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原型批评视角下《赎罪》中之“罪”
2018-01-29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上海 200083)
一、引言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是当今英国文坛最富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小说《赎罪》自2001年出版以来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2007年由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同样引起巨大反响,人们对该小说的关注与日俱增。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该小说进行了极富创见的解读。就笔者的阅读范围来看,目前学界对《赎罪》的研究主要从以下几大方面展开:一是主题研究。小说中的伦理问题是学者们颇为关注的一大主题,有学者认为《赎罪》的重心是呼唤人们对自我之存在、自我之伦理意识的反思。也有学者关注作品的创伤主题,把《赎罪》解读为一部有关创伤的叙事作品,把布里奥尼的个人创伤经历引申为一种集体创伤。二是叙事研究。学者们分析了小说的陌生化叙事特征,指出小说先被建构后被瓦解的陌生化叙事模式,使得小说显现出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性。还有学者认为《赎罪》深刻而具象化地呈现了叙事认知的暴力,揭示出进入虚构世界的危险是人类认知的普遍困境。还有论者从叙事伦理的角度考察《赎罪》,指出文本中“作者—叙述者—文本—读者”之间的多维度对话,有助于我们对其“赎罪”主题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解析。三是互文性研究。这一方面的评论揭示了《赎罪》和其他作品(如艾伦·坡《被窃的信》、简·奥斯丁《诺桑觉寺》等)之间的关联以及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动态关系。此外,还有不少富有创见的角度和解读,在此不能一一罗列。以上解读拓展了我们对作品的理解,也激励我们从新的视角来开拓对小说的认知。就目前研究情况来看,鲜有从神话原型角度来分析《赎罪》的文章或介绍,这也给本文提供了进一步阐释的空间。
通过文本细读并结合基督教《圣经》,笔者认为《赎罪》具有丰富的宗教内涵,作品中“潜伏”着诸多宗教原型。本文基于诺思洛普·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试图分析阐释《赎罪》中的宗教原型。弗莱认为原型指文学作品中典型的反复出现的形象。[1]142在弗莱看来,原型呈现为远古神话意象的再现或变形,具有普遍性和循环性。文学的结构是神话式的,因而文学作品只是移位的神话。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某些具有普遍性的叙述范式和结构原理会以神话原型的形式在作品的主题、人物和情节结构等各个层面表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赎罪》便是对《圣经》的一种“移位”。
二、主题原型
麦克尤恩的作品常常关注于人类对于信仰的渴望,如对宗教、科学、神秘主义或者自我的信仰。细读《赎罪》,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的宗教元素,从其标题、意象、人物、主人公的“罪恶”与“惩罚”乃至作品的叙事结构等方面均可找到相应的宗教原型。
小说标题“赎罪”(atonement)自然使读者联想到基督教中的罪恶与救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该小说就是关于主人公布里奥尼对自己年少无知时诬告罗比之罪恶的救赎。英文单词“atone”的中文释义为“弥补”“补偿”“赎罪”。atone是at和one二词连写合成的。该词的形成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旧时at one常常出现在to bring at one accord(使一致)和to set at one assent(使一致)等一类较长的词组中。在使用中人们觉得at one二词就足以表达整个词组的意思,因此at one后面的名词往往被省略掉。早在13世纪,牧师在布道时常常恳求教徒to be at one with God(与上帝和好)。由于该语的频繁使用,at和one到了14世纪逐渐结合为一个词,并被赋予“(使)和解”“(使)协调”“与……完全一致”等义。而当时one读音同own,所以atone发成/'tn un/。这就使得后人往往注意不到atone中的one与数词one之间的历史联系了。通常情况下,一方向另一方赎罪后,才能达成和解与协调。而在基督教中,与上帝和好则意味着通过祈祷、苦修和行善等为自己赎罪。到了17世纪末期,atone作为宗教术语开始由“和解”“和好”“协调”等义转而表示“赎罪”“补偿”“弥补”等义。atone的名词形式atonement在基督教中常被用来表示上帝与人的和好,英国神学家威克利夫(John Wycliffe,1330?—1384)在1382年版本的《圣经》英译本中就曾用过onement一词。嗣后,at和onement二词合而为一,作atonement。[2]58-59显然,atonement是一个具有深厚宗教意味的词汇。在《圣经》中表示“赎罪”意思的词汇中,atonement是使用最为频繁的一个。
可见,麦克尤恩以“Atonement”这样一个富有宗教内涵的词作为小说标题是有一定深意的,这为小说蒙上了一层宗教色彩。小说的主线也是围绕布里奥尼赎罪的宗教行为而展开的。小说中,布里奥尼由于种种原因对罗比产生诸多误解,并想当然地认为罗比即是侵犯罗拉的罪魁祸首,致使罗比蒙受不白之冤最终锒铛入狱。出狱后的罗比即被送上二战战场,不仅承受着战争带来的苦难折磨,而且饱受对塞西莉亚的相思之苦,最终丧命于战火的硝烟之中。布里奥尼的诬告也间接葬送了姐姐塞西莉亚的终生幸福。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恩爱情侣就因一纸诬告而成分飞燕。塞西莉亚因不满家人对罗比的不公,愤而离家出走,一度与家人断绝往来。在战争的颠沛流离之中只能通过书信与爱人联系,以解相思之苦。在一次爆炸中,塞西莉亚也不幸丧命。应该说,在意识到自己当时的错误后,布里奥尼也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她对自己罪恶的救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她毅然放弃了自己所向往的成为一名作家的理想,义无反顾地赶赴二战的“第二战场”——医疗队,成为一名护工。她潜心为战场上的负伤士兵们做好护理工作,这对一个没有受过专业培训的年轻姑娘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其次,她通过书写来赎罪。文学史上有为数不少的忏悔录,作者的写作目的大多是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以达到减轻内心折磨的效果。在小说中,罗比和塞西莉亚其实早就在战争中丧生,而布里奥尼却有意将二人“写活”了,其目的不言自明,这只是她虚妄的幻想罢了。布里奥尼希望在文本的世界里使罗比和塞西莉亚获得重生,这样她便可以沉浸于自己的罪恶得以救赎的想象之中了。
三、意象原型
意象是文学的重要构成元素,典型意象的创造无疑可以丰富文本的内涵。在弗莱那里,意象是一种艺术形式单位,是带有以自然体为内容的一种象征[1]182,它在历代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便构成原型。在《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中,弗莱专门分析了《圣经》中的主要意象,并将其详细归类,进而探讨了各自的象征意义。《圣经》中有很多意象,例如水、火、树、羊、蛇、乐园等都具有重要的原型特质,他们在作家的笔下也经常得以再现,小说《赎罪》中不乏类似的意象。
故事发生在塔利斯(Tallis)庄园中,这是属于大资产阶级家庭的高级住所,根据《英语姓名词典》的释义,英语姓名Tallis是盎格鲁诺曼底法语,含义为“林区开垦地”(a clearing in an area of woodland)[3]431。庄园里有林有水,有花有草,环境宜人,香气四溢。它如同《圣经》中的伊甸园,为罗比和塞西莉亚这一对“亚当”“夏娃”提供了栖身之所,使其自由自在、快乐平静地生活。在小说第一部分第二章,麦克尤恩向读者呈现了一个令人愉悦而神往的环境:“林子里浓郁清凉的树荫让人心旷神怡,就连树干上错综的纹路也让她着迷。穿过林边的窄铁门,跨过矮篱间的杜鹃花,便是一片开阔的稀树草地……”[4]19《圣经》语言虽高度精炼,但对伊甸园的描述也提到“花园”“水”“树”这些重要意象。在“强奸罪”发生之前,罗比和塞西莉亚这对情侣虽有一些误解,但总体来说,他们生活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
小说《赎罪》和2007年基于它改编的电影《赎罪》都重点聚焦了这样一个镜头,即罗比和塞西莉亚发生争执的那一幕。这一幕中呈现了一个核心意象——花瓶。它是塞西莉亚一位名叫克莱姆的叔叔的遗物。在一次敌军轰炸中,克莱姆在最后一刻成功组织大家撤离,并救出了五十名妇孺老幼。可以说,这是英雄的遗物,这位英雄曾是大家的“救世主”。而且花瓶是件千真万确的正品,是真正的迈森瓷器,出自大画家之手,还有可能曾是奥古斯特的财物。某种意义上说,花瓶对于塔利斯家族来说有着如同宗教传说中的圣杯一般的重要意义。首先,它是救世英雄的遗物,是对英雄的永恒的纪念;其次,它价值不菲,它虽不能像传说中的圣杯那样使人返老还童、死而复生并且获得永生,但至少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但是这样一件珍贵物件却在罗比和塞西莉亚的争执中被打碎了,也许这正预示了二人的爱情终将得到如同花瓶一样的结局。
小说第二部分转而描写罗比在战场上的经历。在这一部分开头,罗比在撤退的路上注意到“有什么动物的足印圈着轮胎印辙形成的小水洼。也许是山羊吧”[4]193。众所周知,“羊”是《圣经》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它和“替罪羊”的意义密不可分。结合故事本身,罗比又何尝不是一只替罪羔羊呢?应该说,他既是大资产阶级的代表马歇尔的替罪羊,也是人类残酷战争的祭品。
四、人物原型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可在《圣经》中找到原型。罗比和塞西莉亚这对纯情的少男少女本是天之骄子,他们天真无邪,对未来充满无限的遐想和憧憬。如果没有诬告,如果没有战争,他们本可在塔利斯庄园中过着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生活。如果说罗比和塞西莉亚在小说中扮演了亚当、夏娃的角色,那么塞西莉亚的父亲杰克则可视为故事中的“上帝”。父亲杰克虽多数时间不在场,但其影响力却如影随形,他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残存的森严的社会阶级制度。杰克出于一片爱才之心和对罗比的同情,不顾妻子的反对,给了罗比莫大的眷顾,资助罗比完成学业。与《圣经》所不同的是,杰克把罗比带入了女儿的生活,或者说,他“创造”了罗比来陪伴自己的女儿。在家人的眼中,杰克也是上帝般的存在。他与最亲密的爱人的对话都显得那么超然:“停顿之后是长话线的噼啪声,最后才是杰克毫无感情的声音。”[4]155布里奥尼一想到她父亲,便“不由自主地在经过藏书室的门口时放慢了脚步”[4]124。在妻子的眼里,“杰克是这个家的保护人,守护着这个家的宁静。这个家要仰仗他的高瞻远瞩”[4]152。透过这样一些细节可见父亲杰克是家庭的主宰,他佑护着这个家,因而也让其他家庭成员对他心生敬畏。基于此,罗比悲惨结局也就不难预见了:一旦触怒这个一家之主,这个家的“上帝”,就难逃被放逐、被抛弃的命运。而小说中另一位主要人物布里奥尼无疑成为了故事中的“撒旦”,一定程度上,是她由爱生恨诬告罗比,一手拆散了一对恩爱的情侣,并使他们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从天堂坠入地狱。
《圣经》中有关“罪”与“罚”的故事不胜枚举,而《赎罪》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一个“罪”与“罚”的故事。在描写布里奥尼对其表姐罗拉的厌恶之情时,小说中这样写道:“然后,她带着各种无耻的罪恶——傲慢、贪婪、贪吃、不合作——妄图东山再起,但结果为她的每种罪孽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4]74这句话所列举的罪恶基本属于宗教中的“七宗罪”,任何触犯其中之一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在小说中,罗比和塞西莉亚的纯真爱情虽然无可厚非,即虽在法律上没有犯罪,但在宗教意义上,他们偷尝禁果,犯了“淫欲”之罪。同样,故事发生时,布里奥尼只是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十三岁少女。很难想象,她能在法律上有什么样的罪行,错就错在她对罗比的爱恋。布里奥尼曾问罗比“如果我落水了,你会救我吗?”并果真做出了荒诞之举,自己跳入冰冷的水中以证实罗比的心意。当罗比事后问及缘由时,她给出了最简单直接的回答“因为我爱你”。然而,更为严重的是,她因罗比对塞西莉亚的爱恋而产生嫉妒,犯了“嫉妒”之罪,并间接导致罗比和塞西莉亚的悲剧。这三个宗教意义上的“罪人”也因各自所犯的“罪”而受到相应的“罚”。根据“七宗罪”及其相应惩罚,“淫欲”的惩罚是在硫磺和火焰中熏闷,而罗比和塞西莉亚恰都死于战火的硝烟之中。“嫉妒”的惩罚是投入冰水之中,而布里奥尼的余生则生活在如同冰窖一般的忏悔之中。
五、结构原型
小说《赎罪》在叙事结构上也与《圣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我们知道,《圣经》叙事呈现重复、交叉的特征,有着大量的关键词重复、语句重复、情节重复、意念重复。[5]97《圣经》中创世之初人在伊甸园里和上帝亲密地交往,却在撒旦的诱惑下毁于一旦,人的罪导致了自身被放逐的命运。圣子耶稣降世为人,献上自己的生命,赎清人世间的罪,成为上帝和人沟通的桥梁,使人类重归伊甸园,和上帝重新建立美好的关系。从《旧约全书》第一章失乐园的故事,到《新约全书》最后一章复乐园的预示,《圣经》的叙事结构就像巨大的U形弧线,自始至终都呈现出一种具有无法超越的首尾呼应的史诗结构。在《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一书中,弗莱指出《圣经》叙事遵循的是神圣喜剧U型结构,由“堕落—受罚—忏悔—救赎”四个步骤组成。[1]220在小说《赎罪》中,我们也不难发现类似的重复。麦克尤恩对同一事件的呈现,经常采用多视角叙事,视角的碰撞给了读者更为直观的印象,同时也使得叙事更富张力。不同视角的叙事或相互印证,或相互冲突,给读者以非常强烈的现实感。如前文提到的对花瓶被打碎一幕的叙述,作者先是以全知视角展现事件的过程,再从布里奥尼的视角出发,突出了布里奥尼对罗比的误解,同时也为后来的诬告埋下了伏笔。纵观小说,它也呈现了一个U型的发展曲线。小说以布里奥尼写作剧本《阿拉贝拉的磨难》开头,经过一系列曲折和起伏,我们看到的是布里奥尼想象着“罗比和塞西莉亚依然活着,依然相爱,依然并肩坐在藏书室里,对着《阿拉贝拉的磨难》微笑”[4]379。小说人物众多,情结跌宕,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布里奥尼的剧本在一定意义上起到了串联的作用。小说以剧本起始,又以剧本结束;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亦即起点,这其中也蕴含了一定的“尘归尘,土归土”的宗教思想。
在弗莱看来,文学对神话移位,其目的是让文学与特定的时代相适应。文学必定带有特定时代的烙印。神话原型虽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但神话移位应是作者有意识活动的结果,是作者表达主题的一种渠道。
前文呈现的有关《赎罪》中的宗教原型的核心所在诚如小说题目所现;而小说情节也以“罪”与“赎”来展开。纵观该小说内容,麦克尤恩呈现了人类已经犯下或可能会犯的种种罪恶。布里奥尼因爱生恨,犯下嫉妒之罪;罗比和塞西莉亚情到深处,不禁触犯“淫欲”之罪;特纳夫妇因其固有的阶级偏见,不分青红皂白,默然目睹罗比被送进监狱;警察听信年少无知的布里奥尼片面之词,玩忽职守,认定罗比就是罪魁祸首,而任由真正的罪人马歇尔逍遥法外。由此可见,在麦克尤恩眼中,整个人类社会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罪恶。换句话说,人人都有可能犯罪,甚至人人都是罪人!这在某种程度上来源于人类的始祖亚当、夏娃犯下的原罪,因此,任何人穷其一生也难以洗清人类所固有的、与生俱来的罪。以上所列皆为个体的罪恶,然而在小说近三分之二的篇幅里,麦克尤恩展现了人类集体的罪恶——战争。大卫·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描写了一段异常惨烈的蚁战,借以讽刺人类战争的残酷。他认为不论哪方取得最终的胜利,战争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那么人类的战争岂不是这样?麦克尤恩的父亲曾是一名二战老兵,父亲对二战的回忆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在《赎罪》中,麦克尤恩让一介书生罗比置身于二战的腥风血雨之中,饱受战争的无情摧残。读者眼前是战后的满目疮痍,是不忍直视的挂在树上的孩童的残肢。为了赎罪,布里奥尼积极投身于二战的第二战场,成了一名护工。她所面对的是鲜血,是士兵们痛苦的呻吟,甚至是死亡!在对战争的描写上,麦克尤恩虽未过多涉及战争的宏大场面,只是更多聚焦于个体的经历,然而这样的写法对战争的控诉更是入木三分。不论是在前线还是在后方,作品中的每个个体都是饱受战争之苦的普通民众的代表,他们的痛苦凸显了战争的荼毒生灵之害。由此观之,战争在小说中是“罪中之罪”“恶中之恶”。而战争的始作俑者当然也只能是人类自己!试想,如果没有战争,罗比和塞西莉亚就不会双双殒命;如果二人还活着,布里奥尼就有机会为罗比澄清不白之冤。麦克尤恩对战争的控诉无疑是有现实意义的。当今世界,有些国家和地区仍处于战火之中,许多平民百姓仍在战乱中艰难度日。战争是人类集体的罪恶,人类需要深刻反省,避免或减少战争带来的创伤。
《圣经》中,亚当、夏娃偷吃了智慧果,被逐出伊甸园,从而开始了永远的流浪之旅。上帝对女人说:“我要增加你怀孕的苦楚,增加你生孩子时的阵痛。你要渴望你的丈夫,他要做你的仆人。”上帝对亚当说:“你要终身劳苦才得食物,你只能吃野菜过日子。你要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重归于尘土。”从此,人类只有经过诸多磨难,赎回原罪、行善去恶,才能在死后重返伊甸园。那么,小说中的人物能够通过赎罪“重返伊甸园”吗?或者说,他们能完成赎罪吗?我们仅需考察主人公布里奥尼的赎罪之旅这条主线便可得到答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她间接导致了罗比和姐姐塞西莉亚的悲剧,使二人在战争中相继死去。如前所述,为了赎罪,一方面,布里奥尼放弃学习的大好机会,毅然当上护工;另一方面,她诉诸写作,在自己的作品中给罗比和塞西莉亚安排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让他们死而复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应该说布里奥尼算是完成了她的赎罪之旅。然而,在小说结尾处我们方知罗比和塞西莉亚早已亡命于战争之中。这样一来,布里奥尼的罪就永远也无法赎回了,她穷其一生的赎罪之旅也就变得徒劳无益了!
既然赎罪只是徒劳,那么麦克尤恩为什么又将赎罪作为小说发展的主线呢?实际上,纵观麦克尤恩的小说创作,他对人性的洞悉可谓入木三分。在写作中,他“尤以对有序社会的假象之外,人物心理和情感困扰的抒写而见长”[6]235。在他看来,“小说是最广泛,最好的关于人性本质的调查形式”[7]6。美国9·11事件以来,他更加关注时事,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其作品亦充满了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切。
生命的租期终究有一个期限,人终有一天要复归尘土。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看似一场徒劳的旅行,但是麦克尤恩显然不这么认为。布里奥尼的赎罪之举就是对麦克尤恩思想的最好诠释。她明知罗比和塞西莉亚早已于战争中丧生,却依然试图通过写作来做些许弥补。正如主人公所说:“我深深觉得,让我小说中的有情人最终团团圆圆,生生不息,绝不是怯弱或逃避,而是最后的一大善行,是对遗忘和绝望的抗衡。”[4]379这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勇之举,是西西弗斯式的坚韧,是人类不轻易低下高昂的头的豪气。通过布里奥尼的赎罪,麦克尤恩唱出了人性的赞歌。人首先要认识自己,尤其是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其次要做好自己,尽管有人恶贯满盈却仍逍遥法外,我们还要对世间的公平正义抱有信心,坚定地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迈进,即使最终的结果是失败。
六、结语
宗教对英美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很多宗教形象和思想早已渗透到英美文学的骨髓之中。英美文学史上不乏经典的宗教文学名篇。托尔斯泰指出:“如果人类是在进步,换句话说,如果人类是在向前发展,那么这发展必然有一个方向的指南。这个指南常常就是宗教。整个历史证明:人类的进步总是在宗教的引导之下完成的。”[8]154同时,他还着重强调了基督教文学的重要性,认为基督教文学才是真正伟大的文学。“伟大的艺术作品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它们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8]102只有传达宗教感情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因为宗教是被所有人所理解的。通过对《赎罪》的阅读,我们发现麦克尤恩对托尔斯泰的观点应该是持认同态度的。作为土生土长的英国作家,宗教这样一种集体无意识对麦克尤恩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基于以上论述,《赎罪》不失为一部伟大的基督教文学作品,它有着丰富的宗教意蕴,宗教原型散布于小说的始末,甚至连小说的结构也呈现出与《圣经》的相似性。通过宗教原型的复现,麦克尤恩展现了其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洞悉及其深厚的人文情怀。罪恶充斥着整个人类社会,它来源于我们的始祖,它与生俱来,挥之不去,人人都是罪人。同时,人的罪恶是无可赎回的,一旦犯罪,必定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等到当事人反应过来时为时晚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对罪恶放任自流。纵然一切终将是虚妄和空洞,我们也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如布里奥尼所说,赎罪之举是对遗忘和绝望的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