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真实与创作虚构
——论《堂吉诃德》的叙事特征
2018-01-29曹莹
曹 莹
(荆楚理工学院,湖北 荆门 448000)
弗莱德曼指出:“以文学表现一个落伍的游侠骑士(贪婪的读者)的生死,这不仅宣告了现代小说的诞生,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新的二元对立的产生,即故事与历史,或者说是故事写作与历史写作,从根本上说,是词语的权力与无力之间的对立。”[1]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虚构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间不是二元对立的矛盾体,而是对立统一的整体,很难断然分离。历史本该是对现实生活的原样复制,而虚构则是一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二次创作。在生活的现实与历史的真实中,怎样才能接近内心的真实,是塞万提斯一直追求的创作真谛,也是文学史上人们不懈追求的目标。文学的虚构之所以能达到让人身临其境、拍案叫绝的真实感,正是因为借鉴了历史和生活,从中汲取了养分和根基。文学的虚构与历史的真实一直是文学理论讨论的重要课题,塞万提斯也在《堂吉诃德》中作出了许多尝试,如用真实展现荒诞、用虚构建立真实,他的创作时刻在提醒着我们:想要分辨真实和虚构需要自己用双眼和心灵亲自去感受与观察,也不要绝对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和书本读到的,真理是隐藏在虚构背后的,需要读者用心灵去体会。
1 《堂吉诃德》戏谑的真实
《堂吉诃德》诞生之初,处处都是对该小说诙谐荒唐的情节大笑不止的西班牙人,塞万提斯讥讽骑士文学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但这是塞万提斯创作思想的终极体现吗?虽然无从考证,但从文本中无处不在的叙事迷宫和文字陷阱来看,塞万提斯在等待读者给出不一样的反应、做出不一样的思考。
十八世纪《堂吉诃德》开始被人另眼相看。人们开始将他的故事求诸于己,觉得他在可笑之余有些可怜,世人没有讥笑他的权利。十九世纪评论者读懂了《堂吉诃德》的悲剧意味。诗人海涅为这个荒谬绝伦的悲剧骑士掬一把辛酸泪,屠格涅夫将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相提并论,认为堂吉诃德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更加坚定不移。自此之后,堂吉诃德逐渐收获了一些知音,在这些人心灵的吉光片羽中获得了精神上的认同和激励,对他的认识也逐渐走向开放和多元,人们开始从哲学和人类学的层次上进行多方面的解读,对于堂吉诃德的认识也愈加模糊复杂,这说明读者在阅读中不断进步,逐渐学会了接受、理解和再创造。
1.1 将真实的理想建立在虚构上
《堂吉诃德》作为书中的主人公,一个骑士英雄,他将自己的灵感缪斯和情感认同建立在一个不存在的女神——杜尔西内娅身上,这本身就说明理想的虚无和实现的无能。堂吉诃德的理想就是得到梦中情人杜尔西内娅的爱情,得到她的肯定和褒奖,在他的想象中,杜尔西内娅不仅形象端庄可人、美丽绝伦,她还是骑士堂吉诃德的守护神,帮助他逢凶化吉、无往不胜。但是书中多人一致认为杜尔西内娅的形象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位同名的村姑,曾经面容姣好,现在已经在劳作中成了膀大腰圆、粗犷糙裂的农家妇女,丝毫不把骑士堂吉诃德放在眼里,力气大得可以拦腰把他抱起扔出去。“她会掷铁棒,掷得和全村最棒的小伙子一样远,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铁姑娘,胸口还长毛呢,哪个游侠骑士或四处游荡的人娶了她,即使陷入污泥中,她也能一把揪住胡子,将他拉出来,她真有劲,嗓门大极了!”她将堂吉诃德写给她的信撕成碎片,身上有股汗臭味,这些都没有阻止堂吉诃德将自己的理想投射在她身上。看来堂吉诃德并非不知道实情,只是愿意将自己的骑士行为认同建立在对美丽爱情进行追求的基础之上,他的一腔痴恋投射在村姑还是公主身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有理想、有抱负,他需要追求理想这一行为本身。当骑士理想幻灭得如此彻底时,堂吉诃德辛苦建构的黄金时代轰然倒塌,让读者觉得捧腹和荒唐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丝隐隐的敬佩——明知道理想不存在,却仍然在一个没有实现抱负可能的社会中怀有抱负、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里寻求意义,他也产生过怀疑和困顿,却从来没有过退缩和失望,这样的人可以说他癫狂,也可说是执拗,执拗地追求着人类最终极的自由和理想,而忽略了中间要走过的漫长波折和所遇到的滔滔逆流。
1.2 将完整的世界观建立在虚构上
在堂吉诃德的世界里有着与他人的感官截然相反的认知,当乡间升起两股浓烟,它们翻腾不休向高处聚拢的时候,堂吉诃德认为是两支为数众多的军队要厉兵秣马地开战了,但真实的场景只是两群羊相遇了,这样的例子在文中比比皆是。堂吉诃德的世界体系架构得如此精密,严丝合缝,不给真实留一条小缝,完全在自己的幻想中生活,做一个救世者。即便清楚一切都建立在幻想和虚无之上,仍然坚持自己的理念与看待世界的方法,这就是堂吉诃德的世界观。
对于堂吉诃德的侠义行为,周围的人并没有因此将他奉为真正的骑士和英雄,反而将他看做疯子和傻子。即便如此,堂吉诃德的心中却没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慨叹,他依旧笃信自己的骑士准则,践行惩恶扬善的行为,以德报怨,对那些欺负他、辜负他的人全然不去记恨,可以说他对这污浊无助的世间始终怀有善的希望。在堂吉诃德的个人世界中没有丑恶和欺骗,有的只是改正问题的早晚而已,他身上始终有着对他人最基本的信任。堂吉诃德的世界无疑是由将真实隔离开来的虚构所组成的,正因为他不满足、不满意眼前的现实,才生造出一个理想的现实,这理想的现实时刻会被人打破和击碎,堂吉诃德毫不畏惧也深谙理想是假,却依然稳稳地把自己的世界托付给了能够实现自己抱负的虚构王国。在这里,事实王国和价值王国不是永远隔离的,堂吉诃德的虚构王国具有自己的意义,但这仍然不能代替真实存在。真实与虚构时刻在相互碰撞,堂吉诃德的理想王国并不完美,总是受到失败的干扰,但他宁愿享受这种真实与虚假的碰撞,也不愿意在真实促狭的世界里沉沦,这就是他建构虚假理想王国的意义所在,也是他拥有不朽的灵魂之含义。
1.3 将对人性的寻找建立在虚构上
在小说中,爱他人、救世界这种可贵的意识不是被现实社会当作美好品德来歌颂,而是作为被利用、被践踏的疯癫来嘲笑的。人的存在、人性的存在被遗忘了,因此堂吉诃德的故事虽为虚构,披着荒诞可笑的外衣,却是用夸张的举动来唤醒周围人对善的认识,让这个太过真实的社会扪心自问:真的不需要英雄了吗?真的可以忽视受苦受难者无助的呼救了吗?塞万提斯的这种呼号被湮没在十七世纪的西班牙封建专制、冷酷无情的社会进程中,他绝望地将自己的疑问和追寻写进堂吉诃德的故事中,用堂吉诃德虚构的死来反衬对真理进行寻找后的落空。塞万提斯的失望彻底体现在他为堂吉诃德设计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书中记载的死亡,第二次则是真真切切地在愁苦中戚然离世。这与塞万提斯本人从抗争到失望、从血气方刚到英雄气短的人生经历有关,堂吉诃德的死亡从虚构走向了真实,意味着塞万提斯对人性的追寻也从希望走向了虚无。
米歇尔·福柯认为,“堂吉诃德的疯癫是走向真理的自由,不是用来聊以自慰的希望”[2]。塞万提斯宁愿击碎自己对人性的渴望,也不让它在违背真理的意愿之下委曲求全,因此塞万提斯选择了在虚构中毁灭堂吉诃德的骑士冒险历程,在毁掉堂吉诃德姓名和信仰的过程中也毁掉了束缚人性自由的枷锁和专制,重建新的信仰和文明。塞万提斯也同样意识到自己所守护的旧的文明和信仰已经不合时宜,被时代所遗忘了,必须埋葬它,才有可能接纳新的文明和进步,这是一种破茧重生的过程,痛苦失落和迎接新生共同发生着。
2 伟大的虚构
米兰·昆德拉说:“在塞万提斯的笔下,我们是处在一个由法术齐天、善于发明的讲故事人创造的世界中,他处处夸张,任凭自己插上幻想的翅膀自由飞翔。”[3]作者自由书写着关于堂吉诃德的冒险,其创作初衷是嘲讽骑士小说,然而小说完成之前塞万提斯将自己对人生和艺术的疑问融入书中,不断调整自己的创作观,将虚构建立在对艺术真实的疑虑和对理想真实的追求之上,虽为虚构,实则处处真情流露。塞万提斯终将在真实与虚构之间自由穿行,混淆虚实界限。因为他对文学、对自己建构的世界爱得深沉,因此,主动走入其中,混淆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成为文学史上最癫狂也最智慧的写作者。
2.1 将自身经历投射到虚构上
根据作者塞万提斯一生中坎坷跌宕的人生经历,我们知道他出生于一个穷医生的家中,数次投戎却多以负伤中断服役。在海上被海盗掳走为奴,经历了漫长难熬的奴隶生涯。塞万提斯在乡间当纳粮征调员时非常能够体味劳苦大众的不幸和困苦,他敢于冒险打开权势极大的高级僧侣的粮库,分发粮食给灾民吃,让人们不至于饿死;而堂吉诃德眼见给地主干活的孩子要遭受到地主的鞭挞,奋不顾身前去护住孩子,两者间保护弱小、不顾自身安全的侠义做法简直如出一辙。至于堂吉诃德的冒险经历,三次作战,三次完败,数次被打被冤,只剩一口气了还不肯服输,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冒险和执着,用自己敢想敢做的经历证明了理想的存在;“我知道做游侠骑士需吃无穷的辛苦,可是也有无限的快乐。美德的道路狭而窄,罪恶的道路宽而平,可是两条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条路是送死,走前一条路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4]堂吉诃德与作者塞万提斯一样选择了窄路,勇敢面对所有困难,为了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塞万提斯的英雄胆识和无私美德都投射在堂吉诃德的身上,他将自己的怀疑、困顿和不满都写在堂吉诃德的经历中,使衣食本无忧的乡绅也碰上了作者塞万提斯的那些误解和遭遇,不得不面对这复杂的世间和百变的人性。
2.2 将复杂的人生感受投射到虚构上
塞万提斯的经历复杂多变,因此他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也是一言难尽的。体现在堂吉诃德这个人物身上,则是各种元素的混合发酵,现实和理想、灵魂和肉体、欲望和毁灭、道德和背叛,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纠葛最终将纯洁单一的堂吉诃德逼到了绝路上,在临死前,堂吉诃德的顿悟仅停留在理智层面,是塞万提斯给予他的理性审判。真正将堂吉诃德彻底掏空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游侠,无人理解,无人伴随,踽踽独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没有拯救苍生的能力,也没有实现理想的渠道,他的人生走进了逼仄的窄巷子里面,他还是要一直向前走去。
2.3 将对未来的美好寄托投射在虚构上
堂吉诃德的身上有着作者的抱负和理想,以及对社会现实的思索,蕴含着当时社会的境况与作者坎坷的经历。堂吉诃德背负着塞万提斯未能实现的理想和抱负,以及塞万提斯对社会沉沦、人性泯灭的深层思考,映射着作者命运多舛的经历。堂吉诃德的所作所为和最终结局无疑是对其所处时代的强烈否定,而他身上体现出的美好品质和执着追求也早已跨过了时代的局限,指向更遥远的未来。
3 结语
从文学的虚构与历史的真实两个角度对《堂吉诃德》进行深入分析,将真实的理想、世界观以及自身对人性的寻找均建立在虚构之上,充分展现了理想的虚无和实现的无能。在此之后对《堂吉诃德》中的虚构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发现塞万提斯将自身的经历、复杂的感受及其对未来的美好寄托都通过虚构折射到堂吉诃德身上,虽然其创作初衷是对骑士小说进行嘲讽,然而最后却通过真实与虚构的融合,将真情注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