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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的文体特征

2018-01-29马晗敏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许广平书信杂文

马晗敏

(甘肃政法学院 学术期刊部,甘肃 兰州 730070)

《两地书》是鲁迅与许广平整理二人1925至1929年期间的往来书信,于1932年公开出版的书信集,文献价值弥足珍贵,研究者可以从中获得作者生平史料、印证一些历史事件。除此之外,其更大的价值还在于对“书信”这种文体的开拓。按照西方近代以来“纯文学”概念对文类的界定,在现代文学研究中,除借助书信形式创作的文学作品,如书信体小说和散文可以勉强纳入文学研究的范畴,其他非虚构的书信很难进入“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亦难以对其中的文学现象进行条理化的阐释。上世纪80年代以来,“大文学观”的提出为书信进入文学领域提供了新的视野。“大文学”的提法始见于1918年谢无量编著的《中国大文学史》,它梳理了中国文学的历史,那时的“大”主要是指学科领域跨越了历史学、诸子哲学等,内容庞杂。进入新世纪,杨义先生提出了“文学三世说”,即“一是古代文史混杂、文笔并举的‘杂文学观’;二是20世纪从西方借鉴来的承认文学的独立价值,既推动其个性化、流派化,又使之成为独立学科而与其他学科分离开来的‘纯文学观’;三是20、21世纪之交应对全球化潮流,正在崛起的‘大文学观’”。这里的“大文学观”是对中国古代杂文学观与后来西方推崇的纯文学观的一种实质性超越。如此一来,“大文学”的含义不妨可以理解为在以原有的纯文学界定为内核的基础上,对文学史现象、文学史料、文学文体进行范围扩大,并且将文学视为一种文化存在置于社会历史当中进行价值判断,把探讨文学的意义与其所承载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密切关联起来。

童庆炳先生曾在他所著的《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一书中这样表述:“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1]1表面上看,文体是作品的“语言秩序”、“语言体式”;而深层次分析,文体承载着“社会的文化精神和作家、批评家的个体的人格内涵”。[1]1因此,我们对文体的探讨不能只局限在分析文学作品的语言运用方式和表现手法等层面,同时还要深入把握作者潜藏在作品中的思想文化内涵。《两地书》可以被称作一部文学与历史相互交织的综合文本,其中,有的书信只是起到传递信息、倾诉心声、交流思想的作用,纯为应用文体;有的书信内容涉及人生问题,情真意切,堪比抒情散文;有的书信内容则是针砭时弊,严肃犀利,深刻胜似杂文,甚至“补充了杂文中的未尽之意,而更有所发挥。”[2]2因此,《两地书》不仅是作者对书信文体的创新之作,同时隐含着与作者思想感情、理想信念有关的“文学性”特征。

一、自觉的文体意识

书信有三大基本要素,即收信人(或阅信人)、落款、写信时间。由于写信者写信前有一个明确、特定的收信对象,写信人所述内容必须是真实可靠的,决不能随意臆造,除非有意造假,因此真实性也就成了书信的主要特征;由于是因事而写或向写信者回复书信,书信还具有及时性、私密性特征;而抒情性则是书信最明显的特征,不论是叙事还是议论,往往都夹杂着写信者的思想情感。通常情况下,个人书信不像文学创作,书写时不需要虚构情节,因而也就不使用想象性、创造性等相关文学手段。个人书信的话语空间一般只限定在收信人和写信人这一特定范围之内,不公开出版很难进入公众视野。《两地书》文本除保留了个人书信的一般特征外,作者摆脱了传统书信写作的窠臼,将个人的生命体验、理想情怀与变乱中国的现实问题纠结在一起讨论,并将私人间的话语及其对象清晰有序地置入公共空间,呈现给大众读者。作者在对原信重新抄写、修改和整理出版的过程里,本身就进入了一种“创作”状态。

从书信的基本要素考察,鲁迅、许广平二人的原信均保持了传统书信的规范格式,并且鲁迅书信还具有中国古代书信格式的遗韵,如1926年8月15日写给许广平的信,开头“景宋‘女士’学席:程门”、结尾祝福语“顺颂时绥”、署名“师鲁迅谨订”、时间“八月十五日早”。[3]107耐人寻味的是二人原信的开头称呼、结尾署名灵活多样,丰富多彩。1925年至1927年二人的书信,鲁迅书信开头称许广平为“广平兄”、“愚兄”,许广平写信称鲁迅为“鲁迅先生”、“迅师”、“鲁迅先生吾师左右”、“MY DEAR TEACHER”、“嫩棣棣”等,结尾署名一般用“鲁迅”、“迅”、“小鬼许广平”、“YOUR H.M.”(“H·M”是鲁迅对许广平的绰号)等。1929年的21封书信(《鲁迅景宋通信集〈两地书的原信〉》收录),两人之间的称谓开始发生变化,亲昵程度更进一步,基本有两种称谓,鲁迅称许广平“小刺猬”,许广平称鲁迅“小白象”或“小白象,姑哥”,落款也是“小刺猬”、“小白象”或“你的小白象”。但鲁迅书信落款署名与许广平书信开头称谓更加形象特别,鲁迅书信落款要么是“小白象”,要么画一只“昂首”或“低头”的“小象”,许广平书信开头的称谓则是画一只或两只“小象”加上文字。1932年的书信,开头称谓和落款则更显亲密,鲁迅对许广平的称谓有“乖姑!小刺猬!”、“小莲蓬”,许广平称鲁迅为“小白象”、“哥”、“小白象,姑哥!”等,亲昵词语的运用也多了起来,书信结尾署名也时常变化,如“你的小白象”、“L.”、“L.S.”、“迅”、“你的H.M.”。二人书信称谓的变化随着二人感情的递进、关系的变化而发生着改变。师生关系时期的书信称谓单一,严格遵守“师道”;而到了恋人和同居时期,多样化的称呼更加折射出彼此间相处时的愉悦与牵挂。从称谓变化可以看出二人从师生到恋人、再到夫妻这一路水到渠成的关系转变,更反映出他们对传统书信写作风格的创新与实践。重抄修改后的《两地书》根据不同时期的书信,将信的开头称谓、最后署名基本统一起来,大量的祝颂语都被删去,但书信的格式、基本要素没有发生变化。从数量上比对,出版后的《两地书》并未将二人的所有原信收录。1932年11月鲁迅离开上海去北京探母,短短15天时间里二人通信共18封,并未收入。这部分书信主要记述了鲁迅和许广平成家后去北京看望母亲的情况,主要谈及生活琐事,倾诉“夫妻”间离别后的思念之情,鲁迅或许认为这属于自己的“家书”之类,不值得特意公开给别人看,故未收录,否则也有像郑板桥家书一样“为什么刻了出来给许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装腔”[4]24之嫌。

考察书信的内容,二人通信并非虚构的书信体文学作品,而是两人真实经历的纪录,抄写整理时经过了选择、增删、修改,目的是对当时的事实真相、思想笔墨进行再次确认,所以出版的《两地书》依然严肃郑重地保持了原信的整体风貌,内容的准确性、真实性、可靠性没有改变,书者的思想感情有增无减,删去的部分是私人书信中便于倾诉而不宜公开的内容。其中删改较大的是许广平的书信。具体内容方面,一是原信中对涉及国家前途命运的政治话题,如政治生态、武装革命斗争的方式、蒋介石领导的国民革命军取得北伐战争的胜利、中山大学学生之间的党派分歧、学校改革、对研究系的严厉抨击等内容,均属于政治敏感话题,这些话题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原信中对此交流讨论比较深刻、坦率,作者毫不回避。但在当时国内腥风血雨、中国知识分子话语权受到限制的特殊环境下,自我保护是首要的,因而书信在出版的时候不得不被进行大量的删改,要么被删除,要么换一种言说方式进行暗示。二是生活细节方面的叙述被删去不少。鲁迅是一位非常细心的人,就连生活细节的表述都别具一格,书信中关于他在厦门大学的住所方位、房间的陈设,他都通过图示告诉许广平,个人生活起居的叙述比比皆是,而这些细腻的个人事项描述统统在出版时被删去。1929年鲁迅回北京探母的书信中大部分是走亲访友以及与母亲相关的内容,母亲谈及他和许广平的事也都被删去。关于谈论版税、收入等经济话题的内容也不复存在。三是作者对原信中涉及到的人名采用了假名,如原信中的顾颉刚被改为朱山根等。四是除了1932年的书信没有被收编外,还有几封书信被抽出,这些书信内容多是恋人之间的相互调侃,但并非“死呀活呀”的隐情,纯属个人之间的“私事”。对一些描述两人恋爱关系的话语,包括“情话”,如鲁迅希望“合同早满”、“我们之相处,实有深因”[3]357的分析要么被删除,要么换一种方式表达。五是除了删除、修正以外,还增写了一些内容。由于重抄工作距离书信写作已时隔几年,时局发生了变化,作者对一些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和倾向,故而增加了一些笔墨,除了更加准确地叙述事件,他们对问题和自己思想情感的剖析也更加深入,使书信的可读性明显增强。如1929年鲁迅回北京给许广平写的最后一封信,从5月31日夜一点半至6月1日凌晨五点,信分三次写完,重抄时增写了大量的内容,鲁迅痛快淋漓地剖析了自己的作品和写作心境。此外,二人还对大量的话语进行了润色加工,使之文学韵味十足。

鲁迅为何钟爱这些书信,而且要字斟句酌地修改,都源于他对日记、书信等应用文体价值的深刻认识。他认为“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4]25这恰恰说明了书信不仅仅具有交流感情、传递信息的实用功能,而且是具备文学性的。因此,《两地书》的修改出版体现了鲁迅作为一个“文体学家”自觉的文体追求。

二、面向大众的自由书写

一般书信写作中,始终是写信人针对收信人说话。如果将写信人和收信人作为一组“对话体”,双方的情绪互动基本上就在对话中完成。这种不时地以第一人称“我”和第二人称“你”出现的双方角色互换,使情感最终的接收者有了不确定性。阅读《两地书》,读者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参与意识,换言之,存在收信人和读者身份的“同一性”现象,这使得书信阅读关系丧失了真实性(写信人与收信人)原则,出现了阅读关系的“虚拟性”特点。由于《两地书》涉及的内容题材广泛,且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个人安危与国家命运被紧密结合在一起,在这种融合中,面向大众、重视读者感受便成了作者自觉的书写意识。这种情况并非出现在一两篇书信中,而是在很多书信中,写信人都似乎在对读者说话,并将这一话语方式贯穿始终,充分表现出面向大众的自由书写特征。《两地书》作为公开出版物与读者见面,它的读者既是个体的,也是群体的或大众性的。作者在原信无意识的书写中,题材选取也许是导致隐含读者存在的原因之一;但在之后重抄出版时,作者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尽量考虑到将要阅读作品的对象,这就使得《两地书》在原有纯书信特征的基础上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它所体现的已经不再是“书信”所具备的真实性、私密性、抒情性基本特征。《两地书》进入公众视野后深受读者追捧,不仅是因阅读后令人回味,更重要的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体会到的那份参与带来的愉悦,即深入“书信”世界后与作者同喜同悲的审美体验。鲁迅与许广平巧妙地在书信文本和读者之间搭建起一座情绪互动的桥梁,使读者很自然地对书信中明确表达或可能隐藏的教诲、意念、苦痛或欣喜有一种信任感与真实感。面对作者那些情绪激昂的呼号式倾诉,读者甚至会想象自己穿越时空,回到时代现场去真切感受一次。尤其是书信中作者对现实世界的体悟、个人内心世界的解剖、理想信念的阐发等,它们借助书信的外壳完全以散文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是鲁迅其他文学文本中难以见到的,可以称得上是精美的书信体散文。

《两地书》的内容是真实的,没有情节上的虚构。那种融历史事件叙述、个人“心境”流露、理想情怀阐发于一体的自由书写,令读者体会到难以割舍的阅读魅力和“真实感”。比如作者关于如何对待人生道路上的艰难困苦等问题的讨论,对青年人而言至今百读不厌。许广平给鲁迅写第一封信时正因卷入女师大风潮而难以脱身,苦闷彷徨之际写信请教:

情形是一天天的恶化了,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悲痛苦的了!……苦闷知不能免掉,或者就如疾病知不能免掉一样,但疾病是不会时时刻刻在身边的,——除非毕生抱病。——而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密,总是时刻地不着急来,挥之不去。[5]8

从许广平的语气和态度不难感受到彼时她内心的沉重和焦虑,这是当时大多数进步青年共同的心理特征。从文体角度分析,许广平的第一封信完全采取了抒情散文式的笔法,重点从个人内心深处积郁已久的愤懑情绪展开抒情和哲理性的思考。鲁迅在回信中严肃地探讨了关于人生的问题,一方面表明自己对黑暗现实的体悟和对付苦痛的方法,也就是“专与痛苦捣乱”;另一方面就许广平的疑惑进行点拨开导。这种个体之间的对话并非隐秘写作,而是作者以面向公众的心理,尤其是对当时大部分青年学生如何认识社会、对待人生重大问题的指导和指引,内容和方法上明显具有普适性,即便在时隔近九十余年的今天,依然具有现实指导意义。信中介绍了两条极其宝贵的经验,也就是他自己“如何在世界上混过去的方法”。[5]11

第一,如果在人生的长途中遇到“歧路”和“穷途”,鲁迅绝不会像信中提及的墨翟和阮籍那样恸哭而返,也不向他人问路,因为他确信别人不知道,而是选择休息一会,找一条似乎可以行得通的路继续走下去;或者在没有路的荆棘丛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鲁迅在《生命的路》一文中也表达过类似的思想:“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6]368这种思想对指导当时青年坚定理想信念、参与社会改革大有裨益,体现了作者面对艰难险阻无所畏惧、知难而进的精神。在遇到“歧路”与“穷途”时不退缩、不犹豫、不随波逐流,审慎思考后选择一条符合实际的路继续前行的思想,激励着作者“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7]415东渡日本留学;而后抱定“立人”、改造“国民性”的理想,自觉弃医从文,义无反顾走上文学救国、思想救国的道路。

第二,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动荡不安、黑暗势力丛生。要揭露社会阴暗面,同恶势力进行斗争,必须把个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在每次大的社会政治事件发生时,鲁迅并没有冲锋在前,也不赞成别人去做无谓的牺牲。他的“壕堑战”、“韧性战”方略,是在时代与社会政治漩涡中亲身经历后总结的经验。因为他深谙“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5]12。但这一思想却很难被当时年轻气盛的青年人所接受,流血事件仍然接二连三地发生。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鲁迅不得不劝导青年学生保护自己,珍爱生命。

许广平一时难以理解和认同鲁迅的上述观点。鲁迅耐心给予开导,目的是在与黑暗势力抗争的道路上,无非想多留几个革命的战士,以便取得更多战绩。他不认同许广平列举子路“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的做法,因为这种死到临头还不失“伪君子”形象的行为太愚蠢。而意在指导青年在唤醒民众、改革社会的斗争中,要讲究策略和灵活性,“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5]17莫要随随便便去做无谓的牺牲。

事实上,鲁迅早在1923年时就提出与“壕堑战”策略一致的“韧性战”方略。他在《娜拉出走后怎样》中说:“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8]163这里对“牺牲无用论”与“韧性战”思想的阐述,远不及作者在《两地书》中酣畅淋漓的讨论深刻。就在女师大风潮开始后不久,许广平与其他几名学生自治会成员被校长杨荫榆以评议会名义开除,深陷困境,孤立无援。她在这一事件中得到了深刻教训:“就是群众之不足恃,聪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终不敌强权,‘锲而不舍’的秘诀却为‘凶兽样的羊’所宝用。”[5]63鲁迅调动自己的文学才华和情感力量,对许广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通过正反两方面进行分析,列举当年在北京大学闹讲义风潮的带头人冯省三,挺身而出后被学校开除且没有一个同学为他伸张正义的事例,指出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奔走呼号,仅凭一己之力微不足道,即使牺牲个人到头来也只是一场悲剧。他又结合“牺牲无用论”的观点分析《工人绥惠略夫》中的主人公绥惠略夫本是“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其初衷也是通过反抗社会拯救群众,却反而遭到了社会和群众的迫害,愤怒之下他仇视身边的一切,开始报复社会,无论见了谁都开枪,自己最后也丢了性命。同时鲁迅还认为“要防一个不好的结果,就是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种在中国是常有的。”[5]77鲁迅引用反面事例,意在告诫青年不能鲁莽冲动、意气用事,也不希望中国出现绥惠略夫这种破坏一切的人。因此,他反复提倡“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否则容易碰钉子、吃大亏。这些建议不仅是私人间的对话讨论,更是作者给予“潜在读者”最深切的心灵寄托。

正因许广平深刻地认识到鲁迅这些独到的见解对广大青年投身革命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在1925年6月19日的信中,她特意将鲁迅第一封来信中关于“走人生的长途……”的几段重要论述重抄一遍,并觉得“‘独食难肥,还想分甘同味’(二句是粤谚),以公同好,现在上海起事,应有百折不回的精神,故我以为这些话有公开之必要,因此抄录奉呈以光《莽原》篇幅。”[5]82这些话题和内容已经完全超出了“私人”空间,充满了作者“面向大众”的“文学”式思考。

三、难以割舍的论战情结

杂文是鲁迅与敌论战的重要武器。唐弢先生曾认为,鲁迅的杂文不是一种文体,而是多种文体,他在《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中就具体列举了抒情的杂文、叙事的杂文、政论性的杂文、短评式的杂文、随笔、絮语、日记、通信、对话、速写、寓言等十一类文体。[9]60按照这样的体裁划分,《两地书》中的绝大多数书信无疑可以被视作鲁迅的杂文。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序言》、《我和〈语丝〉的始终》、《徐懋庸作〈打杂集〉序》等文中都有提及:要“为现在抗争”,“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够移人情”。有学者就把这些见解总结为“杂文质”,认为鲁迅的“偏重于议论性的散文发展而来的”杂文具有上述“杂文质”。因此,鲁迅杂文“是一种新文体,这种文体体裁特点是以杂感为主体的杂多体裁的统一,是杂多体裁统一于不同程度的‘杂文质’。”[9]60无论是唐弢先生对鲁迅杂文的分类,还是鲁迅本人对杂文的界定,《两地书》都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杂文质”。

《两地书》中的许多书信打破了传统的书信写作叙事方式,将看似不相干的事件或言说对象放在同一封信中加以讨论,在叙事抒情时采用散文、杂文等多种文体的写作手法将其呈现,明显有一种“互文性”现象,即不同作品之间的文本互涉性。读者可以在一个文本中找寻到另一个文本中某些内容的痕迹,它们以不尽相同的方式出现在不同文本中,为读者深入分析所涉内容的原始文本提供新的线索与灵感。《两地书》中不少篇幅涉及鲁迅的其他作品,包括杂文、散文、散文诗,甚至小说中的内容,它们通过引用、插叙等方法出现。另外,有的书信内容成为鲁迅后来发表的杂文的基本论点,有些书信甚至弥补了杂文的不足并延续了杂文的精神脉络。

我们在以往的阅读体验中可以发现,鲁迅创作的杂文中,书信体其实是他常用的一种形式。除《两地书》外,鲁迅以书信形式撰文的大致情况如下:一是1925年写的《通信》和《北京通信》,收录在《华盖集》中,1926年写的《上海通信》、《厦门通信》收录在《华盖集续编》中;二是《而已集》和其他集子中的《通信》等,这两类书信当时已公开发表,题目冠以“通信”或“XX通信”;三是有明确对象而写的书信,如《答有恒先生》、《答杨村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等,这些书信都被作者收入了杂文集。若将《两地书》中关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的分析、女师大风潮的论述、厦门大学人事挤轧现象的抨击等摘录出来,就是一篇篇精美的书信体杂文。个别书信中讨论的问题是杂文中见不到的,如书信中鲁迅关于朱老夫子(朱希祖)“假名论”这一话题,在作者其他杂文中并未出现过,整段文字紧扣写文章使用“假名”并非“不负责任”这一基本主题,层层递进,批驳有力,若从书信中提取出来就是一篇精美的杂文。也有书信成为了之后杂文写作的基本素材,如鲁迅认为:“治中国应该有两种方法,对新的用新法,对旧的仍用旧法。……民元革命时,对于任何人都宽容(那时称为‘文明’),但待到二次革命失败,许多旧党对于革命党却不‘文明’了:杀。”[5]88基于对民元革命、二次革命和北伐战争的经验教训的认识,经过认真细致的酝酿,1926年年底,鲁迅写成了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而1925年7月29日的信可以视为这篇杂文的雏形。

在研究鲁迅杂文的“文学性”时,有学者认为:“对于鲁迅,文学是一种行动”。[10]106这正体现了“大文学”意义下鲁迅的创作动机和写作情怀。《华盖集·题记》中,鲁迅在自我否定与辩解中曲折地透露了杂文的自觉意识:“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中,整理了这一年所写的杂感,……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11]3这里所说的“小事情”就是《两地书》中不少篇幅谈到的因“女师大风潮”引起的鲁迅与杨荫榆、章士钊、陈西滢等人的一系列笔战。这些个人之间的纷争和恩恩怨怨,表面看似乎是个人理想与时代命运的冲突造成的,实际上是改革派与保守派两种社会势力之间的抗衡与争斗。《华盖集续编·小引》进一步映射出他与陈西滢等“现代评论派”之流笔战到底的心态:“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想说的,一任他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来借此释愤抒情。”[12]183《两地书》中讨论的多数内容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两本杂文集里的内容相关联,但书信中的剖析更显深刻透彻,入木三分,弥补了杂文中的未尽之意。如上文中讨论的“壕堑战”思想、“牺牲无用论”的观点,在杂文《导师》、《北京通信》中远远不及《两地书》中阐述得充分;在《空谈》、《死地》、《记谈话》等杂文里也只是提及,并没有像《两地书》中作深入分析;欲全面了解杂文《厦门通信》、《厦门通信二、三》中的关于厦门大学办学状况、文人相挤现象、鲁迅去留问题的表述等,只有借助《两地书》第二集进行分析,方可真相大白;要真正了解《〈坟〉的题记》和《写在〈坟〉后面》的写作动机和蕴含的思想情感,就不得不阅读《两地书》第二集后半部分的书信。因此,将鲁迅杂文与《两地书》两相对照进行阅读,能够提高对其杂文作品的理解与把握。

此外,关于指导青年如何写作的相关话题在《两地书》中提到的最多,这也是同时期鲁迅其他文本中难以见到的。鲁迅认为青年是国家的未来,是推动社会改革进步的重要力量,他号召广大文学青年拿起手中的笔进行“文明批判”与“社会批判”,参与到改革社会的行列中来。为此他主持编印《莽原周刊》作为文化学者和青年学生发言的主要阵地,并对于青年如何写泼辣文章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他曾说“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11]4他对于“《莽原》实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没有撒泼文章,真也无法”,[5]69显得既着急又无奈。一方面,鲁迅主张发表文章必须使用假名来保护自己,免得招来麻烦,这也是他“壕堑战”思想的延伸;另一方面,他教导文学青年应如何写出深刻而又有批驳力量的好文章,给出了具体的方法技巧,特别是关于辩论文的写法,鲁迅不赞成“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罕有正对‘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5]35他认为要驳倒对手的观点,没有必要列举对手的一言一语进行辩驳,这样表面看虽然犀利,但思想不够深刻,应当针对对手的要害之处精准发力。这些话读起来同样与阅读鲁迅的杂文一样犀利无比,常常有一种让对手只有招架之势而无还手之力的感觉,这恰恰证明了其书信文本的战斗性作用。在1925年6月28日致许广平的信中,鲁迅又从写议论文和诗歌创作的比较角度,强调写议论文应当采取的文体,“此种猛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否则容易引起反感。”[5]83这里他所强调的语言和造句方面要曲折隐晦,正是其杂文语言最显著的特征,对于研究鲁迅杂文的特征大有裨益。对于鲁迅本人来说,他自己的“杂文”文体就是他长期与黑暗社会势力斗争的有力工具,而且写起来游刃有余。所以他说:“这类题目,其实,在现在,是只能我作的,因为大概要受攻击。然而我不要紧,一则,我自有还击的方法;二则,现在做‘文学家’似乎有些做厌了,仿佛要变成机械,所以倒很愿意从所谓‘文坛’上摔下来。”“至于如诸君之雪花膏派,则究属‘嫩’之一流,犯不上以一篇文章而招得攻击或误解。”[5]87鲁迅针对青年学生缺乏社会经验的实际情况,从正反两方面分析了以文战斗和自我保护的方法策略,对青年作文的指导可谓是认真恳切、用心良苦。诚然,阅读《两地书》与阅读鲁迅的杂文一样,可以感受到蕴藏其中的深层思想内涵,它并不会因书信体形式而受到限制与影响。

四、结 语

《两地书》是在许广平和鲁迅二人原信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它既呈现了作者丰富的情感思想,也蕴藏着跨文体写作的意识。书信文本保持了作为应用文体的基本特征,是一部包含文学抒情和历史文化信息的综合文本。鲁迅许广平二人选择不同于当时青年男女书写情书的话语方式,毅然保持参与时代变革的独立姿态,以文会友,循序渐进,由师生关系到恋人关系,终成眷属。书写中大量文学辞格的运用,使得《两地书》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成为现代书信的经典之作而非应用文的写作范例流传后世。尽管没有虚构的成分,但具有一定的文学品味,比虚构更具有写作的意义,这也正是“大文学”视野下《两地书》文体的独特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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