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黄米书艺
2018-01-29
宋代书艺,当以苏黄米为代表作家。本文专论三家开创宋书的贡献。
宋代书艺,与唐代截然不同。概括言之,唐书崇法度,雄伟阔大;宋书崇气势,天趣空灵。此乃书艺发展的必然趋势。唐代书苑,碑学特盛,欧、虞、褚、薛、颜、柳相继而出,真书法度井然,工整妥帖,一变南北朝崇尚韵趣之风。宋书求变,另辟蹊径,笔用虚锋,以气势墨韵取胜。其次,帝王的倡导,亦促使有宋一代书风的转变。宋太宗赵匡义重帖轻碑,命王著集汉魏以降的帖札,刻枣版《淳化阁帖》。及徽宗赵佶时,枣版已烂,命蔡京重刻《大观帖》。由于帝王提倡帖学,天下靡然从风。帖富天趣,故论宋书,当以帖学为主。
宋初书坛,仍袭唐风。篆书有徐铉,铉由南唐入宋,宗李斯,自称得《峄山碑》摹本,获师于天人之际。徐铉精小学,其书步武李斯、李阳冰,未能脱其窠臼。行书有杨风子、李建中等,乃源于唐徐浩(季海)、张从申,为怀仁、李邕一脉相承,王书嫡系。至宋仁宗时,风气大变。由于诗文革新运动的波澜壮阔,诗坛宗杜甫,文苑崇韩愈,书法则学颜真卿。如欧阳修、司马光、韩琦、蔡襄等,无一不学颜书。欧阳修虽不以书名家,然其《泷冈阡表》墨迹,古朴苍劲,波磔处皆学鲁公笔法。至于蔡襄,试见其所书《鲁公自书诰身跋》,纯为颜书。宋人学颜,当推蔡襄为第一。然蔡书虽佳,终不脱唐书流风。真正的宋书,乃为苏黄米所开创。
苏轼是一位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文学艺术家,他的诗文词赋书画都有很高的造诣。他在宋代书苑中的地位,可用“承前启后”四字概括。所谓“承前”,指他能承唐风,善书碑碣。宋书家善碑者,除蔡襄以外,东坡一人耳。苏黄米蔡四家,按年代排列,蔡襄居首位,他比苏轼早廿余年,比之黄米,要早三四十年。蔡书知名之时,正是颜书大盛于宋代之日。然而当时书家能碑者极少,独蔡能为之。东坡能承唐碑之余绪,足见其书法功力之深。可惜由于北宋新旧党争,蔡京当权时,禁止东坡的文字流传,东坡所书碑刻,一律击毁,故迄今已无完整苏碑,幸有拓本存世,从中可窥苏书之三昧。
但是宋代书艺的最大成就并不在碑学方面。苏东坡所书刻碑固为世所重,但他在书法上的成就最突出的还是行书。说他“启后”,主要是创造了宋代行书的独特风格。苏书源出王僧虔、徐季海。他的早期行书,尚拘于王僧虔之风,以后参以《东方画赞》,并直溯钟繇,加以变化,逐趋精深。特别是贬黄州以后所作书,更达高超的境界。如《寒食诗》,用笔直锋多变,时时转换而藏锋不露;结体取横势,宽舒厚实。清乾隆称东坡书“纯绵裹铁”,此帖堪称代表作,盖外貌宽博而内含筋骨。其他如元祐八年书《李白仙诗卷》、跋王齐翰《勘书图》等行书帖,均姿态横生。东坡自谓:“吾书……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东坡博学多能,加之天才横溢,故其书变化无穷。学习苏书,光凭功力,没有高度的文化素养,是无法达到他那高超的艺术境界的。黄庭坚评苏书云:“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著名书家李瑞清曾说过,学书贵于多读书,读书多,下笔自有意境。学习苏书,虽然他们均有高度的文化艺术素养,但比之苏轼,总略逊一筹,故不能达精深之境。至于宋代,自苏书出,风靡一时,学苏书者不计其数,著名的有苏辙、周邦彦、李纲、陆游等。宋代士流,皆以家有苏东坡书迹为荣,可见其书影响至深且远。
黄庭坚为苏东坡门人,其诗书虽与乃师齐名当时,不过风格迥异。黄的诗书,处处避免与东坡雷同,独创一格,卓然成家。清人赵翼于《瓯北诗话》中评苏黄诗的特色:
东坡随物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澜翻不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
山谷则专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而无从容游泳之趣。
东坡尚性情,山谷崇工典;东坡如李太白,山谷如杜少陵。于书亦然,东坡用笔外拓,山谷内擫;东坡结体宽博取横势,山谷紧结取纵势。至于他的书学渊源,草书脉络较清楚。他自己说真正得笔于张旭、怀素。文徵明跋山谷《李白忆旧游诗卷》云:“山谷书法,晚年大得藏真(怀素字)三昧,此笔力恍惚,出神入鬼,谓之草圣,宜矣。”山谷早年学草不成,晚年于张旭、怀素的草书中领悟什么奥秘呢?他自己说:“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所谓与科斗、篆、隶同意,乃指草书亦有用笔之向背,并非任意屈曲。在这一点上,山谷并从实际生活中有所领悟。“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荡桨拨棹,向背分明,力送到端,舟行始速。草书用笔,亦应如此。试看其草书代表作《诸上座帖》《李白诗<忆旧游>》等,用笔紧峭,瘦劲奇崛,比之怀素连绵圆润的用笔,卓然有所发展。山谷狂草,虽笔走如龙蛇,但有奥折之风。这是他以真、行书的用笔,化入草书。他曾说:“欲学草书,须精真书。”
山谷真行书,得力于《瘗鹤铭》。关于这一点,一般人理解不够全面。其实黄书吸收《瘗鹤铭》的特色,注意有两点:一是结体的欹侧。山谷认为《瘗鹤铭》为王羲之所书,毕生钦佩,力效其欹侧之势创本家书,宋书以势取胜,黄书表现最为突出。二是效《瘗鹤铭》之布白。铭文前后连贯一气,不能孤立地分析每一个字的优劣,字字相关,整行如同一字。山谷真行书,均具此两大特点,他的草书,同样也融入了这些特色。
山谷真行书,除经常谈到的《华严疏》《发愿文》外,值得一提的是《伯夷叔齐庙碑》。过去有人认为黄山谷不能书一笔碑,此说不确。此书字字碑格,纤劲峻刻。点横撇捺起笔时顿挫特重,笔画转折处骨节分明。与诸书流利飞动之姿迥然相异,显然源于薛曜书。柳公权吸取薛书的特色形成其本家书。山谷书之结体紧缩,实源于薛、柳。试见其名作《松风阁诗》《诸上座后记》,结体纤长精劲,取势欹侧,布白天趣盎然。至于《寒食诗跋》,更为其得意杰作,自云“于无佛处称尊”,敢与其师分庭抗礼,若无独特创造,不敢作此语。此跋糅合柳书、鹤铭的特色,参以己意,融气势、韵趣于一炉,纵横挥毫,而意态盎然。宋代行书的发展创造,及至山谷,可谓已达到高超的境界。宋代学黄书者有高宗赵构及朱敦儒等。明沈石田亦学黄。近代李瑞清早年亦学山谷,颇得其神韵。
与苏、黄鼎足当时者为米芾。米芾亦出苏门,但其书风则完全不同。据米芾自述学书过程,先习唐楷,由颜而柳,由柳而欧、褚,学褚最多,后研法帖,入魏晋平淡。但从米芾的行、草名作来看,甚鲜上述书家之风格。如世所盛赞的《龙井方圆庵记》,却似唐太宗《温泉铭》。米芾行书,实得力于李北海、唐太宗,上溯王献之。用笔挥霍翻腾,黄庭坚评米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千里”。宋高宗(当为徽宗——编者注)善书,曾召米芾评当时书家,米云苏轼画字,黄庭坚描字,自己则是刷字。米书运笔如飞,快往而能收,结体飘逸,不重法度,而特具气势。他说:“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各不同。”其实米书仍吸取了苏、黄两家的特色,他用苏之翻笔作书,而取黄书之纵势。
米芾草书,宗王羲之。他对张旭、怀素发展狂草,评价不高:
草书若不入晋人格,徒成下品。张颠俗子,乱变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有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
他倡导魏晋古法,平淡天成。试看其所作草书,俊秀多姿,字字独立,恪守大王今草遗风。对小王连绵草,虽不见其评述,但从对张旭之痛斥及米之草书墨迹看,似不若大王今草之评价为高。
自汉至唐,作书皆尚实笔,宋人多作行书,以势取胜,始用虚锋。米芾“刷”字,运笔如飞,把笔轻灵,虚锋特多,墨趣最浓。无怪明清两代书家,学米者众,清代尤多。
米芾不但是一位书家,他对书学的研究亦博大精深。有宋一代,堪称首屈一指。他悉心钻研,其子米友仁谓其父:“珍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释笔临学之,夜则置枕旁。每见古帖,不论价格购之”。正因其兼具理论及实践之所长,他成为当时卓越的古物书画鉴别家。他所传世的一些临书名言,亦为后代书家所称道。米芾兼长诗画,并精于摹古,可至真假难辨的程度。
综上所述,北宋苏黄米三家,变故而创新。他们各以其非凡的艺术才能,创立了真正的宋书,席卷唐以前重碑的风气,为我国元、明、清书苑帖学的发展,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节选自《书学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