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永玉的“童心说”——读《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

(山东大学<威海校区> 文化传播学院， 山东 威海 264209)

黄永玉是当代著名艺术家，在绘画、雕塑等领域自成一家，文学创作也成果丰硕，诗歌、散文、小说等著作不断。2013年，年近九十的黄永玉出版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小说中活泼传神的语句令人爱不释手，使读者深深感受到“童心”的魅力，沉浸在童心辉映的美妙意境之中。

一、黄永玉的“童心”

明朝李贽提出“童心说”：“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1]117天然的生命状态，真诚质朴，是宇宙天地自然造化的体现。中国先哲推崇童心，孔子见到婴孩：“趋趣之，趋趣之，韶乐将奏。”(《说苑·修文》)童心如美妙的《韶乐》。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十章》)他们都向往童心世界。但人生往往遮蔽、失去童心，陷入烦恼和痛苦之中。保持童心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今读这部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深深地被童心感动，体会童心的美妙，敬佩黄永玉永葆童心。萧乾曾说：“认识黄永玉其人的，而都知道性格上他也特别适宜描绘那喜悦的、明朗的。他来自粗犷而又秀气的湖南，为人活泼、直爽、奔放，永不失孩稚精神。”[2]127童心让黄永玉有旺盛的创作活力，艺术造诣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黄永玉回忆童年，从两岁写到十二岁离开家乡，记述了个人成长、家庭兴衰、社会变迁的历程。小说洋洋洒洒，生动形象，纯净澄澈，情真意切，沁人心脾，又意蕴悠远，引人深思。读者和童心相伴，结识性格独特的人物，欣赏优美的自然风光，体验动人的生活场景，品味主人公成长的历程，寻找到自己的影子，体会永恒的美好人性，不知不觉间阅读几十万字，如呼吸新鲜芬芳的山野清风，如啜饮温柔醇厚的陈年老酒，欣喜愉悦中又感到生命的神圣，人世的永恒。“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每个人、每个民族都应该活泼快乐、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涓涓山泉一路欢快流淌，汇入浩淼海洋，展现恢宏壮丽的气象。

因为有童心，所以艺术家能永葆青春，达到高度自由的艺术境界。黄永玉曾说，他的艺术，第一是文学，第二是绘画，第三是雕塑。其实他还擅长版画、设计，建造了独具特色的万荷塘、玉氏山庄。人们还会不由地惊叹，黄永玉本身就是精彩绝伦的艺术，人生经历、言语行为都饱含艺术意味。特别是他写《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这部小说，以近九十岁的高龄来回忆童年，写出精彩绝伦的八十余万字。小说引人入胜，也吸引人去探寻他那一颗无比美好的童心。

童心无比珍贵，人到中年，特别是到了老年后，常常不自觉地回忆童年时光，再回到生命的来处，找回童心，体验真正的自我。在回忆中，虽然岁月如云烟，但童年景象会越来越清晰、真切，朝阳一般照亮越来越暗淡的世界，让衰老的身心又变得温暖，增添活力，焕发生机，驱散衰朽、死亡的悲哀与恐惧。金色的童年给人以莫大的安慰和快乐，只愿回忆能多一点，能好好体验真正的自我，感悟真正的人生。但在生活中，人们常遮蔽、遗忘了童心。

真正的艺术家能童心永驻，通过艺术把童心表现出来。在精心创造艺术作品中，童年更加丰富、深远，更加美好，生命更加真实永恒。许多艺术家都曾深情回忆童年，写出动人的篇章。冰心说童年“是永不漫灭的回忆，月明的园中，藤萝的叶下，母亲的膝上”。鲁迅著有散文集《朝花夕拾》，捡拾那曾在晨光中绽放的美丽花朵，也永远珍藏在无数读者心中。托尔斯泰、高尔基都有以“童年”为题的作品。人们永远都在努力去寻找、感受美好的童年、童心。

阅读《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心情舒畅，胸怀开朗，感觉丰富细腻，思想纯正悠远，像初升的朝阳，给读者带来一个新鲜明丽、晶莹润泽、无限美妙的世界。读者不禁感叹，世界上还有如此珍贵美好的童年！人人都有童年，可常常依稀朦胧，甚至不堪回首。但在这部小说中，读者可以尽情欣赏黄永玉的童年，真真切切，美不胜收，读者似乎也重新拥有宝贵的童心。在古今中外关于童年的作品中，《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也弥足珍贵。因为黄永玉永葆童心，献身艺术，珍爱童心，浇灌、培养童心，使童心更加生机勃勃，还因为他传奇的人生，丰富的体验，让童心变得晶莹玲珑又博大渊深。

可以说，黄永玉的秉性、艺术造诣和人生历练熔铸在这部小说中，把读者带到一个天真烂漫又内蕴悠远的童心世界。《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是黄永玉的“童心说”，回忆童年，表现童心。小说中充满童心的光辉，让读者感受童心之美、故乡之美、艺术之美。

二、童心之美

童心天然本色，没有丝毫遮蔽污染、损伤败坏，是天地自然造化的杰作，是人类文明和文化的开端和源泉，是真正自我本性的根基，让人能享有最自由自在的感觉。

童心完满自足，真实永恒。小说开头这样写道：“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3]3这几个字一下子把读者拉进梦境般的童年中，两岁多时懵懵懂懂，刚学会走路，还不能随意乱动乱跑，便常常坐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世界。这是典型的童年场景。两岁多的狗狗和九十多岁的太婆对话，无意间说些生活琐事。这也是典型的童年记忆，父母常常不得空闲，儿童多由老年人来照管。童年和老年，是生命的开端和结尾，也是生命的连接和融合，互相亲近喜欢，有许多话要说。这是最富有人生意味的典型场景，给读者带来真实永恒的感觉。

两岁多，人生从混沌中渐渐显出形象、意义和秩序，世界新鲜奇妙。九十多岁的太婆尝尽苦辣酸甜，世事洞明，沉静透彻。狗狗和太婆说闲话，世界、人生仿佛在此时结晶固定下来。混沌和有序融洽无间，和谐统一。其实狗狗的混沌中何尝没有高度的秩序，太婆的洞明中何尝没有一颗童心。狗狗的心灵正是赤子之心，是没有受到外在世界污染遮蔽的本心、真心；太婆的心灵则是一生追寻，终于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狗狗代表人生的开端，太婆代表人生的完成，二人的心灵高度契合，息息相通。二人坐在一起，童心更昭彰神奇，表明人生的全部历程，表明人生的完满圆成，也表明“人生代代无穷已”的真理。

小说中写道：“窗台木头又厚又老，好多代孩子把它磨得滑溜滑溜了。”[3]4读者由此感受悠久深厚的岁月，而且未来不也是这样生生不息？从来如此！读者体会到生命的永恒，不再执着于当下自我，而是将自我汇入无限的人生长河，获得自由和解脱。此刻时间仿佛静止，停止流逝。狗狗往窗外看：“大清早就有太阳。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的灰蓝，跟云和天混在一起。”[3]4从眼前景物看到遥远的云天，心灵也由此变得广阔悠远，自由自在。“眼前的那些水、绿、香味、声音、雨点、太阳，只是母体子宫生活的延续。他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他吃饱了，他安全。”[3]4这是童年的生存状态，但蕴含着人生最基本、最重要的道理，令读者感悟良多。安全、自在，这是童心的常态，但多少人求之不得！因为在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人们常常慌乱躁动、惶恐惊惧，要拼命保证“安全”，但往往事与愿违，得到的是更多的危险与不安。童心则没有任何忧愁烦恼，独立自在，完满自足。

童心真挚纯朴，自由快乐。言语行为从童心中直接发出，明媚亮丽，清澈通透，没有任何矫揉造作、虚情假意，没有阴影瑕疵，更没有丑陋肮脏的罪恶。沅沅姐常来狗狗家玩，她“脾气好，耐烦，总是笑。笑的时候，长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嘴唇露出两排白牙齿”[3]13，“她是狗狗的小妈妈。没有她，狗狗这两三年不知怎么才长得大”[3]13。树底下长满了地堇，“沅沅采了一把编成个花环，自己戴着给狗狗看，又小心脱下来套在狗狗脖子上，说狗狗是新嫁娘”[3]51。活泼的语言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小孩子快乐玩耍、天真无邪、清新美丽的画面。这是人类生活中最美的场景，让人无限欣喜愉悦。小说中描写几个少年走在田埂上，偶然兴起游戏的念头，便互相追逐玩乐，无比欢畅。作者写道：“人到老来，脑壳里头都会浮现出一幕又一幕带彩色的童年往事，有的见不得人，有的喜欢招一些古人来共同切磋。做哪样老家伙都喜欢追忆呢？宋人诗云：‘无觅处，只有少年心。’道理怕都是伢崽时期的那点干净天真吧？几十年的日子从自己心里头到周围世界，无不肮脏透顶，几乎人人都是从厚颜无耻的人斗人的垃圾堆里爬回来，无不打算用回忆给老去的臭气熏天的心灵洗个干净热水澡吧！”[3]814-817小说中的老人也单纯质朴，坚守初心，不慕外在名利，只是为简单美好的信念而生活。序子家世代看守文庙，开教馆私塾。爷爷说：“所以我屋几百年来没有买田地，只拿合适过日子的钱俸。”[3]670

童心中蕴含天地自然的生机活力，茁壮成长，表明生命发展的方向。一个婆娘蛮不讲理，欺负一对卖苕的老人家，照看狗狗的王伯看不过，仗义直言，打抱不平。狗狗对王伯说：“你要打那个婆娘家。”[3]179没有人说教，才两三岁的狗狗便已懂得是非善恶。玉公喜欢狗狗，狗狗也有些舍不得：“我走了，回家了，我总想你。我会上西门坡看你，到那时候叫你的兵别骂人……”[3]396狗狗上学后取名叫序子，去水陆道场看热闹，“序子很开心这世界自古留到今天的东西”，“他认为婆是天生的婆，不晓得婆也是小女孩变的，也不晓得自己长大长老之后会变成倒霉老头子。他离衰变的感觉还早之又早，不懂得为这事难过”。[3]516

童心天生向善，憎恨恶行。左唯一搞教育，恶狠狠地打孩子，序子情急之下咬左唯一，逃学了。同学曾宪文陪他，遇见以前的胃老师，曾宪文说“序子受冤枉无处伸冤，只好逃学。我陪他”[3]795。胃老师午饭吃两块冷苕，曾宪文买羊肉面给他：“你做先生的在旁边吃苕，我们学生在你面前吃面！我们吃得下去吗？”[3]795他们于心不忍。序子带小妹到城墙上去看草坡，小妹很喜欢，趴在城垛子上喊：“草呀！草呀！我这番走了啊！几时再来看你！”[3]938童心充满爱意，如绵绵青草，无边无际，充满天地。

童心生命力十足，没有什么顾忌和避讳，勇敢无畏。爷爷一向严厉，不苟言笑，回到老家，炒个拿手菜孝顺母亲，盐放多了，大家都闷声不说话，狗狗大喊太咸了。“过一会儿，爷爷脸上也显出点笑的影子。”后来赞赏说：“这孩子才两岁多，颇能自持，可以！”[3]46狗狗对爷爷说：“爷爷，我喜欢和你讲话，我不怕你。”爷爷感动了：“我呀，也没想到会遇见你呀！崽崽！”[3]671儿童生命力强健，互相冲突，嬉戏玩耍，自由自在地感受自我的存在和身体动作的快乐。毛大和苗伢崽打架，滚在一起，沅沅护着狗狗说：“慢慢看，等打完了我们就走。”狗狗说：“好！”[3]192序子和同学们在城墙上玩儿，曾宪文忽然要来个倒立拿顶，大家觉得危险，但“曾宪文听都不听，果然倒立在城垛子上。”“大家都不敢出声了，连气都不敢喘。”“月亮出来也不敢叫他，怕有一分钟那么长吧？不止，两分钟也不止，最少也三分钟，月亮照着他倒竖的影子，真是肉麻。”[3]888童心钟灵毓秀，兴之所至，无所畏惧，自由施展发挥，心想事成，展示天人合一的神奇。

省军攻打苗寨吃了败仗，不肯认输，顺手抓十多个老百姓砍头示众。老百姓们知道这十多个人冤枉，序子和同学悄悄来到刑场。“曾宪文第一个提起一个脑壳端端正正摆在一块翻转的老碑上；田应生第二个上去捧着第二个脑壳挨第一个脑壳摆好……”[3]1123人们总是贪生怕死，唯恐避之不及。几个孩子却把人头郑重地摆端正，鞠躬，说：“你们好冤枉！”[3]1123乱世中人们自顾不暇，几个孩子却去直面死亡，哀悼屈死的灵魂。童心无畏，出于天赋本性，体现公道正义。用童心严肃认真地去思考人生，探索人生哲学，体现出人生的庄严和希望。

童心坦荡赤诚，毫无遮拦，更没有什么矫揉造作、掩饰伪装。爷爷要离家去外地，“把序子叫到身边，附着耳朵好像讲了点什么；其实什么也冇讲，只是亲一亲他，序子忽然号啕大哭起来——”[3]680两个表妹来序子家暂住，序子心想：“屋里头忽然来了两个妹崽家，心里就这门子乱，这门子快活，这门子新鲜，就那么轻轻地心跳，像胸脯中间来了只刚脱尾巴的小蛤蟆乱蹦。”[3]913序子要离家找爸爸，“妈妈抱住序子亲了又亲，一直哭个不停，眼泪流了序子一脑壳。序子也哭。孥孥们那样都不明白，也跟着在隔壁哭。后来大家都睡着了。”[3]1179童年也有莫名的忧愁烦恼，甚至艰难痛苦，但也永远是一种幸福。

在小说中，童心还蕴含丰富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以及社会人生的真理。这是九十多岁的黄永玉用悠悠岁月，用平生努力和艺术天分酝酿出的味道。因此，在小说中，童心还跳动着古典诗词歌赋的韵律，闪耀着先哲圣贤的睿智；有伟大崇高的庄严肃穆，也有轻松放纵的灵动幽默。

三、童心荡漾的故乡

在小说代序《我的文学生涯》中，黄永玉写道：“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故乡童心荡漾，养育了黄永玉和他的艺术。

序子的爸爸擅长音乐美术，担任小学校长，注重美育。高素儒说：“幼麟之所以能把学堂办得有声有色，盖因为遵循大学者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美育’的主张。用爱、用美术音乐来带动学科教育，使学生在成长之前有个全面人生的准备。人赞美文昌阁小学读书，弦歌之声荡漾城郭，这都是幼麟校长的学养形成的成绩和风气。”[3]587

学校老师大都是性情中人，富于童心。胃先生教“读经”，但不讲“四书五经”，只讲古文，因为他认为“几千年来有学问的古人都用文言文，好多学问都在文言文里头，好多有趣味的东西也都在文言文里头”[3]466。高素儒“年轻时候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过学，因为眷恋家乡，感觉人生百年易过，便不到外头去了”[3]468。滕先生教体育，“他的倜傥风神很影响几代学生”，学生到大地方去读书，“一点也没有边远荒乡委琐的样子”[3]473。

“恶脾气”的爷爷对序子说：“你帮爷爷点烟，就算廿四孝加一孝，叫做‘狗狗点烟’。”序子不喜欢“二十四孝”，他说：“里头的‘古’都假，办不到”。“王祥卧冰”，“爹妈忍心吃得下这条鱼？”“郭巨埋儿”，“万一埋了伢崽不见宝，那不是白埋了？要埋我，我就不干，老子就跑，这算哪样‘孝’？”爷爷笑了：“我和你一样，我也会跑。”[3]669序子和爷爷聊自己的同学，“我喜欢听！”爷爷说：“我好久没听伢崽家讲伢崽家的事情了！”[3]678爷爷有一颗童心，懂得儿童的心理，知道其中奥秘：“小孩子跌倒，只要不流血受伤，都要让他自己爬起来。有些人家孩子一绊跤，回头看看父母才决定哭不哭，这是上天给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万不要上当，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终身。”[3]46

故乡人单纯质朴，心地善良，有正义感。“历年看江湖杂耍把戏，到收钱的时候，朱雀城不会有人开溜的。”[3]504王伯看到蛮不讲理的婆娘冤枉两个老人，据理力争，隔壁的刘染匠也出来助阵，维护正义，把那婆娘赶走。狗狗的爹妈逃难去了，王伯带着狗狗躲避到山里，一路上和孩子闲聊，讲自己从小遭受的种种苦难，安抚孩子：“你看，人生一世就是这种样子，做不得真。活的时候，够爽朗就行，莫太得意；倒霉的时候，认了！没什么大不了的。”[3]216平时寡言少语的王伯此时絮絮叨叨，让遇难的孩子安心、放心，不害怕：“王伯在一天狗狗就在一天。吐一把口水在狗狗身上都不准！”[3]216

穷小子霍生冒着生命危险从大水中救出一对母子，收留到自己家里过日子。后来被救者家人来要人，霍生不愿意。甲鋐老人“告诉霍生妈和霍生，也对大家宣言，婆娘和伢崽都是人家的，还给人家，这才是救人，得个‘信义’两字，要是好长时候没人来要，你霍生收留了他们娘俩，这得个‘仁爱’两字，做人要做得漂亮，霍生和霍生妈难过我心里明白，以后我帮你讨个好嫁娘。”[3]292霍生放人，被救者家人千恩万谢，甲鋐老人把自己家的丫头嫁给霍生，还陪送妆奁。故乡人有情有义，明白事理，拿得起放得下，够爽朗。

人生如游戏，游戏源于人的天性，是童心的自然表现。有的老人童心未泯，和孩子一样，要的是生活有滋有味，开心快乐。刘三老要给自己开追悼会：“人生在世何不在活生生当口开个追悼会呢？讲的那些好处我都能亲耳领情多谢，哪一天真扒扑一跤起不来的时候也能面带微笑走进南天门。”[3]528大家听了都“觉得有趣得很”。高素儒还讲出其中的道理：“一，听听年轻一辈对他的看法；二，解除寂寞。”[3]535没过几天刘三老真的死了，大家都喊“奇”，甲鋐老人很感叹：“也是前世所修。真是奇到没人信，刚开完活追悼会，倒是真的死了。这人死活都把自己弄得那么有意思……”[3]556刘三老的夫人也“真是与众不同，嗓子清亮，也没见戚容”，“这从容气派应该是三老多年神风熏陶出来的吧！”[3]557

故乡的人谨防世故干扰、遮蔽了童心，老年人常常觉得年轻人讨厌，但“也不想想，你年轻的时候，哪点是合乎规矩的？你眼前这场合就是自己喜欢自己，越老越喜欢，把自己的喜欢当做规矩，当做标准。你要晓得，黄昏不是早晨；你总不至于厌恶早晨吧！年轻人癫，癫来癫去，不外乎是变个样子在商量如何才长大。”[3]707由此可知，故乡人珍爱童心，细心呵护，时时警觉，不让社会戒律来束缚，不让世俗尘垢来污染，也不让自己的成见来妨碍。

故乡的山水、森林、花草，生机勃勃，多姿多彩，孕育出如美玉、金子一般的童心。小说中时时处处写故乡山水景致之美，让人时时陶醉。狗狗跟王伯来到山里面，觉得山里的东西能懂得他的话，他也懂得他们的话。作者写人们喜欢到山里打猎，用生动活泼、微妙细腻的笔触写出春夏秋冬的种种情形和经历，“这种缠绵的、为其受苦受难的情致，一旦染上了，只有几样东西堪与相比，爱情、革命……要死要活在所不惜！”[3]324雄健漂亮的山水养育童心，养成人们健康活泼、爽快明朗的性情。作者写人们老远到河边洗衣服的好处：“第一点好处是人有机会贴近自然。……第二点是能够互诉衷情。妯娌的矛盾，婆媳的矛盾，夫妻的矛盾，邻里的矛盾……在河边都能得到尽兴的抒发，受到启示和鼓励，获得关怀与安慰。”第三点，“它是一个抒发和张扬情绪最好的场所。或是即兴，或是早前约定，双方在这里作一场水旱结合的决斗。”[3]958

故乡的景致如诗如画，让人如痴如醉。“老远的深秋流光展延到岛上。一片水波，似乎不见一个冷字。……倒影晃动光闪，几个妇女在岸边杵衣洗菜，甚至还有几个人在上游钓鱼。这光景真像是瞎编的。”[3]713

故乡滋养童心，让人生出美好的思想情感：“序子喜欢一个人蹲在水里只露出脑壳在水面上看水，想水，让水波轻轻拍着脸颊，拍着岩头。这就像是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了。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一种美丽的凄凉和悲哀。”[3]897

四、童心成就艺术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思想感情自然流溢，便成为艺术。童心成就艺术，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中，童心涌动，感动读者。

小说中许多人物富于艺术气质，喜欢艺术，生活充满艺术意味。序子的父母在教学中贯彻美育思想。爸爸常常沉浸在艺术氛围中，画画、弹琴，还有一手好厨艺，受人赞美。妈妈常以欣赏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即使家境日渐困窘也依然这样：“妈妈一辈子没有苦过，眼看苦就要上门了，妈要和爸爸带着你们一步一步顶着，算是件有意思的事。”[3]1127春天到了，妈妈很高兴：“每个节气都会感动人的，山呀！水呀！……人就写好多诗。”[3]1178学校老师们多才多艺，常常找个由头，一起吹拉弹唱，自得其乐。

爷爷请吃饭，厨师如大艺术家：“他在迷神，在构思，在盘算时间、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间的平仄关系。从容的脸庞上有时现出些微的风云变幻，反映出某件作品的收放得失。”[3]34庭院鲜花盛开，大家谈到古今中外的绘画，爷爷的品评更是精辟，说日本艺术“精致有余，洒脱不足”[3]39。饭后太婆不让走，摆龙门阵，有人想着弄音乐，解说二胡、琵琶等乐器的特色，引出太婆年轻时吹得一口好洞箫。大家要太婆吟诵以前填的词：“千载难逢，盛会于兹，皓月当空，星斗满天，花事芳菲，良夜何其？你随便吟诵一两阙吧！”[3]44如此艺术化的言语！太婆出一个题目，大家都做不出来，太婆说出答案，原来出自于《诗经·小雅·何人斯》。《诗经》是中国文学的源头，是中华民族童年时期的天籁之音，“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也让九十多岁的太婆身体健康，神清气爽。小说中许多人物都有很高的艺术鉴赏水平，诗词歌赋脱口而出，随机应用，恰到好处。

小说中记述各行各业的人物，其中不乏艺术大家。他们朴实单纯、澄澈透明、富有童心，作品精彩奇妙。有能做百多种花样礼花的姑爷，有能包雕整堂菩萨的师傅们，“每一代儿童都曾在这里耗磨过无数虔诚时光。成年后在外埠混饭吃的时候，提到传统雕塑无不出口成章。外省人都以为他们进过美术学堂”[3]582。有麻阳人张秋潭，“专门帮哪家活着的老人用泥巴做肖像，做完之后像得不得了，连老人家自己看了也心寒”[3]134。侯哑子画风筝，“稍微懂点画的伢崽去买他的画，见到他，会尊敬得发抖”[3]209。刘凤舞的纸扎让众人惊叹不已，萧朝婆会剪鬼斧神工的纸花。退休的田将军养一个戏班子，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戏种，叫“阳戏”。过年时，“朱雀城玩狮子是一种古老沉郁厚重的舞蹈”，“不轻佻，不浅薄，不媚俗，远不止提供欢乐、热闹这么意义简单。它影响人的一生，一代又一代”[3]195。狗狗看别人做的“鬼脑壳”入了迷，却没机会自己做了，感到“好遗憾、好伤感的最初的艺术迷茫……”[3]534

主人公在这样的艺术氛围中成长，吸取丰富的艺术知识，童心不断丰盈，发展出自己的艺术。序子描述自己听音乐的感受，爸爸夸奖他有“天籁感应，音乐家最要紧这头脑。”[3]480序子懂得“唱戏和写字、做诗一样，一出手就看得到功夫深浅”[3]667。序子喜欢看哑子画画，觉得哑子的画“像菩萨、门神庄严，有古意。序子看哑子悬手作画，像将军勒马”[3]738。序子自由自在地看了好多书、画报，和小伙伴们交流感受，文学、绘画、书法、音乐，自然而然地接触、喜欢、练习、思考、研究，提高艺术水平。

童心生发，成就美好艺术。黄永玉十二岁离开故乡，但永葆童心，永远有艺术的源泉，不断创造，向世人呈现绚丽缤纷的艺术。关于自己的创作，2003年八十岁的黄永玉曾这样说：“我不党不群，紧贴着地面生活，不故作尊严，一本正经，更不因年纪大了，失去童心。生活的复杂性、深刻性太有趣了，有人怀着庙堂观念，如何能深入生活？”[4]203童心鼓舞，生命年轻有活力，艺术创造力也更加旺盛，年近九十又完成《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这部童心洋溢的作品，让读者感悟童心，欣赏他的艺术人生。

李贽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118黄永玉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通过这部小说，他淋漓尽致地向读者展现了童心之美。拥有童心，就会有美好人生和艺术。但世事纷繁，童心常常被忽略、被遮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这部小说让更多的人拥有童心，拥有真正的人生，沐浴美的光辉。黄永玉依然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继续写自传体小说。他走过天真明澈的童年，又重温青春烂漫的少年，2016年又出版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上》。时代、地域、人物、故事不断变化，但童心荡漾一以贯之，继续演绎童心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