确保共同体观念的牢固。因此,老司令官有意在行刑中加入更多的积极体验,将积极体验与行刑捆绑在一起,引导人们将积极体验的来源归于行刑。例如在行刑观众席上对儿童的特殊照料:“司令官英明地指示说要特别照顾儿童;而我却由于自己的身份可以一直呆在机器跟前;往往是蹲在那儿,两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4]44。在行刑仪式上,对儿童的照顾将行刑与愉快、温馨的积极体验强行结合,获得照顾的积极体验和观看行刑带来的残忍体验间存在强烈的张力,儿童很难对两种体验的来源作明确的区分,更倾向于将行刑仪式与获得照顾结合在一起,进一步将温馨、满足的体验的产生归因于行刑仪式,导致对行刑产生亲近感和认同感,形成扭曲的认知。当对积极体验来源的认知指向行刑仪式时,会发展成对行刑制度的拥护;当指向具象化的机器时,会发展为对机器的崇拜,进一步发展成对行刑甚至受刑的美化与期待。
这种扭曲的认知在军官的回忆中得到了再现。在一系列制度的设计下,犯人的痛苦被有意掩藏,扭曲的认知成为共同体成员的共同观念:行刑是庄严、正义、温馨而令人愉快的;不仅对观众如此,对犯人而言行刑也是愉快的体验。对行刑的积极认知深深植入共同体成员的意识中,成员甚至已经不再满足于围观对他人的行刑,而产生了“亲身受刑”的渴望:“看着这种景象,使人禁不住都想跟着躺到‘耙子’底下去。”[4]45-46
这种受刑的渴望解释了军官的自愿受刑。作为共同体的成员,军官相信行刑对犯人并不意味着痛苦,犯人也并非受到摧残,而是体验着沐浴般的幸福。这在共同体内部得到了广泛认同:“大家知道:正义得到了伸张……我们大家多么痴心于受刑人脸上那幸福的表情,我们又是如何挺着面孔接受这终于来临又正在消逝的正义之光的沐浴啊![4]43”
在老司令官的一整套制度的规训下,流放地居民围绕行刑形成了扭曲的认知,并以此为纽带组成了观念的共同体。共同体形成完整的自我维系机制,使用不断重复的狂欢化的残忍行刑仪式来强化共同体观念,巩固其内在基础。这一机制是老司令建构的,结果是最终导致了军官的死亡。
三、 军官之死:认知扭曲与机器崇拜
在长期的制度规训下,机器施加的酷刑在共同体居民的认知中等同于盛大的狂欢仪式,行刑与受刑均是身心的高峰体验,这在军官的认知中尤为突出。虽然军官在回忆时就表达了对受刑的渴望,但作为共同体的领导者,军官有着领导、维护共同体的义务,需要保持存在。而这一义务随着新司令官的上任开始发生改变。
在老司令官离任后,上任的新司令官未经规训,无法接受共同体的极端观念,从人道立场反对行刑制度,逐步推动共同体走向瓦解。新司令官采取了限制机器零件供应等不合作措施,造成机器频繁故障、犯人呕吐、行刑中断等一系列后果,破坏了行刑的完整性和仪式感,行刑对共同体成员的吸引力减弱。与此同时,由于新司令官及其支持者拒绝加入流放地共同体,共同体的成员数量开始减少,行刑时“已不像当年有数百人像苍蝇那样簇拥在土坑四周”[4]45。行刑的庄严感、仪式感随着规模的减小进一步降低,形成恶性循环。在旅行家到来之时,刑场上已没有其他观众,老司令官建构的观念共同体已处在濒于瓦解的状态。
面对新司令官的否定态度,军官曾试图用言语的规训将其引入流放地的观念共同体,“给新司令官不停地解释上好几个钟头,希望他明白”[4]46,但遭遇失败。在旅行家来访后,军官意识到共同体的毁灭迫在眉睫,转而寄希望于旅行家,不断向旅行家灌输机器的“伟大”与行刑“光彩”,试图将旅行家纳入观念的共同体,帮助挽救共同体的瓦解,但同样遭到拒绝。在此情况下,共同体随时可能不复存在,军官已经不需要承担领导义务,在行刑制度彻底消亡前抓紧“享受”自己认知中的最高幸福——受刑,也就成为军官最后的目标。于是,军官选择成为机器的最后一个受刑者,成为自身扭曲认知的牺牲品。
军官扭曲的认知一方面源于共同体观念的荼毒,即相信受刑是一种积极体验;另一方面也是军官的机器崇拜发展到极端的结果。机器崇拜则根源于军官积极体验来源认知的具象化,这一过程可以分三个阶段分析。
第一阶段是老司令官统治时期,“用机器处决犯人”这一行刑过程使军官产生强烈的满足感。受刑的犯人不断变化,而机器则因其固定不变,在军官对行刑的认知中被强化。军官对机器产生亲近感,这种亲近感为形成机器崇拜提供了基础。
在第二阶段,老司令去世,由于新司令官的反对,行刑变得“盛况不再”,犯人也很难获得,有关行刑的实体仅剩下机器。相比于实体的机器,行刑仪式则复杂而抽象,军官逐渐将对复杂仪式的认知简化、集中到具体的机器上,以机器的单一符号指代复杂而抽象的行刑仪式。军官对积极体验的渴望转变为对机器的强烈情感,对机器的移情程度不断加深。
在第三阶段,随着将新司令官纳入共同体努力的最终失败,军官意识到行刑仪式已不可能重现,更无法承载情感。军官的情感完全外化到机器上,“行刑=机器”的扭曲认知形成。在旅行家到来时,军官对机器的亲近与崇拜已经达到痴狂的程度,最终以生命为代价,将自己作为机器的行刑对象,实现了与机器的无限接近。从这种意义上讲,军官之死并非消极地为共同体殉葬,而是怀着满足的情感与崇拜对象的亲密接触,是自身扭曲、错位的认知所导致的牺牲。
四、 反思:观念共同体及内部规训机制
经过一整套制度的规训,流放地居民围绕行刑结合成观念的共同体,从恐怖、残忍的行刑中获得积极体验,成为自发的行刑拥护者,甚至想成为受刑者。这一荒诞的情节引人深思。在小说世界中,卡夫卡重点描绘了权力规训对认知与意识的扭曲,向人们展示了强大到足以颠倒黑白的规训的力量。回到现实世界,《在流放地》从某种意义上预言了法西斯极端共同体的诞生。纳粹统治曾通过规训使信徒在残忍的种族灭绝中巩固其观念的共同基础,而在现代社会,权力规训则以更曲折,也更不易察觉的微妙方式存在着。对权力规训的警示和反思,可以作为对《在流放地》主题的一种解读。
如果将犯人、士兵、军官引申为普遍意义上的暴力承受者、旁观者和施暴者,《在流放地》则揭示了表面上不相融合的三者内在的关联:暴力承受者、旁观者和施暴者往往同处一个观念的共同体中,有着相通的心理和行为,甚至其身份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相互转化。其成员的观念突破善与恶、强与弱、当事人与旁观者、施虐者与受虐者之间的界限,达成某种令人惊诧的高度一致性。其建构和强化依赖规训,而小说中的行刑仪式则是规训的集中体现,也是共同体得以维系的重要纽带。借助行刑机器的残忍意象,卡夫卡让人们充分体验了邪恶共同体的可怕力量。
小说中共同体之恶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对所有观念共同体都作出恶的判断。小说的共同体之恶源于权力规训的非理性与强制性,更根源于规训所指向的酷刑之恶。即使是以对无辜者的酷刑为轴心建立的观念共同体,其观众席上也多数是无辜的旁观者,甚至天真的儿童。但正因其无辜,这一观念共同体之恶更显得令人发指,值得警示。在其鼎盛时期,其规训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无论多么惨无人道、嗜血如狂,共同体中的裁决者、施刑者、受刑者、旁观者、有知者和蒙昧者皆分享着共同的价值取向。共同体形成完整的自我维系机制,通过不断重复的狂欢化的残忍行刑仪式,来巩固和强化其内在基础。尽管小说中这一极端共同体最终瓦解,但仍可从其鼎盛时期人山人海的狂欢场面所凝聚的社会能量中,从军官与其同归于尽的“殉道精神”中,以及小说末尾对于这一行刑制度必将复活的预言中,感受到《在流放地》这部小说对于现代社会危机的深刻洞察、反思与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