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小便”书写及其意义

刘 洪 强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一般来说，“小便”在大多数文化中属于禁忌的范围。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阿诺尔德·汤因比说：

今天，在我们的现代文明中，人类是将生殖器官和排泄器官隐蔽起来的。人们不会在公众面前进行性行为，一般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若无其事地排泄。[1](P4)

中国亦不例外，所以中国古代小说中较少写小便，如果写的话亦用“更衣”等词一笔带过，而研究“小便”书写者也不多。但小便又是人人都必须要做的事情，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当下对小便书写的研究就一直没有进入文学研究的神圣殿堂。

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小便”书写的情节并不算多，但却有多种含义，值得我们去分析。笔者把这些小便书写按照其叙事功能约略分为五类。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也会谈到大便，毕竟大小便结合紧密，不宜人为分开，也没有分开的必要。但为叙述方便简洁，多谈小便。

一、撒尿小孩的尿——引起下文的“尿”

布鲁塞尔标志性建筑是撒尿小孩的铜像，这个小孩撒尿的故事版本众多，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为：

西班牙军队侵占了布鲁塞尔，撤退时在城里埋下了炸药，准备炸毁城市，一个男孩看到了导火索在燃烧，便急中生智，撒尿把导火索浇灭，救整个城市于危难之中。市民感激他，称他为小英雄，给了他“布鲁塞尔第一公民”的称号，并在他浇灭导火索的地方建造了塑像。[2](P176)

历经四百多年，小孩子依然还在夸张地撒尿，撒尿却立了大功，我们把古代小说的一部分小便书写归为“撒尿小孩的尿”。这类“撒尿”书写的主要功能是引起下文。

如《醒世姻缘传》中狄希陈撒尿遇到了一段婚姻。(详细分析见后)“撒尿”不但会成就一段婚姻，还会发现风水宝地。《白鹿原》中的白嘉轩在雪后的早晨撒了一泡尿，“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3](P327)，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这是一块葬人的好地(当然就种庄稼的来说却是块孬地)，于是就用自己的好田换鹿子霖的这块孬地，然后把亡父的坟迁到此处，从此白家人财两旺。

金庸《射雕英雄传》第20回《九阴假经》中，洪七公与郭靖被欧阳锋逼到桅杆顶上，只好用撒尿的方式逼退了欧阳锋的进攻，饶有风趣。[4](P766)《飞狐外传》中小胡斐用尿作为武器攻击对手陈禹，“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过去”[5](P123)，虽然没有射中陈禹，却也赢得了时间，为赵半山打败陈禹打下了基础。

金庸小说中的老顽童周伯通是一个天真烂漫的老小孩。他被黄老邪关在桃花岛十五年，他学成双手互搏后，却用几个装满尿液的瓦罐，淋了黄老邪与欧阳锋一身：

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左边右边山洞顶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淋满了臭尿。[4]P734)

当然撒尿也会坏事。如《红楼梦》中写霍启因为小解而把英莲丢了，“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6](P15-16)

有时还会破坏别人的好事。《红楼梦》第71回鸳鸯“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块湖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6](P990)，结果却发现了司棋与表哥在幽会。读到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曹公的匠心。幽会是很秘密的事，两人在非常隐蔽的地方相会，平时是绝对不会有人来的，而这时鸳鸯内急，偏偏要找这样的地方，无巧不巧地发生了。过渡得相当自然。

二、孙悟空的尿——刻画人物的形像

《西游记》中孙悟空曾经在如来佛祖的手指上撒尿，“又不妆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7](P90-91)，我们把主要用来刻画人物形象的小便书写称为“孙悟空的尿”。

我们常说不敢佛头着粪，可这只猴子呢，竟然在佛祖手上撒尿，真是大胆之极。除了大胆，这泡尿还表明它是一只有思想的猴子，它之所以撒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此间乃尽头路了”[7](P90)，到了“天尽头”这样一个标志性的地方，撒泡尿也是正常的。据说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时，宇航员就曾经在上面撒过一泡尿，我们引用莫言《生死疲劳》上的话：

美国宇航员乘坐“阿波罗17号”飞船登上了月球，宇航员在月球进行了科学考察，采集了大量岩石标本，插上美国国旗，然后撒了一泡很大的尿，因为月球的引力很小，那些尿液，像黄色的樱桃一样飞溅起来。[8](P236-237)

这个事件我们不用去探求它的真假，但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如果这个事情是真的，这表明美国人跟着美猴王学习，显示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如果说孙悟空是一只“撒尿”的猴子，那么猪八戒就是一个“出恭”的懒猪。《西游记》出现了六次“出恭”，就有四次与八戒有关，最有意思是，他在与妖精打仗时，借口出恭而逃脱，如第29回，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7](P398)第74回八戒甚至被妖精吓出屎来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幽默而已：

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7](P1013-1014)

在《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赵正用自己的尿冒充猫尿，骗过了宋四公：

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渐觉困倦，一觉睡去。[9](P557)

好汉赵正勇敢、机智、顽皮的性格让人忍俊不禁。《水浒传》中明确写到与撒尿有关的有两人，一是鲁智深，一个李逵。前者“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10](P62)。临济义玄讲佛法时常说：

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11](P59)

鲁智深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后者李逵被罗真人用手帕弄到天空中，李逵大叫“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着我下来，我劈头便撒下来也”[10](P718)，让人觉得李逵天真烂漫，这样李逵的性格就凸显出来。

在中国的文化中，写男人撒尿就是不能公开的，遑论女性。然而《儿女英雄传》中就有两个女性小解的详细描写，让人忍俊不禁：

张金凤见了，这才忙忙的袖手进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长衣盖严，然后蹲下去鸦雀无声的小解。一时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妹道：“真个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头看了一看，见那脸盆里张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么就装满了。他便伸手端起来，也泼在院子里，重新拿进房来小解。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与那金凤姑娘大不相同了，浑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袄，一条裤子，莫说裙子，连件长衣也不曾穿着。只见双手拉下中衣，还不曾蹲好，就哗拉拉锵啷啷的撒将起来。[12](P140)

张金凤特别羞涩，明明想小便，却不好意思说，“只有口里勉强支应的分儿，却紧皱双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金凤越发脸上青黄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来”，最后何玉凤这个炮筒子说“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12](P139)，这才给张金凤解了围。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写女性小解如此生动活泼者非此莫属了。在这里十三妹天真、豪爽、干脆的性格凸显出来了。在古代女性撒尿是一个相当隐晦的话题，有的新娘子竟然因为尿床被休，如《文奎与杜娘子》：

那时候，媳妇进了新房，得坐一天的床，晌午的时候，杜娘子打了个盹，觉得一泡尿憋得难受。正好有对金童玉女端着五金盆让她尿尿，她就依了金童玉女，一觉醒来把个新床新盖窝褥子尿得挺湿。大客刚坐完席，马家就让大客把杜娘子领了回来，就把她休了。[13](P86)

一个新媳妇仅仅因为尿床就被休了，可见当时对妇女不平等的待遇，联系十三妹撒尿，十三妹的性格就更加突出了。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的阿朱、阿碧与段誉在同一条船中，阿碧要解手，又怕段誉发觉，又不好意思说，两个小女孩子的对话煞是精彩，吴侬软语，娇俏喜人。[14](P438-439)

《金瓶梅》第72回中写了潘金莲给西门庆喝尿的事情：

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你又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这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著，慢慢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15](P697)

这里表现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低级趣味，也反映了他们异样的性爱关系，表明了金莲想笼络丈夫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心思，暗示着妇女地位的低下。这个情节对《废都》有直接的影响：“妇人问：‘什么味儿？’庄之蝶说：‘你尝尝。’”[16](P141)于此也可见古代小便书写对当下小说创作的影响。

无独有偶，《野叟曝言》第68回亦有喝尿的情节：

说不及一句话，也不顾头脸上淋的尿湿，慌忙把嘴含紧，咽个不住。有顿饭时候，才得溺完咽止，那□□便淹的□□下去。随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来？”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条汗巾，抹了头脸，把胸口抹了一会，方说道：“教会了你才是姐儿的造化哩！爷说先生精异样好吃，奴还不大相信，如今吃着这尿，才知爷的话真。别是尿是咸的，先生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蔷薇露有这好味吗？你过后尝着才知道。怎就变面变嘴，动手动脚起来！”[17](P810)

第67回写文素臣的尿不但量大而且质优：

看了一会，要小解起来，见檐下墙边一连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满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谁知在这一场溺上，撒出事来。素臣气体充实，阳道魁伟，等闲不得小解，一解须要半时。这一场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净尽，气冲起来，如烟如雾。[17](P797)

《野叟曝言》中的文素臣是极端自恋之人，他的尿也成了“金浆玉液”，可谓“屙金溺银”，文素臣之自负自大，可称“古今第一自大之人”，从尿的描写也可以看出了。那我们看看贾宝玉如何小解。《红楼梦》第54回：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6](P734)

宝玉小解很有礼貌，“走过山石后去”，没有当着丫头的面小便；是很规矩的，“站着撩衣”，然而丫头们还说要“蹲下再解小衣”，这至少表明宝玉以前小解都是“蹲下解小衣”的，宝玉之尊贵不言而喻，而宝玉的女性化倾向亦让人遐想；而大丫头们“皆站住”，明其懂规矩，“背过脸去”，少女之娇羞可见；而小丫头“知是小解，去预备水”，可知贾府之礼节。虽然是小解，然曹公娓娓道来，极有层次，各人性格亦皴染而出，贾府富贵等级亦可看出。

《金瓶梅》第54回写应伯爵调戏正在小便的女子：

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条红线，抛却万颗明珠。伯爵在隔篱笆眼，把草戏他的牝口。韩金钏撒也撒不完，吃了一惊，就立起，裈腰都湿了。骂道：“硶短命，恁尖酸的没槽道！”面都红了，带笑带骂出来。[15](P683)

这里虽然充满了色情意味，但是生活气味亦浓郁。对后世色情小说的偷窥小便描写有直接的影响。

三、娇娥小便——情色小说中偷窥“小便”

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83记载：

王威宁尤善词曲，尝于行师时见村妇便旋道旁，遂作《塞鸿秋》一曲：

绿杨深锁谁家院，见一个女娇娥急走行方便。转过粉墙来，就地金莲。清泉水一股流银线，冲破绿苔痕，满地珍珠溅。不想墙外马儿上人瞧见。[18](P53)

我们把这类偷窥女性小便的称为“娇娥小便”，多出现于色情小说中。此词为明代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全部抄录，写月华看一妇人小便：

又想这妇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边桥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着方便。月华见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东张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喷将出来。有一首词儿，单为就地小遗影印曰：绿杨深锁谁家院……[19](P212)

《姑妄言》第5回也摘抄了这首词：

这日起来，娇花服侍侯氏梳洗了，一早晨方完，急急的往外走，宦萼也要往外边去，一眼瞥见他忙忙向后园里走。宦萼悄悄跟到北窗下，往来一张，原来那丫头一时尿急，到园中蹶着个白屁股正在那里：冲破绿苔痕，遍地珍珠溅。[20](P494)

明清色情小说中，偷窥异性小便成为偷情的开端，也成为一种模式。《姑妄言》第1回道士看尼姑撒尿：

不防那小姑子蹶着滚圆的一个黑屁股，背着脸在那里溺尿。衣服搂得高高的。[20](P144)

《姑妄言》第6回：

无巧不成话。一日，他家中无人来赌，他父亲出门去了，他母亲闲着无事，在房中睡午觉。皎皎偶到后院中来走走，也未必出于无心，见那小子背着脸小解，他明明知道，一心要看看这金刚钻的形状，故做不知，忙走上前用手搭着他肩头，笑着道：“龙家哥……[20](P644)

再如《醉春风》第3回三娘子偷看和尚小便：

只见一个和尚，走到窗底下，掀开衣服,扯掉裤子,小解起来。三娘子见四下没人,忽然动个念头,要看看,比我家丈夫的如何？[21](P264)

和尚撒尿过程描写详细，所以当下出版社都作删节处理。《载花船》卷2“良辅特寻芸娘讨取销匙。厨房不见，叫到后楼，于灯光之下见芸娘坐在马桶上小遗”[22](P44)。《痴婆子传》“予”与表弟慧敏做爱时，“而妹忽醒而起溺，床动疑之”[23](P263)，差一点被起床小解的妹妹看破。《八段锦》第四段写小伙子乌云喜欢已婚妇女羞月，“便悄悄走入羞月的卧房来。恰值羞月正在便桶小解，见乌云走来，忙把裙儿将粉白的屁股遮好”[24](P379)，后来两人发展成为情人关系。《换夫妻》“到晚半天上，这碧桃走到二娘楼上小解，小二无心上楼，走到床前，恰好碧桃未及系裤，小二上前抱碧桃求欢”[25](P329-330)。

明代色情小说《一片情》第7回“只听得侧门开响，知是他婆媳溺尿。原来空房中四围雪亮，外黑暗处挖一孔，以张美妇女底里的。温柔忙来私觑，只见胜儿已解下小衣，露出那面团般的屁股”，“又听得胜儿尿声嘹亮，明明撒一阵果子出来。起首，则云核桃核桃；半中，则云柿子柿子。临了，则云橘橘橘；盖马桶则云枇杷”。[26](P740)

《笑笑录》有一则笑话，用《黄莺儿词》写女人用马桶及其尿的声：

金漆铁箍腰，贴香臀，坐阿娇，浑如仰放中军帽。红蟢蟢小巢，翠茸茸细毛，依稀谱出淋铃调。涤辛骚，夕阳影里，疏竹响萧萧。[27](P207)

在这里，把撒尿的声音用水果来模拟，虽然语涉狎邪，但是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大胆与聪明，描写得生动传神而且形象。贾平凹《废都》也有类似的描写：

妇人转过身去，走了几下，却回头一个媚笑，拉开厕所门进去了。庄之蝶听着那哗哗的撒尿声，如石涧春水，就走过去，一把把门儿拉开了，妇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16](P205)

贾平凹《秦腔》写傻子引生偷窥白雪：

她还在村里的时候，常去包谷地里给猪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脚就踩进她的脚窝子里，脚窝子一直到包谷地深处，在那里有一泡尿，我会呆呆地站上多久，回头能发现脚窝子里都长满了蒲公英。[28](P1)

这里写得非常洁净，完全没有色情的东西。《广陵潮》第25回有纯粹的性骚扰描写：

绣春身量本不甚高，提那桶水很是吃力。猛见那窑货铺子后门呀地开了，走出一个后生，白瘦脸儿，嘴尖眼滑，迎着绣春，掀起前面衣服，向着她小解。吓得绣春魂飞天外，急忙掉转身子不理他。[29](P173)

总得来说，色情书写专门描写性器官与小便过程，用鲁迅的话就是“又越常情，如有狂疾”[30](P190)，这些描写缺乏文学色彩，然而有文化价值，对性心理的研究亦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四、杜尚的小便池——作为反讽或象征的尿

关于杜尚的小便池大体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早在1917年，著名艺术家杜尚把从商店买来的小便池放到博物馆，然后说“这是我的艺术作品”，当时连最前卫的展览也认为他太捣蛋。现在，博物馆中的小便池已经被公认为艺术作品，它是杜尚后来重新购买的，用油漆署上“R.Mutt”(美国某卫生用品的标记)。

世纪之交时，《纽约时报》曾选出一百件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事件，美术界只有杜尚的小便池入选。英国艺术界举行的一项评选中，杜尚的小便池打败艺术大师毕加索的两部作品成为20世纪最富影响力的艺术作品。[31](P303)

我们把主要用来反讽或象征的尿称为“杜尚的小便池”。中国的刘邦把儒生的帽子当作小便池。《史记·郦食其传》：“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32](P3262)《史记·韩长孺传》：“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32](P3459)

一般来说，灭火者水也。而狱吏竟然用尿来灭火，这已经把韩长孺蔑视到极点了。比如著名的是《醒世姻缘传》第37回狄希陈的撒尿：

狄希陈走在趵突泉西边一所花园前，扯开裤小解。谁知那亭子栏干前站著一个十六七龄磐头闺女，生的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见了狄希陈在那里溺尿，那闺女朝了庭内说道：“娘，你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女人来说道：“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这么大闺女在此，你却扯出赍子来对着溺尿。”吓的狄希陈尿也不曾溺完，夹了半泡，提了裤子就跑。[33](P497)

狄希陈的撒尿引起了一段艳丽的爱情故事，就此狄希陈与孙兰姬结成了一对露水夫妻。孙兰姬对希陈说“你对着我溺了尿去，我倒罢了，你又上门来看人！”[33](P498)多次提到撒尿这件事，两人之结合完全可称之为“撒尿婚姻”。没有撒尿，就没有这段姻缘。这个故事在小说史上还具有消解与解构的意义。

众所周知，在中国古代小说为主的叙事文学中，男女主人公的恋爱初次见面时一般都具有“诗情画意”。比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的相如“以琴心挑”卓文君，“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则好之”[32](P3638)，于是两人私奔，成就千古佳话；唐代传奇《李娃传》中生假装掉了马鞭，生“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34](P898)；在宋元话本中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极尽浪漫，比如《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男女两人“四目相视，俱各有情”[35](P782)，两人有意与卖水的人吵架，留下了各自的联系方式；明代才子佳人小说中大多是男子先看了女子所做诗歌，就非此女子不娶，如《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看到冷绛雪在粉壁上的题诗后产生爱慕之情，后两人终结连理。最典型的是《唐解元一笑姻缘》中秋香见到唐伯虎时，“注视解元，掩口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36](P425)，成就了一段佳话。因此，狄希陈的“撒尿姻缘”不仅新奇，而且是对当时才子佳人相会方式的一种解构。

《红楼梦》第41回刘姥姥差点在贾府“省亲别墅”的庄严肃穆牌坊底下“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6](P555)。这是典型的讽刺。

《白鹿原》中鹿子霖让田小娥勾引白嘉轩的儿子孝文，这样“就等于你尿到族长脸上了”；然而最后当孝文挨打，小娥良心发现后，向鹿子霖脸上撒尿，是神来之笔：

鹿子霖正陶醉在欢愉之中，感到脸上一阵湿热，小娥把尿尿到他脸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搧到小娥脸上：“婊子!你……”[37](P568)

《西游记》中孙悟空甚至给国王喝马尿，给虎力大仙等喝“尿圣水”，都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当然马尿治病在《本草纲目》中是有记载的。莫言《生死疲劳》写用拟人的手法写猪十六的尿，“最后，我将一泡尿撒在它的食槽里，据说,年轻公猪的尿含有大量激素,对因哺育过度而瘫痪的母猪，有奇特的疗效”[8](P219)，不仅诙谐幽默，而且作家莫言的天才想象力亦让读者叹为观止。在人类学的视野中，传说古代某女误饮神象的尿而有孕。[38](P66)可观动物的尿作用之巨大。

国王喝马尿可以治病，牛也喝人的尿。阿城《孩子王》有类似的描写：

牛馋咸，尿咸，于是牛们攒头攒脑地聚来接尿吃，极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专门到山上时喂给牛们，那是一滴也不会浪费的。凡是给牛喂过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听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领了一群朋党，快快乐乐以尿做领袖。[39](P126)

阿城小说特别引人入胜，这与他的特别观察能力有关，这一段描写特别细腻，又特别风趣。同样是写牛喝尿，著名动物童话作家沈石溪先生《西双版纳是我的文学故乡》却这样写道：

借着淡淡的星光,我看见牛脸上尿液滴答,牛眼睁得比铜铃还大,牛嘴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原来我尿到楼下一头水牛的脸上了,想必人尿的味道不怎么样，又咸又酸又涩令它倒胃口，它是在向我提抗议呢。[40](P273)

同样是牛喝尿，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写法，但各有特色。

应该说，吃喝拉撒睡是人最平常不过的事情。《醒世姻缘传》的第21回写一个婴儿的尿：

晁夫人一双手拿著他两个腿替他擦把把，他乌楼楼的睁着眼，东一眼西一眼的看人，炤著晁夫人的脸合鼻子，碧清的一泡尿雌将上去，笑的一个家不知怎么样的。[33](P284)

写婴儿撒尿如画。第24回用撒尿来衬托太平盛世：

任凭怎么敲，也是不心惊的。鼾鼾的睡去，半夜里遇著有尿，溺他一泡；若没有尿，也只道第二日早晨算帐了。[33](P324)

无独有偶，贾平凹《废都·后记》有类似的描写：

实在是难得的清静处，整整一个月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看，没有麻将，没有扑克。每日早晨起来去树林里掏一股黄亮亮的小便。[16](P412)

反讽的是，最简单的动作如小便竟然也有人做不到，如《金瓶梅》第79回中，西门庆“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15](P1123)；《醒世姻缘传》第39回写恶人汪为露坏人做绝，“他最苦的是每次小便，那马口里面就如上刀山的一般割痛。那郎中叫他就在那汤药里面小解，果然就不甚痛”[33](P530)。

明清之际不少关于小便的笑话。如《笑林广记·痴婿》：

人家有两婿，小者痴呆，不识一字。妻曰：“姐夫读书，我爹爹敬他，你目不识丁，我面上甚不争气。来日我兄弟完姻，诸亲聚会，识认几字，也好在人前卖嘴。我家土库前，写‘此处不许撒尿’六字，你可牢记，人或问起，亦可对答，便不敢欺你了。”呆子唯诺。至日，行至墙边，即指曰：“此处不许撒尿。”岳丈喜曰：“贤婿识字大好。”良久，舅姆出来相见，裙上有销金飞带，绣“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八字，坠于裙之中间。呆子一见，忙指向众人曰：“此处不许撒尿。”[41](P105)

笑话虽然讽刺了呆子不识字，也戏谑了“长命富贵，金玉满堂”等于“不许撒尿”。《笑林广记·禁溺》：

一家门首，来往人撒溺，秽气难闻。因拒之不得，乃画一龟于墙上，题云：“在此溺尿者，即是此物。”一恶少见之，问曰：“此是谁的手笔？”画者任之，恶少曰：“宋徽宗、赵子昂与吾兄三人，共垂不朽矣。”画者询其故，答曰：“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兄这样乌龟，可称古今三绝。”[41](P216)

有意思的是，《红楼梦》中鸳鸯骂她嫂子的话也有“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的说法。《红楼梦》中也有“尿”的故事，贾母讲的，一个人家有十个儿媳妇，最小的心巧嘴乖，公婆最疼，其他的那九个愤愤不平，正好遇到孙悟空，于是她人九个就问，为什么第十个媳妇嘴巧。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

与“撒尿”相关故事在《笑林广记》至少有13例。不管这些故事品格是不是高尚，但是它们给人带来了欢乐却是不争的事实。

五、隐秘的私人空间：厕所

厕所是一个隐秘的私人空间，在这里发生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在“如厕”“更衣”的借口下酝酿了多少计策。在古代小说中，厕所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叙事空间。刘敬叔《异苑》卷5曰：

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云是人家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42](P44-45)

这里是一个让人心酸的故事。《世说新说·纰漏》有一则故事：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43](P485)

《语林》曰：

刘寔诣石崇，如厕，见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寔遽反走，即谓崇曰：“向误入卿室内。”崇曰：“是厕耳。”[44](P11)

这是让人发笑的故事。《三国演义》第34四回：

玄德自知语失，遂起身如厕。叹髀肉复生，潸然泪下不住。表使人再请入席。见玄德泪下，表问曰：“弟何故发悲？”玄德曰：“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骑，髀里肉生。日月磋跎，老之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45](P336)

在这里，厕所是励志与避难的双重场所。同是《三国演义》中，张闿等人杀曹操的父亲曹嵩，“嵩与妾躲于厕中，被乱军所杀”[45](P97)；《醒世姻缘传》中第20回，有人哄抢晁家，被县令捉拿，于是坏人们逃跑，有人“端着个马桶往茅厮里跑的”[33](P272)。这里的厕所成了避难所。

如《歧路灯》中就多次提到“中厕”“茅坑”。其中有一回谭绍闻因与皮匠老婆偷情，被皮匠捉住，皮匠说“谭大叔出恭，倒栽茅坑里”，这里的茅坑是比喻意。第56回，无赖还编造故事诬赖好人，“俺家小媳妇子，上中厕，为啥该伸着头儿向里边望”[46](P526)，通过这种方式逼走了谭绍闻的良师智周万先生。

六、结论：小说中的“小便”书写的意义

整体来看，小说中“小便”叙述写得并不多，但从这些描写中我们却能发现一些规律与意义。

一、不得不写。贾平凹先生在谈到《废都》时说：“从写法上考虑，全书40多万字都是日常生活，写到吃饭可以写四五页，写喝茶可以写三四页，白天的烦事都写了，晚上总不能一笔不写呀，这就必然牵涉到了性。”[47]小便书写也是如此，小便书写的缺席并不能真正反映人们的生活。

谢有顺先生说：“写吃喝拉撒睡，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在革命文学的传统中，写作一直是蔑视日常生活的。”“我不敢说这种变化是从《废都》开始的，但90年代以后的文学比较注重日常生活，这也是事实。那些琐碎、具体，甚至无意义的生活细节，也开始大规模地进入文学写作了。”[47]其实写“小解”这种事情，我们的小说史一直没有中断过。

二、不能不写。小说无禁区，也不应该有禁区的。所以写小便乃是小说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哲人云，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的光辉。何况一大泡尿？韩愈在《进学解》中说“牛溲马勃”均有用处，在诗词中，有人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48](P108)，意思是杜甫的诗与苏轼的词没有什么不可以写在作品中的，其实小说描写范围比诗词更广阔，甚至也只有到了小说，才真正做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庄子·知北游》提出“道在屎溺”，这表明“屎溺”是可以反映“道”的。

三、开创与颠覆。写小便是一种开创，也是一种姿态。莫言《猫腔大戏——与〈南方周末〉记者夏榆对谈》：

我写《欢乐》写《红蝗》的时候有一些非常表面化的东西，一种对抗式的写作。《红蝗》里写到对排泄物的感觉。[49](P11)

在莫言看来，写“排泄物”及“感觉”是一种“先锋”。朱大可先生说：

在这场充满戏拟和反讽的小便叙事里，民族图腾和国家主义象征“黄河”，成了一个被预谋颠覆的母题。在“眺望”与“如厕”、“尿”与“黄河”、“一泡尿时间”与“历史”之间，产生了古怪的互文效应，也就是彼此成了对方的反讽性隐喻。[50](P283)

四、一般来说，文言小说较少，《聊斋志异》大概只有《林氏》“婢伪起溺”一句[51](P785)。而通俗小说较多，而神魔小说、才子佳人小说较少，毕竟神仙不吃五谷杂粮，也就无人排泄，才子佳人们不屑于做这些没有诗意事情，而世情小说中与色情小说中常常有。关于这一点，埃里希·奥尔巴赫在其名著《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第一章《奥德修斯的伤疤》中指出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在荷马史诗中有“洗脚”这样的情节，而类似“洗脚”的动作却不会出现在《圣经》之中。

总之，尿是人身上至轻至贱之物，然而却能反映人的品德，近年随地小便引发了许多争论。相比于随地大小便的人来说(当然紧急情况另当别论)，《西游记》的白龙马是我们的榜样。马说：“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7](940)以后我们要像白马一样，珍视自己的尿，不要把自己的尿不当一回事。据说一著名书法家写了一幅字“不可随处小便”，有人爱其书法，揭下后裁剪，装裱成“小处不可随便”。在小说中，“撒尿”这样的小事也不能随便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