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政治、人事命运与乡村抒情——论沈从文的小说《长河》
2018-01-29刘学云
刘学云
全面抗战爆发后,沈从文离开北平辗转天津、南京、武昌、沅陵、长沙等地,于 1938年到达昆明,在昆明创作并完成了长篇小说《长河》的第一卷。《长河》原计划要写成多卷本,但第一卷之后,沈从文未能继续后面的写作,《长河》遂成未竟之作。
《长河》一如既往地寄托着沈从文对湘西山水人情的挚爱,书写诗意人生和自然人性,是沈从文乡村抒情在抗战时期的延续。但与沈从文之前用文字织就湘西之梦的众多作品相比,这部诞生于抗战时期的小说更多关注湘西社会的地方乱局和国家民族危机的现实,以宏阔的视角,映现湘西地方的历史命运,关注湘西人在乱世危局中的现实人生,忧思地方、国家与人的未来,呈现出沈从文对日益变异衰落的湘西社会的沉忧隐痛和对家国政治的强烈关注。
一
《长河》的故事发生在全面抗战的前一年,1936年秋天。地方乱局与民族危机交叠,乱世湘西,人心驿动。
小说中最引人瞩目的事件之一就是“新生活”要来了。“新生活”即“新生活运动”,是1934年2月由蒋介石亲自倡导、发起的一场“文化复兴运动”,持续长达15年,1949年随着国民党政府的溃败而结束。新生活运动以“礼义廉耻”为准则,从改造国民的“食衣住行”等日常生活入手,实现国民生活的“三化”即“军事化、生产化、艺术化”。重整道德,安内攘外,确立威权是新生活运动的终极目标。新生活运动的开展是由城市逐渐推广到乡村,在《长河》中,常德等城市中已然展开的新生活运动还未波及到吕家坪及其周围的农村。
这场还未到来的运动却在吕家坪引起强烈反响,成为人们热衷谈论的话题之一。而从不同人的反应中,我们看到了小说对“新生活”的某些象征性书写,从中也表现了沈从文对家国政治的强烈关注和对新生活运动的复杂心态。
面对“新生活”,小说中人的反应各异。对“新生活”的到来反应最强烈的是一个老水手。老水手 20年来因为“气运”不济,死了妻儿,沉了货物,毁了船只,漂泊异乡多年后回到吕家坪,成为枫树坳滕姓祠堂坐坳守祠堂人。照理说,这个饱经磨难的人,对还是传闻的“新生活”的到来应该见怪不怪了,可是恰恰是他的阅历给了他忧惧的理由。老水手联想起近些年所遭遇的各种“变化”,特别使他印象深刻的是内战中各种军队“来了”所带来的灾难,因此,对“新生活”的到来忧心忡忡。“自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业,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结果,事业全毁了。”[1,p42]老百姓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亦不可得,内战带来的变乱已经成为乡下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因此从小说这一层面的书写上看,“新生活”不再只是一场文化运动,而是暴力灾难的象征。这些可怜的乡下人,对“新生活”到来心怀的忧惧看似是杞人忧天,实则是在屡屡遭遇的变乱中被培养起来的相当敏锐的政治嗅觉,令人感慨伤痛不已。
税局中人、会长等因为“新生活运动的演说,早从报纸看到了”[1,p61],因此并不觉得害怕,且能做出自己的判断。过常德的水手和弄船人所见的新生活运动无外乎是“走路要向左,衣扣得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1,p56],“大街上人走路都挺起胸脯,好像见人就要打架神气”[1,p99]。如此等等,在吕家坪人看来都只是显得可笑。小说借这些水手、弄船人对“新生活”的戏谑描述,表现出一般乡下人对新生活运动的理解与其终极目标的隔膜,也对新生活运动中的形式主义进行了调侃甚至讽刺,并借弄船人“走左边,走左边,——大家向左边走,不是左倾了吗?”[1,p99]的玩笑话借题发挥以浇心中块垒,揭露当政者的草菅人命,下笔沉重悲痛。但水手对新生活运动中走路讲规矩,将来好齐心协力打鬼子的理解,又由调侃戏谑一变而为庄重严肃,显示出新生活运动凝聚人心,增强国民意识和国家意识的积极作用来。
吴晓东老师在他的《〈长河〉中的传媒符码——沈从文的国家想像和现代想像》中注意到“对‘新生活’运动的描述在《长河》中是以两种形态表现的,一是通过民间传闻和小道消息的固有的乡土传播途径,二是以商会会长为代表的士绅阶层读《申报》所得到的印象”[2,p857]。“湘西这两种舆论空间——乡土传闻与现代传媒——塑造着民众不同的想像方式,从而也决定了湘西民众对外部消息的重述与重塑,进而决定了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想像。”[2,p856]“老水手坐守祠堂,听几个过路的乡下人谈新生活运动,这就是‘新生活’在湘西民间口头传闻中的最初呈现,被渲染成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使乡下人感到的是大难临头般的忧虑和恐慌”[2,p858],而会长等《申报》的读者们则更会根据报纸的报道做出判断,“大众传媒在无形中建构着一种统一的‘民族国家’想象性图景,并塑造着国民对于‘国家’的信仰”[2,p860]。
颇有意味的是夭夭对“新生活”的反应:听闻“新生活”到了常德,她不仅不害怕,还要让父亲滕长顺带她下常德府看看;哥哥三黑子由于家里受保安队长的欺压讹诈,而想到湘西乡下人被人欺压污蔑,忿忿不平,夭夭安慰哥哥说,新生活来了,凡事都会慢慢变好。15岁的夭夭,家里父慈母爱,哥哥姐姐都对她宠爱有加,女孩子性格明朗畅旺,活力十足。虽然两年前也有过因军队骚扰被迫逃到山里的经历,但对于当年十二三岁的夭夭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情绪的困扰,她不像老水手那样忧心忡忡,却对“新生活”带来的新要求充满兴趣。她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希冀:“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1,p169],恰与老水手的忧虑——“好看的总不会长久”[1,p169]——形成鲜明对比。老水手和夭夭,让人想起《边城》里的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老人与少女的组合,一个代表了历史,一个代表了未来;一个因为有丰富的人生和丰富的痛苦,对生命对社会有一种本质的悲观理解,一个因为处在少年时期人生还未充分展开,痛苦的经验既少,即使有也似乎不以为意,对人生对社会总是报以乐观憧憬,恰如心理学所谓的青少年预设了一个理想世界,具有理想性和不成熟性,却也充满希望与魅力。
各色人等对“新生活”的不同理解与反应,似乎也反映了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沈从文对这场所谓的“文化复兴运动”的复杂心态。新生活运动宣称的目的是进行民族道德、民族精神的重建,提高国民素质,增强国民意识和国家意识,服务于建立统一的现代化国家,实现民族复兴的要求。在日本帝国主义虎视眈眈觊觎整个中国的民族危亡时刻,以“文化”为抓手,完成民族复兴,新生活运动似乎应和时代要求。但新生活运动推进的方式是政治运动式的,强制性的,将个人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置于国家权力的集中掌控之下,以规则来监督约束个人生活,用整齐划一的军事化要求扼杀了个人基本的自由选择;借鉴的资源包蕴着陈腐的传统道德与法西斯主义,所提倡的礼义廉耻是为忠孝节义、专制政治服务。新生活运动名与实分裂,引起很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隐忧与质疑。比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领袖人物胡适就在1934年3月25日天津《大公报》上发表题为《为新生活运动进一解》的文章质疑新生活运动的方式与内容,认为《新生活须知》里“并没有什么救国灵方,也不会有什么复兴民族的奇迹”[3]。作为一个坚守五四自由民主精神的沈从文,一直坚持的是“通过文学创造来完成社会观念和民族品德的重造”[4],对于新生活运动的质疑批判实不足为怪。但这场运动所带来的一定程度上的普通民众的民族国家认同感,激发起的同仇敌忾、团结御辱的精神风貌又让沈从文认同。这看似矛盾的心理,真正体现出的是沈从文的家国情怀。《长河》中会长、滕长顺以及那些准备当兵打鬼子的年轻水手们,“虽不大相信官,可是相信国家”[1,p90],他们对国家的信仰与认同,也正是沈从文的信仰与认同。
乱世中灾难随时降临,吕家坪商会会长家的船伙计回来时报告说省里向上遣将调兵,恐怕要打仗。小说中语焉不详即将到来的战乱,指的是湘西苗人反抗国民政府湖南省主席何键的起义以及中央军对起义的镇压。自1935年湘西的“家边人”“湘西王”陈渠珍在国民政府的威逼之下,大权旁落,统治湖南的何键对湘西实施残酷的军事镇压,横征暴敛,引得民怨沸腾,湘西各地起义不断,苗民在重压之下的反抗不断加剧。“到1936年底,已有四个县的苗、汉土匪起事向驻军开战。”[5,p248]小说中“省里向上调兵”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
《长河》中沈从文借一位中学教员之口表达了对何键湘西政策的强烈质疑与不满,凌宇说沈从文以“鲜明的地方立场暴露国民党政权的黑暗”[6],倾吐地方百十年来所受的外来的欺压,为地方苗民“造反”正名。金介甫则认为沈从文将湘西地方的衰落腐朽归咎于以何键为代表的湘西的新统治者,更倾向于拥护湘西独立。沈从文在小说中确实借中学教员对湘西自治有所肯定,也借乡下人之口对苗族数百年来遭遇的政治压迫、武力镇压表达悲愤之情。但这并不就是金介甫所谓的“他越来越把湘西当作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来看,所以他在后来的作品中,差点儿写成了拥护湘西独立的宣传文学作品”[5,p241]。湘西的地方性问题与国家利益之间,其实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二元选择。并非关注于地方的苦难,强调在地方自治下的种种好处就是建立地方与国家的对抗,且即使实行地方自治也并不妨碍沈从文统一国家的认同。在这一问题上,笔者更赞同这样的观点:沈从文“不仅是在整个民族国家的广阔视野里看待和思考地方性、乡土性的问题,而且他对现代国家建构的想象,并不与对地方性、乡土性问题的关注相对立,相反,他企望能够在矛盾纠结中理清出内在的一致性”[7]。在《长河》及之后的写作与现实生活中,沈从文都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对家国政治的关注与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在与《长河》同年发表的《给青年朋友》一文中,沈从文鼓励学生在战争时期作中国当前需要的人,并阐明其对统一国家的认同:“现在如果有什么人,还想凭借武力来推翻当前政府,我们就不会坐视国家统一的破裂,甘心重新陷入割据混乱的局面。”[8]他思索湘西人如何能有贡献于这场民族战争,鼓励湘西的年轻人“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9],捍卫国土,奋勇杀敌。《长河》中对家国政治的关注使得沈从文超越了其一贯的“湘西歌者”的身份,在抗战的大背景下显示出一个普通中国人最基本的爱国情感。
二
沈从文一向关注的是人,对家国政治的关注,背后是对人的关注。乱世危局,沈从文忧思湘西人的现实与未来命运。
在《长河·题记》中沈从文慨叹进入现代的20年来湘西社会的变化:“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是,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 20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1,p3]“现代”与它之前的数千年历史的缓慢渐进不同,它是突变,剧变,是劈炸一切的“巨雷”,是冲决一切的“洪流”。当历史的长河流到20世纪30年代,湘西这片土地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化最大的是人事。
《长河》“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1,p7],小说第一章《人与地》纵览全局,书写辰河两岸近30年来在社会变异中地方的人事变化,在“近乎偶然与凑巧”中各色人等的生活状态与结局出路。
当地那些吃水上饭的“水上人”将自己连根拔起,就多有在奇异命运中流落他乡终至客死;也有发了迹的,重归故里,成为小乡绅。或进而家发人发,成为财主员外;或福去祸来,家破人亡,再次漂泊水上。有从地面和水上两面讨生活,兴家立业的;还有干脆就做不沾水不近土的生意人。也有办团防,成为军官,回家乡称支队、司令官,成为当地土豪的。更有在现代潮流影响下,进新式学堂,毕业后作教员,当校长,作科员,家中老太爷成为封翁。那接受新思想影响儿子们,或主张婚姻自主,或立志改造社会,那成为革命分子的,却在“大时代”的压力下,或逃亡或流血牺牲,老的也追随儿子而去,完结自己的一生。
女子们——做童养媳的、留在家中做黄花闺女的、晚嫁失时或嫁后守寡的,似乎时代变动对于她们并无多少影响,她们在习惯下照例各有自己的命运归宿。本分的依惯例完成结婚生子的义务;爱风情的,则有可能被风流子弟诱引,照例被卖作土娼,或被亲族沉潭或自杀了事,终至一个悲剧的结局。也有能干的妇人,甚至做寡妇的还能兴家立业。至于那些读新学堂的女子们,则无论是装束打扮、生活日常还是恋爱婚姻、事业理想都非传统女子可比,俨然是这片土地上的独异存在。大多数普通女子生活中混合着经验与迷信,将平凡单纯的日子过得充满象征与诗意。——“这一片小小地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1,p7],读之令人感慨沉思。而滕长顺的 15岁的小女儿夭夭的命运更让人悬想忧心。
吕家坪的保安队长为人贪婪嚣张,他觊觎美丽的夭夭,每每出言调戏,令人心生恐惧。夭夭也从最初见到队长的一派天真单纯无心机到内心忐忑不自在,每次只能远远躲开,萝卜溪酬神演戏,保安队长被邀请来看戏,但他看戏兼看人,夭夭感受到队长眼光的压迫,又一次被迫离开。
队长的“来”与夭夭的“走”,势成对立,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被动逃离,夭夭能最终成功逃离保安队长的觊觎吗?《长河》作为未竟之作,终至第一卷结束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结局都未可知,但以队长为人之嚣张,居心之叵测,夭夭的命运着实令人担忧。
1938年7月29日晚沈从文在昆明给仍困居北京的妻子张兆和写信:“我写《长河》五个页子,写一个秋天的种种。……夜已沉静,然而并不沉静。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闪电极白,接着是一个比一个强炸雷声……我想起数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听雷声轰响所引起的情绪。同时也想起现代人在另外一种人为的巨雷响声中所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这洪大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正在重造历史。”[10,p316]“我想写雷雨后的《边城》,接着写翠翠如何离开她的家,到——我让她到沅陵还是洪江?桃源还是芷江?”[10,p317]
这“人为的巨雷响声”应该指的是来势迅猛不可挡的社会剧变。在《边城·题记》中沈从文说:“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11,p59]这个作品就是《长河》,《长河》就是“雷雨后的《边城》”,这个“边城”已从“茶峒”移到“吕家坪”,移到“萝卜溪”,那个明慧温柔的翠翠也已经换作了天真柔和的夭夭。而他要在《长河》中“写翠翠如何离开她的家”,到沅陵还是洪江?到桃源还是芷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翠翠——夭夭要“离开她的家”,离开萝卜溪,离开橘子园,这就是夭夭的命运走向。“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变,变动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于偶然与凑巧事情发生,哀乐和悲欢,都有他独特的式样。”[1,p21]枫树坳祠堂里夭夭与老水手充满孩子气的讨论焉知不是一个预言,那个说“我要在乡下住”[1,p142],“地方不熟悉我就有点怕”[1,p143],“我赌咒也不去。我不高兴去”[1,p143]的夭夭,最终必得离开她舍不得的橘子树,离开她舍不得的牛羊鸡鸭,这其中的挣扎过程会是如何惊心动魄,想来沈从文的一支笔或不忍写下去。
在各色人等平凡而又前途未卜的生活中,引人注目的是现代社会带来的人伦关系的变化——读新式学堂,接受新思想的子一辈与原生家庭的父一辈的关系已经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儿子对家中一切既看不上眼,对待父母长辈多有些不耐烦,而那家中老的俨然就以崇拜态度看待自己的儿子。这些新式儿女,多主张婚恋自由,即使女子中有“抱独身主义”者,家中老的多不能干涉。
农民与官与军人的关系也不再如《边城》等湘西小说中那么和谐纯粹。在《边城》的世界中,“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极其得法……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12]。而《长河》里的军人只会腐蚀乡里,鱼肉百姓。保安队不仅不能保一方平安,反而成为地方的祸乱之一。水上警察和地面上的保安队一样,打着“保安”的旗号,干的是敲诈勒索的勾当。小说多次写到这一地方人民遭遇的来自官家的各种压迫剥削、苛捐杂税,而乡下人日常谈天说地的内容也不外是官员对地方的骚扰敲诈。
“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1,p26],这是乡下人朴素直观的感受,也是湘西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更令人痛心的是普通人人性的变异。沈从文曾在《边城·题记》中提及要在另一个作品(即是《长河》)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11,p59]。但因为小说只完成了第一卷,这一主题其实并未充分展开。但人心的变异还是有迹可循的。水手们对做保安队员的想象与向往——“总似乎又威风,又有点讨人嫌,可是职务若派到自己头上时,也一定可以做许多非法事情,使平常百姓奈何不得,实在不是坏差事”[1,p157]。“糜烂地方”的趋向令人深感忧虑。还有三黑子以暴易暴的冲动,也许都暗示着这些年轻水手们未来的选择,或者成为“腐烂地方”的特权者,如保安队员,或者会成为反抗政府压迫的“造反者”,或者因此被逼为“匪”,人与地方的黯淡前景都令人忧虑痛心。
在黯淡与忧惧中,沈从文还是留下了一点希望。那些年轻的水手不是相约打起仗来大家当兵去打鬼子吗?如果按照沈从文的计划,小说“一直写到国民党当局将数万湘西武装健儿送上抗日前线,而把自己嫡系部队开进湘西成为征服者为止”[13]的话,在抗日战争的大环境中,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些人也许最终成就了一个既悲剧又悲壮的结局,即如真实历史中那些湘西年轻人的结局:开赴抗日前线,杀身成仁。“《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1,p5]也许正像沈从文所期待的,在抗日战争的洗礼下,地方和人可以完成自我的救赎。
历史长河浩荡向前,“变”是“常态”,然而在骤然而来的风雨卷扫摧残一切时,沈从文仍然关注乱世危局中那永恒不变的“常”态人生,在乱世中演绎乡村抒情的绝响。
三
乡村抒情是沈从文湘西题材小说的灵魂。《长河》以诗化之笔,描绘风土人情,书写乱世危局中湘西人依然葆有的自在诗意人生与自然美善人性。
“两千年来这地方的人民生活情景,虽多少改变了些,人和树,都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靠土地喂养,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俨然自土中茁起。”[1,p12]两千年来,无论时代如何变换,人和土地的关系似乎永恒不变:生于斯长于斯长眠于斯。顺天应时,生死自然。恒久不变的还有人性善的种子,人际关系和谐的理想,生活美好的希望。
滕长顺的勤朴正直,二姑娘的忠厚老实,夭夭的乖巧天真,老水手的善良朴实,会长的心地纯正,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在人性变异剧烈的社会中,“善”仍是不变的人性。老水手历尽磨难回到吕家坪,生活艰难无着,滕长顺一家把他接到家里,当亲人一样对待;又在老水手执意要自己养活自己时,帮他成为枫树坳坐坳守祠堂人。
小说营造了滕长顺一家的完美生活。萝卜溪橘园主人滕长顺年轻时从做水手白手起家,逐渐成为大船主。水上的事业和土地的收成两旺,更旺的还是人口。夫妻两人共养了二男三女,儿子均已娶妻生子。家庭中父母弟兄姊妹齐全,男子勤劳能干人缘好,女孩子性格畅旺,和善真诚,婚事美满。家业兴隆,人丁兴旺,滕长顺为人公正,因此成为萝卜溪人人敬重信赖的头行人。这个家庭可以称得上是萝卜溪的“首善之家”。
这个完美家庭似乎是沈从文刻意构建的,是最后的美好寄托还是欲抑先扬,为下几卷中人事的大变动、家庭的分崩离析做铺垫?在乱世的背景下,这一家人显然承载着沈从文对即将逝去的美好的风俗人情、平凡生活的最深情留恋。《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一章中沈从文不厌其烦地写了这一家人对一切附予农村社会的节会与禁忌的虔敬以及由此获得的“节日的解放欢乐和严肃心境”[1,p45]。正像汪曾祺所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14],“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欣悦”[15]。风俗是人对生活的信仰。时代剧变,人心惶惑的乱世里,这“简单信仰”不仅蕴蓄着抒情诗的气氛,更成为稳定人心、从容庄严地“活着”的重要依靠。小说还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吕家坪、萝卜溪人的日常生活——家庭日常、买卖交易、人情往来。平常的生活,如常的信仰,巨变中的不变,给人以极大的精神慰藉。《摘橘子》一章写橘子丰收的劳动场景,生活的美好,人心的和悦,洋溢在字里行间。《社戏》一章写一年一度的酬神大戏,酬神敬神,达到人神和悦的完美境界。
《社戏》是《长河》的终章,人神和悦的大戏在一派神奇动人光景中落幕——沈从文所讴歌的自在自然、天人合一的生活也终将落幕。现实的风雨飘摇,未来的不可预期,在一派沉痛悲悯中,《长河》成为沈从文乡村抒情的绝响。
《长河》是沈从文对湘西、对故乡人最后的深情凝视,也是怀着悲剧感的最后抒情。《长河》之后的小说,《王嫂》《看虹录》《摘星录》《乡城》《笨人》《乡居》《主妇》《虹桥》等都与湘西书写无关,《芸庐纪事》和《动静》分别以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和六弟沈荃为原型,人物活动的地点虽在湘西,但小说的中心事件与湘西书写的关系亦不大。《芸庐纪事》是写抗战时期下乡学生对乡间人与事的隔膜;《动静》则写捍卫国土的家国情怀与对抗战中人事的忧思。《雪晴》系列(《赤魇》《雪晴》《巧秀与冬生》《传奇不奇》)的背景是湘西,被认为是沈从文湘西抒情的一次回归努力。小说的内蕴复杂,其核心故事是乡村中两个家族之间血腥恐怖的仇杀。但《赤魇》《雪晴》侧重凸显生命意识,写自然与生命的律动给人(“我”)带来的强烈冲击,感慨于“生命的复杂与多方”[1,p413],带有“艺术家自传”[16]的印记,直到《雪晴》结尾才因巧秀的出走戏剧性地转为不是“传奇”的乡村暴力书写,并形成对“暴力”“复仇”“宽宥”“宿命”等主题的探寻。这些因素导致了《雪晴》系列的抒情与《长河》及之前的湘西抒情迥然不同,这次湘西抒情的回归努力也同时宣告了湘西抒情的不可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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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