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玩的到底是什么?—评寓言剧《玩坛者说》
2018-01-29刘小波
刘小波
寓言就是那种混沌未开状态,从中可以长出各种观众想要的未来,那应该是每个观众内心的投影。寓言的“寓”,就是一个空间,是可以容纳不同物质的所在,所以不能将这个容器当做物质本身,就像剧中的坛子可以容纳金银财宝,也可以容纳米饭酒肉,更可以容纳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寓言剧《玩坛者说》将演员和观众暂时装了进去,共同“玩”了一把,娱乐了一回。至于看完后会有什么感受,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那就见仁见智了。
笔者有幸在杭州当代戏剧节上观看了由青年导演谷京盛导演的寓言剧《玩坛者说》,四位演员用克制幽默的表演充盈了一个美好的晚上。而剧作所要表现的到底是什么,引人遐想。
舞台处理与情节的荒诞不经
这部戏的“玩耍”特征首先表现在舞台呈现。场灯亮起,满舞台的白色,最先让人注意到的是残缺的胡乱堆砌的白色古希腊式廊柱,然后是半堵白色矮墙,矮墙上包裹着白色报纸,舞台上散布着报纸碎屑,碎纸屑中间安放着一个坛子,坛口用红色绳子系牢,三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懒散地走上舞台:大、二和三。三身上斜背着小吉他,大和二则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分别拿一张报纸无聊地撕成一条条,增加着舞台的熵值。廊柱和报纸显然是对人类文明的隐喻,前后的空场则是对剧中荒野的意象化交待。三个人不具姓名的存在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对人类整体的隐喻,但果真如此吗?
在短暂的静场之后,大和二首先开口说话,语气完全日常化,聊天的主题也就是那口坛子,他们的动作弥漫着懒散的味道,不似那些高大上的正剧风格。之后的书生出场更是坐在滑轮椅子上出现,结合剧中所交代的地点是在荒原,这些荒诞不经的道具明显在告诉观众,这不是一场中规中矩的戏剧演出,观众大可以将其作为一个嘉年华去看待。但这样的处理手段也带来一个难题:如何让观众在不正襟危坐的状态下去全神贯注地领会剧中所包含的含义。为此,导演不断让演员做出接近无厘头的动作来吸引观众注意力,比如让已经死去的大把一团报纸扔向正在讨论的二和三,让无所事事的三弹上一段吉他,书生的那把椅子也成为简单而有效的道具,或用来阻挡或用来进攻,或者让人坐在上面正经八百地大发宏论。几个人戴着的墨镜无疑也是吸引观众的小道具之一。
导演谷京盛跟随铃木忠志学习多年,笔者以为可以从这部戏中看到铃木忠志的影子,但最后并没有发现铃木忠志的戏剧特征,尤其是下半身和脚部的动作。在谷京盛导演看来,铃木方法并不是让我们模仿某种表演处理方法,而是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来增强演员对于自己身体和意识的了解,并加以调整。导演谷京盛在排练《玩坛者说》的时候,首先在脑子里面形成一个大概的概念,从剧本中寻找相关的信息和内容,然后根据这些内容的意象来描绘一个大概的画面,最后把演员放进剧本当中去尝试,根据演员的表现,帮助他们找到新的感觉,尝试用各种办法解读剧本的深层内容。这样演绎的过程也是不断深入的过程,就像观众看戏一样,面对坛子去猜想其中到底装了什么。铃木方法是在排练当中归纳和整理出来的。这种方法不关注方法本身,不是为方法而方法,其出发点是关注演员的整体素质,让演员的身体能够适合不同的舞台演出。
呈现在舞台上的四个演员则用轻松的身体语言、玩世不恭的对白风格,与剧本所要表现的“玩”无缝对接,让观众在没有形而上的压迫下看完了原本很形而上的寓言剧。相信这就是导演的美学追求。
语言的戏弄玩耍
相对于导演的处理,剧本所表达的信息更加具体和充分,导演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寻找到适合的表现方式。
编剧张献在谈到这部戏时,说了这么一段话:“写剧本,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人们依然会觉得内容不过时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剧本?我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出现了寓言戏剧。像《玩坛者说》,剧本内容比较抽象,图片性比较强,属于寓言性的戏剧。”可见编剧本人的出发点就是寓言剧,它的发生没有具体时间和地点,人物也简化成了四个人,四个年轻演员在一个小时内演出了从生到死的不知道多少个春秋,时间只存在于演出者的言说中,中间没有换场,也没有黑场,一切要看观众和舞台上演员的默契程度。这部戏已经完全没有了第四堵墙的概念,也不借助布莱希特的陌生化效果来唤醒观众的意识,它自始至终都在“玩”。
首先,剧作在语言上选择了乡言俚语,他们在谈到自己和自己人时用的就是老百姓经常挂在嘴上的“俺”“俺们”,粗粝之感和江湖之风立即扑面而来。当书生纠正大说“俺”的习惯时,大却不以为然地说:“我,那是你们的说法,俺不说我,俺说俺,这是原则问题!不光俺说俺,你也得说俺。”“不然,你要给俺添乱。”这里我们明显看到了某种建立在语言霸权基础上的规则。在福柯看来,“人”的主体性被话语权力所清洗,没有独立的自主性。现代规训场所无处不在,这个荒原也不例外。即使他们在此呆了半辈子也没见别人来过。开口闭口的“俺”和“俺们”将四个人绑在一起,不管算不算“入伙”,都会在他们内心起到一种保护或者说屏蔽作用,保护他们心无杂念认真看守这个坛子,屏蔽外界对他们可能的影响,不管这影响是好还是坏,或者可能导向好的或坏的。这也是大让跟着他的所有人都要发誓的目的,在他们的世界中,发誓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可是果真如此吗?),容不得模棱两可。这种规训的神圣性让书生一听到“俺”,就不自觉地“画了个圈,把自己包括在‘俺’中”,可是大却只将自己和二画在一块。这一下意识的行为证明书生这个声称自己有独立人格的人也在其他人整齐划一的步调中,向往着成为某一个团体的一员,被某些人当做自己人看待。可见话语规训的强大影响力。
其次,当无所事事的二看看独自待在一边睡觉的三时,就对大建议是不是“黑了他”,这句很像江湖黑话的话更让观众在现代化剧场中感觉到了一种快哉江湖风。在初来乍到的书生看来,这个坛子可能不过就是个“酒坛子或者咸菜坛子”。这句家长里短的话一下子降低了大的身份,让大这个追求理想和信念的人听起来很不舒服,认为是对他人格的一种侮辱,感觉被人轻视。他甚至认为自己守着这个坛子是冥冥之中的事,透着神秘,是上天选中了他:“你想想,到俺这把年纪,天下的坛坛罐罐还见得少吗?俺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单要了它,还不明白?换句话说,也是它要了俺。”“它里边有个梦,它梦见俺了。”话语的力量再次显露无遗。
主题的模棱两可
不管是不是寓言剧,主题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本剧的主题始终让人摸不着头脑,它就像躲在了那个坛子里,空空如也,又蕴含丰富。四个人讨论的焦点就在于要不要打开这个坛子。一开始大就说一定要打开坛子,于是二就要帮忙,但遭到大的阻止。大的理由是坛子开了人就散了。看来这坛子里装的一定不是什么一般物件,值得三个人这么死心塌地地围着它,这里一定涉及到了人生价值和人生意义,只是剧作者并没有明说其中的意义。
之后大说到了“它在梦里告诉我,里边有宝”。当书生想到可以砸开坛子时,大怕会把里面的宝贝也一同砸坏,或者发生爆炸,将他这一辈子的守候都化为乌有。剧作又转向另一个意义:人生的意义该附着在什么东西上,是信念还是物品,而它的提前被解读是否会让人无法承受?大信奉“人在,宝贝在,坛子在,俺要的就是这个,不图别的”。其实,他也曾想到过里面什么都没有,书生的所有猜测他都已经做过预演,为了不发生这种状况,大干脆不开坛,让看到的人会以为其中有宝贝,让期待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成为一种硬通货。这让人想到一个笑话:一个人抬头看天,于是其他人都一起抬头看天,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神奇的东西,最后第一个抬头看天的人看到其他人这么做就很奇怪,原来他只是流鼻血!
我们和这个寓言剧中的人一样,会对他人的坚守产生莫名的,有时是滑稽的敬畏,那其实是一种好奇,这种好奇心来自于自身目标的缺乏,来自对生命意义的不清晰。可是剧中的大却不是这样的人,在看到这个坛子后,他“为了这口坛子俺付出了一切,坛子也给了俺一切”,守护坛子就是他的人生意义所在,他自我设定了这个意义,并且将先后到来的二和三以及书生三人规划到这个意义中来。二和三已经不自觉地认同了这个大生创出来的意义,可是书生总是不忘自己的自由精神,总想着尽快开了坛子好回家,还想到将坛子放到河水里来测试它里面有没有东西的主意,这让大再次认定“外边没有一个好人!”这句话一方面坚定二和三坚守的信心,一方面反过来也强调了坛子里面宝贝的宝贵性。在临终前,大直言不讳地指出“为了这口坛子俺付出了一切,坛子也给了俺一切”,接着他又告诉书生他们三个人能活到今天,“靠的是精神!”是不同于金银财宝的没办法弄到手的东西。这一句让观众相信已经抓到了剧本的主题。可是接下来——在大突然死去后,三突然醒过来,开始滔滔不绝,并且置已经献身于守护坛子的大的教诲于不顾,对坛子随意玩弄。书生却感同身受地说出了“这孩子饿了吧?”的话,二抱怨书生在“这种危急时刻,千万别提醒,啥都别提醒,最好别说话,说什么弄不好都变成提醒!”这句话我们似乎摸到了剧作者的脉络,但也仅限于模棱两可,因为和其他句子比起来,这句话也并没有太显豁的指向性。
之后二死了,书生以为自己可以毫无阻碍地离开去找饭吃,可是刚才只想着打开坛子的三又反过来站在了和大、二同样的立场上阻拦他离开,理由是书生曾经发过誓。三进而剖析书生是因为“胆小怕事,又不甘寂寞,你是不敢不入,不得不入”。但书生马上反驳他从来不会从大流,他做这件事就一个目的,“说到底,坛子里装的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坚持到底!”接着再次要撞坛子。
原来这个坛子早就揭开了,大、二和三都知道里面空无一物,三人其实一直在和书生演戏,只有书生一个人当真。此外,当真的还有我们台下的观众。书生不解,惊讶,可是三却很认真地道出了其中缘由:因为大发现了坛子并坚定地守护它,才将在这片荒野上生活的二和三聚集在一起,使他们有了生活的目标,在无意义的大地上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但这种空守所产生的意义显然是书生无法接受的,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肚子空空如也的窘迫,三却义正词严地教训起他来,“吃饱以后怎么办呢?上哪儿去?大地无边,哪儿都一样,空荡荡,空荡荡……”还告诉书生,像他们的这种坛子不止一个,“玩坛子的多着呐!坛子没玩好,玩穿帮了,就染一身臭。外边走走,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剧作的主题似乎转到了某种社会性的问题,可是依然语焉不详。不过即便从剧作文字来理解,相信一部分观众也会对三的教诲不以为然,玩坛子的人再多也不代表他们就站在正确的那一方,他们的追求和做法也不代表就是正当的。最后三为迷茫的书生指了一条明路:一起玩坛子,自己钻进坛子里,让书生吆喝赚钱。书生本着读书人从不骗人的信念拒绝后,三就让书生藏在里面,自己在外面玩坛赚钱。书生没办法,只能从命。最后,三敲着坛子,对着观众说里面有个书生,希望大家乐呵乐呵,“多多少少给俺点吃的……行行好吧,给点……要不,给点掌声吧!给点掌声!掌声!”掌声响起,舞台与观众的分野也就此填平,寓言和现实合二为一,舞台幻境就此消失,刚才的寓言似乎停留在舞台之上,只留下众人品咂回味。
玩的就是寓言
寓言剧《玩坛者说》
在笔者看来,寓言就是那种混沌未开状态,从中可以长出各种观众想要的未来,那应该是每个观众内心的投影。《玩坛者说》说了这么多却总不舍得一语道破,相信自有其道理,剧作者在行文中始终对自己所要表达的主题讳莫如深,左右摇摆,当你以为抓住了他的想法时,下一秒他就将你的欣喜撞击粉碎,在自我设限的同时又不断地自我拆除,拓展着剧作能够表现的众多或相近或相反的意义。文学作品期待阐释,但阐释的路径一旦被人轻易找到,阐释的指向性一旦明确,那么作品本来可以包罗万象的意义就不可避免地归集到一起成为铁板一块。对这些作品而言,最好的状态就是半封闭状态,始终等待新来者进行解读,在对不同意义的求索中达到真理的彼岸,使人在启蒙过程中形成共同的价值观。
一部戏,特别是一部好戏,总会有一个好的主题,讲究起承转合,步步深入,让观众在观剧之后有所启发,恍然而悟。可是《玩坛者说》不玩这一套,或者说它升级了,它有主题,可是主题并不唯一,更不确定,观众只能确定它主题的大致范围,而编剧的意图则是尽可能带观众领略这一范畴内不同的方向,尽量穷尽这一范围可能的角角落落,至于这些方向的对与错却并不在剧场中做出,留给观众自己考虑。
寓言的“寓”,就是一个空间,是可以容纳不同物质的所在,所以不能将这个容器当做物质本身,就像剧中的坛子可以容纳金银财宝,也可以容纳米饭酒肉,更可以容纳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书生虽然遭遇了不公的命运,但他在坛内的状态也恰好说明了、印证了编剧对这部戏的某种观点:一部戏,一个舞台本来就是容纳活生生思想的空间,观众的在场是帮助编剧共同完成对剧作的理解和阐释。我们不清楚大、二和三是不是在一开始就设定了将书生装进坛子里的目标,也无需知道,一切都像是一场游戏,一场联欢,一个不太真实也不必较真的寓言。它将演员和观众暂时装了进去,共同“玩”了一把,娱乐了一回。至于看完后会有什么感受,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那就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