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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原则:一次重述①

2018-01-30卡尔柯尔施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集人民出版社资产阶级

[德]卡尔·柯尔施

一、马克思主义与社会学

马克思主义与现代社会学理论之间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将起源于孔德,并首先由其命名的社会学,看作是建构的科学体系中的一个特殊部分,我们就会发现它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并无关联。对于这一表面上看似是新的学科分支,无论是对其名称或是内容,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没有予以关注。当孔德的《实证哲学教程》问世三十年后,因为“伦敦和巴黎的孔德主义者们”的“大肆渲染”,马克思才感觉自己不得不注意一下这部著作,并且那时依然用“实证主义”和“孔德主义”来形容这个他“作为一个有党派的人”所“势不两立的”东西,这个他“作为一个学者”对之“评价也很低”的东西。*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49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页。也可参见《资本论》的《第二版跋》中马克思以“为未来的食堂开出调味单(孔德主义者的吗?)”讽刺巴黎的《实证论者评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以及恩格斯1895年1月24日给费迪南·滕尼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74-375页)。马克思对它的态度在理论上和历史上都是有充分根据的。

马克思所阐述的社会主义科学,与这种19世纪和20世纪起源于孔德,经由穆勒和斯宾塞传播的“社会学”毫无关系。我们可以更准确地说,“社会学”是对现代社会主义的反动。从这点出发,我们才可能理解他们在19世纪表述这一学说时不同的理论和实践倾向中的根本一致性。与孔德跟他的“伟大导师”*See Levy-Bruehl, La Philosophie d’Auguste Comte (1900), p.8.圣西门的关系一样,后来的资产阶级“社会学家”在理论上反对以其它方式回应上升的无产阶级运动所首先提出的问题,从而在实践上反对以其它方式回应社会主义。与孔德、斯宾塞以及其后继者所谓的“社会学”相比,马克思主义对现代历史发展已纳入当代社会议程的主题,有着更原初、更直接的关系。从根本上说,这两种社会学说之间并不存在理论关系。资产阶级社会学家认为,无产阶级的革命的社会主义科学不过是“一种理论和政治上不科学的混合物”。另一方面,社会主义者将资产阶级社会学仅仅看作是“意识形态”。

然而,马克思的立场与最早“探寻人类社会本质的人”是十分不同的。这些“探寻者”在前几个世纪上升的资产阶级对抗落后的封建秩序的激进斗争中,首先设定了市民社会这一新理念作为革命口号,甚至在政治经济学这门新科学中发掘出这种新的社会“文明”形式的物质基础。*See, for example, Adam Ferguson, 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 1767 and 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1776.

据马克思1859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描述,他早在十六年前以批判的眼光看待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时,便开始发展其唯物主义的社会理论。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任务,因为当时某些质疑严厉攻击他的黑格尔唯心主义教条。先前,作为《莱茵报》(1842-1843)的编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得不去探讨“所谓物质利益”。那时,他已开始研究“经济问题”并模糊地认识到“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念。对黑格尔的批判使他总结出,“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8-594页。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市民社会”概念对青年马克思具有决定性意义。马克思获得这一概念之时,恰好是其完成从黑格尔唯心主义向后来的唯物主义理论转型的时期。站在市民社会本质(这一本质是他在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中发现的)*参见马克思1843年的完整手稿,收录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158页。这一现实结论(这是唯心主义哲学家所始料不及的)的基础之上,尽管仍然是在形式上唯物主义地批判黑格尔对国家的唯心主义赞美,马克思现在坚决地抛弃了黑格尔及其所有唯心主义哲学。转而,他与早期的研究者一道探究社会的本质,这些研究者在英法资产阶级革命发展时期涌现,当时人们尚未发明“社会学”一词,但“社会”已然作为“一个特殊而独立的认识领域”。

确实,黑格尔并没有通过对德国社会当时极端落后的政府的独立研究得出对“市民社会”深刻的现实认识,而“市民社会”的意义在他整部著作的剩余部分极为深远*参见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第二章《市民社会》,尤其是第188节起的《需求的体系》、第230节起的《警察》。。他接受了来自英法社会哲学家、政治家和经济学家研究得出的“市民社会”现成的名称和内容。正如马克思所说,黑格尔背后站的是“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以及他们对社会结构和社会运动的新发现,从中他们反映了18世纪中期后英国工业革命达到高潮以及1789-1815年法国大革命时期真实的历史发展。

马克思致力于发展他新的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科学,于是他从早期的社会研究中寻找线索,尽管首先是由黑格尔传达给马克思的,这些线索实际上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已经产生了。首先,马克思继承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始于威廉·配第和布阿吉尔贝尔,经过魁奈和斯密发展至李嘉图)的成果,有意识地将它们发展成为那些伟大资产阶级研究者已经或多或少无意识地将其导向的方面,也就是经济基础,或者按他的说法,是市民社会的“骨架”。甚至马克思间接提到的解剖“市民社会”这一政治经济学的基础的重要性,在其之前,也已经被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康德、费希特、黑格尔这些先驱所发现了。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政治经济学这一门新科学是在“需求体系”基础上探索“市民社会”的。这位哲学家在他的早期的著作中甚至专门地将“需求体系”描述成“政府的第一形式”,以与诸如国家和法律这些更高级的发展形式相对立。

马克思在其后来的著作中运用辛辣的言辞,多次强调后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所谓的“庸俗经济学”)在任何要点上都没有超越李嘉图,*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脚注31,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册,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56-561页。并且通过赞扬黑格尔伟大得多的成就来轻蔑地摒弃孔德“实证主义”创造出的新社会—科学综合体。*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9页。这辛辣的言辞只是再一次表明早期经济和社会思想理论对马克思所产生的持久影响。这些持久影响是真实的,尽管他对社会的新发展和成为新兴的独立阶级的无产阶级的新需求和目标进行了理论分析,从而远远超越了旧理论的成果。由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的无产阶级不仅仅如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所说的那样,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而且也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和社会研究的继承者。*参见《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结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页)。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1882年德文第一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5页,脚注1)中,我们可以看到相关的陈述,提到“英国和法国的发达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同样,马克思主义已经根据历史条件的变化改造了传统的古典理论。

马克思不再从最初的发展阶段及其与中世纪社会的封建制度的对立来看待资产阶级社会。他不仅仅对现存静态的规律感兴趣。他把资产阶级社会的所有特征都看作是历史性的,因此资产阶级社会仅仅被视为一个暂时的社会组织。他探讨了它整个的起源和发展历史,以及在它的进一步发展中导致其革命性瓦解的固有倾向。他认为这些趋势是双重的:客观的资产阶级社会经济基础,以及,由于这同一经济基础,而非由于政治、法律、道德等因素,不断兴起的主观的社会阶层的重新划分。因此,那时只是反对封建主义而构成同质的市民社会,现在撕裂成两个对立的“党派”。所谓的“市民社会”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社会”,即建基于阶级分裂之上的社会,其中资产阶级在经济上,进而在政治和文化方面控制着其他阶级。所以,最后这一最勤勉却也是最悲惨的阶级进入到社会科学研究的广阔视域。马克思主义理论认识到,当今社会受压迫和剥削的工薪劳动者发起的阶级斗争将会成为一场争取以更发达的社会形式取代当前社会结构的斗争。作为关于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发展的唯物主义科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同时是无产阶级用以实现无产阶级社会的实践工具。

学术起源追溯到孔德的社会学后来被人为地分离出来,作为一个特殊的学科分支,而且,纵然在这个领域,有真正卓有成效的伟大的原创思想家作为这门学科的“先驱”,它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脱离实践任务,因此,也脱离当前历史时期理论任务的学科。马克思的新的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科学,它以变化了的社会环境为依据,进一步发展社会学说的古典开创者所提出的革命理论,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社会科学。

二、历史特殊性原则

马克思根据特定的历史时期来理解社会的一切事物。他批评资产阶级社会理论家使用的一切抹去特定属性的范畴。在马克思的第一部经济学著作中,我们发现他责备李嘉图将地租这一特定的资产阶级概念“用于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家的土地所有权。这就是把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当作永恒范畴的一切经济学家的通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44页。。

历史思辨原则在这个例子中得到了清楚的证明。不同的社会历史发展时期的土地所有权在特性上大有不同,而且扮演着极为不同的角色。以不同方式被打破的原始集体所有权,直接影响到后来以私有财产为基础的社会发展的不同形态。*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5页,脚注1。据马克思所述,土地所有权(农业)到中世纪才成为核心范畴,主导着其他的生产范畴,正如资本在当代资产阶级社会所处的地位一样。*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2页。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不同的国家胜利之后,封建土地所有权以不同的方式服从于资本;地租以不同的方式转化为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的一部分,农业以不同的方式转化为工业的一部分——所有这些都对从中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制度、对随后发展起来的不同形式的劳工运动、对生产的社会模式的转化最终在此各有不同的系统中受制约的不同形式,有着重要影响。为此,马克思在晚年研究美国和俄国时,特别关注土地所有权和地租的历史。同样,19世纪末,列宁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特别分析了这一转变过程的具体历史形态。*列宁在1896年狱中开始写作这一部著作,并在西伯利亚流放期间继续完成它。该著作的俄文第一版在1899年出版,第二版在1899年出版。然而,马克思和列宁对各种历史形势的一切综合性研究,仅仅是作为考查充分发展的资产阶级社会中资本主义地租特点的基础工作。

在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分析(《资本论》第一卷的主题)中,马克思根本没有处理地租的范畴。除了说明作为劳动过程本身的基本元素的土地的一般功能外,*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209页。这部分讨论的仅仅是向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变的不同方式,这种转变通过农业无产阶级的三种不同状况得以反映出来:首先,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74页及其后,第803页及其后。其次,在工业化进程中落后的国家,如爱尔兰;最后,在殖民地国家。*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二十四章和第二十五章讨论“所谓原始积累”和“现代殖民理论”。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适当的部分对“地租”进行了讨论,这一著作以资本主义生产的独特历史形式来分析资本主义分配的特殊形式。*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3-919页。甚至在那里,马克思也没有留下空间对早期历史形态进行单独的论述。关于现代资产阶级的土地所有权形式和过去的历史形态的对比关系,只有一些零星的言论闪现;仅仅在结尾附加的章节(事实上这也是只有这一部分)讨论资本主义地租的历史起源。*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4-919页。确实,正如马克思在这部分内容开篇所说的那样:“对土地所有权的各种历史形式的分析,不属于本书的范围。”*《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3页。

所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所讨论的“地租”概念,绝不是指称所有时期土地所有权的一般术语。《资本论》所讨论的土地所有制形式是“一个独特的历史形式,是封建的土地所有权或小农维持生计的农业受资本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影响而转化成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3-694页。。在且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对现代资本主义地租,或者说,对由产业资本生产而落入资本主义地主手中的剩余价值部分的分析,才是《资本论》三卷完整分析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一个必要环节。

对历史特殊性原则的运用进一步显现在马克思对资本自身不同历史形态的处理方式中。正如在当下产业资本表现为标准形式,商人资本及其孪生兄弟借贷资本,乃至这些资本(马克思更准确地将其描述为“贸易资本”“金融资本”“借贷资本”)的附属形式则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的最初阶段的确也占据了独立的地位。即使在现今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中,商人和银行家虽然没有像产业资本家一样参与实际生产,他们在资本循环中仍然执行着明确的功能。他们还参与全部“剩余价值”的分配,资本家阶级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的份额作为“商业利润”和“利息”为他们所占有——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另外一部分作为“地租”的形式为土地产权所有者拥有,而这些人也是几乎不从事实际生产活动的。借贷资本在其中重新获得重要地位——尽管不像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具有明确的优势,获得现代所谓“金融资本”的一个组成部分的新形式,换言之,私人和国有银行资本与信托和国有控股的产业资本的融合,创造了高度集中的资本制度。*参见希法亭1910年出版的《金融资本》和列宁1917年出版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

马克思主义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的分析从一个设定开始,即假设以前独立的贸易资本和货币资本形式已经转化为新的普遍形式的纯粹附件。的确,即使在今天,资本主义生产也刻着它历史起源的烙印——商人入侵到封建的生产领域。所有资本主义生产基本上仍然是为销售而进行的生产。无论是卖给另一个用于进行自己生产的产业资本家,还是出售给直接消费者,资本主义生产的每一件产品都是作为商品出售的。而且,资本首次出现并以货币(这些货币由富有的个人、商人、高利贷者等人所提供)形式控制生产的方式,在资本主义生产充分发展的现状下不断重复。即使在今天,现在每一个资本的新形态,“最初仍然是作为货币出现在舞台上,也就是出现在市场上——商品市场、劳动市场或货币市场上,经过一定的过程,这个货币就转化为资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2页。更多关于资本在不同阶段采取不同形态的细节分析可以参见《资本论》第2卷。。

尽管如此,不仅是关于“资本怎样进行生产”,而且是关于“资本本身怎样被生产出来”的“秘密”,——顺便说一句,还有废除一切资本主义剥削和雇佣奴隶制的关键——决不能通过对流通过程中资本“附件”形式的功能,或对这些“附件”在这一领域的“服务”作用所形成资本家所关心的收入作理论分析来发现。马克思说,“由此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们在分析资本的基本形式,分析决定现代社会的经济组织的资本形式时,开始(即在《资本论》的第一卷中提到的对资本主义实际生产过程的分析)根本不提资本的常见的、所谓洪水期前的形态,即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页。

甚至,当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中回过头来看这些“洪水期前的形态”,分析资本的循环和分配时,*参见《资本论》第二卷,第1-4章;第三卷,第16-20、21-36章。他不是要研究它们的历史发展,而只是要研究在现代产业资本的作用下这些“洪水期前的形态”转化的具体形式。就像对“地租”概念一样,历史性分析贯穿于马克思整部著作和后来加入的名为《关于商人资本的历史考察》和《资本主义以前的状态》*参见《资本论》第三卷,第20章和第36章。的章节中,只是为了说明这个伟大的历史进程:商品贸易和货币交易在千百万年中越来越丧失它们最初的主导地位,直到它们今天仅仅作为产业资本在流通过程中时而采取时而抛弃的不同功能的分离和片面的发展模式。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地租以及商品资本和货币资本才会在马克思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经济形式分析的基础上成为一个合适的主题。根据原初更全面的计划,在《资本论》第三卷更加严格地讨论关于生产、流通和分配、社会阶级等的经济问题之后,马克思将会投入所谓的“更高级的经济问题”的研究,比如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关系和生产的国际关系问题。*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33页,以及《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8页,在那里,马克思明确说无法再次进一步讨论城乡分离的问题,尽管“社会的全部经济史,都概括为这种对立的运动”。可参见柯尔施编辑的关于《资本论》后期计划变更的更具体讨论的介绍,柏林1932年版,第8页及其后。(重印于著作集中。)

只有通过这些后来的研究,马克思的分析才可能分析得了土地所有权和资本的对立,以及现代社会中幸存的商品资本、货币资本与产业资本的对立——前者作为农业和城镇工业的关系纽带,也是农业国与工业国之间的一种国际关系;后者作为商业城市和工业城镇的关系纽带,也体现了在国际范围内商业国家与工业国家的关系。

马克思在其所有经济和社会历史研究中都严格遵守前面的例子(土地所有权和各种形式的资本)表现出来的历史特殊性原则。他以其特殊形式和与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特定联系来处理所有范畴。*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及其后。

在这个方面,马克思与其先辈之间的对比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最后的代表人物大卫·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原理》中展开工作,马克思则将他的经济学研究严格限制在“现代资产阶级生产”中,*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最终写出了对古典政治经济学进行全面分析和批判的著作,这部著作被赋予了一个简明的书名《资本论》。李嘉图以“价值”这个一般概念展开他的体系;马克思则通过对一个外部对象,一个可触及的东西——“商品”的分析,开始其对现代资产阶级经济的理论与现实的批判性研究。此外,李嘉图将传统经济学中的“价值”概念从他的前辈仍然十分珍视的最后的杂质中解放出来;相反,马克思甚至认为“商品”概念也是分离的,太抽象的范畴,因为它也适用于今天资产阶级生产之外的条件,因此特定地把它定义为“资产阶级财富”的一个原素*参见《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句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9页)。,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参见《资本论》第一句话(《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只有在这个特定的定义中,“商品”才成为他研究的主题。只有这种商品的属性才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一般概念,古典经济学体系的其他术语正是从这些基本概念演化而来的,这正是马克思感兴趣的地方。马克思并不把它们视为永恒的范畴。他也没有就此转变为历史学家。在早期他就充分意识到,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许多经济学范畴也出现在更早的时期里,以其他方式与生产方式整体发生独特的关系,但他也没有深入到“货币”“商品交换”“雇佣劳动”“协作”“分工”的历史中去。仅仅在对他的主题有必要时,他才讨论到所有这些经济学概念的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这个主题就是:分析这些概念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所承担的独特属性。

因此,与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术语相对立,马克思所有的经济学术语都是指向生产的特殊历史时期。这甚至适用于最一般的术语:价值。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价值概念必须与“交换价值”区别开来——后者仅仅是特定的某个商品的固有“价值”通过这些商品的交换比例表现自身的外在形式。*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页。马克思从较晚的古典经济学家那里继承过来的这个最抽象的术语,受到那些本无恶意却对马克思作肤浅解读的人的严重质疑。他们认为,不同于交换价值的内在“价值”这个概念散发着经院哲学、形而上学唯实论和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臭味,因此,这不是“唯物主义”的科学。事实上,马克思只是以一种些许难懂的语言来讨论这些经济学理论的基本概念,从而显然地“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然而,接受马克思从其先驱——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创始人——那里借鉴而来的交换价值一词,拒绝马克思所使用的内在“价值”概念,那是毫无意义的。马克思只是将内在“价值”概念作为一种探究古典学者所谓“价值”概念的真实内容,进而批判地揭露隐藏在他们整个经济学理论之下的所谓的“拜物教”的手段而已。*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102页。

马克思充分地意识到,所有的“价值”概念都是严格相对的术语。它们表现为通过实际使用和消费得以实现的对象与人之间的直接关系,或者是通过这些对象的交换实现的一个不同规则的关系,即当一类商品同另一类商品进行交换时,其使用价值也被交换的那种数量关系。后一个规则关系被后来的古典经济学家视为严格意义的经济学中唯一的“价值”,并被专门定义为“交换价值”或“价值”,以区别于实用性或“使用价值”。当古典作家在价值和使用价值上做出普遍的区分,即把价值看作是商品交换这样一个社会过程中的量的关系,把使用价值仅仅看作是外在的对象与人之间的质的关系时,马克思对此显然是赞同的。但是,他反对这些古典作家把最终体现社会关系的商品的“价值”关系看作是由商品交换所建立起来的。对经济学中“价值”概念的进一步研究表明,这个概念所表达的不是市场中商品交换所产生的关系,而是生产这些商品时人类协作所事先建立的关系,一种人与人之间建立起来的生产的社会关系。确实,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传统理论进行批判的主要成果在于对人的这些基本社会关系的发现和描述——这些关系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进行考察的主体面前表现出虚假的、物的关系这种扭曲形式,即人协作生产并拿到市场上相互交换的商品的“价值关系”。那么,“价值”在所有的命名中就不过是像“商品”“货币”“劳动力”“资本”那样的另一种经济物或经济关系,对马克思而言则意味着一个社会—历史事实或某种虽然不是物质的,却可从经验上确证的方式所给出的事物。*参见1858年4月2日马克思给恩格斯的信:“虽然这是一种抽象,但它是历史的抽象,它只是在一定的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才能产生出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0页)。“在研究经济范畴的发展时,正如在研究任何历史科学、社会科学时一样,应当时刻把握住:无论在现实中或在头脑中,主体——这里是现代资产阶级社会——都是既定的;因而范畴表现这个一定社会即这个主体的存在形式、存在规定、常常只是个别的侧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也可参见在此之前的第26页,马克思以自己的“理论”方法否定迄今为止古典理论家所使用的方法,强调同一个观点:“就是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

我们稍后将在另一处相关部分中研究马克思与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方法之间看似微小的差异中更为深远的理论和实际意义。这里,我们只限于一个最重要的结果上。现存的“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体系的条件下拥有特定形式和内容的商品概念,包含最初的商品的特殊属性,内涵覆盖雇佣劳动者头脑和双手的血汗——劳动力商品。“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所以他们同样地受到竞争的一切变化、市场的一切波动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甚至这种特殊商品的出售者,在他的销售条件下,从来没有自由,*参见《工厂视察员报告。1850年4月30日》第45页——马克思引用于他的《资本论》第一卷中。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9页,脚注198。现代的工人因为“只有当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当他们的劳动增殖资本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只有在脑海里牢记,“商品生产”或“普遍的”商品生产对马克思来说完全等同于当前“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页,脚注41;也可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页、第45页及其后、第147-148页等。,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著作中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全部进行分析和批判之前所提及的对“商品”进行全面分析的重要性。马克思意识到“明确的历史条件”,这对使一个产品成为“商品”,而且使货币为实现交换的目的而表现为一般商品的未来发展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产品要表现为商品,需要社会内部的分工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在直接的物物交换中开始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分离已经完成。”另外,“货币的各种特殊形式,即单纯的商品等价物,或流通手段,或支付手段、贮藏货币和世界货币,按其中这种或那种职能的不同作用范围和相对占优势的情况,表示社会生产过程的极不相同的阶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198页。我们通过经验知道,一个社会相对原初的发展能够满足所有这些形式的生产。在资本那里则是不同的。“有了商品流通和货币流通,决不是就具备了资本存在的历史条件。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因此,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页;也可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7页。

只有在这个阶段,我们才能把握住产业资本的重要性,即它是能够完全代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的资本的唯一形式。根据马克思的明确断言,“产业资本”(我们可以放心地直达其最终的和彻底的表述)“决定了生产的资本主义性质;产业资本的存在,包含着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的存在。随着产业资本支配社会的生产,技术和劳动过程的社会组织就会发生变革,从而社会的经济历史类型也会发生变革。那几种在产业资本以前,在已成过去的或正在衰落的社会生产状态中就已出现的资本,不仅要从属于产业资本,并且要改变其职能机制来和产业资本相适应,而且只能在产业资本的基础上运动,从而要和它们的这个基础同生死共存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5-66页。

三、具体应用原则

历史特殊性原则,除了作为社会学分析和研究的改进方法具有理论重要性,在辩护者辩护和批评家质问社会的现存条件所爆发的争端中,它就成为论战武器并获得首要的实践重要性。马克思主义者运用这种武器的方式,展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产阶级反共产主义言论的回应中。*也可参见《共产党宣言》第二部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4-53页)。一种基本的争论形式在这些回应中不断重现。有言论说共产党人要废除私有制、个性、自由、文化、法律、家庭、“祖国”等,为回击这种指控,共产党人指出,这里问题的关键不是全部社会生活的一般基础,而是在当今资产阶级社会中所设定的特定历史形式。人们讨论构成资产阶级社会的特定历史属性的所有经济、阶级和其他关系时,总是导致这样的结果:意图对所有社会秩序的自然和必要基础进行辩护的人,不得不变成现存资产阶级社会的独特条件和资产阶级独特需求的有偏见的倡导者。

资产阶级对共产主义的第一个责备是,共产主义者要废除私有制。对此,《共产党宣言》回应道:

“废除先前存在的所有制关系,并不是共产主义所独具的特征。

“一切所有制关系都经历了经常的历史更替、经常的历史变更。

“例如,法国革命废除了封建的所有制,代之以资产阶级的所有制。

“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

“但是,现代的资产阶级私有制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的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

于是,进一步讨论到要被废除的财产不是“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财产”,不是资产阶级理论发言人意识形态概念中所谓的构成“个人的一切自由、活动和独立的基础”的财产。这些财产实际指的“那种小资产阶级、小农的财产”,这种财产形式存在于资产阶级财产形式以前。共产主义者用不着消灭它。“工业的发展已经把它消灭了,而且每天都在消灭它。”“现今的这种财产是在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对立中运动的。”这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相对立的这两大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分别有着特殊和不同的意义。“做一个资本家,这就是说,他在生产中不仅占有一种纯粹个人的地位,而且占有一种社会的地位。”同样地,雇佣劳动、无产阶级的劳动并没有为工人本身创造个人财富:它创造资本,即剥削雇佣劳动的社会力量。“因此,把资本变成公共的、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这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这里所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它将失掉它的阶级性质。”

资产阶级的第二个责备是,共产主义者要摧毁个性和自由。共产主义对此作出的回应是,这里需要讨论的关键是“资产阶级的个性、独立性和自由”。

“在现今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范围内,所谓自由就是自由贸易、自由买卖。但是,买卖一消失,自由买卖也就会消失。关于自由买卖的言论,也像我们的资产者的其他一切关于自由的大话一样,仅仅对于不自由的买卖来说,对于中世纪被奴役的市民来说,才是有意义的,而对于共产主义要消灭买卖、消灭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和资产阶级本身这一点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

废除私有制时,资产阶级称之为“消灭财产”。但在阶级手中的这种财产只有与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分离后才能得以存在。劳动不再能变为资本、货币、地租,一句话,不再能变为可以垄断的社会力量时,资产阶级就抱怨:“个性被消灭了”。因此,他承认,他所理解的“个性”不过是指资产阶级的“个性”,即财产的资本主义占有者的“个性”。“这样的个性确实应当被消灭。”

以同样的方式,资产阶级把劳动的一般概念、活动,与雇佣劳动的独特的资产阶级形式、无财产的工人在不劳动的资本占有者的命令下从事的强制劳动混淆起来。如果资产阶级担心“私有制一消灭,一切活动就会停止,懒惰之风就会兴起”,那么《宣言》回应道:“这样说来,资产阶级社会早就应该因懒惰而灭亡了,因为在这个社会里劳者不获,获者不劳。所有这些顾虑,都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同义反复:一旦没有资本,也就不再有雇佣劳动了。”

其次,资产阶级哀叹共产主义的出现造成了教育缺失。对于这种怨叹,马克思也给出了具体的回复:“正如阶级的所有制的终止在资产者看来是生产本身的终止一样,阶级的教育的终止在他们看来就等于一切教育的终止。”“资产者唯恐失去的那种教育,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把人训练成机器。”

在个性、自由和教育例子中,所谓的共产主义对国家和法律的威胁,并不是针对维持和发展为统一体的过程中整合各种社会要素的一般功能,这些功能在过去是由国家强制力和强制的法律(尽管是以日益有缺陷的方式)所强行完成的。共产主义专门针对的是现存的国家,即“不过是一个作为整体管理资产阶级的事务的执行委员会”,针对的是现代资产阶级法律秩序,即“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资产阶级的意志,而这种意志的内容是由资产阶级的物质生活条件决定的” 。

消灭家庭!《共产党宣言》讲到:“连极端的激进派也对共产党人的这种可耻的意图表示愤慨。”又一次,马克思主义者的专门回答是:“现代的、资产阶级的家庭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是建立在资本上面,建立在私人发财上面的。这种家庭只是在资产阶级那里才以充分发展的形式存在着,而无产者的被迫独居和公开的卖淫则是它的补充。”

共产主义者承认,他们“想消灭父母对子女的剥削”。

他们反驳了曾流行一时的愚昧观点,即:“共产党人是要实行公妻制”,恰好相反,“资产阶级的婚姻实际上是公妻制”*这一陈述让人想起一个土耳其大使对伏尔泰说的话:“你们基督徒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在您们朋友的居所保有你们的后宫”(记录自休谟的Essays XIX)。爱德蒙·德·龚古尔关于他那个时代资产阶级流行的婚姻制度作过相似的陈述。。 至于其他则是不言自明的,“随着现在的生产关系的消灭,从这种关系中产生的公妻制,即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卖淫,也就消失了”。

对于民族主义者对共产主义所作的进一步指控:“取消祖国”,《宣言》回应道,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工人没有祖国”。“人们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资产阶级革命家雅克·皮埃尔·布里索在他的言论集d’un républicain sur les différents systèmes d’amministration provinciales(1787年)中已经作出如下结论:对于绝大多数民众来说,祖国、宗教、道德、对政府的忠诚等一般观念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因为“没有财产,他们就没有祖国,没有祖国,任何人都会与他们作对,而且他们自己也不得不愤怒地与所有人为敌”。(参见马克思对其所作的摘录,收录于M E G A I, 6,第616-617页。)相反,如恩格斯指出的那样,古代的土地公有对一切自由人而言,形成了一个“真正‘祖国’,即祖传的自由的公有土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页。。每个国家的无产阶级对所谓的民族利益的态度,取决于工人运动的民族和国际发展程度中所达到的特定阶段:“人对人的剥削一消灭,民族对民族的剥削就会随之消灭。”“民族内部的阶级对立一消失,民族之间的敌对关系就会随之消失。”

另外,为了回应“从宗教的、哲学的和一切意识形态的观点来对共产主义提出的种种责难”,《宣言》概括性地指出全部人类观念的具体历史属性:“思想的历史除了证明精神生产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而改造,还证明了什么呢?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始终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当古代世界走向灭亡的时候,古代的各种宗教就被基督教战胜了。当基督教思想在18世纪被启蒙思想击败的时候,封建社会正在同当时革命的资产阶级进行殊死的斗争。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思想,不过表明自由竞争在信仰领域里占统治地位罢了。”资产阶级承认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政治的、法的观念等等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不断改变,但他们同时谴责共产主义废除一切社会状态所共有的永恒真理,如自由、正义等,责难共产主义要废除宗教和道德而不是改造它们。马克思回答道,即使在这种最普遍的形式中传统观念仍保留着特定的历史要素。它们不再依赖任何社会发展的特定时期阶级对立设定的独特形式。但是,它们却依赖贯穿所有这些时代的历史事实——阶级对立的存在:“不管阶级对立具有什么样的形式,社会上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剥削却是过去各个世纪所共有的事实。因此,毫不奇怪,各个世纪的社会意识,尽管形形色色、千差万别,总是在某些共同的形式中运动的,这些形式,这些意识形式,只有当阶级对立完全消失的时候才会完全消失。”“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四、革命性变革的原则

传播了数百年并分裂成许多流派的传统社会理论,对当代的观察者来说并没有表现为同质的实体。这是事实,即使我们忽视自19世纪初以来资产阶级思想中出现的基本分歧,当时一个新的、占主导地位的历史派别——起先以一种专断的说法,后来则仅作为一种补充的次要形式——反对迄今仍盛行的理论方法。

资产阶级社会理论的古典阶段持续到19世纪前数十年,表现为对新资产阶级原则的单纯概括。后来,在19世纪“庸俗”经济学家手中,这种单纯的态度或多或少变成了一种与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相对应的有意倾向,把资产阶级社会经济系统——或至少是与分配区别开来的资产阶级生产——看作是全部社会生活的一种普遍和不变的形式。最终,现代“经济学”的创始人,以及与其相应的关于“普遍的”或“正式的”社会学流派,甚至把“非特定地”处理他们主题的方法强调为他们新的、显得“中立的”科学主义的关键准则。更为详细的分析必须指出,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理论的每一流派中,所有资产阶级科学的历史和阶级条件立场演进成关于特定前提的先验性质这种独特方式,贯穿研究者的方法和结论,贯穿理论家设定的概念和主题。

在处理当代资产阶级社会理论时,我们往往不再能够确切地判定它对无产阶级的攻击作出了多大反应,这一事实进一步使问题复杂化。在这些反应的后续发展中,不少最重要派别的起源可以直接追溯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最近两代德国社会学家、法学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中,我们特别提到滕尼斯和施塔姆勒、马克斯·韦伯和特洛尔奇、舍勒和曼海姆;在经济学家中,不是最重要但或许是最能代表整个群体的——威纳尔·桑巴特。各式各样的破坏和扭曲形式在与马克思主义的论战中形成,在德国学术科学的特殊条件下在最近以德国学者的名号堂而皇之地冒出来。威尔纳·桑巴特本来是——或者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后来,随着政治和社会条件的不断变化(这些变化导致当前德国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政权),他变心了,最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所指的是桑巴特能反映出这一发展的一系列著作:1894年及其后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评论文章和著作,其中的Archiv für soziale Bewegung, VII首次对《资本论》第三卷做出科学评价。1897年,著作Socialism and Social Movements in the 19th Century首次出版。1900年的小册子Nevertheless! Theoretical and Historical Notes on the Labour Trade Union Movement。1924年,著作Socialism and Social Movements全面修订并出版第十版,标题改为Proletarian Socialism (Marxism)。希特勒上台后的新著作German Socialism,等等。也可参考罗莎·卢森堡在《新时代》第十八期第2卷第740页及其后(The ‘German science’ behind the workers)关于桑巴特事业生涯的评论文章,以及现代作家在Archiv für die Geschichte des Sozialismus und der Arbeiterbewegung XVI的文章。尽管有这些扭曲,马克思的理论对所有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所不可抗拒的影响甚至清楚明白地在桑巴特后来的职业生涯中体现出来。直到1927年介绍他的主要经济学著作第三卷时,他声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这部著作中一切好的东西都归功于马克思”*参见桑巴特,Modern Capitalism, volume III (1927) , p.XIX(“我著作中一切好的东西都归功于马克思的精神。”)。 一年后,在苏黎世社会学大会上,他为自己在1894年才成为一位“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自愿地进行“个人忏悔”。在同一场合,他也声称自己是阐述所谓“真正社会学的价值中立特征”的原则的第一人,并且把这种广为人知的当代社会学研究教条的起源追溯到他自己早期的“矛盾”,即他内在的马克思主义“信念”与身兼“普鲁士皇家学院教授”这一世俗职业之间的矛盾。*参见此次会议的记录。

由于所有这些原因,在面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资产阶级科学的一般原则时,我们不应过多地谈到当代社会思潮的最新表现,即这两种理论所坚持的差异由于一定程度上的互动而变得缓和。我们更应该努力在纯粹形式中发掘潜在的根本差异,这种纯粹形式一方面表现在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古典和后古典资产阶级作家的著作中,另一方面表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

古典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关心的是现存的资产阶级社会。他们天真地认为社会的基本关系具有真正自然法则的不变性。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无法意识到或科学地研究这个实际上既定的社会形式以外的任何其他形式。

甚至当资产阶级社会理论家似乎要谈到其他的社会形式时,他们的真正主题仍然是资产阶级社会的主要形式,并且把他们所发现的资产阶级社会主要特征复制到所有其他的形式中。当他们一般地谈论“社会”时,我们在这个所谓的一般社会中仍然可以察觉到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众所周知的特征,而他们只做了些轻微的改动。这一点,在17和18世纪资产阶级社会科学的创始人及其追随者——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们不仅幼稚地把“社会”这一术语看作永恒概念,而且也把“市民社会”看作一个永恒概念。*参见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

甚至当资产阶级研究者谈到社会的历史“发展”时,他们也无法超越资产阶级社会的魔圈。他们把所有早期的形式看作是导向目前或多或少完全发展的社会形式的“预备阶段”。他们不断地将从实际的社会环境中抽取的概念应用到之前的历史形态。就在19世纪,他们把那些不可能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范畴,即财产、国家、家庭等来形容的原始历史阶段仅仅看作是“史前的”。即使与同时代的大多数人相比更切近地站在现实历史之上的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也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们经过多少代人才学会了认识或思考?腓尼基人?埃塞俄比亚人?或者他们都做不到?那么我们与我们的摩西是在正确的地方吗?”*See J. G. Herder, Journal meiner Reise 1769.

正如在他们研究过去的情况时那样,资产阶级社会理论家们在分析当前趋势时仍然是与资产阶级的范畴联系在一起的。除了“渐进”发展的、不打破社会现存资产阶级秩序的基本原则的结果以外,他们就不能设想任何未来的变化。他们把所有的社会革命视为对“正常”社会发展的病态干扰。*所以孔德把社会的革命时期看作人体的疾病。因此,他追随布鲁塞(Broussais)医生(他首次提出疾病这种现象从属于健康身体的规律)的思想,并不完全忽视革命,但是同时声称,关于“社会病理学(pathologie sociale)”的研究有可能取代物理学家所使用的实验方法。他们期待,在革命的“周期”运行它的全部过程之后,革命前的社会条件将会在不触动根基的情况下得到重建,就像根据政治家所提出的相似理论那样,即旧政权的政治条件将在“复辟”中最终得到重建。他们把所有旨在超越这些东西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革命倾向仅仅看作“扰乱健康社会进步”和从理论上讲是“不科学的”幻想。

马克思的社会科学从根本上反对所有这些古典资产阶级理论的传统观念。然而,这种差别并不是可以归结为圣经公式“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那么简单。比如说,认为既然资产阶级的理论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学说,那么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就必定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学说,这将是完全错误的。事实上,科学社会主义根本不关心社会未来状态的蓝图。马克思将它留给了新旧乌托邦的宗派主义者。根据他的唯物主义原则,马克思处理的是现今社会真正的形式,即资产阶级社会。因此,与那些不断试图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把他们所“发现”的事实普遍化的资产阶级理论家不同,马克思更接近古典资产阶级历史学家的方法,然而,从另一个方面看,他因严格地坚持一种科学知识的理论形式而使自己与所有这些理论家保持更远的距离。

马克思也不是完全否定了关于发展阶段的资产阶级概念。他清楚地区别“亚细亚”、“古代”和“封建”社会的历史形式,用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将它们归类为“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的一系列环节。虽然他不像资产阶级理论家所做的那样,将所有以前的社会形态看作不过是它现在和最终构造的准备阶段,但他仍然沉浸在那样的说法中,即当前社会形式本身仅仅是一系列准备阶段的最终环节,如他所说,“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页。。 他没有完全否定把源于现代资产阶级阐述社会的科学概念延伸到过去历史时代的条件这一做法。他明确地说道这样的原则:作为最发达和最复杂的生产历史组织的资产阶级社会的范畴,为理解社会经济早期的形成提供了一把钥匙。*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早年时,他甚至支持基于“18世纪流行过的一种虚构,认为自然状态是人类本性的真实状态”的“正确观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9页:“所有这些(历史学派)离奇的言行都是以这样一种正确的想法为根据的,即原始状态是一幅幅描绘人类真实状态的纯朴的尼德兰图画。”。 的确,他后来以关于严格的经验和唯物主义研究的更为清晰的原则,取代了18世纪的革命口号和与此同时19世纪对原始社会的首次伟大发现所带来的新动力。然而,他从没有放弃潜在的想法,而是以批判精神重塑它,赋予它全新的、富有成效的应用。同样,即使是资产阶级的“进化”思想,它在马克思的社会革命理论中也没有完全消失。就像有一条进步发展的线索——尽管有革命行动从中干涉,事实上,只有通过这些革命这条线索才能实现——引导历史和“史前的”过去通向资产阶级社会的当代形式,根据马克思的说法,通过社会革命,通过对现代资产阶级秩序的根本性转变,未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仍然会保留现存社会条件的成果。

五、革命实践原则

马克思主义对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发展概念的批判开始于对“所谓的历史进化”的错谬特性的认识,根据这种错谬特性,“最后的形式总是把过去的形式看成是向着自己发展的各个阶段……所以总是对过去的形式作片面的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当马克思似乎采用了伪达尔文主义者进化论的形而上学(这一点后来被考茨基这样所谓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完全、盲目地接受了*See the author’s The 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of History (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the Work of Karl Kautsky),Leipzig 1929, pp.32 et seq. (Only available in German.),而乔治·索雷尔这些异端马克思主义者则彻底否定进化论在科学社会学中的任何应用*See Introduction à l’èconomie moderne, 1903; also Illusions de progrés, 3rd ed, pp.239-44.),他实际上是颠倒了整个概念,从而破坏了它的形而上学特点。资产阶级进化论者,如斯宾塞,想象他们可以通过参考较低级更简单的组织来解释更复杂更高类型的动物种类和社会形式组织,马克思则通过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即“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来打破这一谬误。

这一批判意识打破了形而上学进化“法则”的魔咒。从一个有效的先验公理出发,这种魔咒被简化为一个在每种情况下都必然经受得起实证检验的假设。即使资产阶级社会确实为认识古代社会提供了一把“钥匙”,我们也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商品、货币、国家、法律等范畴对于古代社会及其生产模式跟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和以之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必然具有同样意义。因此,严格的经验研究道路是自由的。资产阶级社会可能以进一步发展了的形式包含早期的社会关系。它也可能以退化、发育不良和扭曲的形式包含它们,比如,根据马克思观点,俄国的“米尔”村社组织以扭曲的形式包含了原始时代的公共财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它在自身之内同样包含着当今社会未来发展的嫩芽,尽管这决不是对它们的完全肯定。资产阶级社会理论家所运用的关于进化的错误唯心主义概念,对这两个方面都是封闭的,在全部过去和未来的社会中只是重新发现自己。发展的新的、批判的、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原则,对这两个方面都是开放的。马克思并不处理亚细亚、古代或封建社会,而且还很少处理那些先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的、仅仅作为当代社会的“预备阶段”的原始社会。他把它们看作是整体,看作是如此之多的独立的历史形式,这些形式以其各自范畴本身就可以得到理解。以同样的方式,他把无产阶级革命所带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不仅定义为资产阶级社会一种进一步发展的形式,而且定义为一种不再以任何资产阶级范畴为基础加以阐述的新类型。马克思与空想社会主义者之间的论争并不是像许多人所想象的那样,由他们对完全不同于当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捕风捉影的未来国家观念所引起。若要追究到细节和落实到实践,所有这些乌托邦方案必然只会重现我们所熟悉的同样的旧资产阶级社会形式。*参见马克思的《法兰西阶级斗争》第三部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172页)。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在谨慎地避免对未来发展阶段做详细描绘时,却在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历史特征的唯物主义分析和批判中竭力找到进一步发展的主要趋势,这些趋势首先导向通往无产阶级革命的过渡阶段,最终导向更进一步的阶段,即马克思所说的完全发展了的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的共产主义社会,由于经过劳动者长时间的痛苦才刚从资产阶级社会的子宫中诞生出来,在经济、政治、法律、知识和道德结构等诸多方面仍受资产阶级原则所决定。已在自己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第二阶段”共产主义社会,将远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原则,就像当代社会在另一个方向取代人类社会最早时期无阶级无国籍的“原始共产主义”一样。充分发展了的共产主义社会将会把资产阶级的狭隘视野远远抛在后面,最终将实现这一首先由19世纪开端的“乌托邦”先驱抽象地说出的口号:“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8-436页。

对于黑格尔的哲学辩证法,除了它发展地研究社会的完善部分,马克思提出了批评,认为它在“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国的时髦东西,它“似乎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另一方面,黑格尔的辩证法在马克思主义社会研究中重现为新的理性形式,“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在这方面,无须赘言,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突出差别是明显的。在现存的普鲁士国家的狭隘范围内美化现存机制和缓和进步*参见黑格尔1818年10月22日在柏林所作的开讲辞。的黑格尔,明目张胆地把其辩证法原则的有限性限制在过去的社会发展中,故意把未来的进步交付给“地表下穴居的鼹鼠”*参见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1817-1830年)的结束语。这样的非理性方式。此外,虽然批评了所谓的“预先形成的假设”,即认为所有未来的形式都已完全包含在它以前的形式中这样的说法,他同时强调理念的正确性为这些假设定下基调,即假定社会发展“在其发展过程中保持于自身之内,从而在这一发展中就没有产生新的内容,而只有形式的变更”。因此,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发展“好象是只可以认作一种诡计:概念的运动所建立的对方,其实并非对方,而是在它自己本身内”*参见黑格尔的《哲学全书》(1811-1827年)第一部§161。。 很明显,从严格的黑格尔主义公式来看,这几乎算是对由资产阶级社会研究者所使用的进化原则进行一种无意识批判,但它却没有为有意识的人类社会行为留出空间,这些行为将会从根本上改变和颠覆社会的现存秩序。考虑到全部历史行动的真实“目的”,黑格尔说:“善或者至善,用不着等待我们去实现它,它就已经自在并自为地在世界上实现其自身了。”它的实际表现却只是“去掉一种错觉:即人们总认为目的好象还没有实现似的”*同上书,§212的附释。。因此,不同于他的一些追随者——他们后来实际上试图把黑格尔的辩证方法当作一种革命工具,黑格尔认为他的哲学唯一的目的是“重新树立”“每一个纯粹意识”由以“开展”的信念:“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这样,就使“作为自我意识的理性”和“作为既定现实的理性”之间实现了“和解”。*参见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1820年)的序言。

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对资产阶级的进化形而上学的彻底摧毁,这一摧毁隐含在马克思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所进行的唯物主义批判中。马克思对社会的研究基于对历史变化的现实的充分认识之上。马克思把现存资产阶级社会的一切条件看作是变化过程,即,更确切地说,看作为人的行动所改变着的条件。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资产阶级社会不是一个可以为历史运动中的另一阶段所替代的一般实体。它既是一个早期阶段的结果,又是一个导向社会革命的阶级斗争的新阶段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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