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中国文化之“结”的鲁迅
2018-01-30李怡
李 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鲁迅是谁?他与我们有什么样的关系?这在今天的中国不会再是一个什么问题了。
今天的问题可能在于,我们也许在问,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始终“追随”着我们的成长,始终能够进入到现代中国社会文化的进程当中,成为一个“绕不开去”的历史存在?最后,又是如此紧密地进入了我们的知识体系?
然而平心而论,其实并不是鲁迅本人在“追随”我们的人生,不是鲁迅一定“要”进入我们的知识系统,因为他早在1927年9月就说过:“在广州的一个‘学者’说,‘鲁迅的话已经说完,《语丝》不必看了。’这是真的,我的话已经说完,去年说的,今年还适用,恐怕明年也还适用。但我诚恳地希望他不至于适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倘这样,中国可就要完了,虽然我倒可以自慢。”[1]以鲁迅对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的设想,还有他那深刻的“历史中间物”意识,他显然无意“占领”历史,甚至根本就不看好这样的“占领”的意义。然而,事与愿违,恰恰是作为历史后人的我们常常在主动地“拉拽”着他,“牵扯”着他,“鲁迅之后”的历史似乎很难离开鲁迅的身影而独自存在——无论在这一段历史中的人们是怎样具体地估价鲁迅的意义:将他送上历史英雄的峰巅,还是打入晦暗不明的深谷。
这一现象本身就是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奇观,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鲁迅作为现代中国文化之“结”的意义表现在一系列的领域。
一、中国思想的世纪性变迁
众所周知,个人的社会价值与哲学价值的确立是中国思想世纪性变迁的重大课题,也是近代以来中国启蒙思想产生与演化的主流。在这方面,我们很容易从鲁迅思想中发现启蒙的丰富内涵,发现他对于个人主体地位的呼唤与建构。例如鲁迅留日期间的“立人”思想,“任个人而排众数”著名主张的倡导等等,在五四时期,鲁迅又阐发过“个人无治主义”与“人道主义”,鲁迅一生都致力于公民立场与反奴隶立场。但是,鲁迅又不仅仅是在启蒙哲学中思考问题。他更深刻地体悟到了近代以来的启蒙理想如何在生存着的现实所遭遇的尴尬。正如他在《呐喊·自序》中所说:“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2]417显然,鲁迅理性主义的启蒙立场当中汇入了个体生命的立场。有学者言:“鲁迅在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中间,是唯一一个明确地认识到中国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的存在本身就注定是悲剧性的人。”[3]46
今天,人们似乎更多地发现了鲁迅与一般启蒙主义的差异,并且开始从存在主义、现代生命哲学的角度解读鲁迅。黑暗、虚无是鲁迅思想的“关键词”的意义已经获得了相当的阐述。像这样的一些语言被反复征用着:“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4]79“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4]20“我只很明确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2]284人们发现了鲁迅“反抗绝望”与加缪笔下的“荒诞英雄”的相似之处。但是,即使是这样,鲁迅依然属于他自己。在鲁迅那里,有荒诞体验却没有“局外人”的体验,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鲁迅对于自己的空间不是一个‘局外人’,而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人’。”[3]78鲁迅具有强烈的死亡意识,同样在反抗绝望中“确立自身”,但他并没有产生“不负责任”的快感。相反,他的反抗是他力所能及地承担改造生存这一责任的方式。“中国的历史注定要用中国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的悲剧筑起一道现代化的堤坝,把传统的愚昧和专制挡在‘过去’的历史上。”[3]47“如果说西方的存在主义者高举着生命哲学的旗帜离开了18世纪的启蒙主义思想,鲁迅则高举着生命哲学的旗帜更坚定地站在中国启蒙主义的立场上。”[3]45
二、中国现代政治革命的理想与选择
鲁迅留日时期就参与了“排满革命”的活动,在现代历史的关键时刻也都是积极支持被压迫者的革命活动。他参加了“左联”,成为这一革命作家联盟的领袖。然而,对于革命,他始终有自己的理解。鲁迅同情被压迫者,拥护革命的理想,但又常常对革命的前途不抱太多的幻想。“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竟然成了他描述中国历史的一种话语方式,[1]16他还言及辛亥革命以后的体验:“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对于革命者常常提及的未来“黄金世界”,他时有讥讽,甚至,还对冯雪峰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5]在给朋友的通讯中,又预言革命成功以后自己将会穿上红马甲扫大街,“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6]对于中国革命的艰难性与中国社会改造的艰难性,鲁迅有自己独立的判断。
三、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发展
同“五四”新文学作家一样,鲁迅高举的是“人的文学”的旗帜,致力于文学的启蒙价值的发掘,改造国民性成为他文学的基本主题。这一文学意念也早在他留日时期就已经确立。“我以我血荐轩辕”“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幻灯片事件等等都是我们熟悉的例证。鲁迅显然努力赋予文学以现实承担使命,以至今天也有人攻击鲁迅的所谓“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念。然而,我们同样有必要看到鲁迅与一般意义的功利主义文学观的区别。这就是说,他对“文学的限度”有自己的独立认识。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所阐述的疑问是:“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2]419这就提醒我们,文学是否真的能够承担起那样的使命?它会不会恰恰产生相反的后果?显然,这同样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在鲁迅的一生中,他多次谈到文学的作用及自己的创造体会,常常使用着“无聊”这样的字眼。《革命时代的文学》里有一个著名的说法:“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而《而已集·答有恒先生》一文中,却阐述了一个关于“醉虾”的发人深省的比喻:
我发见了我自己是一个……是什么呢?我一时定不出名目来。我曾经说过: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但我现在发见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先生,你是看我作品的,我现在发一个问题:看了之后,使你麻木,还是使你清楚;使你昏沉,还是使你活泼?倘所觉的是后者,那我的自己裁判,便证实大半了。中国的筵席上有一种“醉虾”,虾越鲜活,吃的人便越高兴,越畅快。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1]454
钱理群先生在他关于鲁迅的论述中重新提醒人们注意冯雪峰的一个回忆:据说鲁迅著名的“遗嘱”《死》共七条。第五条云:“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千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冯雪峰在回忆中告诉我们,原意没有“空头”二字。[7]
当然,鲁迅对文学现实作用的怀疑又并不意味着他对文学的放弃,更不是在为自己的“逃避”与“无力”寻找理由,这就像现在西方的许多知识分子总是在谈论死亡,谈论人生命的局限性,其实这是一种“以死观生”的思维,在这个时候,人们恰恰是无比深刻地理解着生命的可贵,也格外珍惜着生命的意义。对于“文学限度”的谈论,同样可以更加明确一个知识分子的实际效能,从而坚定自己可以把握的方向。在这一方面,王得后先生针对钱理群先生的补充意见是值得我们重视的:解读鲁迅,不可以仅仅关注那些个别的字词,而应该尽可能地“返回”到鲁迅自身的丰富与复杂之中,从鲁迅全部的思想取向来认定某一具体判断的实际意义。[8]
四、中国现代伦理观念
从20世纪20-30年代英美留学的知识分子到今天某些海外汉学家以及大陆“新锐”学者,他们对鲁迅人格的指责多集中在所谓的“偏激”“偏狭”与“不宽容”等等。但问题是当人们如此轻率地从“态度”出发就窥破了一个人的“人格”,这里所包含的不确定性与不可靠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透过“行为方式”对一个人内在“人格”的把握其实是很难的,这比单纯由“文字”所组成的“精神”特质更加飘渺,至少,我们自己居高临下地用以判断别人的基础——我们的伦理观念与我们自己的“人格”其实就需要一种新的认定。在指责鲁迅的生活“态度”与人生“行为”之时,我们很难证明自己的选择已经超越了鲁迅(至少在视野上)。特别是在充满功利主义需要的今天,种种对他人的指责常常就可能与自我的表现联系在一起,例如“打倒”了鲁迅的“人格”就可以获得某种现实利益上的“便宜”,但这样一来,对“人格”的探讨也就失去了意义,所谓的新的伦理道德根本无从谈起。这个时候如果平心而论,我们还是会觉得鲁迅的伦理选择比许多的中国人都更加的稳定和更加的表里如一,当然不是说鲁迅没有伤害过别人,但显然,即便是在现代伦理的层面上,我们也很难将“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完全统一起来,“为我”与“为他”始终是所有人类道德都无法克服的矛盾,而且当放弃“为我”也无法真正“为他”的时候,鲁迅的选择就不能说没有他伦理的价值。他以自己最小伤害他人为代价赢得了更多朋友特别是无辜的弱小者的真诚的尊重。是的,鲁迅“骂人”,但成为他痛骂对象的往往是强权,是得势者,在这里,鲁迅的“骂人”也成了一种挑战“权威”和“权力”的反抗,所谓的“偏激”就是为了对抗由所谓的“客观”“公正”所掩饰着的畸形的社会体制。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一个独裁专制的政权(及其“帮闲”)已经拥有了几乎所有的“话语权”,所谓的“客观”“公正”最终不过是他们用以巩固制度合法性的一种手段。鲁迅“偏激”,鲁迅“骂人”,但激发他如此“偏激”,如此“骂人”的恰恰是现存制度的根本的畸形,鲁迅实在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反拨着现实的荒谬,扩大着现实社会的“公正”。在现代中国,当主张“宽容”已经在事实上堕落为维护现实制度与既得利益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样的“宽容”所包含的也就是人生残酷的本质,而鲁迅不过是较早洞悉了这一本质的清醒者。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中,鲁迅描述了中国社会这样的一种生存景象: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1]61
为了不让中国就这么“完结”,“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以“不宽容”还击制度的“不宽容”,这不记忆上一种新的伦理的建构?
五、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坛复杂的纠缠关系
鲁迅与现代中国文坛有着最丰富的联系,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他作为左翼文坛领袖的地位,而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生态度与思维方式。“直面人生”“正视鲜血”生存姿态决定了鲁迅与许多自得其乐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重大区别:他从来不会回避对于现实中国问题的关注和议论,从来不会割断自身精神发展与中国文艺种种繁复现象之间的联系。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可以说是对中国现代文艺事业最殷切关注的人,他广阔的文学视野与持续不断的现实拷问都使得他比许多的中国作家更密切地关联着中国现代文坛的风云变幻:
与左翼文坛——直接介入,扶持青年作家(柔石、东北作家),与一部分领导保持良好关系(冯雪峰、胡风);与另一部分领导则处于紧张的关系中(如周扬、徐懋庸等)
与右翼文坛——批判态度。
与自由派文人——既有过密切合作(五四时期),也有过公开的分歧(分歧其实正是鲁迅发觉和自我总结思想独立性的过程,也是标示其他文学追求特质的机会)。
就这样,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坛的复杂介入——正面的推进与逆向的反驳——直接穿透和连接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各个部位,成为组合现代中国文学的一个“关键”。即便是在一个扭曲的时代(如“文革”),虽然人们也利用鲁迅的言论“打击”政治异己,但一旦“文革”结束,当中国人恢复到正常的思维状态,一旦我们又重新需要中国现代文学的“繁荣昌盛”之时,后来的人们依然可以循着鲁迅思想复杂穿插所构成的逻辑之网,最大程度地恢复文学的完整格局。
相反,其他许多的现代大家,特别是自由派文学家,都不时以“自言自语”的生存姿态自我标榜,他们回避了更多的思想交锋,因此就无法成为一个历史“绕不开”的“结”,他们的文学活动不足以连接起历史更丰富的场景,无法构成对“他者”的强有力的连续的思想冲击,也就无力掀开历史更本质的内核。到了新时期,几乎所有的思想家、文学批评家都是从鲁迅研究中诞生的、起步的。李泽厚、刘再复、王富仁、钱理群、汪晖……因为,他们在清理鲁迅的文学态度的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清理出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宏大格局,研究鲁迅,进而复原了中国文学的更壮观的景象,“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鲁迅第二次拯救了中国文化。”[9]
当然,作为现代之“结”的鲁迅还继续在我们今天的探索中延伸,比如我们现在读到的李金龙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总结的是作为编辑家的鲁迅究竟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发,著作的论述是丰富的,涉及鲁迅作为编辑家的许多方面。我想,这其中大部分的体验都来自金龙先生自己的人生体会和工作经历,他既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毕业,同时又长期从事期刊编辑工作,对于期刊编辑的种种,当有深切的感受,今天,他以自己的感受为基础,遥想鲁迅当年的编辑生涯,真的是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与鲁迅相遇了。除了他论著本身的观点之外,我特别感动于这种人生体验的价值,是的,能够与我们的人生相应的学术思考才是动人的、值得一读的成果,而经历大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我们还能够在自己的人生经验中感动于鲁迅的精神追求,这是鲁迅的跨时代价值,也是我们自我成长的需要。
那么,作为现代文化之“结”的鲁迅也就还将伴随我们行走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