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统与道统之间: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的政治基础与道德基础*
2018-01-29温庆新
温庆新
(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扬州 225002)
近期有部分学者认为,传统目录学著述不过是徒作甲乙丙丁的账簿式记录以致未有深刻内涵,传统目录学体系的建构总是缓慢于彼时社会的图书流通现状而不能够与时俱进。这种观点看似有理,实系未能深入了解传统目录学思想及体系的结果。那么,传统目录学体系是如何建构的?其内在政治基础、学理依据与价值归宿又是如何体现的?这些问题关系到对传统目录学的认识,故仍有必要予以厘清。试申说如下,识者正之。
1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传统目录学的职责规范
学界一般以为目录之学肇始于《诗》《书》之序,刘向、刘歆《七略》《别录》承其绪,而后班固《汉书·艺文志》奠定了目录之学的品格、规范及体系,《隋书·经籍志》等历代史志紧承《汉志》,至《四库全书总目》总其大乘而蔚为大观。不过,梳理传统目录学史可以发现,传统目录学的发生及发展受校雠学的影响甚深。
据《汉志》载,光禄大夫刘向等人奉汉成帝之命校理经传诸子诗赋,每校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刘向死后,“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1]。《隋志》亦言:“刘向等校书,每一书就,向辄别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叙而奏之”[2]。可见,《七略》《别录》等是由校雠之学进而编目的。而刘向等人由校雠之学而撰写的“撮其指意”的“篇目”,使得所校之书的源流、性质乃至对所校之书的归并,往往清晰可见。这种做法使得目录之学产生之初就有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内在要求。对此,清人章学诚《校雠通义》认为:刘向父子以校雠之学而“部次条别”,有助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3];《章氏遗书外编·信摭》又说:“校雠之学,自刘氏父子,渊源流别,最为推见古人大体”,“近人不得其说,而于古书有篇卷参差、叙例同异当考辨者,乃谓古人别有目录之学,真属诧闻”[4]。在章学诚看来,校雠之学不仅包含校对文字异同、篇卷参差、叙例同异,更应该体现“论其指归”的突出特点。今人张舜徽《广校雠略》进一步发挥到:“书目之体,不外三途:自向、歆《录》《略》,下逮荀勖、王尧臣等,皆因校书而叙目录,此朝廷官簿也。班氏删《七略》以入《汉书》,为《艺文志》,历代史志因之,此史家著录也。若晁、陈之总录家藏,各归部类,则私家之书目耳”[5]。“因校书而叙目录”的做法,实质上规定了《七略》“论其指归”、“渊源流别”的书写范式及学术特征。也就是说,此举要求目录学家及目录学著述应承担起“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职责。
这种做法不单单体现在“朝廷官簿”中,历代史志目录亦有广泛反映。《汉志》《隋志》就有着更为直接的体现。《汉志》编纂之因,系班固、傅毅等人奉命整理、校雠兰台藏书时,“校定册籍,区分流略”[6],并以《七略》为“书部”而编定的[7]。而《汉志》的编纂除了参考《七略》等因素外,更是班固奉命校书而叙目录之举的直接反应。《隋志》就曾说:“班固、傅毅,典校祕书,并依《七略》而为书部”、“校书郎班固、傅毅等典掌”[2]。可见,《汉志》的编纂亦与校雠之学有很大关系。又,《隋志》作为唐代重要的史志目录,继续承继《汉志》的书目分类思想,其编纂亦与校雠有关。据以《隋志》序言,隋开皇三年(583),秘书监牛弘表请“搜访异本”,从民间访求异书后,“校写既定”;后京兆韦霈等人继续“补续残缺”,“别撰目录”。唐武德五年(622),“尽收其图书及古迹”,并行删补,“删其浮杂鄙俚,离其疏远,合其近密,约文绪义”而成《隋志》[2]。可见,魏征等人编《隋志》时,是以牛弘等人的校雠为据的,亦认可由校雠之学引生目录之学所形成的学术规范。
这种做法至清代乾隆年间所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演为极致。据载,乾隆三十七年(1772),乾隆皇帝曾下谕命各省督抚学政收罗访求民间书籍以“稽古右文,以资治理”[8],并云:“着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录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旨何在,简明开载,具摺奏闻”[9]。同年11月25日,安徽学政朱筠上摺言:“著录校雠,当并重也。前代校书之官,如汉之白虎观、天禄阁,集诸儒校论异同及杀青。唐宋集贤校理,官选其人。以是刘向、刘知几、曾巩等,并著专门之业。列代若《七略》《集贤书目》《崇文总目》,其书具有师法。臣请皇上诏下儒臣,分任校书之选,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书上,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首卷,并以进呈”[9]。此摺后经大学士于敏中等人讨论,认为“古人校定书籍,必缀以篇题,诠释大意”当有所体现,并上褶奏言:“俟各省所采书籍全行进呈时,请敕令廷臣详细校定,依经史子集四部名目,分类汇目”[9]。此举终被乾隆认可,并诏言:“每书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未免过于繁冗”,但可将“书中要旨隐括,总叙崖略,粘贴开卷副页右方,用便观览”[9]。由此形成了《四库全书总目》编纂时,每进一书必纂校记提要附于书前的编纂方式。这种方式其实就是对刘向等开创的由校雠之学进而目录之学的承继。这就使得《四库全书总目》书前所附校记提要能较为精确反应所奏之书的特征、性质及思想内容。同时,这也使得四库馆臣对这些书籍进行“分类汇目”时,能够深刻体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相关要求。《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所谓“四部之首各冠以总序,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四十三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叙,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8],就是明证。
应该说,彼时学者校雠时的严谨、严肃态度[10],使其对所校之书的版本、卷数、内容、性质及思想等方面有较为清晰的认识。这种态度及认识在接奉统治阶级的编目敕令时,就能够较为准确地对所校之书的性质及类别进行定位,从而达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讲,“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不仅规定了编目者及目录学著述的职责,更是决定了目录学著述的学术品格。
需要指出的是,传统目录学在衍变过程中,除了存在“因校书而叙目录”的做法外,又存在从目录到目录的翻钞及叙录方式。后一种编纂方式既存在诸如《宋史·艺文志》等史志目录中,更是广泛存在历代的私家藏书目中。虽说后一种编纂方式对部类设置的标准与要求不如“因校书而叙目录”来得严谨,对具体作品如何进行归类,亦颇多随处可见的随意性;但我们应该看到,采用后一种编纂方式的书目,总体上仍旧采用《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等所提出的部类类名与设置方式。即如那些不守“四分法”与“七分法”的书目在进行具体部类的命名设置时,亦广泛使用诸如诗类、春秋类、杂史类、野史类、霸史类、故事类、兵家类、小说家类、类书类、辞赋类、别集类等类名。依照杜威所提出的“观念是具有经验根源和经验身份的”及“观念就是所实行的行动”等观点[11],那么,此类书目在使用“因校书而叙目录”所罗列的类名名称,此举本身就蕴含对所使用类名内在涵义的承继。从这个角度讲,采用后一种编纂方式的书目,进行部类设置与作品归并时,仍会或多或少蕴含“辨章学术”的品格。这方面的例子极多,不再一一列举。
2 政教意图: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的政治基础及价值归宿
那么,传统目录学所提出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职责规范与学术品格,如何得以有效延续?其又以何为依托?这个问题其实涉及到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的政治基础与政治哲学。在传统目录学分类体系中,不论是据以《七略》而采用的“七分法”,还是因《隋志》而采用的“四分法”,这两种分类方式最初产生的缘由皆是编目者受彼时朝廷旨意而“典校祕书”,且“因校书而叙目录”,故而往往带有显著的政教意图。从这层意义讲,传统目录学体系的建构是以不同时期统治阶级的政治权力权威及由此形成的约束力(如政治制度、法律政令等)为基础,从而保证传统目录学体系能够及时反映不同时期的政教意图,为彼时的政权统治服务。而政治权力中的责任规范与道德要求,就决定了该时期的学术要予以表现与诠说。也就是说,以传统目录学为代表的学术思想,必然是某一特定时期政教思想的典型反映与有利补充。
比如,班固“典校祕书”的做法,其实就是《隋志》所言“古者史官既司典籍,盖有目录以为纲纪”的体现。换句话讲,《汉志》作为当时国史,其编纂指导应是为汉代的政治服务。据《汉志》开篇所言:“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肴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乐崩坏,圣上喟然而叹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1]。知班固希冀能承继孔子微言大义的余绪,以辨章学术,从中甄别出利于彼时政教需求的学术与思想,规避“礼乐崩坏”的局面以维护政权统治。也就是说,《汉志》的书目分类及目的是服务于“时君世主”的需求。故而,《汉志·诸子略》大序言:“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1]。“时君世主”就成了《汉志》编纂的最终意图。也就是说,《汉志》在政教意图的指导下承继了《七略》“论其指归”“渊源流别”的学术要求,以之为目录学编纂的必要过程及编纂者的职责规范。这种做法实已对传统书目学的体系建构及理论指导,作了形而上的本体论设定。对此,清人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有切入本质的论述,云:“由刘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载籍,则著录部次,辨章流别,将以折衷六艺,宣明大道,不徒为甲乙纪数之需,亦已明矣”[3]。所言“折衷六艺,宣明大道”,深刻道出《七略》《汉志》编纂时以政教秩序为主导的做法。
而自《隋志》始,因校书而行编目之举,完全上升至彼时统治阶层主导的层面,使之显现化。这使得目录学著述承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职责时的指导思想受彼时政治教化意图的影响尤甚。如《隋志》将“经籍”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至“经天地,纬阴阳,正纲纪,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2]的地位。《隋志》编纂者认为可以通过梳理经籍并进行分门别类,以实现君王“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的意图,从而达到“弘道设教”的目的。故而,《隋志》序言又说:“夫仁义礼智,所以治国也;方技数术,所以治身也。诸子为经籍之鼓吹,文章乃教化之黼黻,皆为治之具也”[2]。知《隋志》编纂者认为历代经籍已然是实现政治教化的重要工具。梳理仁义礼智、方技数术、诸子、文章的源流并以分门别类的最终目的,皆是为更好地实现“治之具”的作用。可见,《隋志》编目的意图及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职责规范,已深深打上政教意图的烙印。
至清代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时,“因校书而叙目录”的做法受彼时统治阶级政教意图的支配更是显著,以此作为清廷统治者试图钳制异端思想的工具之用亦越发突出。比如,乾隆就曾指出《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指导是为“稽古右文,聿资治理”[8],根本目的是乾隆期以通过贯彻“寓禁于征”政策消除彼时反清思想,整顿人心,并宣扬文治盛世局面,以维护清廷统治。又如,《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所谓“俾共知我皇上稽古右文,功媲删述。悬诸日月,昭示方来”[8];又说,剔除存目之书,并“著其见斥之由,附存其目,用见圣朝彰善瘴恶,悉准千秋之公论”[8];又说,“圣朝编录遗文,以阐圣学、明王道者为主,不以百氏杂学为重也”[8]。所谓“悬诸日月,昭示方来”,“阐圣学、明王道”云云,皆是政教意图的典型。而统治阶级政教意图在目录学著述中的贯彻保障,主要是通过政治制度的强制力予以执行的。
据此看来,“因校书而叙目录”的做法在政教意图的支配下,对传统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进行了主体功用的内涵设定(即符合政教意图)。基于政治哲学的有关经验可知:政治哲学中的权力力量往往通过法律的约束、习俗的自律或暴力机构的强制推行,规定该政治哲学所覆盖范围之内的权力实施者、权力被施者及勾连二者的其他方面(如学术、道德、法律、伦理、习俗等),所应遵行的责任规范与伦理要求(包括对人与及己)。故而,不同时期的学术往往要对该时期统治阶层的政治思想予以表现与诠说。众所周知的是,汉代及汉代以前的学术与政治是相为一体的。从《七略》《汉志》的编纂过程及指导思想可知,汉代的目录学体系建构指导及过程,就是政治哲学影响学术思想的典型。这使得自《汉志》始,历代史志与政府藏书目成为沟通不同时期统治阶级的政治意图与学术思想之间的重要一环。后世学术衍变过程中,学术与政治暨道统与政统之间虽有所分离,但历代统治阶级大都试图通过规范学术以树立符合政统需要的道统来维护政权统治。此类意图主要是通过强制推行的措施实现的。也就是说,统治阶级政教意图在目录学著述中的贯彻保障,主要是通过政治制度的强制力予以执行的。
比如,清代统治阶级颁布了许多“禁令”查禁通俗小说、戏曲等文学作品,并对朝廷官员及普通黎民百姓私自刊刻、收藏、阅读“禁书”等事宜作了相应处罚措施;若官员有查办不利者,亦须接受降薪、乃至降职的处罚[12]。这就以行政权力对政权统治所需的各种思想作出相关规范。又如,《四库全书总目》编纂时,清廷颁诏访求民间书籍之后,强制销毁了民间访求而来的很多书籍,又或是收贮于文渊阁等地而禁止流通且仅著录于“存目之书”中,以此消除历代典籍之中所含不利于政权统治的思想成分。此举正是“见圣朝彰善瘴恶”意图的典型。也就是说,清代统治阶级试图通过撰写某类作品与某类存目作品提要的方式,以政治权力的干预解构传统经典作品,维护自身统治利益;或从彼时的文治需要出发置换传统经典作品的思想成分,如挖改、删节、抽毁历代典籍等。以之为彼时的思想标杆,达到文化层面一统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讲,传统目录学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书写方式,对历代学术思想与资源进行总结归纳,并从中挖掘出能为政治意图与政权统治服务的资源,剔除不利的部分。这就是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过程中对不同学术流派及其演变进行总结的目的所在。它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在政教意图上。笔者曾指出,政教不仅是历朝历代政治活动中的核心话语,而且是彼时学者们著书立说时知识结构的主体部分,从而成为彼时价值评判体系的主要标准。当政教被用于政治目的时则属政教之术,当它用于学界指导时又属学术思想[13]。从这层意义讲,围绕政教意图,历代目录学著述就成了不同时期的统治阶级希冀以道统体现政统及为政权统治服务之意图得以有效实践的重要保障。在此基础上,目录学著述才能进行诸如部类设置、作品归并、提要撰写、序言归纳等其他方面的论述。
要之,政教意图作为目录学著述进行部类设置的指导思想,亦是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的核心话语及价值归宿。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就成为传统目录学著述体现政教意图的主要书写范式,从而规定目录学者的职责。不同时期的目录学编纂者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方式不断进行筛选与组合,以使其所编目录学著述得以有效沟通不同时期统治阶级的政治意图与学术思想之间的关系,即成为勾连不同时期的政统与道统之间的重要媒介。当然,由于历代史志、公私书目编纂时的背景、目的意图及编纂者的学识素养、时限等诸多主客观因素的限制,并不是所有的目录学著述都能明确、详细地反映政教意图。粗略地讲,历代史志、“朝廷官簿”大都将政教秩序作为编纂目录学著述的指导思想与价值归宿,私家藏目中有予以体现者亦有未明者。
3 人伦道德、“风俗人心”: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的道德基础
依照加拿大政治学者威尔·金里卡的观点,政治哲学背后的支撑及其存在基础,一定是道德哲学[14]。从政治责任的推动力看,道德又是政治哲学推行与学术思想衍变的中间力量之一。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建立桥梁关系的则是以政治权力为依托而得以有序推行的道德哲学及道德观念。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目录学体系的建构既然以政教意图为政治基础,就不能不注意到道德哲学的约束与规范准则。而人伦道德、“风俗人心”作为传统目录学建构道德哲学的最重要内涵,意即儒家学说进行教育启迪的重点[15],必然成为传统目录学进行道德哲学体系建构的最主要内容。这使得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之后相应的践行机制,有了可资操作及调整的余地。因此,历代目录学著述往往从人伦道德、“风俗人心”等方面强调目录学著述应承担起满足“时君世主”的需求、引导“风俗人心”的政治责任,并以此作为目录学者的学术职责与目录学著述的价值归宿之重要指导。
在传统目录学著述中,目录学者除了突出编目分类的政教意图之外,同时看重人伦道德、“风俗人心”对目录学的体系建构及部类设置、作品归并的重要性。比如,《汉志》“诗”小序认为先秦时期即有“诗言志,歌咏言”的传统,故而古有“采诗之官”,王者可借此“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1]。班固在“诗”小序中的意见就是突出“诗”类在“风俗人心”上之于统治阶级的重要性。又,《汉志》“乐”小序引孔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观点,感慨汉代“乐”学“道穷以益微”[1]而不利于统治阶级体察民风习俗。在《汉志》中,“诗”“书”“礼”“乐”等“六艺”的存在意义就是为统治阶级提供统治所必须的人伦道德以保证政权的有效运行,是统治阶级体察民间“风俗人心”的重要窗口。故而,《六艺略》大序,言:“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诸子略》大序亦言:“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1]。据此,“六艺”分别作为和神、正言、明体、广听、断事的集中体现,蕴含其间的人伦道德要求已然彰显。而所谓“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云云,落脚点不外乎是保证统治的有效推行。这种重视人伦道德、“风俗人心”的思想更是彼时的统治政策在目录学著述中的集中展现。诚如《诗赋略》大序所言:“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也”[1]。既然汉代统治阶级设立乐府机构采集民歌以观风俗,那么《汉志》在《诗赋略》中对这些民歌的记录、归类及评判就要符合彼时的政治需求。这就是《汉志》基于彼时“时君世主”的需求而强化目录学体系中的道德内涵之举的重要表现。
上引《隋志》认为经籍可以“弘道德”“移风俗”,亦可证。又,《隋志》“礼”小序认为:“自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先王制其夫妇、父子、君臣、上下、亲疏之节”[2],故应发挥蕴含“礼”类书籍中间的人伦道德的思想内涵以便为君王服务,等等。之所以如此突出人伦道德的重要性,是因为不同时期的统治阶层及其所形成的统治基础与政策,并非一成不变;而人伦道德的基础内涵与基本要求,往往具有形而上的特征,有一定的稳定性与延续性,并不随统治阶层与政策的改变而改变。故而,《隋志》又言:政治的变迁虽“遭时制宜,质文迭用,应之以通变,通变之以中庸。中庸则可久,通变则可大,其教有适,其用无穷,实仁义之陶钧,诚道德之橐侖”[2]。也就是说,在目录学著述中通过突出强化人伦道德的基本内涵与基本要求,来引导甚至强化道德哲学的存在意义,以此建构一套可以跨越时空束缚、突破阶层桎梏、且具有形而上指导意义的政治哲学(至于不同时期的统治阶层如何予以实现,则是另一层次的问题)。《隋志》“孝经”小序所言:“夫孝者,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自天子达于庶人,虽尊卑有差,及乎行孝,其义一也。先王因之以治国家,化天下,故能不严而顺,不肃而成。斯实生灵之至德,王者之要道”[2],即证。在《隋志》编纂者看来,通过一定人伦道德的约束,统治阶层就可以达到“不严而顺,不肃而成”的效果。
当然,人伦道德的约束除了依靠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层的自律外,还须统治阶层有意识地引导与建构。这种引导与建构就是强化利于统治的人伦道德秩序,剔除或弱化不利于或阻碍统治的部分。因而,传统目录学著述中的道德哲学显然隐含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强制推行的成分,而非平等的道德观念。上引清代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时查禁与剔除了诸多不利政权统治、有碍“风俗人心”的作品,就是明证。乾隆三年(1738),曾颁布查禁书籍的政谕,云:“查淫词秽说,最为风俗人心之害,故例禁綦严”[12]。这种做法在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时得以有效延续。乾隆四十六年(1781)十一月初六日内阁奉上谕所言“朕辑《四库全书》,当采诗文之有关世道人心者”[8],可证。统观《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过程及编纂实践,四库馆臣一直践守清廷的统治政策,也意识到了通过政治权力的干预建立一套利于政权统治的人伦道德体系的重要性。如子部小说家类小序将小说家类分为“叙述杂事”“记录异闻”“缀辑琐语”三派,并云:“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8]。所谓“诬谩失真、妖妄荧听”云云,就是认为此类作品不利于风俗人心向善。等等。这方面的例子颇多,不再一一列举。
要之,人伦道德、“风俗人心”作为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过程中最重要的道德基础,促使传统目录学的体系建构在切合政教意图的基础上,以是否符合人伦道德、“风俗人心”的思想内涵作为目录学著述部类设置、作品归并及提要撰写的参考依据。这就是传统目录学的大部分著述所不厌其烦地强调人伦道德、“风俗人心”的本质原因。
4 结语
综上所述,由最初的校雠之学衍变而来的传统目录学著述,往往是受彼时朝廷旨意“典校祕书”且“因校书而叙目录”的结果。这种方式使得目录学编纂者不仅以严谨、严肃态度进行典校,且能够较为准确得对所校之书的性质及类别进行定位,从而达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的。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就成为传统目录学著述体现政教意图的主要书写范式,从而规定目录学者的职责。不同时期的目录学编纂者通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方式不断进行筛选与组合,以使其所编目录学著述得以有效沟通不同时期统治阶级的政治意图与学术思想之间的关系,即成为勾连不同时期的政统与道统之间的重要媒介,为不同时期的政权统治服务。上述做法,最终奠定传统目录学体系建构的政治基础及价值归宿。在此基础上,传统目录学以人伦道德、“风俗人心”为核心内涵建构了以政教意图为主导的体系所需要的践行机制,成为目录学著述的部类设置、作品归并及提要撰写的重要参考,从而使得目录学著述能够承担起满足“时君世主”的需求与引导“风俗人心”的政治责任。
(来稿时间: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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