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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迁谪诗看宋之问的逐臣心态变化

2018-01-28魏俊美

铜陵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宋之问岭南诗人

魏俊美

(广州大学,广东 广州,510006)

宋之问,字延清,汾州(今山西汾阳)人。擅长五言诗,与沈佺期等人完成律诗体式的定型。一生可概括为“三起三落”:“一起”为弱冠之年(上元二年675年)登进士第;“二起”为天授元年(690年),“武后召与杨炯分直习艺馆,累转尚方监丞”[1]24,至久视元年(700年),武后改控鹤府为奉宸府,令其宠臣张昌宗与李峤、宋之问、沈佺期等26人修《三教珠英》,因依附武后男宠二张,宋之问成为武则天身边的宫廷诗人,获得长期而稳定的优厚地位;“一落”为神龙元年(705年),武后病重,李显复位,宋之问因依附二张,被贬泷州(今广东罗定县南);但神龙二年(706年)马上迎来了“三起”,从贬所逃回洛阳,因告密之功,擢为鸿胪主薄;景龙三年(709年),“复媚太平公主。以知举贿赂狼藉,下迁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长史”[1]24,此为宋之问“二落”;随后景云元年(710年),韦后与安乐公主鸠杀中宗,临淄王李隆基发动玄武门兵变,诛韦、武,拥其父李旦继位,宋之问被贬于钦州,又经御史弹劾被赐死,此为宋之问“三落”。

纵观宋之问一生,可见前期其仕途顺畅,后因政治变故,一贬再贬,置身于偏远荒芜之地,甚至失去性命。在任职馆阁期间,宋之问虽磨练出一套律诗体制,但创作的诗歌鲜有可观;因政治变故而遭受的贬谪使他有了真实而强烈的痛苦情感,写出了情韵俱佳的诗篇,正如《旧唐书·宋之问传》[2]4321所言“之问再被窜谪,途经江岭,所有篇咏,传布远近”。韩愈《荆潭唱和诗序》[3]153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只有当创作主体的“不平”郁积到一定程度后而进行“宣泄”,才能创作出有质量的文学作品。从宋之问在迁谪期间写下的大量“贬谪”诗,可观其逐臣心态的变化。

一、对无辜见弃的强烈屈辱

神龙元年(705年),宋之问“一落”被贬泷州。据尚永亮的《唐五代逐臣与贬谪文学研究》[4]135考证,宋之问赴泷州路线为,“自洛阳南行,经黄梅(今湖北黄梅)、洪府(今江西南昌)溯赣水,度大庾岭、经始兴(今属广东韶关)、端州(今广东肇庆),延泷州江到达泷洲(今广东罗定)。”沿途均有诗歌纪行,抒发途中所见所感。

首次遭贬,宋之问有着非常强烈的愤懑屈辱感,他认为自己忠而被谤,无辜见弃。初经黄梅,即有诗写道“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5]421),一“北”一“南”,突出了被贬之距离遥远,再加一“逐”,更是突出内心的哀伤,营造出巨大的被遗弃感,但即使这样,诗人仍然惦记着北边英明的君王,可见宋之问确实认为自己是“忠而被谤”。随后经洪府,有诗《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5]423,进一步为自己的忠诚辩护,表明心迹:“揆己道德馀,幼闻虚白旨。贵身贱外物,抗迹远尘轨”。诗人常常以道德为标准揣度自己的行为举止,从小听闻心境清静空虚之理。宋之问出身于道教色彩浓厚的家庭,青少年时代在篙山(隐居佳处)之陆浑度过,所以重视“贵身”,但“贱外物”却不一定。从后来太平公主揭发其知贡举时赇饷狼藉,二贬越州长史可看出,虽是借口,却也并非捕风捉影。同时,他又回忆过往,“事往每增伤,宠来常誓止。铭骨怀报称,逆鳞让金紫。安位衅潜构,退耕祸犹起。”表明自身行事已经小心翼翼,仍然拂逆皇帝之意,逃脱不了被贬的命运。这种发自内心的不满和怨气在经过大庾岭时仍有克制性地表达,“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早发大庾岭》[5]429)。诗人仍以忠孝自我勉励,不明白罪从何处起。

可见,宋之问贬至泷州,从洛阳南行至大庾岭,沿途一直被“忠而被谤,无辜见弃”的情绪包围着,认为自己无罪,却需要忍受如此大的冤屈。这种莫大的痛苦促使他写下了委屈又无可奈何的真情诗篇。

二、对生命沦落与前途渺茫的担忧

初贬泷州时,除了强烈的屈辱感,还伴随着对生命沦落与前途渺茫的担忧。宋之问贬至岭南地区,属于“南蛮”之地。岭南地区开发较晚,交通极不便,加之地处亚热带,炎热潮湿,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同时期贬至岭南的沈佺期有《入鬼门关》[5]87言,“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将岭南称之为“鬼门关”,即岭南有充满瘴气的江,是“十人去,九不还”的荒芜之地。可见,文人们闻岭南变色,不得不对自身生命安全及前途岌岌可危感到担忧。

宋之问《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5]423写道“畏途横万里”、“问余何奇剥,迁窜极炎鄙”、“百越去魂断,九疑望心死”,过这万里艰险可畏的道路,自叹命运的不好,才沦落到极其炎热的边地;自恐去到岭南之地魂魄都没了,去到湖南零陵心都死了。

稍后经过大庾岭时,写下的几首诗更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这种担忧恐惧。如《早发度大庾岭》[5]429:“雾露昼未开,浩途不可测”、“生还倘非远,誓拟酬恩德”。南行之途和命运之途均不可知,诗人心中凄凉地盼望着如果生前可以还乡,誓必要感激皇恩浩荡。《题大庾岭北驿》[5]427曰“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农历十月大雁南飞到此就往北飞了,而我的行程却还没有停止,依旧还需南行,不知何日才能归来。“雁”在诗中是具有象征意的,作为候鸟可以每年秋天飞往南方过冬,来年又飞回北方;而宋之问作为贬谪诗人,流放于南方根本没有自主权,不知何日才能北归,于是油然而生一种“人不如雁”的悲凄感。另外《度大庾岭》[5]428则言:“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此时诗人已经度过大庾岭,停下马车遥望家乡。已经走过这么远的路,怎么可能看得见呢?所以魂魄随着从南往北飞的鸟儿,泪流不止地看那北枝花。其实据传言,大庾岭北边的梅花才开放,南边的梅花就凋谢了。诗人想通过气候的分界表达过了此处就彻底来到远离政治中心的岭南地区了,内心涌现无限的惆怅感。宇文所安在《初唐诗》中指出,“此诗第三联有象征意义,‘霁’暗示重新获得皇帝恩宠,‘霞’暗示仙境,也就是宫廷。[6]300”说明宋之问发自内心地希望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回到洛阳,绝不像贾谊一样作赋以自悼,恨长沙卑湿而寿不得长。

诗人往端州仍有“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5]433)的恐惧,认为岭南处处有感受到瘴气就会生疾病的山川,自怜不能北归。抵达泷洲,对岭南的认识并没有转变,却比之前所想所见更可怕:“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这里“潭蒸与山热”、“地偏与风恶”,无一不彰显出岭南的穷山恶水,令人闻之丧胆。从今往后这就是诗人生活的地方,便不得不为自己生命与前途感到深切的担忧,最后发出“只应保忠信,延促付神明”,即通过保持忠信以延长寿命。可见,从洛阳南行至泷州,生命的安全与前途的沉浮始终贯彻着诗人的步履与诗篇。

三、以道佛寓于山水排遣惆怅

景龙三年(709年),宋之问“二落”被贬越州长史。此次贬谪,诗人一改“一落”时的痛苦和惊恐,以一种欣赏的眼光,将道佛寓于山水排遣惆怅。前文已提到宋之问出身于道教色彩浓厚的家庭,青少年时期在隐逸之地崇山长大,父辈之中多有隐逸的思想,甚至连妻子都是道教徒。从宋之问的诗歌来看,前期的作品多有道教思想,而此次往越州,多有游览佛寺的诗歌,更多地将佛教思想注入到诗歌之中,以一种游客的心理去观赏自然风光。如 《渴禹庙》、《游禹穴回出若耶》、《泛镜湖南溪》、《游法华寺》、《游云门寺》等诗歌全不见前期初贬泷州时的失落、屈辱和悲愤,取而代之的是寓之于情的景。

诗人在 《游法华寺》[5]515中写道:“松露洗心眷,象筵敷念诚”、“浮悟虽已久,事试去来成。观念幸相续,庶几最后明”。松露可洗净心中的俗念,展开讲经筵席诚信念经,可以达到脱离浮沉。稍后的《景龙四年春祠海》[5]517:“三入文史林,两拜神仙署。虽叹出关远,始知临海趣。赏来空自多,理胜孰能喻。留楫竟何待,徙倚忽云暮”。在此“三入”是指宋之问在天授元年(690年)为习艺馆学士,圣历中(698—700年)为珠英学士,景龙中(707—709年)为修文馆学士一直在校理图书典籍之所忙碌;“两拜”是指景龙中(707—709年)连任户部、考功二员外部出入尚书省。虽然感叹出关的遥远,但已经感受到靠近海边的趣味,诗人似乎开始忘却自己逐臣的身份,转而在游览佛寺与自然山水之间寻求人生意味。

四、对故乡与故国的深情思念

游子思乡的羁旅之愁在贬谪文学中常可见,此处也不例外。宋之问“一落”到泷州时,从身居高位到荒凉岭南,在心理上产生巨大落差。面对两处迥然不同的环境,除了无辜见弃的无奈屈辱感及对生命沦落与前途渺茫的担忧,还伴随着浓浓的乡愁,渴望回到熟悉的故乡与故国中去,回到久有的生活中去。宋之问“二落”到越州及“三落”至钦州时,前期的那种担忧、恐惧和愤懑之感都已减少,但思乡之情却更为浓郁了,留下不少悲怆的诗篇。

从洛阳南行至泷州刚出发不久,宋之问就发出了“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5]421)的悲叹,“故”与“新”形成巨大的反差,故乡令人断肠痛苦之处,却在日日夜夜后长出了新的柳条。“柳”在古时有“留”的意思,而诗人却只能远赴岭南,不得留下,抒发了对故乡与故国的强烈思念。稍后的《题大庚岭北驿》、《度大庚岭》和《早发大庚岭》均表达了强烈的思乡之情,在《早发大庚岭》[5]429中尤为直白:“歇鞍问徒旅,乡关在西北。出门怨别家,登岭恨辞国”、“兄弟远沦居,妻子成异域”。读之可谓字字血泪,诗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家这么远了,途中歇息的时候路人问家乡何处,才道是西北。说好出门的时候不要埋怨离别家乡,真正到南岭时心里却忍不住愁恨。与兄弟、妻子原隔两地,来到这蛮夷之地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一想到故乡就泪如雨下。

从泷州被赦免北归洛阳时,留下为后人所耳熟能详的《渡汉江》[5]440:“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后两联用简洁的语言刻画出诗人长时间的流放对家乡的思念,及远归家乡时畏怯不安的微妙心理。可见,诗人辞别家国感到无限的怨恨和哀愁。

宋之问“二落”至越州及“三落”至钦州时已处于知命之年,内心或许明白自己可能无法回到故乡与故国,即使常常以道佛寓于山水排遣惆怅,仍止不住对家国的思念,在越州有:“望越心初切,思秦鬓已斑”(《登北固山》[5]501)、“客泪常思北,边愁欲尽东。从来梦兄弟,未似昨宵中”(《钱江晓寄十三弟》[5]504)。思念故乡以致双鬓都斑白了;因思北流了许多的眼泪,长时间不归家对兄弟的思念也越发浓郁了。在钦州有:“唯馀望乡泪,更染竹成班”(《晚泊湘江》[5]546)、“故园长在目,魂去不须招”(《早发韶州》[5]551)、“丹心江北死,白发岭南生”(《发藤州》[5]555)。诗篇愈加悲怆,“泪”已经多得可以在竹叶上成斑;“归期”是不知多少年;“魂”因思乡之浓重已不需招手便可自归;最后甚至出现“死”的字眼,可见诗人内心的绝望与痛苦。

五、结语

中国文论更倾向于“人品和文品相一致”的观点,认为品德高尚的人才能写出优秀的作品,反之亦然。刘大杰在 《中国文学发展史》这样评价宋之问:“人格卑鄙,倾心谄媚武则天、张易之以图富贵。”[7]359宋之问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以一位人品不好的诗人形象出现,但如果了解唐初历史,就会发现这样的评价对于他是有失公允的。宋之问所处的年代是一个皇权频繁更迭的时代。神龙元年(705年),武后病逝,太子李显复位,张易之、张昌宗被诛,宋之问被流放于泷州。后因神龙二年(706年)的告密之功(告密者为其弟宋之逊),他重回洛阳,又因景龙三年(709年)得罪太平公主再次被贬越州。景云元年(710年),李旦即位,宋之问配流钦州。元年壬子(712年),李旦传位给李隆基,宋之问被赐死。短短十二年间,诗人经历了一贬再贬的遭遇。作为一名文人,他受武后赏识自然只能依附二张而生存,随后的政治斗争中,他只不过是这场政权争夺的牺牲品,并没有自主权。因此,不能简单地批判宋之问人品不佳而否定其创作。从迁谪诗看宋之问的逐臣心态变化,可见其诗开创了与追求辞藻之美的宫体诗全然不同新风格,把诗歌引向了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开创了新题材,写出情韵俱佳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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