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师”到“老师”
——对话陈平
2018-01-29陈平
本刊编辑部:陈老师,您好!中小学专职艺术教师往往来源于师范院校艺术专业学生。从艺术系毕业的学生,他们刚走上教师岗位,你觉得最先遇到的是什么问题?如何有效克服?
陈平:一个刚从艺术系毕业的学生走上教育岗位,首先应该解决的是如何从“大师”到“老师”的问题,也就是从“艺术梦”到“教育者”的问题。刚从艺术院校毕业的学生往往会带着专业的发展特质及成为艺术家乃至艺术大师的梦想。到了基层学校后,发现工作岗位的需求及特质同原来的理想完全不同。于是容易出现分化,大概会有三种情况。一类是在基础学校依然保持“艺术家”的气度及锋芒,个人形象及工作方式,与群体不协调,一不小心会成为学校中的另类;第二类心不在焉,或者干脆逃离学校,另图发展;第三类是会主动接受挑战,勇于学习,发挥特长,为学校特色发展立下功勋,成为学校发展系统中不可替代的角色。当然大部分教师会成长为第三类老师。
艺术老师要成为第三类老师,成为“学校发展系统中不可替代的角色”,我觉得要重视以下几个问题。
一是需要打破单一的专业发展观。一个刚毕业的美术师范生到基层学校会感到很多地方不适应,会发现自己的专业兴趣与学校艺术教育的实际需求不匹配。比如,目前师范学院虽然有一些教育学等课程,但师范学生的主要学习内容及学习兴趣还是在具体的艺术专业上。而从学校教学实际需要来看,学校教育是一种综合性的教育,专业的艺术技法类教育在教学中只是一部分,在小学、初中艺术课中占较大比例的手工、综合类活动,正是艺术系毕业教师的短板,高中艺术教学中占三分之一课时的艺术鉴赏,也是新入职艺术系教师的难点与痛点。让艺术学院毕业生感到不适应的不仅仅是学科知识及教学技能,还在于基层学校对艺术教师提出了很多非专业的要求,比如,美术教师在学校一般要做三块事,上课、带学科小组、学校宣传及环境布置。基础学校需要的是具有综合素质的人,需要的是具有多种能力的“教师”而不仅仅是“艺术家”。所以,在基层学校开展工作,需要艺术教师对职业发展进行重新定位,打破原来单一的以“艺术家”为发展目标的专业发展观,以适应学校多种岗位的实际需求。
二是需要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教师工作既是最传统的,又是必须站到时代前沿的职业。要做好艺术教师,还要更进一步,需要不断感知最新的技术、知识并更新观念。十年前一位学生在课堂上介绍COSPLAY(模仿动漫、游戏、影视中的服饰及表演),我当时连听都没有听到过,不得不通过网络去了解学习这些东西。了解了才有资格与学生对话,才能去教育学生。高中教育主要是审美教育,但现在学生审美趋向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教授的东西能否让学生接受?我们的审美教育是否能基于学生的审美基础,这是迫切要思考的问题。教师在教学中必须要关注学生的这些审美变化。教师的学习力,在具体的教学中也体现在问题的解决中。艺术教师真正的发展在于走上工作岗位后,在岗位上不断接受新任务及新挑战,通过自己的摸索学习,让自己发展成熟。学习是教师生活的一种方式,学习力就是教师的发展力。
三是需要具有课程开发能力。课程是学校教育的主要载体,没有课程也就没有学校,没有学校教育。教材编得再成功,但要让学生真正喜欢,还需要对教材进行校本化、师本化改造,使之能符合学校实际,利于发挥教师的特长。这考验着教师对教材内容进行重新组合二度开发的能力,以及根据教学需要开发微型课程的能力。
教师的地位是由自己的“作为”来决定的。一个艺术教师要想让自己发展得更好,必须要摆正心态,走出成为“大师”的幻影,将目标“降”为做一个好“老师”,只有在贴近地面的飞行中,才可以飞得更远,而真正的“大师”其实就是从这里起飞的。
本刊编辑部:您认为当下学校艺术教育最为突出的问题是什么?
陈平:《中国青年报》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标锦主义腐蚀了艺术教育》,文章说:当看到参加展演的队伍水平越高,自己就越觉得担心。他担心有限的艺术资源被参加演出的孩子无意地过多占有,使其他孩子无法得到本应有的艺术教育。参加展演的孩子因为过度进行竞技水平的训练,而影响了文化课的学习。与此同时,其他孩子的情况正相反,他们过多的文化课的学习挤压了艺术、体育活动的时间。
在教育主管部门组织的艺术、体育比赛中,我确实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目前的艺术节,学生们表现出来的能力与水平越来越高,参赛学校的排场也越来越大,有些几乎已达到了专业学校学生的水准。每次置身于这样的现场,确实可以让人情绪振奋,“美”与“震撼”同时涌上心头。但过后想想,却问题不少,觉得这些表演已经脱离了绝大部分学生的实际水平,这样的活动只是几个精英的盛会。学校花大力气、大经费打造有限的几个艺术精英,无非是为了表演获奖,提高考核成绩,更有甚者外请特长生参加比赛,而这样的艺术比赛绝不该是学校艺体教育发展的方向。
要改变这样的现状,就需要改变艺术展演活动的形式。少举办专业性太强的比赛项目,多举办一些大众化创意类比赛项目。一些高水平的艺术项目应该改为表演展示活动,即使以比赛形式进行,也不应该作为考核评价学校的依据。上级主管部门评价学校的依据应该着眼于大众化、普及性的项目。我们不要担心因为不进行纯专业性的比赛就会削弱学生艺术体育学习的积极性,担心影响艺术特长生的发展,因为有艺术高考在,由高校来对这部分学生的艺术能力进行选择性检测更合适。基础教育应该关注的是全体学生的全方位素质,只有绝大部分学生的艺术水平提高了,我们的艺体教育才取得了真正的成果。
本刊编辑部:您一直说自己的成长是“蝶变于课堂”,课堂是名师生长的沃土,而在教育现实中,“笔尖上的名师”“名师行政化”现象也是存在的,作为“江苏省人民教育家培养工程”第二批培养对象,能否就名师培养谈谈您的看法。
陈平:真正的名师或者教育家,往往会出现在机制外,就像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屠呦呦,原来只是一个“三无科学家”。真正的名师一定会产生在教育一线,就像屠呦呦与她的研究团队一样,青蒿素的发现是通过无数的研究实验得来的。研究室,是科学家诞生的地方;实验,是科学家的成长方式。同样,学校、教室就是名师诞生的地方,教学就是名师成长的方式。
名师生长在教育一线,这是符合名师成长规律的。学校及课堂是名师成长的土壤,教育教学是名师成长的方式。名师是有理想的,但理想只是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只有种在学校与课堂、教育与教学这片沃土上才能茁壮成长。真正的名师也最喜欢把自己的理想播种在课堂中。王栋生讲学校“是我的一片土地”,“我总觉得,我是个离不开土地的农夫”,“我不知道自己离开这片土地还能做些什么”。2010年吉尼斯纪录锁定了一个名字——李庾南,她成为世界上连续任职时间最长的班主任,此时她的班主任经历已经长达53年。她的理想就是:让所有的学生都喜欢上她的数学课。情境教育“植根于中国教育土壤,经过30年持续的实验、研究与推广”,奠定了李吉林教育思想的基石。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所在的帕夫雷什中学,是乌克兰一所乡村学校,教师仅30多名,操场跑道为泥质且有许多杂草,但他在这所极为普通的学校里工作了30多年,就是这个简陋的学校,就是这样单一的、周而复始的教学生活,成就了一位享誉世界的名师。
所以,名师培养是要到一线去发现名师,而不是通过某种机制或者程序去选拔名师。这是由名师内在的发展特征决定的。名师一定有自己的个性及品质,与一般教师比这样的个性及品质会更鲜明。他们人格上特立独行,不人云亦云,趋炎附势,他们教育观念及思想能标新立异、自成一家。名师独立的人格,独到的教育思想,这些让他们成为教师群体中塔尖式的人物。这样的“精英”,或者说可能成为“精英”的优秀教师们,是难以用程序化的标准来层层选拔或培养的,但可以去发现,可以用更宽容的心态去关注他们,支持他们,让他们更安心在一线教学、生活、成长,提供更有力的制度支持更丰厚的文化土壤。
本刊编辑部:今年1月发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深化新时代教师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中明确提出要不断提高教师的地位待遇,真正让教师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但从基层学校了解的情况看,教师们工作压力大,很多教师的幸福感并不高,请问您是如何看待和实现教师的职业“幸福感”的?
陈平:教师作为一个特殊的职业,受到全社会广泛的关注。政府与社会给了教师很多荣誉与称号:“人类灵魂工程师”“阳光下最崇高的职业”……然而现实生活中教师们的幸福感并不高这是事实。但如果教师不幸福,那么我们的学生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如果我们的学生不幸福,那么我们的未来就不会美好到哪里。
教师“不幸福”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是多种因素纠合在一起的结果。有“全民焦虑”大背景的影响,但主要还是在于教师自身职业的一些特点,比如教育的职业压力、日趋紧张的师生关系、社会对教师队伍的片面或极端评价,还有分配制度等。
导致教师不幸福的原因很多,确实有一些是客观因素,但当我们暂时无法改变客观现实时,就设法改变自己,因为真正有教育追求的“教师必须幸福”。
幸福,需要强大自己的内心。有时幸福唾手可得,只要换一个角度看世界。
幸福,来自自己的教学。教师工作有很大的特殊性,其“生产”的不是物质财富。教师的教学是知识加工活动,其工作对象是学生。教学活动,其实是师生之间知识、思想、情感的交流活动。从这方面看,教学质量取决于师生之间知识、思想、情感交流的质量。作为精神产品的加工者与生产者,教师的幸福只指向精神领域。学校是创造幸福的地方。每一位教师都在学校创造着精神财富,并从创造的精神财富中获得幸福。教师的教学成就感,学生对教师的满意度及尊重,都影响着教师的幸福感。
幸福,是干出来的。幸福是一种行动。行为活动是幸福产生的重要因素,为幸福而行动的过程是幸福的。人们参与有价值的活动及为个人的目标而努力会极大提高自己的幸福感。在日常的工作中为什么我们时常会觉得不愉快?因为我们习惯于把“工作”“努力”与“痛苦”绑在一起。开学前,在教师们的QQ留言中随处可以看到这些“心声”:“又要开始上班了,心情郁闷”“噩梦到来了!”……教师与学生一样出现了“开学恐惧症”。把工作与幸福对立起来,是我们在生活中埋下的一颗“不幸福”的地雷,这个地雷迟早会爆炸。没有工作何来假期,没有周五何来周六,没有工作时的忙碌及艰辛,又如何体会到休息时的悠闲与舒适?劳动是人为满足自身需要而进行的活动,又是人类自身发展的必要条件和手段。幸福需要用自己的汗水去“种植”。幸福不是一件礼物,幸福是一种修行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