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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的冬

2018-01-30黄毅

新疆人文地理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毡房牧人季节

黄毅

如果你没有在新疆经历过冬天,你肯定不明白新疆人性情中的那些最鲜明的东西都与季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季候与人仿佛互為启发、互为参照、互为融合。新疆人的果敢、豪爽,正是新疆冬天的写照。而新疆冬天的极寒冷极热烈,正如新疆人的敢大恨、敢大爱,它代表着那一特殊的地区特殊的标志,是对所有暧昧含混的甄别。

当拾秋的老妇,在有枣没枣的枝头都打那么两竿三竿的时候,红熟的太阳是这个季节的硕果仅存。来自巴尔喀什湖和乌拉尔山的强烈冷气流,长途奔袭,一路啸鸣,翻越天山,我们的肌肤感到它的触摸时,真正的冬天到来了。

新疆冬天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好象成吉思汗的马队,在它突然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已不可收拾。昨天的太阳还有些烫手的感觉,被马蹄踏伏的草又顽强地直起腰身。草的中心,那一丛最具生命力的嫩绿再一次往上窜高了一截。而星星点点的野菊,是无数热望的眼睛,期待着再一个恋爱季节的到来……而今天,雪的突如其来,宣告着无条件的占领。陶瓷的天空被击碎,艺术的碎片有着历史和文化的忧伤。

其实也是在昨天,晒秋的老牧人,歪斜在扔在草地上的鞍鞯上。他刚刚喝下一碗马奶酒,面色酡红,不全是马奶酒的原因,更有太阳的成分。他微微闭合了双眼,他的忠实的牧羊犬在他一侧轻轻打着鼾,一切都是那样平静,一切都是那么详和。老牧人在领受着阳光的抚慰,从阳光温热的程度,从阳光稠密的状态,他已敏感地分辨出阳光中羼杂的一丝秋去冬来那个过程的气息,与其说他是在享受最后的阳光,倒不如说他在用几十年的经验,验证他对时序变化判断的准确性。这里的一切都将随之改变,毡房被拔起,愉快的夏牧场生活宣告结束,畜群将攀过险峻的达坂,带着整整一个夏秋积蓄的膘情,去温暖的冬窝子苦熬漫长的冬季。而老牧人也已将秋阳最后的温热揣进怀里,连同辟邪的狼髀骨,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的人们都被赶到了家里,留一条空荡荡的马路,让冬天通过。银盔银甲的军阵,锐不可挡的气势,所到之处草木皆冰。这是水银柱标志的温度,要冷就冷它个干脆,冷它个透彻。树干坼裂的声响,湖面冰层挤压的脆响,还有寒鸦的翅膀摩擦天空的嘎嘎之声,汇成这个季节最寒冷的语言。这个世界充斥的不啻是通红的鼻子和对峙的耳朵,还有结成冰珠的泪。

屋檐下的冰笋越来越长,炊烟却似红狐的尾巴肥胖而蓬松。瘦马的脊背毛色斑驳,被冻伤的地方,隐藏着这个季节永久的疼。在这个季节不易分手,分开了你会感到格外的冷;这个季节最容易接近,在彼此的怀抱里可以找到超乎季节的暖意。

雪天雪地的草原,只有一顶毡房的兀立,这是世界最远的地方,却不是世界最冷的地方。毡房很小,把每个人的心都圈得很近、很近;毡房很大,盛得下天南地北客。毡房里不息的牛粪火,是这个季节灼烫的心,是毡房于风滔雪浪中永不沉没的旗语,是毡房小宇宙的大太阳。

猫冬的人们,想象着雪被下的麦苗是如何青青地挺立,守住那份安宁,而后迅速拔节,籽粒灌满浆液,尖锐的麦芒刺痛掌心,而此刻粗糙的手掌,感到闲得无所适丛,硬硬的老茧,这会儿发潮、发软。只有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乌鸦,这些只有在冬天才结伴而至的牧师们,身披黑色的大氅,大腹便便,踱着方步,红色的长喙不厌其烦地在布道,鸹噪之声经久不衰……久违的麻雀也来到窗前,整整一个秋天它们都不见踪影,现在它们像放大了一万倍的谷粒,撒了一地,从它们你可以知道今年秋天的收成。乌鸦和麻雀,在新疆的冬天忙作一团,看到它们的样子,冬闲得骨头都发酸的农人们,禁不住笑出声来。

最冷酷的冬天属于新疆,最热烈的冬天亦属于新疆。谁家的大炕不是火热的?谁家的炉火不是熊熊的?在新疆谁也没听说冻死过客居他乡的游子。随便一间土屋,随便一顶毡房,不管是否相识,不管是贫是富,你都是最尊贵的客人,你都会赢得一屋子的热烈。

还有酒,在大河封冻的时候,它才流淌得格外畅快。酒是为冬天专门准备的润滑剂,没有酒,冬天的骨节会锈死,有了酒,你才听不到冬天走动时骨头的咔咔声。大碗大碗的酒,从第一个人的手中盛开,依次绽放下去,在芳菲的深处,总有骑手的影子纷纷凋落,总有些故事有了开头,也总有些故事没有结尾。不要指望冬天的哪一场酒会轻易打住,以酒开始的循环肯定在酒中循环下去,只有醉倒的和醉倒了又爬起来的,成了永不言败的记录。

新疆的女人,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才表现出柔美的一面。她们的面庞像窖藏的苹果,馥郁而酡红,她们的裙裾仿若风中的旗帜猎猎飞扬。她们会用一个冬天的时间为自己的男人煮一壶提神长劲的奶茶,会把冬天当做自己的责任。对冬天来说,她们是熊熊的火,对她们来说,冬天是一盘可以让男人舒筋展骨的大炕。

窗外,山岭上的积雪愈来愈厚,愈来愈白。那是一帧天山上的冰雪图,未完成的部分,交给时光、雪、太阳和我的想象,共同完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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